第45章

    说是撞,是因为门厅里坐的老少都是爷们,她系着一条翠蓝绫子裙,急蹬蹬进门来,倒像是夏天雨霁之时,从云边霞蔚处采了银青金红靛蓝一把子颜色,直接就从门外面哗得泼了进来似的。

    这姑娘连走路都是忙慌慌的,但又不见急色,好似只是因为走得慢些让她腿脚都等得不耐烦了一样,手上挽着一个食盒,立在门边,朝他们一笑。活泼泼的样子,才一见,就招人喜欢。

    “我是池小秋,见过各位前辈。”

    钟应忱送她来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子话:“难为是不会有人难为的,他们说的话,中听的,不必多信,不中听的,也不必多睬。你是小辈,礼节周到些便罢,多余的,不用理会。县丞与主簿老爷便是认出你了,也不往前年那桩人命案子上扯,断不会当众因此事让你难堪。”

    食盒是钟应忱又新做了一回的,他将开盒的小机关又跟她示范了一遍,叮嘱道:“这东西且莫离手,最好就一直在眼前放着,防人做手脚。”

    “好好好,你甚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池小秋惦记着时间,忙不迭应着,抬脚就要走。

    “小没良心的,”钟应忱戳她的额头:“还不是记挂你!”

    池小秋攥住他的指头,眨着眼睛:“是!多谢钟哥儿!”

    她松开手,敲敲食盒:“且记着呢,谁也碰不得!”

    待要走时,却让钟应忱扯住了袖子:“还是我同你一起罢。”

    “我不,”池小秋抱紧了食盒,摇头道:“那些老爷都认得你,到时是看我的菜,还是看你的人?就是最后选了,旁人也不服气,又要说我全沾着你的光了。”

    一顿话换来钟应忱又一顿敲头,他满心不乐:“沾光怎么了?旁人要沾,我还不乐意呢!”

    池小秋拍了拍他的头:“好啦,我回来再和你说。”

    哄顺当了这个小祖宗,她才得以抽身,往北桥飞奔而去。一直到进了门,见所有人都还在等着,这才能喘匀一口气。

    果然,池小秋未进门时,各人话来话往,一派和谐,等她站到厅前,顿觉四面八方的眼光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一时间,客套话也有,言辞不善者也有,还有的拐弯抹角,每一个方块字都像是在醋缸里泡过,可没答上两句,众人就发现,这个看似直爽的小丫头,滑不丢手的很,什么也问不出来。

    池小秋一边应和着,食盒拿得紧,与人说话时也错眼不离,一边翘首等着外面动静。

    这么一抬头,便与一道目光相触。

    这里面夹杂着冷意和明显的厌恶,还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情绪,池小秋只是微微一愣,就迅速回过神来,露出一个看着十分真诚的笑来。

    几乎是同时,两人在心里对着重重一声:哼!

