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高溪午悲从中来,不禁嚎哭起来:“娘啊!爹想把我卖了!”

    第71章

    冬至团子

    一场雪洋洋洒洒而下。

    天不是一点点冷下去的,

    是一夜之间,草头结的霜见了日头也不化,风从北边来,

    把打蔫的树叶吹得狂摆,

    刺骨的冷就这么突兀地造访了。

    就这么几天,

    池小秋身上的衣服一天加一件,从厚单衣变作夹衣,

    转眼棉衣上了身,一出去时还是打抖。

    堂屋里头搁上了熏笼,

    炉火在正中间,

    若是实在冷时,只围着它坐也能抗寒。可偏偏韩姨娘兜起了针线簸箩,钟应忱将书卷了一卷,

    都一齐往厨下挤。

    池小秋正同薛一舌做冬至团子,

    糯米捏成团儿,白嫩嫩甜蜜蜜,

    里头许多种馅子,

    琥珀黄的糖桂花,斩碎加水调和的肉末,

    煮透的红豆压成泥又加了玫瑰酱的豆沙,切成头发丝宽晶莹剔透的萝卜丝,诸般甜咸馅料裹进糯米团子,蒸熟了便都晾在外头,

    要吃的时候现拿便好。

    厨房虽说敞亮,可是里头一起挤了四个人,

    一转身不小心就得碰着,拿东西上灶多有不便。

    池小秋第三次撞着钟应忱后,

    瞧着自己还没剁好的肉馅,十分不耐,凶巴巴问他:“你怎么不往屋里头看书去?”

    钟应忱眼睛一垂,声音带着了些寂寥:“屋里太冷,不如灶火暖和。”

    池小秋悻悻瞪他,又去看韩玉娘。

    韩玉娘的三果图已经在收尾,只是她每往绷子上刺下一阵,池小秋一颗心便战栗一下,生恐自己碰着她手肘,再扎着了手指头。

    池小秋不敢排揎韩玉娘,只得劝道:“二姨,你坐熏笼边上,不是更敞亮?”

    韩玉娘一脸慈爱:“我看着你时,做活有劲头。”

    池小秋:……

    可我没劲头啊!

    恰外头有人叫卖:“新鲜的乳酪!热乎乎的牛乳子!”

    池小秋眼前一亮,立刻拜托钟应忱:“可能帮我买些回来?”

    钟应忱瞟她一眼,搁下书应声去了。

    屋里多了一人的空,顿时亮堂了许多。

    钟应忱方出去,又有人拨着小锣,叫道:“麦芽熬糖,新到得麦芽熬糖。”

    池小秋立刻又道:“二姨,能不能帮我买些糖来?”

    支走了他们两人,池小秋终于能大展身手。

    嚓嚓嚓攃,这匀称声响切得是萝卜。

    咚咚咚咚,这剁案板声响弄的是肉馅儿。

    池小秋身手利落,等韩玉娘和钟应忱回来,馅儿早已准备妥当,池小秋只需站在那里,往糯米里头填进馅料便好。

    钟应忱将一大盆牛乳都倒到暖壶里头,问她:“这个要拿来做什么?”

    薛一舌看了那牛乳一眼,声如洪钟:“若没人愿意喝,便拿来做酥油泡螺。”

    韩玉娘盯着池小秋的动静,每次她往钟应忱旁边走一些时,韩玉娘便略隔开着些,她以为自己不动声色,却不知都落在钟应忱眼睛里头。

    池小秋一心放在自己的冬至团子上,对那两人打下的机锋毫无察觉。

    倒是心明眼亮的薛一舌肚子里头哼一声,对着钟应忱碰着的钉子,颇为幸灾乐祸。

    蒸笼旁雾气缭绕,池小秋守在一旁,脸上被热气腻出一层细汗,见时间一足,气给笼圆乎了,立刻搭上巾子将笼屉下下来。

    糯米团子白净可爱,隐隐透着里头或是暗红,或是青绿的,或是澄黄的色彩,十分好看。若是喜欢别的口味,吃前还可再蘸上些芝麻椒盐或是花酱。

    池小秋将团子都收到竹篾簸箩里头,拿棉布一盖,能保住半天热乎劲儿,又单独拾出来一些,拎在食盒里头。

    “这些我得空去给高太太送过去。”

    高太太又会给什么回礼呢?

