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她团了废纸,往地上一撂,

    还是没瞧见多一个人。

    钟应忱摇头笑叹,把地上七零八碎的东西给她收了,

    这番声响大了些,池小秋终于留意到了动静。

    “啊!”池小秋一惊,仰头一瞧,见是钟应忱,才又趴回桌上去。

    她这一抬头,钟应忱便忍不住要笑,池小秋纳闷瞥他一眼:“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伸了手,用指腹在她额头上擦了擦,趁她还没回神时,忙收回来,往衣角上蹭了蹭。

    “人都说虎斑猫生得好看,原先我还不信,直到咱们家里养了一只,才知道所言不虚。”

    他认认真真点头道:“果真好看极了。”

    “虎斑猫?生得什么样?”池小秋十分感兴趣,忙支起身子,左右瞧:“谁抱过来的?在哪?”

    钟应忱扯过一只团得乱七八糟的废纸,抽了她的笔,刷刷便勾了一只出来:“便是这样的。”

    他这两年画了近百本书的版画,白描技法早已纯熟,便只是简单墨线,也能看出这猫的神韵,尤其明显的是毛茸茸宽阔脑门上几道威风凛凛的黑纹。

    钟应忱将那纸拿到池小秋面前:“看,这便有两只了。”

    不远处便是镜子,池小秋一斜身,就见其中映出来两张脸,一张是才画出的胖乎乎的虎斑猫,一张便是她的。

    原本迸溅到额头上的墨点给擦成了一道道黑线,明晃晃排成上宽下窄的弧线,跟画上那只一模一样。

    钟应忱憋了半天的笑终于能肆无忌惮地撂出来,池小秋气恨恨看他片刻,忽得一转眼睛,重又变成笑眯眯的模样。

    钟应忱顿觉不好,抬脚便想走的时候,池小秋早便眼疾手快抓住了他袖子,左手往砚台里头一抹,便朝他脸上也抹了过去。

    钟应忱的手能拿笔写出锦绣文章,却拨不开池小秋的钳制,一边让她摁着涂,一边笑得没了力气,索性也不再挣扎,就歪在那让池小秋随意画。

    “反正都养了两只,也不差这第三只,对不对?”

    池小秋心愿得逞,扯过窗边小铜镜,洋洋得意让他看自己的模样。

    涂得比另外池小秋同那只猫加起来都要惨烈。

    钟应忱左右端详了一下自己的面容,也不恼,嘴角一翘,就在池小秋放下防备的时候,陡然挨上来把自己脸上还没干的墨蹭到她脸颊上。

    为了防她再使力气推回去,钟应忱使了另外一招,两手呵痒,池小秋只要一笑,就没了反抗之力。

    “啊呦,你…哈哈哈哈…你起来,重死了!”池小秋笑得喘不过气来,软软推他也推不开。

    钟应忱又咯吱了两下,瞥她时带着少见的狡黠:“唤我一声,就放你一马。”

    池小秋眨着眼睛:“钟哥儿?钟公子?”

    “你这是哄小子呢!”钟应忱十分不满意。

    池小秋歪头看他,眸子里头漾着笑,偏咬唇不说话。

    钟应忱一下子笑了,俯身亲了亲她额头,便要松开手:“这便算回本了,两清!”

    他话音还没落,便见池小秋轻轻巧巧在他唇上一啄,忙翻身到一边,捂着嘴偷笑,害羞里头还有些得意。

    “我可是连利息都收了!”