    周大厨淡淡扫过她手中精致食盒,又添一丝不屑。

    这小丫头人不大,却鬼精鬼精的,让人去打听她家消息,竟连食材也探不出来,还是另找了门路,才弄明白大致是个什么菜色。

    他手掌锅灶这么些年,给她添些堵,还是能做得到的。

    第143章

    斗菜之会

    柳安原先不过是柳江枝杈河溪处汇集而来的曲湖边,

    一个小小集市,到此朝通凿水利后,河运渐兴,

    竟成了南北东西都能连通的一个所在。

    由是比集千百家商铺牙行,

    物丰民阜,

    烟火正盛,竟渐成巨镇之势,

    最近一次计黄册时已有万户人家。

    因此柳安虽不设县治,但却驻了巡检司,

    又另派了县丞主簿各一名专治此地之事,

    连巡抚柳西御史都格外重视柳安商事。

    柳安县丞能坐得住这个位子,不仅本家有些关系,自己也不乏手段。再讲究饮馔美服,

    也得先将衙中事情梳理清楚,

    不仅姗姗来迟,面上也满是疲累之色。

    各楼呈菜的次序是抽签而定,

    这会便都候在下首,

    只等县丞老爷点个头,便能将藏了多时的菜色端出。

    头先几道菜不乏精品,

    其中有几道冷盘十分占便宜,便是时候多些,也不会失了味道。

    五色馒头如荷苞绽开,几截粉藕横卧其下,

    一派夏日气息。兰花竹笋仿若初春方从土中将起,林立山中,

    恬淡适宜。这已是县丞老爷任上第三回

    办文和宴,各家都摸透了他的口味偏好,

    按理这菜便不至于惊艳四堂,也断不会只让他夹上一口便放下了,更没见县丞老爷多说几句话。

    前几位正在忐忑之际,忽有一人新揭开食盒,里面仍是热气腾腾,一下子舒缓了县丞老爷的脸色。

    堂下的人恍悟,原是想吃些热的。

    盘中初一看去,不过是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白白嫩嫩一块豆腐,上面点缀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等筷子一揭了外层的皮,才知道豆腐不过是容器,容纳蘑菇、干贝、鲜笋、荸荠、五花肉、火腿等各色丁块于其中。②将食材挖作盘盏,也是厨中常用的手法,县丞老爷点了点头,呈菜的人满怀期待,却不见他多言,只能有些失望地退下了。

    池小秋留意到,不过是尝了两个菜的空当,他又多喝了几口水。

    挨次下来,池小秋见识到了各家食铺酒楼的许多看家本领,只冲着这么一回见识,她这次斗菜,便没白来。

    “这是这么鱼?”县丞老爷对其中一道摆作八卦图的菜多了些兴趣。

    “取自黑鱼。”

    他看了看这菜附上的签子,轻笑出声:“庆元吉符?这名字起得倒巧,往日见过菜中摆八卦图的,却少见这乾坤卦也一齐算上的。”

    池小秋看去,这道菜确实摆盘精致,还难得投了县丞老爷的喜欢,只是这般做鱼糕,味道太过寡淡,可尝性就差了。⑤果然,县丞老爷只是吃了一口,便微微皱眉,搁筷不理,跟下一人道:“你那菜呢?”

    正是周大厨。

    他一抬头,县丞老爷便笑了,显见是老熟人,轻点他道:“你也算是这两宴的魁首了,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新花样。”

    也不知这签是怎么抽的,倒好像是签筒长了眼睛一般,正好把周大厨搁在最有利的中后段,也不至第一个亮相印象淡薄,也不至缀到末尾——那时县丞都已快吃饱了,哪还会精细咂摸出味道来?

    不止池小秋,大家都暗暗嘀咕:怕不是签筒长了眼睛,是执签筒的人长了眼睛才是。

    周大厨敛容屏气,深深道一声是,揭开盖子来。

    有人小声喝了一声彩。

    果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蒸出的火腿肉用清汤精心烹制过,柔和了咸香,色泽暗红,质地腴厚,在盘中铺出一方精致小桥,桥洞宛然,桥墩可爱,汤汁丰盈为湖,里面一对鸳鸯嬉戏,栩栩若生。桥边煮熟的鸽蛋分列两侧,其色剔透,在堂内有限的光辉里显得莹润透白,确实有珠玉之质。殷红的樱桃立在其上,立刻多了一抹亮色,像从枝头采撷下最艳丽的一抹春光。③这是一个难得学习的机会,池小秋缀在最后,仔细品度这道菜中食材处理,桥面是用火腿铺就,是搭眼就能看明白的事情,但底下的桥洞桥墩何物制成呢前面的人动了动,池小秋连忙错步上前,寻了个缝隙过去,正好能看清县丞动筷时的景象。

    池小秋琢磨了片刻,终于拾出了几样:蛋白,河虾,干贝。

    怪道县丞老爷尝后慢慢点头,看向周大厨:“鲜极!”