    池小秋不禁有些期待。

    钟应忱却道:“正好我下午要去看高兄,不如顺路带了去。”

    提到高溪午,池小秋不由有些同情:“那再帮我问一问他可有什么想吃的,便是他爹娘不许的,我也能像跟徐三姑娘带吃食一样,放夹带里头给他带去。”

    自从八月里头闹了这个笑话,外头把高溪午传得十分不堪,池小秋也已经许久都没在摊上看见他了,也不知该在家如何伤怀。

    钟应忱微微笑道:“他天天忙得紧,饭食送去,怕是也不得闲吃。”

    除了怕冬日里头多吃东西长膘,还要注意不能吃辛辣的,不能饮酒,怕倒了嗓子,除了吊音,连大声说话也不许。

    高溪午这回终于尝到了唱戏的苦头。

    高老爷本以为他不过是一时让人勾起了兴致,上了歪路子,不过是爱着这花红柳绿的打扮,让那些下流种子们哄着吃酒作乐的趣儿,却不想自谷师傅来了,他虽唱的是小生,却也认真十足。

    谷华茂让敲瓦子便敲瓦子,让练气息便练气息,嗓子一连唱了几个时辰不带歇息,高溪午仍旧兴致勃勃,丝毫不以为苦。

    便是眼下,钟应忱带了冬至团子过来,谷华茂开了食盒,只闻了闻便摇头不让他吃,高溪午虽是恋恋不舍,竟也没作出之前那样耍赖的举动,却让钟应忱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高老爷恨恨中带着些恼怒,要是这样的功夫花在读书上头,有多少举是考不中的!

    他遥遥看着自家那孽障,和钟应忱说着话,一个身着戏装嬉皮笑脸,一个清清朗朗如茂林修竹,恨不得将这两人换个过来。

    “老爷,散出帖要请得那七八家老爷太太都回了消息,说定会过来贺老爷生日。”

    高老爷将那叠回帖拿来草草看了一遍,只觉心中郁气乱撞。

    什么贺寿!有这样混账儿子,倒是来给他折寿的!

    要说十一月里头,有什么样的盛事,便是北桥高家老爷要过四十大寿。

    原是个整生日,高家早半月便散了请柬出去,半个北桥的富商人家都让高家请了来贺寿。高家做的米面果行生意货通南北,与他家有往来者甚多,便都赶了过来。

    池小秋接着高家请帖时十分意外,想来想去,不知送什么好,便现跟着薛一舌做了酥油泡螺,连着钟应忱帮她备下的那一份字画,一起拎了过来。

    高家所在的整条街宽敞气派,地上铺着的条石连半点凹下都不见,整整齐齐,严丝合缝,眼下让各家的轿子马车挤得满满当当,香车翠幄,华幕珠络。车马间站着的是丫鬟小厮,身上穿戴十分气派,池小秋只走了几步,便被推得连门也找不见了。

    柱子正掂脚在寻他们,一见着池小秋,便忙挤过来笑道:“大爷特特吩咐我,在这里迎池姑娘和钟大爷,就怕找不见你们!”

    “这不是戏台子?你引我们到这来做什么?”

    池小秋一路跟了他进去,却见落脚的地正是个戏楼后台,正在疑惑处,便见一个已经涂了脸上了装,书生模样的人过来一拍她,笑道:“我可不是在这儿!”

    池小秋看看他,又掀起朱红帘幕看了看这底下摆着的宴席,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家使女正来来回回往席上放着高脚金盘,谁也没留意戏台的动静。

    池小秋揪着他道:“你疯了!还嫌气你爹不够!”

    当日让人揭破了,这会便是再大胆,也不能捡着高家寿宴作兴起来,池小秋打量着高溪午,已经预先帮他想好了结局。

    再打上一顿,撒上点盐,送到炉火上头…

    池小秋立刻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一把拽了高溪午,便要把他提溜下去。

    钟应忱阻住了她:“今日有两场好戏。”

    池小秋随着他将目光转向高溪午,见他猛点头,才放开了他。

    高溪午得了自由,忙将自己衣上皱褶都捋平,笑道:“这两场戏,可都托赖我!”

    他朝着池小秋眨眨眼:“你就瞧着吧!”