    本来写的好好的菜单,这么一闹腾,洒了一片片的墨,两人对看一阵,都仰头大笑。

    “得嘞,我这就打了水,给姑娘洗脸。”

    钟应忱出去端水,池小秋将桌上都擦了,东西归到原地,不过花了片刻就将屋里收拾停当。

    钟应忱拧了一把热巾子,先帮池小秋擦干净了脸,自己就着水洗了半天,才把脸上的墨都唤作手里头一盆乌漆墨黑的水。

    “可惜,应你的桂花宴摆不出了。”

    池小秋又看了一回单子,话语中颇有些遗憾:“乡试原本不是在明年吗,怎么又挪了日子?””。

    “何况这一次的乡试原是宫中加的恩科,时间本就选的仓促。这次,怕是上头那位的主意。”钟应忱安慰她:“

    这宴办不办也没什么要紧。”

    “谁说不要紧,”池小秋睁大眼睛,反驳道:“你花了多少工夫,你放心,这宴我定给你办好!”

    这时节木樨花早就变成了铺子后头池小秋一层层堆叠腌出来的桂花蜜。虽说是瞧上去晶晶亮连着糖丝,明灿灿淌着流金样的甜香,可也只能做个八宝饭上头的点缀,或是浮元子里头的馅料,再或是马蹄糕里头裹上几勺,要单做了菜来吃,能粘掉几颗牙下来。

    钟应忱看她这样的认真劲,心里头甜滋滋的。他想了想,将她散下来的头发捋在耳后,问她:“你当真想要办一场大宴?”

    “当然!”池小秋看着他,强调一遍:“专给你办的!”

    “若有一场大宴,要你亮出全身的本事,给几百人来看,”钟应忱目光炯炯,看着她:“你敢是不敢?”

    “有什么不敢!”

    池小秋的回应落在钟应忱心坎上,如他意想之中的斩钉截铁。

    “好!”钟应忱笑了:“我帮你。”

    他习惯性地揉了揉池小秋的头发,又给她捋顺:“今天我便要搬回去啦。”

    池小秋一怔。

    “现在盯着我的人太多,我若再住下去,不上两天,柳安镇的人便都知晓了。”钟应忱不舍地长叹口气:“到时候于你闺誉有碍。”

    池小秋本想说自己不在乎什么“闺誉”——反正她也没有,但钟应忱这般说,必是已经想好的。

    池小秋沉默一会儿,不再说话,乖乖点了头,只是神色有些黯然。

    “我已将咱们隔壁那家店也租了下来,到时候两边打通,还能单辟出一个小院子。”

    到时候,便是整日在铺子里,也没人能瞧得着。

    “隔壁?”池小秋有些惊诧:“你哪来这么多钱?”

    隔壁那家铺子租下来,可比现今的池家食铺贵上一半的价钱。

    “总是能凑出来,咱们店里如今人越来越多,后院太逼仄,便想办个宴席也难。”

    钟应忱这话说的有些心虚,毕竟这回有一半的钱,是高溪午借的。

    高溪午这性情,只让借钱不说话是不可能的,他放下一包银子时追着问:“

    你同小秋什么时候成亲?咱们可说好了,不管成不成亲,我既出了这钱,眼下说定的便宜可不能少了!”

    “那是自然。”

    “你们俩这好事——总该近了吧?”

    钟应忱却不答言,等他再追问一遍,便也只勉强道出一句:“到时再说。”

    高溪午眉毛攒到了一处:“不对吧,去年这时候,小秋还没点头,你可就恨不得直接送了礼迎她过门了!”

    他打量钟应忱一番,忽然警惕心起:“你莫不是中了个解元,便瞧不上小秋了罢?”

    高溪午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一时怒气勃发,手指头直戳到他鼻尖:“你要当真这般,我这拳头可不是认人的!”

    “你说的是什么话?!”钟应忱瞬间冷了脸色。

    他一生气,高溪午便立刻松了口气:“我便说,你可不能对不住小秋妹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人能求得到这个福分!”

    钟应忱却回之以沉默。

    高溪午见他不似平常,便小心戳了戳他:“你…别是碰见什么别的事了?”

