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个一穿着月白衫子,只头上腰间扎着麻布的年轻女子踉跄出门来,两眼含泪,身子和声音一齐在抖:“土哥——土哥——”

    她的心急如焚丝毫不作假,可刚挪动了身的钟应忱,却停住了脚步。

    她的衣着实在太齐整了些,连头发也梳得好好的,一丝一丝抿上去的,丝毫不乱。

    大家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找,不提防有个七八岁女孩,拽着个满身泥点子的小男孩儿回来了。

    “娘——我在柳树棵子后头找见他来!差点就淹进河里去了!”

    那小孩不晓事,仍旧像钟应忱初见他时,那般笑嘻嘻得。

    秀娘一见他时,脚只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便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大口喘着。

    土哥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娘——”,一手亮着黏糊糊的一团给她看:“吃糖糖——”,另外一手便拿着往自己嘴里塞。

    本来秀娘的眼睛便正黏在他身上,忽然间惊跳起来,众人眼前一闪,十几步的距离她只两下到了。

    小孩只差一步便能将糖送到嘴里,秀娘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哇——”

    一声响亮的嚎哭声,土哥摔倒在地,养得白嫩的脸上一道巴掌印,眼见着浮起来,手里两团糖块便滚在地上,掉进泥土里。

    秀娘惊魂未定的模样,往地上定定看了半天,颤得像筛糠,扯过那孩子,便向着屁股上揍。

    直到土哥哭得打了嗝,周边人又拉又拦,她才一嗓子哭了出来,变了调子的沙哑声:“谁让你随便吃东西来!谁让你乱跑!

    她一把搂过嚎哭的儿子,大哭:“你吓死娘了!”

    第40章

    谁是真凶

    喧闹渐渐散去,

    等众人都扶着秀娘回家去,原本玩得正欢的各家小儿也被自家爹娘唤走,人声静寂下来,

    绿蝈蝈振翅喊得愈发响亮。

    钟应忱站起身来,

    道:“两位到如今,

    也跟了我一天了,可愿出来闲话?”

    来去的风摇响了铺了绿的树,

    好似在拨弦击瑟,与众多虫声汇成吟唱。

    无人出现。

    钟应忱举步往村子里走:“若是再迟上片刻,

    便是我查出些什么,

    也无甚干系了。”

    离钟应忱方才呆着的大树不远处,两个一胖一瘦的人从草丛中露出身形,两人对看一眼,

    彼此都有些尴尬。

    钟应忱静静凝视着他们,

    不说话。

    周先生色厉内荏,先发制人,

    青着脸道:“你是何人?为甚要越过官家,

    来插手范家的案子?!”

    “听这意思…”钟应忱慢慢笑了一声,明明声音平平,

    却让人听着心里发瘆:“两位是官府中人?”

    不等这两个偷听的人答话,他便转头大步往前走去,周先生连忙追在后头,哎哎叫他。

    钟应忱大步走了一会儿,

    也不理睬周先生气急败坏的责问声,突然间停住,

    蹲下身来掏出一个帕子,将地上一个泥疙瘩样的物什捡了起来,

    小心包在帕中。

    “这是什么?”

    “你拿这个作甚?”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周先生如同一只跳脚的麻雀,连声追问,也得不到钟应忱半点回应。

    何师爷在后面慢慢踱着步子,周先生已问了一箩筐话,他才将将到了两人跟前。

    “先生当真要让钟某在这门前,将诸事说与你么?”

    钟应忱只一句话,便止住了周先生的喋喋不休。

    何师爷也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等两人再往前看时,钟应忱已经走出了老远。

    “小官人看地回来了?”