    池小秋坐在花厅的边角处,她在厨下练就的耳聪目明,恰好能听见有两个女眷在窃窃私语。

    “这高老爷倒是心宽,儿子闹出这样的事来,竟混不在意,寿席也没少上一桌。”

    “可不是,若家里有几个倒也罢了,这千顷地里一根苗,偏歪成这样,你是没瞧高大太太脸色…”

    她们两个一行说一行笑,只听得池小秋气闷。

    好在锣鼓一响,戏一开场,所有人都让台上演着的风岚山引走了注意力。

    风岚山这场戏前朝时便已有了,已经传了几百年,到如今人都爱看,到底为的是什么。

    要说里头那搞怪的书生原该是个丑角,但扮相却同小生一般清秀大方,灵气十足,举手抬足风雅里头偏有憨直之态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有趣得浑然天成。

    谁人不爱看这惹人乐呵的清俊郎君,唱到得趣之处,便是里头坐着的女眷,都不由轻声喝彩。

    便有人问高太太:“府上是从哪里请来的戏班子?”

    高太太有意卖关子,只是但笑不语,这时听得板子一响,台上的唱词却变了。

    那讨喜的书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红卷幅,一边乐呵呵展开,一边笑嘻嘻唱道。

    “只祝那北桥十三街,高家大老爷,上苑梅花早,仙阶柏叶荣……”

    他口舌伶俐,一眨眼便已唱完了长长一段贺词,下头一片喝彩之际,台上的人忽得认真起来。

    他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叩下三个头,朗声道。

    “自儿子出生一十六载,是爹爹如山如松,护佑我长大,今日爹爹大寿,抚育教养之恩,儿子无以为报,一副百寿图,一出风岚山,愿爹爹椿龄眉寿,福泽延年。”

    他这一番话实在是情深意切,坚定里头满含着孺慕之情,听得在场为人父母者,心中都是一热。

    底下顿时有人悄悄道:“怪道听说这溪哥儿前两月忽往优伶堆里头厮混,原是存了这么个孩子心思,想要彩衣娱亲呢!”

    第72章

    酥油鲍螺

    高溪午跟着高老爷从里到外挨个敬了一圈酒,

    态度恭谨,行动大气,一丁点也看不出台上的滑稽样子。

    高老爷若抬手,

    他便顺着倒上一盏酒,

    高老爷若往前,

    他便在时刻注意挪开左右桌椅,贴心地样子,

    好不作伪,分明是个二十四孝的好儿子。

    到得后来,

    便是之前对高溪午嗤之以鼻的人,

    也不禁羡慕起高老爷来。便是高老爷自己,每每要些什么东西,不用抬眼便让儿子递到手上时,

    心中也不由一暖。

    直到笙歌歇,

    宾客散,高溪午搀着高老爷站在门口,

    恭恭敬敬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

    闹了整整一天,

    高老爷也多有疲惫,一回身时不禁一个趔趄,

    恰让高溪午扶住了。

    他无意中瞟见高溪午卷起的衣袖间,一两道显眼的发白印痕,心里不由一惭一痛,当日下手还是重了些。

    “爹你慢点!”憋了一天的高溪午这会见四下无人,

    终于能撒欢,炫耀道:“爹,

    我今天是不是演得可好了?”

    高老爷眼见方才还稳重的儿子一顺眼又恢复了原样,油腔滑调,

    一脸求表扬的神色,啪得一下,梦想瞬间破灭。

    他深吸口气,不停默念。

    亲生的,亲生的,亲生的。

    死了便没了,没了,没了。

    按捺下再将高溪午抽上一顿的冲动,他淡淡点了个头,甩袖便走,生怕再迟上一步,要把自己气死。

    高溪午却只看到了他这微不可查的一顿首,整个人如同要飞上天一般,飘飘摇摇回了屋,对着钟应忱与池小秋傻笑。

    “我爹…我爹…我爹他夸我了!”

    “他说我演得好!”

    “哈哈哈哈,这可是我爹头一次夸我!”

    “演的?”池小秋正用他屋子里头的五更鸡温着木樨酒和其他小菜,这会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高溪午今天这般老实板正。

    “这个要谢钟兄,都是他的主意!”

    高溪午乐不可支,对着钟应忱打躬作揖:“钟兄弟,这次我要给你一份大大大大的谢礼!”