    他见钟应忱仍不说话,便道:“咱们虽说算是一拆就散的兄弟,好歹也有香火情,你若真有什么事,便同我说。”

    钟应忱沉沉看他一眼,摇头道:“无事。”

    只是,这条路走得太快太顺,离他预定的地点越来越近,近得有些猝不及防。

    这是母亲在河中长眠的第四年,他有了别的牵挂。

    第135章

    羊肉锅子

    本来么,

    都已经到缩着手出门的时候了,走水路的人便少许多,寻常的乌篷顶前后灌风,

    纵然有帘子掩上一掩,

    因中桥这边渡头太多,

    时不时停下进人出人,呼出的热乎气不经折腾,

    一会就没了。

    人少也有好处,巷外穿过安丰桥桥洞的那条河都清澈了不少,

    且清净,

    更方便了两个人隔着河聊天。

    虽说听不见多大声响,可也有人聊天偏也不用声响。钟应忱租这房子时,便为着临河的窗户够大够亮,

    不管池小秋是在屋里猫着思忖菜谱,

    还是往厨下研究试菜,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楚。

    池小秋连手都不需抬,

    他便已知道中午该去店里吃什么菜,

    他嘴角一弯,池小秋便知他有时间没时间。真要有需要说话的时候,

    就拢着手小声道出一句,只看嘴唇怎么动,是什么神情模样,就能把对方说的是什么猜的大差不离。

    这么暗悄悄又近乎到光明正大的心思,

    倒更有些意思。时候久了,池小秋连择菜下油都要不由自主往窗外瞥上一眼,

    两人相视一笑,她心便定了。

    可惜这清净日子没能过上几天。

    这平静时光是让一只寻常的叶子船打破的。

    它从东北处缓缓行来的时候,

    和原先所见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船,并没什么两样。一头一尾站着老少两人,划着桨慢慢把叶子船往前推。

    但走到他们宅子跟前的时候,却更慢了,慢得几乎走不动,要停在这儿了。

    船舱里头传来低低的惊讶欢呼声,有女子小儿絮絮的说话声,高高低低嘈杂不清,但情绪倒是出奇的一致。

    池小秋能注意到这么仔细,全因为随便又往对面一看时,却见钟应忱敛了笑,往后退了一步,多了两分薄怒。

    怎么了呢?

    池小秋带着疑色偏头望他,钟应忱却直接关了半扇窗子。

    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池小秋心中一凛,低头一看,锅里的鸡蛋,呈现着黑中带黄、焦中带香的状态,欢快地散发着被炒过了时候的焦糊味。

    再抬起头来,窗子重又大开了,钟应忱仍旧好好坐在罗汉床边,画一笔看她一眼,目光一触,他便露出乖巧的笑来。

    可惜池小秋与他相识日久,还是能看出其中还未能掩藏殆尽的不自在。

    这其中,好像有诈啊。

    池小秋心里头嘀咕,随手拿起旁边刚洗好的菜,往锅里一倒,接着便听见薛一舌的声音:“这是我才洗好的鱼,你往鸡蛋里倒什么!”

    从没在做菜上栽过这么蠢的跟头,池小秋收获了薛一舌一整天的嘲笑,本来正为此事反思脸红的时候,她却不由自主地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钟应忱总得开关了十几次窗子,到后来时,不需要琢磨,池小秋便能看出他的怒气了。

    而每当这时,河里都会多出一只从慢进缓停快出的船——今天从河上过的船已是平日的几倍了。

    直到有次,从只雕梁画栋的舴艋舫里飞出了一只香囊,正好砸中了窗棂,发出啪得响声,而后反弹进了河里,噗通便没了踪影。

    “啊!”

    “唉!”

    船里响起一阵失望的嘘声。

    钟应忱这次没关窗子,但他的脸色比关窗子还要可怕,睫毛低垂遮住黑郁郁的眼睛,而后沉沉往船上望上一眼,面沉似水。

    船里头原本渐高渐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而后又爆发出一阵赞叹声,立刻有又飞出几个荷包香袋手帕子。

    模模糊糊池小秋还听见一个姑娘感叹道:“解元郎生得当真好看!”