    钟应忱应了一声。

    他借住在一个村中一个普通人家,他出手阔绰,主人家便也十分殷勤,才要说话,却见又多了两人。

    “这两位是…”

    “朋友。我们自在说话,阿爷不必麻烦。”

    钟应忱止住要给那两人准备茶水的主人家,三两句将他支出门去。桌上空盘冷茶,毫无待客的热情。

    周先生左右看看,只有一个矮腿凳子,坐起来必定不雅,且有何师爷也轮不到他,只好酸痛着腿脚站在那里。

    “何师爷。”钟应忱拱拱手。

    “你认得我?”何师爷有些意外,他打量钟应忱一番:“你便是池姑娘的同乡亲戚?”

    钟应忱点头,说话不温不火:“我和小秋一路流离,刚落下脚来,不期天降横祸。她向来心澄性明,若只是想出气,范大郎绝动不得她一个指头,这事着实蹊跷。”

    何师爷扬起下巴点点他方才装进兜里的那团脏污东西:“你发现了什么?”

    钟应忱拿了一个茶盏,将那团疙瘩往里一投,粘在上面的泥巴慢慢化在水里,露出里面暗红不透明的一团,是块粗糙饴糖。

    钟应忱拿了随身的环子,挂在线上慢慢往里,一点点浸下去。

    黑色,便在那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从浑浊的茶汤里,一点点爬上锃亮的环子。

    “砒霜遇银而黑,这饴糖里有毒。”钟应忱将银环拎起来,由白而黑的那半环痕迹在两人眼前荡来荡去,让他们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听说当日范大郎房中,除了一块玉带罗糕,还搜出了一块饴糖?”

    何师爷皱眉:“你疑心范大郎之妻?”

    “不知——何师爷当日可曾问过她?”

    “自然问过。”何师爷怫然不悦,好似钟应忱在质疑他办案不力:“当日她所叙行迹,四周皆可有人佐证,且无论是在她家中还是询问四周之人,都未发现不妥。”

    任凭谁当日看了她摧肝断肠的模样,也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当日衙中搜寻现场几次?”

    “两次。一次是方发现尸体之时,隔了四五个时辰,又搜了一遍。饴糖放在显眼处,进屋便能看着,玉带罗糕却是后来在范大郎被褥下发现的,一半已经压碎了。”

    何师爷示意周先生将一直随在两人身边的东西取出,一个精致木盒开了锁,便见里面分作两格,一边是咬了半块的饴糖,钟应忱目光落在上头。

    色泽一致,用料仿佛。

    而另一格还躺着块一半稀碎一半完整的糕点,那糕点侧边刻着四个字,“云桥池家”。

    何师爷端详着他的神色,却见钟应忱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瞧,便哂笑道:“便是你池家手艺。”

    “小秋所卖的糕点,模子是我悉数所刻,池字下有个暗花,家右边其中一笔要比寻常短上一分。这个印,笔记粗糙,印子模糊,绝不是我家出的。况且—”

    他目光一转,直视着何师爷,眼睛深黝黝不见底:“若何师爷提审过小秋,便能从她口中得知,这样粗鄙的用料做工,她绝不屑于为之!”

    何师爷不置可否,可不妨周先生嘴快。他愤愤然,怪声怪气道:“可不是,你们这一家人可都是能言会道,绝不让人后哩!”

    话说到一半,他又受了何师爷一个眼刀。

    这老先生,年龄大他一轮,怎的这般沉不住气!

    好似滔天的巨浪慢慢平复,呼啸的山风停止肆虐。

    钟应忱高高提起在半空,让他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的心,终于晃悠悠落下了一半。

    能让他们俩人吃瘪,却依旧不敢有所妄动,不管池小秋用了什么法子,吃亏的也不会是她。

    他两人心情不好时,钟应忱心情便明朗许多。

    他点点这盏中半化了的饴糖,声音沉郁郁的:“只怕何师爷还需再找范妻问上一问。”

    何师爷沉吟道:“所投之毒并非是撒在糕点饴糖之上,而是将东西半制成后入模之前所放。范家邻居曾看见过,那日范大郎醉酒归家时,确是拎着包饴糖,还只道自己路上捡了个好东西。”

    既是如此,这外面来的东西,便与范妻无干。

    周先生也凑上来道:“便是他看这糖,反应大了些,你怎知不是这可怜妇人看见丈夫被毒死,心有余悸,才不许自家小儿吃那外面的东西!”