    钟应忱一侧身,让他这一揖落了空:“主意虽是我的,可成败全然在你,要谢便该谢你下的这些功夫。”

    无论什么举动,若是挂了情义的名头,便能引人唏嘘,高溪午年龄尚轻,历来浪子回头金不换,若只是为了想给父亲祝寿,才想出些荒唐主意,在旁人看来,却更有些天真可爱处。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高溪午竟能将最后那一出演得这般情真意切,便是他这个知晓真相的,也不禁心中一动。

    是戏非戏,不过看是否能动人心。

    池小秋这会才回过味来:“原是你们串好了,一起弄鬼!我还当那张大幅的百寿图真是你写的!”

    “哪里不是我写的!怎么说也是给我爹做生日,总该是我亲手写才有意思!”高溪午对这个十分在意,忙跳起来申辩。

    “几个月不见,你这进益果真是大了!”池小秋见热得差不多了,便将笼屉下了,从又底下搁了半日的食盒里,拣出两个酥油鲍螺,递给他们两个:“呶,尝一尝罢,可惜时候久了,不怎么好吃。”

    这酥油鲍螺是池小秋方跟着薛一舌学的,牛奶在缸里待上一些时候,煮熟之后用筷子使劲在里头搅拌,便如之前的雪花糊慢慢发起来,成了雪白松软的乳酪,加上些糖霜蜂蜜,放在软油纸中,前头剪出个洞,一挤一旋,变成了一个盘旋的花形。

    高溪午也不用勺,便直接上口舔了一口,酥油鲍螺入口便化,咽下去五脏六腑都甜融融甘丝丝的,便赞了一声好。

    池小秋说起她身边坐的那两个女眷:“也是好笑,开始满嘴嚼舌,到走了时,竟说高老爷好福气,得了个孝顺儿子。”

    “他们说什么话有什么打紧!谁懒怠活他们嘴上。”高溪午混不在意,却兴兴头头道:“只消能得我爹一声好,便没白费我写砸了八十多张百寿图的功夫!”

    他倒了两盅酒,双手递给钟应忱一杯,可怜巴巴道:“钟兄弟,你看看可能与我爹说说,以后还能再让我接着唱几回…”

    他是真心喜欢摆弄这个。

    池小秋一错眼,便见钟应忱手里多了一个酒杯,他竟很有些举杯饮尽的意思,忙扑过来压着钟应忱手,一壁将那酒杯抢回来,一壁胡乱倒了杯水。

    “你莫要让他喝酒!”

    若真是喝了,便将钟应忱扔给你,让他看着你去背书去!

    钟应忱未动,只是低了头笑看她塞过来一杯茶,顺手接了,遥遥向高溪午举杯:“好!”

    高溪午大喜:“好兄弟!”

    “明年二月县试,四月府试,你若能连过这两场,便是直接往曲湖边扮嫦娥,你爹也是愿意的。”

    高溪午顿时泄气,低声愤愤道:“可不是白说的!”

    “你既能在求是斋摘得岁考第一,不说别的,县试总是能过。”钟应忱冷冷激他:“你若真想想折腾,不如折腾出些花样。你若是真喜欢,便拿出些喜欢的样儿来!”

    高溪午心中气往上一冲,大声应道:“好!”

    钟应忱将茶一饮而尽,利落道:“一言为定!”

    高溪午握了拳头,往桌上一砸:“不过三两月功夫,我便拼上一回!”

    门外偷听的长随偷偷一笑,便赶回来跟高老爷道:“还是钟相公有法子,硬是激得大爷把读书当作正经事上了心。”

    高老爷有些欣慰,嘴上却没好话:“端看这孽障别说嘴又打嘴!”

    “呦呦呦,瞧老爷说的,大爷从小到大说的话,可有应了不做的?若是不愿做时,便是扭股儿糖缠磨在太太身边一天,只为能免过一顿打,却再没说空话的时候。这会既说了,便是为了脸面,也得下场苦功!”

    高老爷点点头,又道:“着人把潜泉院收拾出来,你亲去看着,别有了差错。”

    长随大喜:“是您托人寻的那位谭先生应了?”