    池小秋不动神色又挤得近了一些,才看清那雪白一色之间除了鸽蛋蛋白,另有马蹄,能甜些清爽甜香。

    周大厨微微一笑,没什么过分的喜色:“这是虹桥赠珠。”

    这出戏池小秋看过,没想到周大厨径直将它做成了一道菜。

    她凝神细思,脑中仿佛在重现着这菜前后步骤,还能在其中哪一步变一变,顿时能多些别的意趣,就比如,若是那桥再叠上些鳝鱼段,虹桥说不得还能便成乌桥。

    池小秋边想着,自己发乐,不期然觉出一道视线从她周身匆匆扫过,可待她看去,却又寻不到什么不同寻常处,只能听到周大厨又将下面一道菜端出来:“这道是凤栖梧。”

    这是一道富贵华美的菜式,赭色枝杈斜斜叉出,本是略显萧索不起眼的起式,偏能衬托出其上一只凤凰毛色绚烂,五彩辉煌,炫人眼目。无论是高昂的颈首,还是如彩扇铺陈迤逦而下的尾羽,都透着高傲清丽,神态意趣,无一不具。

    这是将鸡肉拆丝后堆砌出的一道菜,剖作两半的鹅蛋、雕刻精致的黄瓜、精制笊篱中漏出的蛋丝等十几种食材,共同堆叠出了这道菜丰富色彩。但妙就妙在经过各种处理后,其中滋味杂却不乱,相互烘托,反而有了一种微妙的平衡。④池小秋心中不由多了几分钦佩。

    配菜是个大学问,她钻得越深,越能觉出五味调和中的奥妙,不管周大厨为人如何,在认识食材一道上,真正是下了大功夫。

    观翰楼这两道菜一放在桌上,顿时将人注意力抢去了大半,颇有鹤立鸡群之感,更不必说县丞主簿连赞了几回,这次的赢家几乎已经定了。

    近二十道菜,便是一盘只是试尝,吃到后来,也是半饱了。

    池小秋不由庆幸钟应忱多拖了她些时候,虽说后来者失礼,却恰好能补上她在此等待的这一段时间。

    做菜多求新鲜,宴席有的是没法子,可也是少赖一点时间是一点。

    索性这桌上处处皆是她平日所求的学问,且有不懂的,县丞老爷还会帮着多问两句:“这是如何做出的?”他们也只有老老实实答的份儿,省却池小秋许多力气揣摩。

    这般想一回悟一回,等有人直问她“你呈上来的是何菜”时,池小秋反倒惊得一动。

    两下里面照面,县丞先面色沉凝,打量她两回:“你是…”

    他这神情不像不豫,倒像讶异之后又在思索,池小秋有些怏怏,知道这县丞老爷许是看自己脸熟。

    她只当已经过了许久,这县丞每日里坐堂,哪里会记得两年前断了甚案,犯案的人是何模样。

    池小秋心下悄悄叹口气,早知便同钟应忱商量一番,要如何应答了。

    被冤入狱的事,于她不快,于这老爷怕也是不快,若因这不快倒牵连了她盒中的菜,当真不美了。

    她还在想说辞,旁边何师爷耳语片刻,偏池小秋离得近,便有三两语飘到她耳边,依稀能闻“解元”“云桥”“高家”等语。

    待县丞回首再看她时,显然多了些温煦客气:“你便是云桥东的池家小娘子?”

    池小秋立即醒悟,县丞给她添上的标签断不是“伶牙俐齿狱中客”,而是个“同解元郎相识的食铺主人”。

    她极快得瞟了一眼其他人,他们仿佛意料之中的恍然,同周大厨略沉的脸色,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钟应忱已给她铺了一条路,将之前她同县丞的“不快之缘”消解干净,池小秋便愈发显出明快磊落,将这盒盖一掀。

    众人或明或暗都探首看去,片刻静默后,有人极轻极轻噗嗤笑了一声。

    还以为她珍而重之要拿出什么,不想却是个常见茶盏。

    “这是什么?”

    池小秋乌溜溜的眼睛闪呀闪,脆生生道:“是我做的花草饮子。”

    原本零碎的笑声这回显而易见地大了。

    她今日着意打扮一番,俏生生小女儿模样,便有些厌烦的人看了也生不出恶意,何谈还有着“解元”的面子。县丞含笑问她道:“这便是你今日要呈的菜?”

