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刚下学的高溪午攀着台面跟池小秋挤眉弄眼:“小娘子,你可想好…”

    “高兄——”钟应忱远远看见,叫他。

    高溪午脸色一变,忙抓起自己的钱袋,拽着小厮往家跑:“先走了,明日来寻你。”

    钟应忱满意往后退了两步,又去看坐在云桥桥头大杨柳下的那几人。

    云桥是个多孔石桥,桥面青石铺就,坚固而有阔大,除了桥上各色摊子,总有那么十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来回在桥上转悠,不时踮脚望上几回求是斋。

    钟应忱一下午都在这里,他们实在晃得太久,以至于钟应忱都能知晓他们的行踪。

    比如那个穿着青竹弹墨纱衣的,往东边逗了一回蛐蛐,西边要了一笼蒸饺,靠在大树下打了个长长的盹,一等到求是斋的下学铃响了,立刻站直了身子,把睡出的衣裳褶皱捋平,端端正正站在桥头,翻开书来看。

    还有一个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看着煞是可怜的,若没记错,中午刚过来时,身后有两三个小厮,拿书的,提饭盒的,拿熏香的,打扇的,还是等了铃一摇响,便立刻往桥头,和穿纱衣的互瞪了一眼,一同在桥上大声读书。

    这事倒是有趣。

    钟应忱看摊上没什么要帮忙处,便又走近了一些,用书轻敲手心,看他们到底有什么名堂。

    站在桥头,求是斋看得一清二楚,不一会儿,学生散尽,一个小厮开了门,恭恭敬敬请里面的人出来。

    一个戴着东坡巾的先生模样的人背手踱步,桥上众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读书声骤然一起响起。

    可惜先生还没走到桥上,便突然窜出一个人,正正好好倒在他面前。

    而后一个小厮扑到他身上,嚎哭道:“大爷!大爷!可怜你为了读书熬了两三夜,终于病了不是!”

    病了?刚才这个倒在地上的年轻人,不还在他们摊上吃了碗鳝丝面吗?

    将一切看个正着的钟应忱只想提醒一下这个小厮。

    要演哭,还是挤出些眼泪比较好。

    第34章

    玉带罗糕

    河边小厮的哭声震天响,

    打断了桥头读书声。

    众人纷纷愤恨起来,原以为厮杀都在桥头,谁成想有人在半路埋伏!无耻之徒!

    吴先生可千万不要上了他的当呀!

    被挡住去路的先生一滞,

    想往左绕,

    小厮机灵,

    身子一滚挡住他去路,继续哭。

    先生叹了一口气,

    只能抬脚,然后——

    从地上那人身上跨了过去。

    “吴先生——”躺着的人忙睁开眼,

    刻意让声音显得虚弱而哀凄。

    他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悠悠道出一句:“这才四五天,你已经晕在我家门前两回了,不去寻大夫,

    寻老夫作甚?”

    见吴先生并未被人所惑,

    桥头众人纷纷表示欣慰。他一迈上桥面,顿时让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

    “吴先生!吴先生!我有一题不解!”

    “吴先生看看我!莫要错过了一个勤奋聪慧的好学子啊!”

    吴先生让自己小厮挡着,

    连声拒绝道:“明春有入学试,

    到时应试便可。”

    他好不容易逃出重围,心下冷哼。

    当自己不知道他们的把戏吗?不过是看他前几日破格收了个格外刻苦的孩子,

    便都打了如意算盘,难道他这么多年都是白白过出来的不成?

    太过天真!他如此明察秋毫,怎能被一群稚子蒙蔽?

    他眼光不自觉越过云桥,在不远处隐在杨柳树下看到了一个熟悉背影。

    这孩子想是住在这附近,

    早上他刚来学堂时,便已经看着他就着熹微晨光,

    大声晨读,他原本只道这孩子起得甚早,

    却不料有几次拖到半夜回家,犹见他就着旁边商铺悬的灯笼,坐在阶前悬腕练虚字。

    这才是真正的手不释卷!