    “谭先生原本无意南下,只是今秋里因有了咳疾,落下病根,大夫便道最好往暖煦之地温养,我那年兄又帮忙使了许多力气,谭先生这才应了。”

    “有谭先生过来教导咱们大爷,莫说进学,只怕举人进士也不过是等着到日子罢了!”

    高老爷摇头道:“谭先生什么学生没见过,也得这混账能入他眼才好。”

    想想高溪午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别将谭先生气厥过去!

    高老爷看了一眼从外间收进来的那副百寿图,不禁有些碍眼:“将这东西收起来!只看着便生气!”

    “好歹也是大爷辛苦写的…”

    “不是让他给旁人看个样儿,你真心信他自个动笔呢!”高老爷一声冷哼,头又疼起来。

    长随无法,只得将那幅百寿图卷到袖子里头,一边窥着高老爷神色,一边道:“老爷若担忧谭先生,不如再找些上进后生过来,与大爷一起。”

    “你只明说便罢,拐什么弯子!”

    “我看那个钟相公,大爷倒很是伏气…”

    “那小子?”高老爷有些沉吟。

    那个钟应忱年纪小小,却让人捉摸不透。

    他到现在还记得钟应忱第一次登门时候的情景,面色平静,便如同瓷青茶盏里沉寂了的水,但又时刻蛰伏着警觉,一旦见着不寻常的事,便敏锐地投过去,是与一般境况下截然不同的犀利。

    这样的人,自己那傻儿子,便是多上十倍的心眼,也得栽进去。

    高老爷思想了片刻:“你先莫对人说,我且试他一试。”

    天色幽暗,只有侧门上两边的风灯能看见一些亮,摇摇坠坠,,钟应忱看着池小秋裹好了风兜子,才跟高溪午拱手告辞,池小秋两只手蜷在手笼里头,连跳了两下,哈着气道:“明儿往我们铺上去试新菜——”

    “当真不要人送?”高溪午絮絮叨叨,恨不得让许多人都跟他们一同回去。

    “不用!路上有人,又都是走熟的。”

    池小秋蹦蹦哒哒,不到一会儿便觉出些暖和,一回身却见钟应忱头脸都让风刮着,手上空着,通红一片,这才知道他给过来的是自己的手笼,忙摘了递过来。

    钟应忱避开,刚要云淡风轻道一句不用,刚张口却打了个喷嚏。

    风度全无。

    池小秋要乐又怕他挂不住面子,只能将手笼硬塞过来。

    钟应忱才要恼,却忽然顿住了。

    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覆上来的一刻,钟应忱分明能感觉到那点温热,和劲瘦筋骨中蕴着小心的柔和力道。

    下一刻,冻得快没了知觉的手指便陷进了绒绒兔毛手笼中,里头暖融融一片,分明是池小秋捂热的温度,让他指尖竟灼烫起来。

    池小秋照样将他另一只手也塞了进去,这才把自己蜷进风兜里,袖子一甩,两手在里头一攥,得意地甩了甩,笑道:“这样便好了!”

    钟应忱一笑,两人一路往前行去。

    第73章

    旧路新路

    外头风又呜呜吹了起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钟应忱对着留出的一盏残灯看了半晌,终于翻身起来。

    他忽想起和池小秋刚认识不久时的情景。

    那时候,

    他们住在一个镇子旁临时盖起的窝棚里。

    盖窝棚的地方原是一片青山,

    春夏相交时芳草如茵,

    仿佛天生的厚绒大毯,绿茵茵青嫩嫩一直铺到山头,

    现今尽都被暗黄的茅草棚顶覆盖,如同上好的漳绒毯让炭火烤了一圈圈焦黄的疤,

    又在梅雨天捂了几个月,

    变成大块大块的霉疤。

    钟应忱的心,便同这块霉疤一般烂着,旁人丁点打量就能戳得他生疼,

    让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暴起,

    可若连打量都没有,他便只能堆起了满心的阴郁。

    这茅草棚搭得甚是低矮,

    他只能弯折着腰,

    就在这低头又抬头的空档,他忽然身形一顿,

    定定看着自己床边。

    不过才出去一两个时辰,就多了一个破破烂烂的长条包裹,从里面露出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再一眨眼,

    包裹自己翻了个身,原来里面是一个小孩儿。

    能正大光明在他这里放东西的人只有池小秋。

    钟应忱怒气一起,

    眼光逡巡一遍,就看见她斜斜倚着木柱,

    有些发愁的样子,旁边老妇人正苦口婆心劝她。

    “秋姐,这样的闲事咱可不敢管,让你哥回来知道了,可要打你!这样光景,连你自家里都养不活哩,带上这个拖累,你俩怎么过?好心可不是这么作的!”