    “算是,也不算是,”她眼神一转,拾出来这两杯花草饮子,先呈县丞,再给主簿:“两位大老爷尽可先尝尝。”

    这杯不大,县丞一饮而尽,颔首笑道:“确实有些别处见不着的清香,只是,宴上总不能有茶无菜,无可啖之物。”

    池小秋点头表示赞同:“那是自然,所以这第一道菜,只算是吃了一半。”

    她抬手揭开第一笼,现出深藏在其下的另一盘。

    “另一半,却在这里。”

    第144章

    拔得头筹

    池小秋撤盒时,

    堂前桌上已有近二十道菜,素有荷塘妙莲之清,春日兰笋之丽,

    莫不小巧生动意趣盎然,

    若论荤,

    周大厨火腿铺桥,鸡丝砌凤,

    只往那里一放,便堂而皇之成了最引人注目的所在。

    她这一番动作,

    原本只想等着她快些呈菜,

    好听县丞选定主家的人,倒多了些兴趣。

    池小秋伸手一探,拎上来的却不是菜,

    是另一个大盒子,

    其高总有五六寸。

    她抿了抿唇,露出认真的神色,

    再次开盒时,

    显得格外谨慎,手扣在盘底,

    小心翼翼将菜托了起来。

    众人目光所集之处,先是露出一线屋脊,酿杏子一般颜色的甜黄,而后便是整个屋顶。

    “这是…个重楼?”有人小声与旁人商论。

    旁边人却没答话,

    他随之望去,却看见已有高挑檐角越出,

    其上便是人人熟悉的双贤图。

    “这是必桥亭!”

    曲湖边上的必桥亭已有数百年,文脉兴盛,

    建构多有精巧之处,在柳安人尽皆知。

    庖厨中精于雕砌之道的并不在少数,大如楼阁殿宇,小到鱼虫草木,莫不能以食材为之,因此池小秋便是将这五桥亭整个雕了下来,虽是难得,亦不能说是什么旷世之作。

    直到她将整盘尽数托出。

    当她置这五桥亭于桌前时,清晰地听到有人齐齐抽了口气。

    必桥亭能传名百年,绝非泛泛之作,而池小秋手中的五桥亭高不盈尺,却将其难得处描绘皆尽,唯一不同的便是,因为此亭是由南瓜萝卜制成亭体,又饰以各色蜜饯果品,因此便呈现出玲珑雅致的色调来。而在亭下,必桥宛转九折,其下又有滔滔湖水,缓缓流动。

    她分明是将必桥亭边半个曲湖尽数搬于桌上!

    县丞惊得静默片刻,才问她:“这水是如何…”

    池小秋指了指下面的盘子,他仔细看了半晌,才且笑且叹道:“原来如此!也不知你是如何做来!”

    如何做来?

    便要谢钟应忱改了无数次的画稿,薛一舌同她在厨下刻了无数次的食材,试了无数次的颜色,和最后钟应忱亲自督人制成的盘盏。

    清甜香气早便盈于室内,县丞老爷用汤羹细细品尝,面露惊艳之色。

    能于色香之外将味也做到平衡之外且增色,若是不看池小秋的年纪,他必要以为出自经年浸于砧刀灶案间的大厨了。

    “这菜与方才的饮子有什么干系?”

    再花团锦簇的样式归到菜品,也不过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池小秋这菜,其实便是一个精巧绝伦的果子山与一道汤品相辅而成,必桥恰将两者分开,不至串了味道“若说干系,也并没多大干系。”池小秋笑嘻嘻道:“不过是怕大老爷口渴,这饮子清淡解渴,正合时宜。”

    前面不知尝了多少道,若是不清清口,如何尝得出她的菜?