    钟应忱走至窗前,转身似笑非笑:“我何曾认定,那范妻便是造意杀人者?传她过来,不过是想问问,这块带了砒。霜的饴糖,他家小儿是在哪里拾到的!”

    话到此处,好似一巴掌响亮打来。

    何师爷变了脸色,周先生面皮也胀得通红。

    他们两人让钟应忱一路引着,只顾得上去怀疑范家大娘子,却不记得,拾到的那块饴糖才是个最关键的物证。

    何师爷咬牙盯着钟应忱片刻,硬邦邦撂下一句话:“周先生,着武大带人请了范大娘子和她那对孩儿过来!”

    秀娘显然是半夜让人急急扯了过来,相比着白日衣衫整齐的模样,连头发都是草草梳上去的。

    大女儿紧紧偎着秀娘,秀娘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小儿子,三人抱作一团,除了因着困乏头一点一点的土哥儿,那一大一小脸上的神色,足让人以为她们进了土匪窝。

    秀娘一害怕便落眼泪,大女儿更是慌了神,一个劲往她怀里钻:“呜——娘——”

    何师爷放柔了声音,道:“范妻,你莫要慌张,只是你丈夫的事有了些许别的线索,因怕时间久了打草惊蛇,便连夜差遣了你来问问。”

    秀娘抽抽噎噎道:“害了大郎的人不是已经捉了?便是那云桥的池小秋么!”

    “尚未审定,你丈夫可有别的仇家?”

    秀娘带着不安,战战兢兢道:“老爷不是上回问了么!我丈夫与村里许多人家不对付,可要说最近大些的恩怨,也只与那个池小秋了!”

    钟应忱不由侧目。

    若只是见她亲口说时,钟应忱当真以为,他那日见着的口舌之争是刻骨崩心之仇了。

    何师爷揉揉脑袋,决定不再跟她纠缠池小秋的事,只道:“你家孩子今日往哪里拾得的饴糖,你带我们去看看。”

    秀娘止住了哭,她看了看伏在肩头呼呼大睡的儿子,为难道:“我又没跟去,土哥还不到三岁,哪里懂得…”

    大女儿却拉拉她衣服,从后头怯生生探出大大眼睛,嗫嚅着道:“娘,我知道。”

    “桃花!”秀娘呵斥她。

    桃花登时扁住了嘴不敢说话。

    何师爷忙哄她道:“没事儿好孩子,让她说,说错也不妨碍。”

    秀娘没法儿,只能让桃花带着他们几人顺着半夜的田埂,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过去。

    何师爷让桃花指,小姑娘咬着手往一个地指了指,小小声道:“就在那里,还有别的,土哥抠出来的,我又埋回去了。”

    就着风雨灯昏黄的光,几人都看见了那一道乱柴扎出的篱笆,圈出两间低矮潮湿的茅屋。

    他们的说话声惊动了一只大黄狗,万籁俱寂里,它的叫声冲破了甜睡梦乡。

    屋子里头有人的声音传来,惊慌失措地:“谁?!”

    何师爷迅速给跟着的武大递个眼神,他便不再遮掩,大声道:“柳安县衙捕头,前来问案!”

    “大顺?啊——!”

    女子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刚划破黑夜便戛然而止。

    暗觉不好,另两人迅速扑向门口,武大一个跃起,破窗而入。

    三人合力,一齐将脸色煞白的大顺,堵在了门口。

    大顺娘子软倒在床上,头上缓缓淌下一道血痕,何师爷忙上去一试鼻息,松了口气。

    “晕过去而已。”等一看清那娘子的模样,他也晃了晃神。

    这样的美貌妻子,他竟也能下此狠手!