    池小秋也不由叹了一声,这姑娘大约不晓得,钟应忱最厌烦别人赞他好看。

    果不其然,好容易躲过那些东西的钟应忱听见这话,脸色又黑了一层,几可与她手中未刷的锅底媲美。

    等第二日一出门,池小秋才晓得为甚窗下那条河最近这般热闹。

    不知谁发现了钟应忱每日临窗对轩,露面时间还很长,于是因为客少有些寂寞的一些船家一拍脑门,想出了个招财纳钱的好主意。

    开辟一条解元观赏游览专线。

    池小秋还听了一耳朵他们招揽人的话:“解元相公每日都在那里读书,若家里有儿孙要进学堂下科场的,往跟前转一转许个愿,说不得便能保佑文曲星老爷散上些福气。什么?止有个闺女?”

    船老大挤挤眼,一副不需多说便心知肚明的模样:“我昨日才见过,那解元小相公生得当真是相貌堂堂,年轻俊美!”

    池小秋待听见那人拍着胸脯作保,不由抿嘴乐了出来。

    “当真!不是我这粗人没见识,凡见过的谁人不赞!待姐儿见了,少俊上一分,我便退回你一分价钱,何如?”

    这样卖力的夸赞,可比她当日说的“倾国倾城”生动多了。

    她掂着羊头悠悠然往店里走,一路心情甚好,只消一想到他们口中这人是她瞧中的,池小秋便觉得与有荣焉,十分骄傲。

    整治羊头肉是样细活,如今薛师傅同池小秋配合得愈加默契,一个负责出嘴,说,一个负责出力气,跟着做,时常还跟着第三个人,高溪午,专负责吃。

    羊头煮烂去骨去皮,下剩羊舌羊头肉分作两份。一份只用撕成碎块,姜拧出汁来混在水中再将羊头肉汆上几遍,搁到一边。

    池小秋用只大铁勺舀满了熟鸡油,径直放在旺火上烧热,旁边锅里鸡鸭吊出的清汤早就咕咚咕咚沸了好一会儿,池小秋将微黄鸡油往那汤里一泼,香气蔓延开来。

    羊舌羊头肉纷纷被倒进这锅汤里,还加了些稀罕的菌子,再烧上片刻,拿勺子一推,便能看见里面的肉都已经煮得酥烂,汤汁变成奶白色,迎风能闻到鲜香的味道。

    高溪午不由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小秋妹子,这汤是咱们中午喝的?”

    “再过两天便得换个新锅子了,这个汤先散给今天的客人尝尝。”

    池小秋的九九消寒锅子已经换到了第二锅,山鸡锅,白肉锅引来了不少新客,将要换的三九锅也不能马虎,池小秋便提前先给人试试味,如要调整增减现下都来得便宜。

    “我们柳安吃锅子少,倒是北边冬天吃得更多,我前几年跟我娘去过京里,不知哪一家新推了个十景锅子,想去吃的排上了几月后头!”

    “十景火锅?这名字倒是好听。”池小秋一听新鲜做法便有兴趣。

    薛一舌哼了一声:“什么十景锅子,你可莫学那起子无用的,这锅子本身便吃得是鲜,京里的那个,山鸡鸭子肉圆火腿海参鱼肚都堆到一锅里面,正是眼皮子浅的吃法!”

    高溪午本打算拿新方子套汤喝的小火苗,瞬间让薛师傅浇得一塌糊涂,他只能又露出恹恹的神色,忽见一旁还有剩下的羊头肉,重燃起希望:“这个要用来做什么?”