    从头至尾,堂下各家呈菜时都是言辞谨慎,不敢越矩,池小秋说话干脆利落,言笑有趣,又能呈得出这样一道好菜,县丞难得多了些兴致与她说话。

    “那便是还有另一道了。”

    每一家呈菜两例,几成定规,池小秋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她自信满满点头:“那是自然。”

    这菜甫一揭开,旁人未动,县丞便已豁然站起。

    “这是弘然先生的大真帖?!”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主簿与何师爷也面露惊色,而后便是狂喜。

    眼下便没人论什么菜,这三人便围在桌边,有的说旁边松鹤笔法,有的说哪一字起笔落笔,直过了好一会儿,县丞回身问池小秋时,才让出一些缺口,让下面诸人得览这菜风光。

    一眼望去,只见白、黑、青、赭几色,蛋白打发铺为落雪满地,香菇等物便堆作松鹤,鳝丝极细,细看之下黑中隐透暗红,如同冬日里隐隐燃着的炽热火炭,在素白中更加显眼,如丝如缕,又暗透着力量。②“你看这松针,十分密实,针尾处微微散开,正合弘然先生的手笔!”县丞话语中难掩激动,忽想起一事,忙回身问询

    :“这帖原是密藏,你从何处见来?可还有余下的帖?”

    大真帖书画相合,于哪一道都是双绝,文章虽传于世上,字迹却难亲见,而县丞最慕的,便是弘然先生这一手传世之字。

    这盘菜却将大真帖只截了部分,看得他们几人心动之余,不由得心痒。

    池小秋摇头道:“我并没见过,这稿子是别人给我的。”

    何师爷人情世事聪明处还在县丞之上,只略一思忖,便知是何人给了池小秋这帖子样稿,悄向县丞耳语两句,又笑说:“待文和宴上,老爷问他便罢。”

    这菜吃得也讲究,一筷一勺看似随意,却是精心选了地方,并不损坏其中构图,倒让那有些残损的一角,越发显出别处的可贵来。

    “这鳝肉很有些韧劲。”

    县丞显然对这道菜很是在意,问了许多话。

    池小秋回道:“用的多是鳝背上的肉,因此细嫩里头更显得劲道。”

    这压尾的两道菜,县丞主簿几人足足尝了一炷香的功夫,不必旁人猜测,便径向池小秋道:“往年的文和宴莫多有新意,佳肴频出,今年,便看你池家食铺有何本事了。”

    又转向周大厨道:“后人辈出,也是你们庖厨一道人才兴盛,你们这些做前辈的,自也是有功。”

    众人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言语。

    一个时辰所有人进宅之前,从未想过,这文和宴的主厨会落于池家之手,而翻转不过片刻,最令人难以想象的便是,原本接连三次拔得头筹的观翰楼,竟也输给了一个小小桥头食铺。

    可谁也说不得,池小秋这头筹,拔得有半点不公。

    若只论雕工,她未必胜得,只论配菜,也未必胜得,可从构图雕刻配色滋味,都尽数占到优等,那便是难得了。

    且不论,这个池小秋,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

    柳安名楼竞相斗菜,到头来竟都输与一个方及笄的小姑娘,传将出去,名声何论!

    原说那解元郎读书总读不到做菜上头,这回看来,还真就读到了!

    因此虽是说不得有什么不平,到底不是滋味,也有人暗暗安慰自己,若是丢人,可越不过观翰楼去,因此纷纷看向周大厨,却见一向沉凝的人正面色阴冷,直直瞪向池小秋,旁人可见的怒火中烧。

    县丞见周大厨如此,且并不答他的话,不由怫然不悦。

    观翰楼当日是因他慧眼识英才,才在柳安扎下脚跟,因此县丞对观翰楼,一向有些偏顾,每次上他楼里,都隐隐横添些骄傲,只觉自己是个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他虽择了池家食铺,扪心自问,并非有意偏颇,当日旁人技不如观翰楼,他便选了这家,今日观翰楼技不如池小秋,他便也凭贤立事。

    何况方才他那两句话,已是给了观翰楼一个大大的台阶,却不愿下。

    已是积年的大厨,竟这般没有气度!

    县丞脸色十分明显,一时上下无人再敢说话,他索性唤了池小秋道:“到后日,你便将这单子呈来,若有样稿最好。”

    这便是一锤定音了,池小秋谢过,等县丞挥了挥手,众人陆续都退出了堂,三三两两聚着说话。

    “师傅?师傅!”