    他走近的声音惊动了这个老妇人,她一回头看见钟应忱,吓得一个激灵,忙拉住了他道:“忱,忱哥儿,可,可别动手!秋姐是糊涂!扔了就完了!”

    钟应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在他草堆上安睡的孩子,又重新看向池小秋。

    他问询的意味太明显,等别人都离得远些,池小秋才低声道:“这是今早上我去大湖边捡着的。”

    他紧紧盯着池小秋,没看到一丝的不自在,目光习惯性落在她脚上,草鞋破了好几个洞,鞋底边还沾着湖泥,他陡然间放松下来,暂且将她的话归在不必怀疑那一处。

    “不知道让什么人丢到野地里,我捡着的时候,全身都是凉的。”池小秋难得有些低声下气。这档子口拽回来个娃娃,实在是个拖累,只是这娃娃恰让她拾着,又偏偏活了过来,实在不好就这么扔回去。

    池小秋不是不分时候随便就揽事的人,这孩子的小手,胖乎乎肉嘟嘟,显见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只有颈子上一圈掐痕,引人注目。

    这孩子系的红绳上头还有个表记,池小秋问:“这写的是什么?”

    钟应忱让她问得烦了,便恶声恶气道:“桐溪费家。”

    池小秋一喜:“咱们边上的这镇子,不就是桐溪?”

    钟应忱嗤笑道:“你倒是进得去再说!”

    他想起今早上在栅栏门口斜着眼看他的兵爷,就好似在看一团烂泥,一横刀鞘把他隔得远远的,捂着鼻子嫌弃道:“县丞老爷早发了令,没户帖谁也不能进去!别说是找二姨三姨的,就是来找亲爹亲娘也不能放!”

    钟应忱冷笑,心里有着泼天的怨愤,而每日里旁人的打探都让他出事后本就多疑的心思,变得躁郁不耐。

    就如他们之前逢着的周大,总是偷偷摸摸问他们:“你们想进镇子不?我有门路,帮你们偷偷进去,还能落籍——洪桐镇到处都吃大米烧肉,连讨个饭也能刮出一道油水!”

    要不是不想平白得罪人,钟应忱连嗤笑都不想藏起来。说话前竟也不去照镜子看看,难道自己长得一副好人样?看着就是帮人做善事的人?

    那些总在他们一旁探问的闲人,谁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若是在这里熬得久了,一日遣返流民回乡的令下来,他还哪里脱得身去?

    他冷淡地打量着周边一切。

    在他心中,从那染血的河水中逃生的一刹那,世界便已经坍塌。

    无人值得相信,无人值得上心,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一把复仇的刀。

    他看池小秋,充满了嘲弄。

    池小秋自个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孩子,如何养活得起这个小的?

    钟应忱眼见着池小秋抱着那个娃娃发愁,出去转上几圈后,回来时便眼睛发亮:“我找着法子进去了!”

    “这旁边不是有个大湖?沿着湖边走,前面便有条河,河心的栅栏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修了,中间正有个豁口,只消游上一会儿,就能过去了!”

    “游…?”

    “那儿正好是个弯,河心还有落脚的地,河也挺窄!”

    钟应忱一怔,冷也许多时的心,忽然有些异样。

    天上一弯毛毛的月亮,直到左右的人横七竖八都睡熟了,池小秋才悄悄起身。

    钟应忱在暗夜里头睁着眼,盯着放在他旁边的小孩儿片刻,终于还是一捶柴草,别别扭扭托了旁边相熟的老妇人临时照看,自个跟了出去。

    经了好几日的雨,土地变得格外松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能看见桐溪镇里灯火通明,湖上游船甚众,上面的人俱都衣衫鲜亮,正欢歌笑语。

    一直走了许久,才见宽阔湖面有了收窄之势,钟应忱还要往前走的时候,却见池小秋停下了脚步。

    钟应忱来回打量着河宽,沉默了半晌,想起池小秋那一句有些窄,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眼下暮色沉沉,但上有明月,下有岸上数里灯火如长龙,足以照见河水盈盈反光。

    即便隔着高大的栅栏,也能估量出宽度—少说也有一二十丈!