    “师傅要我练刀工。”池小秋乖乖答道:“正好拌个辣牛肉给你们下酒。”

    一起一落的,高溪午终于露出些笑模样。

    一道菜,也算是有了盼头。

    近距离看池小秋切肉,高溪午才算知道什么叫做“薄薄切成与纸同”。

    这羊头肉在她手里切出的,一片片极薄,似是吹气便能飞走,撒上葱末,浇上辣椒油,点一点芝麻油,同其他料拌一拌,便是一道现成的下酒菜。

    池小秋对他十分大方:“这回你和忱哥都中了,过几天我给你们兄弟俩办个宴,请太太老爷他们都来这里吃酒,你想吃什么,只要这时候能弄来的,我都给你做。”

    高溪午顿时色变:“不用不用不用…”

    “怎么难得你们兄弟俩…”

    “只要不吃这饭,不认这个兄弟也使得!”高溪午紧张看她:“你没往我家里递帖子罢?”

    “没呢…”池小秋一头雾水:“你俩…又闹上啦?”

    眼看左右无人,悄悄与池小秋道:“

    你可莫要与我娘说,我娘不知道我中了!”

    他斩钉截铁地道:“我会让这个消息,烂在肚子里,他们俩这辈子都休想知道!”

    眼看就要逃出谭先生的魔爪,作别书本笔墨设成的囚笼,即将迎来海吃胡喝自由作孽的人生,偏偏让榜上最后一名给生生拖住了。

    “你说这最后一名为什么就偏偏眼瞎选中了我?”高溪午痛心疾首:“让我心无挂碍的去混吃等死,不好么?”

    “你这个…”池小秋瞄一眼后头:“算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多亏我中间截住了往我家报信的人…”

    池小秋使劲给他眼色,却拦不住高溪午越说越兴奋的心:“我娘还天天念叨说要看榜,我把抄回来的榜给换了,她都没发现,哈哈哈哈…”

    “是么?”有个声音幽幽响起。

    在他背后,不知站了没多久的高太太勉强对着池小秋一笑,一把揪住了想要拔腿就跑的高溪午。

    “池姑娘,真不好意思。好容易来一趟,还得让你看我怎么教训儿子。”

    第136章

    文和宴席

    “你…给我下来!”

    高太太没放大声,

    但这几个字就像是从牙齿里头一点点挤出来的,她手里拿着竿子,仰头望着房顶,

    眼里头直冒火星子。

    “娘,

    你…你放下棍子,

    答应不追究这事,我就下去!”

    已经闹到这个份上了,

    高溪午破罐破摔,一手艰难地把住房脊,

    艰难地半探着身子。

    大有不答应就住在房顶一辈子的气势。

    高太太气得头晕目眩,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好半天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转头对着池小秋道:“小秋姑娘…”

    池小秋很是机灵,万幸这会错着饭点,

    后院都还没开席面,

    能让高太太不放心看见这家丑的也只有她这个外人了。

    她立刻拿出晚辈伶俐乖巧的态度:“太太放心,我昨天吹了风,

    这会鼻子塞耳朵聋眼睛花,

    什么也没听见瞧见。”

    “这有什么,”高太太微笑道:“既他爱趴着,

    趴着便是。听说贵店近日新出了消寒锅子,汤甚好,不知可否叨扰一顿?”

    高太太如今已成为池小秋错季新鲜食材的最佳来源,这两三年来一路照顾,

    池小秋都记在心里,忙点头:“是该我请太太吃的,

    哪有叨扰。”

    “诶——你年轻姑娘,支应这么一个店门哪里容易,

    怎么能让你破费,”高太太不等池小秋摇头,便往上一指道:“不如就把我这儿子押在这里罢,他既爱在这瓦当上坐着,便立个牌子,凡来吃宴席的权当看个戏耍,倒是个风景。”

    高太太走了两步,寻着对面亭榭,自己安然坐下:“到时,设在这儿的席面还能再长上几两银。”

    本想等人把他请出去的高溪午傻了眼。

    池小秋眨巴眨巴眼睛,决定不掺和他们家事。她招呼人去拿新打出的锅子,这铜锅里外两圈,被磨得锃亮,下面开火闭火都便宜,提梁活动自如,是钟应忱专画了样子给人做的。

    里面是山鸡汤,外面是羊肉汤。厨下的人早将高太太今日使人送来的新鲜菜都洗净了送过来,豆腐青菜鱼糕鱼片摆了一桌子,高太太原只是随口说一句,见池小秋竟备得这样周全,自己倒有些脸红。

    “我回头再打发人给你送上几筐子来,不然这可真是带了菜来专到你这来吃堂食的!”