    随着前来的学徒叫苦不迭,他方才拉了周大厨衣襟数下,却仍不见他有什么收敛,连出门也是硬拽了出来的。

    周大厨恍然未觉,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堵塞了一团郁气怒气,正反复乱撞,却寻不得缝隙出来。

    池小秋理了理衣裳,对着周围或真或假朝她贺喜的人团团一拱手,口中谦让。

    周大厨昂首望去,她的身影正亮在日光下,晃得扎眼,笑团团的模样,越来越清晰地同二十年前那个影子相合。

    “云——娘——子——”

    这个在心里扎下却从未提起来的刺,以一种古怪又带有怨恨的语气,从他口中挤出。

    池小秋已经寒暄完了,正要起步走时,却被人阻住,拦在门前。

    “你耍我?”周大厨冷笑。

    池小秋眨眨眼,状似无辜:“前辈说什么,小秋听不明白。”

    “那单子上的承安鸡与乌必桥,是你做出的幌子?”

    池小秋的眉毛挑起,惊讶到夸张的神色:“前辈怎知我第一次拟出的菜名?”

    后面有人见他们相峙,早上前来,有的是为劝解,有的是为看热闹。

    池小秋余光锁住越来越近的几个人影,低声轻笑:“前辈当真要在大老爷宅门前,好生讲一讲是怎么打听我池家家私的?”

    周大厨面色转红转黄转绿又转黑,只听人问:“周大哥,你脸色怎的如此难看?”

    他理智回笼,撇了旁人一眼,重重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池小秋心情舒畅,快步走向街边。

    “姊姊,买一个南瓜团子罢!”拎着小篮子兜售各色咸甜团子的小孩儿扯住她:“这里头还有许多种馅儿的!”

    池小秋顿住,拿出五个钱来:“我要一个南瓜团子,一个豆沙团子。”

    钟应忱接过她手里食盒,含笑问道:“一切顺遂?”

    池小秋递给他那只豆沙的,大声回道:“那是自然!”

    她抱住钟应忱的胳膊,两人一同往云桥而去,若是离得近些,还能听见池小秋略轻的笑声。

    “也不看看,是谁画出的稿子,谁做出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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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五亭海参②部分参考中国名菜集锦。上海。扬州饭店

    --雪中送炭只是部分参考,实际样式是杜撰,大家不用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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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若干年后,小小钟应忱问道:“阿娘阿娘,你是怎么赢了那个周大厨的?”

    池小秋笑:“当然…是因为你爹爹的样稿画得好看。”

    钟应忱亦笑:“自是因为你阿娘的菜做得好吃。”

    被遗忘的薛一舌:???我呢?

    第145章

    九丝阡陌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

    离着文和宴只有十日不到的光景。

    池小秋还没来得及欢喜,便让列出的一堆单子给缠磨住了。定菜,备菜,

    购置碗碟,

    检视分给厨下各人的活计是否都练得熟了。

    毕竟文和宴上□□桌宴,

    靠她与薛师傅两人四手定是忙不过来的。

    她正在头晕脑热之际,高溪午兴冲冲闯了进来:“妹子,

    听闻你们这一回,算是旗开得胜了?那周老儿脸色如何?”

    正饿得发慌的蜘蛛还未张开网,

    就撞进来一个傻蛾子。

    “旗是开了,

    胜还未胜。”池小秋如获至宝,忙拉他到一边,笑眯眯道:“近日看你却是得闲,

    不如来帮我一把。”

    高溪午好容易消闲两天,

    听说要干活,才要摇头,

    便让池小秋念出的一堆菜名晃晕了眼睛,

    言不由心只由嘴:“那…要做什么?”