    在场人都已猜出了什么,武大喝道:“找你问个话,你跑什么?!”

    大顺抬起眼,他眼角生得尖锐,眼白又多,看人时收了笑,狠狠向上剔着:“我知道你们迟早找上门来!不错,那个狗东西是我杀的!”

    他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道:“他该死!”

    秀娘走得最慢,大顺说这一句话时,她才将将赶到门口,扶着门框,木呆呆问:“是…是你?”

    大顺看了她半晌,又像是平日老实怯懦的样子。

    “大娘子,对不住你。”

    钟应忱没有走近,就在大顺被武大锁住,踉踉跄跄离开的时候,他忽然转头回头看了一眼。

    他目光所向处,无限的温柔缱绻,好似此生最后一眼,正落在床上。

    那里躺着他的娘子。

    而落在最后头失了神的秀娘,却在抬头的一刹那,露出浓重的失望之色。

    第41章

    堂上问话

    范家的院落在村西,

    范大郎虽游手好闲,父母却是勤快之人,花了毕生心血为自家儿子留下了两间实在瓦房,

    毛竹砍作篱笆,

    扎得齐整。两棵榆树翠叶荫浓,

    几竿翠竹平添幽凉。

    那时,这老两口肯定未曾想到,

    悉心盖起的家会变成自家儿子的葬身之所。

    不过是空了三两日,这里眼见得便萧索荒凉起来,

    正午的时候,

    太阳正烈,众人多半都躲在家里树下歇凉,钟应忱便趁着少有人走动的时候,

    越过竹篱墙,

    潜入了范家的院子。

    因着出了人命案子,周遭的人家要不然去了亲戚家住上两天,

    要不然离这里远远的。家里养的猪,

    喂的鸡,大妹都帮着秀娘,

    托给了别家暂且照看。

    整村鸡鸣狗吠蛐蛐叫,十分热闹里更显出这里冷落阴森。

    当日范大郎死在自己房中,就在正堂东间,门锁得结实。钟应忱拿着一根细铁丝捣弄一会,

    那锁便应声而落。

    池小秋要是知晓,当初逃难路上教他学会的本事,

    如今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历经几次搜查,

    钟应忱本想着,这屋里该是有些杂乱。但这三十多个时辰似乎抹去了一切痕迹,这间据说发现范大郎尸体的屋子,四处齐齐整整。曾经盛放着剧毒糕点的碗盘,擦拭一新,中间摆放的间距都近乎一致,范大郎躺着咽了气的床上,衣服被子边角整齐,丝毫不乱。

    能想见女主人离开时,定然认真收拾过一番。

    这般不慌不忙,这般从容。

    钟应忱沿着水曲柳的桌面一点点看过去,窗台,床头,地面,每一个地方都不曾放过。

    毫无发现。

    钟应忱开了靠近床边的柜子,做的时候已经许久,边角甚至开了缝,里面放着范大郎一家四口的衣裳。冬天棉衣,他用手一摸就知道是翻晒晾过,过了好几次水的旧棉,疙疙瘩瘩,穿在身上必定缩手冻脚。

    可这样的衣服,范家阖家上下只有两身,一大一小,俱都是给了男丁的。

    夏天的多是粗麻葛衣,补丁摞着补丁,女子的衣裳破旧尤甚,浆洗到看不出原本颜色。

    这屋子里,除了留下的老物件,其他一应日常用具,都透露着此间人家一贫如洗的境地。

    目前为止,这间屋子他已找不出什么了

    。

    钟应忱出了屋子,环视了一圈,将视线对准了范家小儿女住的一间小屋。

    据那秀娘陈述,范大郎死亡当晚,她和一对儿女都住在这里。

    这间屋子比东间小上一半,小小一张床铺,也不知三个人怎么蜷得过来。陈设更是简单,给小姑娘带的绒花已经褪了色,土哥的玩具也没有两件,床上板朽衾薄,床底下慢慢堆着不愿丢弃的破烂玩意儿,也不知堆了多久,已经满是尘土,稍微一动,便飞了漫天,直呛人。