    再考察他两天,这个学生,便收了吧。

    吴先生视线再一转,看见了桥中站着看热闹的钟应忱,方才含笑的脸色便猛地一沉,哼得一声,甩袖走了。

    又是一个哗众取宠之人!

    钟应忱:???

    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上三天,原本针锋相对的学子们忽然面色焦虑,破天荒地都一齐聚集到池小秋食铺上,叫上两三份玉带罗糕,交头接耳商量起来。

    玉带罗糕是钟应忱随口和池小秋说了一遍方子,她好奇试了一试,竟然就做了出来。

    这糕点名字好听,做起来也费功夫,买回来的糯米粉太粗,需得再细细得磨上一遍,用筛子筛出细粉出来,这才是糕点能用的糯米粉。

    核桃仁压成略粗一些的碎子,腌好的红梅青梅,烘干的桔饼都切成细丝,饴糖上锅烧熔,都合在一处。米粉均匀洒在模子里,中间铺上一层黑白米粉混出来的带状,压进核桃仁,青红丝,桔饼丝洒上旧年晒干的桂花,莲子去芯浸在花蜜里腌上一晚,一粒粒放进去。

    这样做好一层,再压一层,中间涂上脂油,夹进去林檎干、梅子干、西关桃干,上锅蒸熟,待凉后,便能上桌。

    钟应忱端了那两盘糕点过来时,正听见他们议论的热火朝天。

    “你可知,吴先生昨日又收了一个学生!连应试也不曾,便现收进学里了!”

    “怎么可能?!平日里常在桥上看书的人,一个也不曾少,都在这里!”

    “你昨日在不在这里,可知道到底是怎么收进去的?”

    吴先生收学生一向严格,每次的入学应试,考掉人一层皮去!好在他常有意外看准了学生,直接收进学里的习惯,免去了应试前数月的熬灯点蜡之苦,便是在此拼上一拼也是值得的!

    “我昨日去韩先生门前劈柴去了!不知吴先生这里的事啊!”

    “我有相交好友在学堂,倒知道一二,这厮是天天晚上读书到晨起,这才得了先生青眼!”

    吴先生收徒三大法宝:勤奋刻苦,家徒四壁,落魄志坚。

    他们还在苦苦追寻其中一样的时候,这厮已经全占了!

    怪不得第二个机会让他得了!

    大家嘘声叹气,这样一来,他们的难度又要加大了,少不得要多吃些苦。

    有人犹豫道:“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这夜半到天明都熬着不睡觉,可不太好受。”

    离他们桌子不远处,一个晒太阳的老头突然开了声,嗤笑道:“你若白天回家睡觉,晚上出来读书,也能熬得过。”

    这些学子大吃一惊:“他也是每天来扮苦不成?”

    那老头一堆破旧布头堆在桥边,身上衣服七零八碎,头发却十分整齐,看着十分落魄样子,其中一人便往他这边砸了几个铜板:“老头,你来仔细与我们分说分说。”

    却不料那老头脸色一变,直接拾了钱扔到他脸上。铜板当里哐啷从学子身上弹回,从桌上滚落滴溜溜转了几圈,洒落满地。

    “哎——你这老头——”

    那老头把破凉帽一压,翘腿自去睡觉,也不理会他们。

    眼看冲突渐起,钟应忱忙将玉带罗糕放上桌:“一品玉带罗,祝各位步步高升。”

    旁边人一见着这两碟糕点,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叹。

    三层玉带罗糕,层层不同,蜜莲子如宝珠生光,颗颗圆润,桂花点点黄,点缀糕点边缘一线灿烂,桔饼丝,红青丝错落有致,颜色鲜艳,核桃仁香甜松脆,黑白糯米连出一道水墨罗带。

    这样糕点,如珠宝生光,灿然富贵中却透着雅致,让人迫切想要知道味道如何。

    方才还在争吵的学子也顾不得说话了,大家草草一让,两碟子顷刻间让人挟光了。

    饴糖不多不少,恰好让这糯米粉软糯却不显腻,果干,红绿丝与桔饼样样都是甜的,可梅桃桔子林檎各个果香,样样不同,层层甜香在口中交叠缠绕,时不时咬到些核桃碎,便加了桃仁脆感,若碰到了蜜莲子,便仿若浸入花香。

    又好看又好吃的糕点,谁人不喜欢!