    话一既出,他便再也反悔不得。

    几日之后,

    每日来回奔波不停帮着运货采买食材碗碟的高溪午,只觉自己蹚进了一个深深大坑,且深不见底。

    池小秋安慰他道:“见的着,见的着,

    再过□□日就见底了。”

    高溪午抱着比他还高的菜篓,只觉眼前一黑。

    店里的生意也停了,

    全部厨子都跟着池小秋薛师傅忙活,小齐哥原还操心:“东家,

    咱们这九九消寒锅子才换到第四锅,这一锅汤不过两人便能熬得…”

    池小秋摇头道:“咱们都在忙着新菜,谁有时间去吊汤底?一担挑两头,就怕最后杆折两头断,一头都顾不得了。上铺里的客人也是拿着真金白银来吃喝,如何能对不住他们?”

    钟应忱扯了小齐哥出去,磨墨写了告示,用白粥熬出的浆糊贴在了最明显处。

    “虽只少卖了十日,却都尽知道我们店里被点了要主文和宴,到时便没人想来店里尝尝?”

    钟应忱将这道理与他一说,小齐哥立刻眉开眼笑,转身便道:“东家,可还有要搬的菜?算我一个。”

    店里忙得热火朝天,唯独薛一舌依旧挑剔得厉害。

    譬如高溪午采买回的那些虾米,原是托了关系买回的,胸脯拍得砰砰响:“是信得过的人家,专给咱们留的,总该尽够了。”

    昨儿的香干他来回跑了几趟,腿都酸了,薛一舌还不放过,今儿的虾米他就更加留心。

    不想薛一舌只伸手略翻一翻,嗅了嗅味道,便拧了眉毛:“上好的海米,触之软弹,微红且亮,你瞧瞧下面的这些,如何吃得?”

    高溪午啊呦一声,扔了筐子坐在地上,捶着腿道:“你老不然自己去挑罢,折腾我们做什么!”

    薛一舌呛道:“若不是你们不争气,样样都要我来过问,便去挑了又如何?”

    怨不得薛一舌气性大,这次宴席,从采买至摆菜,样样都得他来掌眼,且往日不曾上手教别人,这回一换了学生,气得他一天要在厨下喊上十回:“愚笨!愚笨!愚笨至极!”

    他早已习惯了去教池小秋,一点就透,手上功夫极扎实,且又爱练,而这几个厨子,不过是片个香干,竟是怎么学也学不会!

    先时厨子不敢得罪东家的师傅,只能老老实实吭吭哧哧练新菜,后来被骂得多了,终于有一人回道:“我…我会片…”

    薛一舌拎起那他刚片出的香干:“你这香干,可比府城的城墙还厚呢!切出来都是砖头,怎么给人吃?”

    旁边有人插嘴道:“要切成什么样,不如你老下手给我们看看?”

    薛一舌说来说去,只说要将这香干切得极薄极细,可很明显,他们之间对于薄厚粗细的理解并不一样。

    薛一舌瞥他一眼,知道最近撵得这一众人狠了,便不再出言,径直站起到案板旁,伸手道:“给我刀。”

    只见他左手轻轻一按,右手横执片刀,众人还没看清他如何动作,他手上便多出一叠香干片来。

    薛一舌拈起一张,香干片在他手中微微抖动,细腻如玉,薄可透光,他道:“这便是极薄。”

    几十张这样的香干片摞在一起,几无厚度,薛一舌重又切丝,拎起一根道:“这是极细。”

    在众人一片惊异中,薛一舌将刀递还给那厨子,淡淡道:“切罢。”

    自他露了这一手,再没人敢嘀咕什么,有识眼色的,反倒不再畏惧他冷言冷色,觑个空儿便端茶送水,薛一舌若有闲暇时,便能答上他两句。

    后厨至此和谐许多。

    池小秋见后方无虞,便专心去安抚高溪午,他仍蹲在檐子下,一边哼哼唧唧,一边捶腿,见她出来时,哼出一声,转了个身不去看她。

    池小秋忙上前讨好笑道:“这会饿了罢?可要些吃的喝的润润口?”