    眼神一凝,钟应忱行动一顿。

    一个堆着灰的包袱旁边,有一道新鲜的拖拽痕迹,十分显眼。

    钟应忱俯下身,顺着包裹往里摸去,手指触到了冷硬冰凉的东西。

    往后便是墙。

    他勾着身子,在墙砖处一点点摸索,挨个敲打。

    实心,实心,实心,敲至其中一块时,略显清脆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块松动了的墙砖。

    顺着边缘处的湿泥慢慢挪,钟应忱终于抠出了这块青砖。

    黑洞洞的空隙里,放着一个又扁又细的小匣子,旁边塞着一个鼓鼓囊囊,硬塞进去的纸包,因为揉进去时,太过用力,已经皱皱巴巴,有了破损。

    钟应忱小心翼翼托出这两样东西。

    匣子里头放着的,是两三根光华流转的点翠錾石榴纹鎏金银簪,下面铺着些碎银子,总得有二三十两。

    而那包裹里头,却是压成碎渣的两团点心。

    一团时候久些,已经发了霉,仍能看到里面熟悉的配料,桔饼,桃仁,青红梅丝,和稍整一小块酥皮上刻着的暗纹印花。

    这才是当日范大郎从池小秋食铺上买回的玉带罗糕。

    另一团还新鲜着,和当日何师爷手里的那一半一模一样的用料。

    钟应忱拿出银针,往里一探。

    一样有毒,一样无毒。

    钟应忱站起身,望了这些物件半晌,重又将它们放了回去,细细掩好,连厚厚的尘土上的辙印也恢复如常。

    这隐藏于故旧尘土之后的秘密,该让正大光明的人,正大光明地拆穿。

    凡人命案子,必当众审理。何师爷半夜押了这自投罗网的犯案之人,忙忙审了半日,却审不出什么东西,正要抓狂时,钟应忱脚步匆匆,直闯进门来。

    何师爷不悦,正要说他,钟应忱草草拱手道:“我这边另还有些线索,有些不解处,还望何师爷帮忙。”

    他东问西问,问的都是当日搜查范家时的细节,何师爷到后头不耐,便直问道:“你到底想说的是什么?”

    “这杀人真凶,只怕另有其人。”

    钟应忱静静道出这句话,何师爷还未反应过来,拷着锁链木呆呆坐在一边的大顺便突然暴起,嘶吼道:“杀了范大的人是我!是我杀了他!你们休要扯上旁人!”

    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又踢又打,如一头失控的凶兽,泛着摄人的青光,要不是武大和另一个捕快忙冲上去,紧紧勒住他,大顺便要即刻冲出来,将他们撕成碎片。

    何师爷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心有余悸。

    “审了一上午,他便一直如此。”何师爷看了一眼日头,有些焦灼:“罢了,开堂的时候快到了,这会也赶不及了,先押过堂罢。”

    钟应忱道:“若是过堂,何师爷不如再带上一个人。”

    “谁?”

    “范家大娘子。”

    柳安县丞已经年近六十,举人出身,等了许久才补上的县丞位子。到了这把年纪,早已不想什么荣耀家门,只指望着明年考满能勉强升上一升,再不济,也能得个中,莫要倒过头来问罪便好。

    柳安镇虽非府县,却是柳西巨镇,向来安定富庶,原是拖了许久关系才分到的肥差,本指望暗戳戳捞些油水,再坐上两任,便退下来做个体面的田舍翁,谁知今年诸事不平,方出了个五月叶案,让巡抚柳西的御史敲打了一番,这会便又碰了个人命案。

    要说人命案也不稀罕,但谁让这证据指向的是池小秋呢,还是和唐主簿有些瓜葛的池小秋!