    池小秋也不推辞,一边笑弯弯道:“多谢太太”,左手一转,拿出只刚斩好的羊腿。

    “太太方才送来的羊,现杀了煮锅子,正好吃。”

    高太太喘了两口气的空当,池小秋便已将羊腿上的肉变成了澄光纸一样薄的肉片,攒成花一般的形状摆在盘中。

    十一月的天,坐在瓦上,在半高的地方迎着寒风的吹拂,还要接受着底下锅子香气的摧残,高溪午觉得自己太过命苦。

    高太太原本有意要让他吃吃苦头,不想池小秋这锅子的汤做得着实鲜美,听她一边吃一边说,竟将高溪午忘在一边。

    孤独的高溪午往下望着,望着滑嫩微弹的豆腐一块块拨进锅里,在羊肉锅里煮了半日,捞上来慢慢消失在在座人的唇齿之间;望着嫩红夹着雪白纹理的鲜羊肉,迅速在汤锅里面打了卷,漏勺一捞,满满盛出来,可以想象脆韧口感;望着豌豆苗葱绿,不过在锅里打了会儿转,就能直接吃掉了,正好中和一下肉的味道。

    池小秋看高太太火气消得差不多,一边给他递眼色,一边旁敲侧击:“太太,坐这儿可冷?要不要加个手炉?”

    高太太刚一摇头,忽然想起了屋顶的儿子。

    高溪午觑着空,掐着自己的手,把“识时务者为俊杰”几个字念了几遍,呲溜从树上滑了下来。

    “娘!”

    高太太这会吃得舒心,也不想再去掂竿子,眼皮不抬道:“继续趴着去!”

    “娘啊,你想想你家儿子,才念了多少书就中了举!”高溪午努力喊出悲伤的气氛:“这样聪慧清俊的儿子,你忍心他忍饥挨饿受冻挨打吗?!”

    他手脸都是通红,高太太看了也心疼,池小秋再打个圆场,她便噗嗤一笑:“先坐着!回去再收拾你!”

    眼看酒酣饭饱,高太太终于说明了来意。

    “池姑娘愿主今年的文和宴?”

    “文和宴?”

    一看她这模样就晓得不清楚,高太太一怔,高溪午忙咽下一块肉,含混道:“每回乡试放榜后,县丞老爷都会办场大宴,请镇上乡老仕宦同往年的举子,一起贺乡试登榜之人,所以又唤作文和宴。”

    高太太敛去了讶异,点头接过话来:“文和宴三年一次,各家都荐了人来,最后主簿县丞亲自过眼敲定,两年前主文和宴的便是观翰楼。”

    池小秋凛然。

    高太太又补了一句:“十年前,观翰楼在柳安本是后起之秀,是凭那次文和宴声名鹊起,在曲湖边上站稳了位子。我听钟相公道——”

    她迅速看了池小秋一眼:“池姑娘也想一试?”

    池小秋忽然想起了前两日钟应忱问她的那一句:“若有个大宴,要你亮出全身本事,你敢不敢试?”