    高溪午所求不多,唯有吃喝。

    这一点早让池小秋摸得透彻。

    她背在后面的手一亮,红漆托盘上一碗银耳莲子羹,早已炖煮得软烂,温热之气窈窈而上,汤色莹润,尽是香甜气息。

    这莲子羹熬得虽好,却因常吃,也只能让高溪午微微侧目,他斜了两眼,示意道:“那里头,是什么。”

    旁边汤盆上倒扣着一只瓷盖,池小秋心领神会,手覆上去一下揭开,霎时鲜香满室。

    高溪午眼一亮,豁然站起,见池小秋笑吟吟地,又坐下,眼不停往那菜上看,嘴里并不服软。

    “乱七八糟堆的是什么?”

    他这么一说,池小秋便不乐意了。

    说别的都可,这菜也是她精心做出来的,“乱七八糟”这样的形容简直是戳人心肺,她当得合了盖子,干脆转身道:“师傅新教的九丝阡陌,不吃便罢。”

    “嗄?小秋妹子,你看你这般便急了!”

    高溪午见近在咫尺的美食竟真就要飞了,忙起身,一边去端池小秋的手里盘盏,一边笑道:“这是个什么菜,我却要尝尝。”

    池小秋气消得快,也不跟他拿乔,径将漆盘放下,开了盖子道:“这里头有九种食材,因此唤作九丝阡陌,我做得急,没摆上盘,但味道是决计差不了的。”

    汤盘不大,却汇聚了几种颜色,豆腐丝是能想见其馥郁豆香质地的洁白,银鱼丝是一种半透的莹白,笋丝青绿,火腿丝淡红,木耳沉黑,蛋皮灿黄,口蘑丝浸在汤中,仿若能尝到鲜嫩口感,若再细细看去,还能看见辅助增味的紫菜虾仁海参。

    汤底是煨了许久才吊出来的鸡汁高汤,这菜之中,豆腐丝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未进汤中时,它便是能被切丝成缕,抑或是成块雕花,也都只有着一种冲淡质朴的本真滋味但一旦同诸般食材同来炖煮,便能恰到好处将这许多种鲜美味道融于自身。因此才显出这道菜食材庞杂,味道却爽口宜人,浑然一体。

    高溪午吃了两口,摇头晃脑道:“若是有酒便最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拿给你一坛便是。”

    池小秋感念他为这文和宴出了许多力气,也不吝惜好酒好菜,都尽数给他上了,才说上两句话,忽见高溪午对着她后面干笑:“钟兄弟…还忙着哪!”

    池小秋一回身,便见钟应忱站于庭前,刚把担子上的箩筐卸在地上。

    “盘子做出来了?”

    池小秋一喜,一蹦一跳便去看那筐里的物件。她备下的菜摆盘尤为精致,有许多关窍都要依赖这些特殊而制的盘盏。

    池小秋拿起一只盘子时,见孔洞处凹凸不平,暗暗担心,与他道:“汤盛在里头,不会漏了罢?”

    钟应忱低头试着里面的机关,淡淡道:“一只值钱数两,怎会说漏就漏?”

    池小秋吃了一吓,忙退后两步,生怕撞了他再将盘子打碎,只用眼睛打量两遍,才道:“这…这也太贵了…”

    都快比她卖出的菜钱还要多了!

    “这便贵了?”钟应忱轻哼:“这可只是请人做工的钱,采买菜品有好酒好菜,厨下做工有新增银两,这熬夜画稿制模子的人,可没落着什么好处!”

    “怎的没好处?!”

    池小秋顿悟,忙跳起来给他端过一杯水来,又端出一份菜来,殷勤道:“自是人人都有好处的。”

    钟应忱看看那些菜,并未动筷,高溪午忙端起盘子,让出座来:“你们俩坐,请!请!”一溜烟地便没了踪影。

    钟应忱慢悠悠道:“做工不同,难道这好处便是一样的?”

    “这岂能一样!”

    池小秋知机,一边抬手给他擦汗,一边给他猛扇一气,一边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一叠声地嘘寒问暖。

    “累不累?饿不饿?热不热?可有哪里疼了,哪里酸了,我给你捶捶…”

    她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又是扇扇,笑语殷勤,眼睛看他时,满是热情诚恳,待忙活了一阵,尤不见他开言,倒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看不清神色。

    池小秋想了想,决定再接再厉:“这水可要再温一些?汤要不要换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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