    刑名重案,淹狱不得过十日,过堂不得过三日,且要贴了告示,公之于众。何师爷没法,只得带了大顺先回来,以免误了过堂的时间。

    钟应忱自请为证人,跪在堂前。何师爷已经暗地里告诉了他,这次过堂,重点便已经是大顺,池小秋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担心。

    但当人拍案叫堂,道一句:“提池氏小秋!”钟应忱仍旧控制不住,猛得转过身来。

    明晃晃金灿灿的太阳下,池小秋手上拖着锁链,慢慢挪了进来,望见他时,粲然一笑,看不出半点颓靡。

    钟应忱的手不自觉攥紧,喉头迅速滚动,急切地在她身上迅速逡巡数遍。

    周身完好,不见伤痕。

    霎然间,紧紧被提起勒死狠狠缠绕的心,骤然松弛下来,昼夜难眠的恐惧结成的高山冰川,猛然间消融。

    这一刻,他知道了——

    自母亲惨死后一年零五个月后,他重新有了牵挂。

    确然,柳安县丞压根没再把注意力放在池小秋这里,只简单问了他们几句,待众人都看清房中搜着的糕点,不过是个粗糙滥制的冒牌货,与云桥池家无关,便将开始询问大顺。

    这自己都跳出来亲口承认了,总该不会有错了吧。

    柳安县丞觉得,这案子应该很好结。

    大顺只低着头,老老实实跪在当地。

    上面一拍惊堂木,声响在整个堂上震荡开来,异常响亮,也惊不起他半点颤动。

    “范大郎便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他急切的样子如同在争抢一个功劳。

    “用何物,为何事,如何毒杀范大?”

    “是我!是我杀的!”

    他依旧梗着脖子,一遍一遍重复。

    围观的人开始悄悄议论起来,却又碍着规矩,不敢高声。

    柳安县丞胡子一吹,恼道:“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毒杀的!”

    “用糖!我买了饴糖,掺上毒药,直接送与他的!”

    钟应忱微微侧身,便见默默在后面掉眼泪的秀娘,面色微动,有些讶然,不过一瞬,便让她掩去了。

    钟应忱清楚地记得,那块糖是范大郎路上拾得的,为这个,他还跟邻家吹嘘了一顿。

    “你租着范家田地,为何要杀害佃主?”

    大顺终于动了动,他眼白往上恶狠狠剔着时,满满恨意看得人心惊:“他范大,从不把佃户当人看!从我家租上他田地不过两年,租子一月比一月重!我镇日想法子,结果结了一年的钱,还倒欠了他三两银子!”

    “大老爷可知道,这三两银子,我求他宽限时,他要了多少利钱?”

    “六十两,六十两,他翻了整整二十倍!”大顺咧嘴一笑,十分古怪:“杀了他,便不用还钱了!再也不用还了!”

    物证人证样样齐全,柳安县丞清清嗓子,道:“雇工毒杀家主人,当判凌迟。按律…”

    钟应忱心中挣扎。

    这案子判得太过草率,疑点有许多。

    要不要站出来?

    要不要说?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散着头发,从外面人群中挤过来。

    杀威棒挡住了她往里闯的脚步,那妇人竭力喊道:

    “不是他!是我!青天老爷!杀了范大郎的人是我!”

    第42章

    真相大白

    这妇人荆钗布裙,

    一把青丝柔柔拖在身侧,额上还留着昨晚被砸的伤痕,红肿青紫,

    看着十分可怜。

    可当她抬起头的刹那,

    堂上众人齐齐静默一瞬。

    什么是出云破月,

    大约如是。

    她两手拼命推动阻拦她的杀威棒,身子直往里扑:“人是我杀的,

    和他没干系!”

    本来如同砧板鱼肉死寂在一边的大顺,立刻要挣起身子,

    却被左右衙役死死按住,

    压在地上。

    他嘶哑着嗓子,道:“狗屁!人是我杀的!和她没干系!”

    池小秋大开眼界。

    行吧,原来这事还有人来争!