    窄个鬼!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池小秋像一条鱼滑进了水里,一眨眼,便已经游了老远。

    再抬头时,池小秋只剩了一个模糊身影,再往后,竟什么都看不见了。

    钟应忱不耐烦等了一会儿,却依旧听不见有划水的声音,他顿了顿,试探叫出一声:“池小秋!”

    无人应答。

    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将自己投进了河中,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黏腻的衣衫和刺骨的水温,只是跟着呼吸木偶一般抬头,低头,直到手扒上了栅栏。

    举目四望,仍旧黑茫茫一片,钟应忱一手抓着木柱,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打抖:“池小秋?”

    忽听得细微的水声,一人从水里冒出头来,见他时,声音虽是哆嗦的,却仍能听出些意外:“钟应忱?你来做什么?”

    钟应忱冷哼一声:“来看个不要命的人!”

    池小秋笑起来,攀着木栅栏,一拍他的肩,查点把他拍进水中,朗笑道:“好兄弟!以后咱们便是朋友了!”

    从那以后,池小秋从没辜负过这一声朋友。

    认回孩子的那户人家送出的十五两银子,他本不知,是池小秋拿回来,与他分了一半。

    一路之上,他几次病重,积蓄一空之际,池小秋索性去渡头做个扛货的帮工,这才有了拖着他去请医延药的钱。

    昼夜轮回,他终于能察觉出黑漆漆的心角,慢慢现出了光亮,而有个人的分量,一点点重了起来,直到安放在心头,变成他希冀的方向。

    钟应忱拿出一个匣子,熟练地按上几格,里头的夹层便哒得一声弹出,里头正是一个有些发黑的银平安锁,正面刻着几个字,福寿安康,底下还有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字:周徇然。

    他将这个平安锁合在掌心,静默了许久。

    十二月一到,曲湖边四五个渡头上的船也少了一多半,街上的铺子都在盘点着年货,银铺依旧忙个不停。到了年底,许多人家赶着这时候把发暗的金银首饰送过来炸一炸,或是拿些散银子倾些各种花色的锞子。

    钟应忱进了一家,展开手问迎上来的伙计:“这平安锁能倾出几两银子?”

    伙计一瞧,那平安锁上头不知让什么锤的,坑坑洼洼叠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式样,便不在意,手上一掂直接道:“差不多四两半,相公是要锞子还是锭子?”

    钟应忱点了几个花样:“便按着这几种式样,倾出三四个锞子便好。”

    伙计探头一瞧,便笑了:“可是要送给姑娘家的?”

    钟应忱一笑,便看着那块跟着他一路往柳安来的平安锁,在锅中慢慢化作了银水,又在模子中冷成了四颗银锞子,用彩丝绳一串,十分可爱。

    他手上,属于周徇然的最后一样信物,终于消弭不见。

    原来的路,是以他命,换他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所有的牵连都是负累。

    那么,何妨让钟应忱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这条路上——

    给得起池小秋承诺。

    担得起池小秋的未来。

    第74章

    玫瑰年糕

    钟应忱方走过桥要往巷子里拐,

    忽听得一声炮竹在他身边炸开。

    两个小子一前一后从巷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没见着前头的人,让钟应忱一挡,

    立刻撞成一堆,

    倒在一旁。

    钟应忱拉了他们俩起来,

    小上一些的正是隔壁周大娘的孙子麟哥儿。新上身的棉衣让地上泥水蹭得狼狈,麟哥儿却顾不上管,

    只是瞧瞧自己的手,又去瞧瞧地上,

    哇得大哭起来。

    “呜哇…糕…我的糕…”

    钟应忱这会才瞅见地上还块浸了水的糕,

    被条石凹坑里的水泡得可怜,又让胖墩墩的麟哥儿一屁股压了下去,哪里还能吃得?

    旁边个子高些的哄了两句便不耐烦了:“不就是块年糕?哪一年没吃过,

    值得你这样!”

    “那…那是小秋姐姐给的…我才分得两块…”麟哥儿说得更委屈了:“还没吃就没了,

    呜——”

    钟应忱刚要迈步走,看着孩子哭得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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