    “能荐文和宴主厨的人家,北桥我们高家占了一份,小秋姑娘既想要试,高家便能推了你的名上去,只是这宴上的人不少,却都是柳安最有头脸的…”

    池小秋立刻明白了。

    怪不得说要亮出全身的本事,若是这宴办得好,便等于在柳安最顶尖这一拨人上挂了牌子露了脸,名声翻着滚着便能壮起来,可要是做砸了,那再想往上去爬便是难上加难。

    高太太点头又摇头:“这宴席做得怎样,眼下说且早,便是推了你的名儿上去,且还有一关,过得已是难了。”

    各家推的人只是给个露脸的机会,还有一场比试,需得各家都将菜呈给主簿县丞,由他们来敲定。

    “听闻你这铺子和观翰楼有些嫌隙?”高太太提醒她:“若是这一关被比了下去…”

    因着钟应忱专门登门一场推心置腹的求肯,高太太将这事想得十分精细,池小秋在乎的不在乎的,她都打了个腹稿在内,一并提醒她。

    “多谢太太费心,”池小秋还未说话,一人已进院中来:“

    这事,原本比得是菜,小秋年纪还轻,其他都在其次。”

    钟应忱深深一礼:“此番,托赖太太周全。”

    高太太忙侧身一避:“往日多亏你照看我这个孽子,侥幸中得举,高家祖上也有光彩,这点事体有什么客气处。”

    “明年我便要入四羲书院,不知高兄可愿一起?”

    高溪午眼看引火烧身,忙要张口道不愿意,就让他娘踢了一脚,毫不给他发言的机会。

    “求之不得。”

    全然没人在意高溪午的表情。

    池小秋看他走时苦瓜似的一张脸,心有戚戚:“他既不爱读书,家里何苦逼他?”

    钟应忱不在意:“不用担心,高太太只需许他以后不再拦着他去串场扮戏,他便不甘愿也能点头。”

    他侧首看着池小秋:“对上观翰楼,你可怕。”

    池小秋笑得有些狡猾:“我一个小辈,便是去试试手脚,输了也不丢脸,再说…”

    两人对望一阵,都笑起来,为了其中的未尽之意。

    再说,谁能一定预料,输得会是她呢?

    “好!我这里先谢过解元相公了!”

    池小秋混不吝一拱手,钟应忱听明白了她这称呼来自何处,不由黑了黑脸。

    “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池小秋拽了拽他的宽沿草帽,将钟应忱一张脸遮去了一半,再扯了扯不起眼的粗布衣裳:“不冷么?”

    钟应忱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抢过帽子,不答言,半晌才道:“我还回去。”

    池小秋忍俊不禁:“这怎么好,你那间屋子窗户也大,船上的人连换个地都不用,坐着把头往左一扭…”

    她仿着前几日船上那小娘子,抱着膝,将头一转,羞答答乜着眼,掐细了嗓子:“呀!解元相公原是在这儿呢!”

    她只顾着取笑钟应忱,却没看见他磨了磨牙,忽露出一个笑来:“可不是,我等小娘子甚久,便为这一面呢!”

    他趁着池小秋还没站起来,一下把她圈在怀里,池小秋吓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揽他的脖子,却听他在她耳边轻轻道。

    “不怕,这次比试,我来帮你。”

    第137章

    掷果盈车

    入了冬至,

    年节的气息越来越重。

    羊头肉汤底煮了出来,池小秋准备了小锅子,分给相熟的食客来尝。

    “这山鸡锅只能再吃得两天了?”

    听说到三九便要换锅子,

    仍旧对山鸡汤恋恋不舍的人有些遗憾:“池东家,

    你家这鸡汤是如何煮的?吃着里头的鸡肉也不少肥嫩,

    偏煮出来的汤这样清爽。”

    “肥鸡便免走油,重在火势,

    第一起火不能太猛,第二不能频频添柴减柴,

    第三不能常开盖关盖。入锅前便最好掂量清楚要用多少水,

    多大火,保着里面的鸡鸭不沾冷气,吊出的汤便能清。”池小秋将羊肉汤放下:“

    三九不出手,

    羊肉暖翁叟,

    且等等九九八十一天才能消寒,多吃几个锅子不好?”