    周围人面面相觑,

    难道这杀人还是什么光鲜事?

    范大郎这条人命好似一个晶亮蜘蛛大网,

    才张开,便撞进了两个口口声声,

    拼命要往罪名往自家身上的糊涂人。

    堂下顾不得规矩,

    议论纷纷,高得连跪在堂前的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娘子看着柔柔弱弱,

    别是推出来挡刀的罢!”

    “要说她这模样,若愿意做我娘子,便是让我去杀人,也值得了!”

    听了这话的秀娘嘴角一动,

    撇出个嘲讽轻蔑的弧度,转瞬便又哀哀往下耷拉。

    可她不知,

    恰好跪坐在她斜对面的钟应忱,一直在关注着她一举一动。

    神色反应,

    尽收于眼底。

    “放她进来!”

    只让大顺娘子晃了一眼的柳安县丞早就回过神来。本来已经安稳要结的案子,又让人横腰拦截了一道,他脸上黑气缭绕,心里直堵得慌。

    管她什么好样貌,与这事牵扯上了干系,也算不得佳人。如此一想,他语气愈加不善。

    “堂下何人?何故硬闯公堂?”

    大顺两眼盯住她,慌乱而急切,还带着些难与人言的乞求,他斥道:“阿姝!你快回去!莫要在此添乱!”

    阿姝这会反倒不慌了,她向着大顺一笑。

    这大约是这一辈子,大顺与她说过的最凶的一句话。

    “公堂之上,休得喧哗!”柳安县丞砰砰拍着惊堂木,押着大顺的衙役听出了他的不耐,忙堵住他的嘴。

    大顺只得翻着眼,不停地扭动挣扎着,呜呜呜呜乱叫,道道铁链在他身上绞死缠紧,现出一道一道沟壑。

    阿姝只觉千刀万刀一齐扎在心底,痛楚如此深刻,胜过于她每次以为自己落入地狱的那个瞬间。

    她死死扣住不自觉要往前扑的腿脚,往前踉跄行了一步。

    一片嘘声。

    这时堂下众人才知道,为何这般姝丽绝色之姿,偏嫁了一个家贫貌平之人。

    原来是少了一条腿!

    阿姝竭力让自己的眼不要看向大顺,可却难忍声音中的颤抖。

    “民妇阿姝,是大顺之妻。村西范大郎,是我用药毒杀,与我相公绝无干系,我愿以姓名担保!”

    柳安县丞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大了一圈的头,说话间已经疲累得虚弱许多,一时连已经去了黄泉的范大郎也被怨上。

    到底是怎样一个泼皮,才能惹出这满城的仇家!

    “范大又与你有什么仇怨?”

    阿姝垂下眼,怔了一会,正当县丞不耐要催问时,才听见一声冷笑,从她娇红柔嫩的唇齿间逸出。

    “若我说,既生了范大郎这样的儿子,合该在出生时便活活溺死,不然留下来祸害世间,倒脏了我的手!”

    她往范大郎蒙着白布的尸体处斜了一眼,黑洞洞的瞳仁盛满了厌恶,好似看见了什么恶心至极的东西,冷若冰霜却又从容自在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有什么仇怨?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一次次羞辱我夫君,让他每日承耕种之劳时还让受唾骂之苦。不过是如噬骨之蛆一次次趴附在我家中恨不得榨干最后一点血,敲碎最后一根骨头。不过是欺我夫君心性老实,用计诱他债台高筑。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小人,可那天我才知道,哈哈哈哈哈,人?我呸!”

    说到此处,她陡然提高了声音,高亢如尖刀,捅向众人耳朵。

    “他是个杂碎!是个披了人皮的禽兽!是该压在九层地狱受千百遍焚火烹油之刑的恶鬼!”

    只要一想到那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便恨不得天上闪着的每一道闪电,闷的每一道滚雷,世间的每一把尖刀利器,最骇人最让人痛不欲生的苦,全都施范大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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