    才尝了两口,

    方才还不舍得山鸡汤的顿时换了态度,

    有人点头叹:“怪不得道鱼羊鲜,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他们这一番肯定,

    让池小秋心立刻定了。

    惠姐不知从哪里抱了一盆花进来,池小秋一看,竟是一棵玉兰,葳蕤生姿,

    花朵皎白,开得正好。

    “这时候哪里来的花?”

    “曲湖边打南边来了船,

    说是暖窖里养出来的,除了这个还有玫瑰、珠子兰、海棠,

    都往那里抢着呢!”

    池小秋眼前一亮——玫瑰!

    近日她想做的糖,可不是正好能用着玫瑰!

    “早知你要,我便给你再拿一盆了!”惠姐颇有些惋惜。

    “天还早,卖不得这么多,”钟应忱看池小秋一副说风就是雨的风火性子,不由无奈:“若想要,高太太有个温泉庄子,说不得养了些花。马头上挤挤挨挨的,人叠人的…”

    “我要从太太那里要来,她必不肯收钱,已是承了她许多情,怎么再好意思白要东西。”

    池小秋有些自知之明,近日来高太太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贵,冲得大约不是她的面子,而是变作吉祥物的钟应忱。

    “夏秋里晒得的干花不行么?”

    “我想要新鲜的。”池小秋叨叨咕咕。

    “你慢些!”钟应忱见天色将晚,放心不下,匆匆抓了阔沿帽子,追了出去:“我随你一起。”

    柳安五桥除了北边,其他都是商旅聚集之地,货通四方,橹摇南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街道接凑,水道纵横之处,都是热热闹闹。

    乍从别乡过来的,到了柳安夜灯点起时,都要赞一声烟火气象。

    池小秋馋糖并不是心血来潮,只因岁寒之后,许多热天容易化开的糖都陆续上了市,其中最常见的便是麦芽糖。

    每到十月后,常见街坊巷角蹲着小贩,一口粗糙锅里熬着麦芽糖,颜色晶莹润泽,甜香味飘得整个巷子都能闻见。

    这生意虽简单,价钱也便宜,但挨不住老少都喜欢,尤其是小孩儿,从院子里便能让勾出来。家里人也不吝啬出上一两钱,现用竹签子挑上一点,咬着咬着便吃完了,再多出些,就能在签头上厚厚绕上好几圈,拿在手里,也够舔上半天了。

    反正池小秋每回出门回来碰见都爱买上两回,直到薛一舌看不下去,跟她道:“可别仗着你牙齿生得好看,再添上几个黑洞,一咧嘴便是老婆子。”

    池小秋才收敛一二。

    毕竟麦芽糖再甜,也只有一种味道,池小秋让这甜味钻得心里痒痒,薛一舌却偏还逗她。

    “要想吃糖,多的是方子,葱花猪油洒了碎花生仁揉成的葱管糖,松仁压成的麻糖,其中顶好吃,玫瑰糖心馅儿的玫酱糖,里头微酸外头香甜…”②池小秋让他说得愈加发馋,却只等了一句:“可惜现下没这花。”

    便有了,这么贵的东西,哪有人舍得摘了做糖去?

    薛一舌见池小秋这难受劲,心里头终于略出了口气。

    谁让他们两个整日里黏在一起,眼里还哪有他这个师傅!

    可惜,薛师傅低估了自家徒弟的吃货性子。

    船上临时搭了一个花市,一进去,便能觉出暖意融融,只有这样的温度才能催发这些不在花时的碧桃牡丹水仙,只是价钱也是贵得不同凡响。

    池小秋仔细观察哪一盆开得花最是繁密,大概摘上多少能够够她熬上一碗玫瑰花泥过足嘴瘾。

    这便能看出挑花的区别的,旁人有赏花枝之形的,有辨草木花品的,唯独她走得飞快,就看哪个枝子上打的花苞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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