    一时间,争论声顿止,都只顾着吃起来,这一吃便误了时辰。

    “池家妹子——”又是同样的声音。

    想是钟应忱离了一会摊子,他才敢过来。

    池小秋抬起头来,见高溪午那张笑脸迎着她,如同一朵太阳花。

    “要吃什么?”

    “你可愿——”

    “再问便没饭了。”池小秋忙着盯鳝丝面的火候,没空跟他打嘴仗。

    “你可愿,愿,给我下碗鳝丝面…”高溪午不想自己连摊上的吃食也享受不到,话里一个急转弯圆了过去,自己松了口气。

    “东边第二个位子,客官里面请!”

    伙计得了钟应忱的嘱咐,一见高溪午就立刻把他和池小秋隔开,免得误事儿。

    可惜高溪午并不老实,他见那十几个学子又围坐在一起,便又蹭到池小秋这里来,试图找个话题。

    “池家妹子,你说为什么总有人想不开!那吴老头有什么好,便是进去了,顽石也点不成金银块,还不如在外面快活…”

    他正说的高兴,却不防后面有人哼得一声,高溪午一转身,顿时魂飞魄散。

    怎的高先生提前出来了!

    魂飞魄散的不止他,还有那一群吃的正欢的学子,一眼瞥到高先生身影,个个脸色大变,忙从帽子里,袖子中,鞋底板,屁股下抽出书来,摇头晃脑大声读起来。

    希望亡羊补牢,千万别晚呀别晚!

    可惜吴先生送与他们的仍旧是一声骄傲的哼!

    一时间哀叫声又起:明日真的又要换些花样了。

    池小秋无暇顾及他们,她如同一个陀螺,只要在云桥,就绕着锅台打转。

    这几天,最让池小秋高兴的便是,云桥多了许多别地过来,指名道姓要找池家食铺的人。

    散往东南西北各桥的饭食总是卖个精光,“云桥池家”的名声渐渐传开,摊子上的人是往日好几倍。

    这不,眼前就又来了一个问的:“云桥池家是你家的饭食不?”

    “正是正是!客官要些什么?”

    矮个子瓮声瓮气道:“鳝丝面,玉兰片。”

    池小秋乐颠颠地将几份鳝鱼丝一起倒进汤锅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待它熟到不老不嫩的时候,马上出锅。

    还没哼完一句,便听见矮个子在拍桌子:“腿瘸了还是手断了?怎么这会还上不来?”

    伙计忙上前安抚:“客人先喝上一杯茶,片刻就好。”

    池小秋收回目光,把鳝丝捞起,几只碗横放成一排,她勺子微抖,挨个溜过去,每碗里便布上了细滑鳝丝。

    浇汤,布菜,池小秋动作如行云流水,刚要喊人端过去,便听方才那个矮个子道:“哎呦!你家的茶要烫死人呀!”

    池小秋开张至今,还从未遇上这样的食客。

    她眼光一冷,抄起碗大步走过去,让慌张不安的伙计退下,一碗面哐得放到他面前。

    “面好了!”

    出乎她意料,矮个子看她一眼,虽然不善,却也未说什么。拆了筷子,自家吃起来。

    他既按捺下脾气,池小秋自然不会和食客过不去,又有旁人现催着别的饭食,池小秋重又围着炉火。

    不过一会儿,就听见啪得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池小秋抬头一看,顿时怒火窜到了头顶。

    只见她的宝贝青花茶盏躺在地上,让人凄凄惨惨摔作七八瓣。

    偏偏摔盏的人理直气壮,一脚踩上了椅子,怒目圆睁,将自己手里的碗举起来,喊道:“你家的鳝丝面里竟然落了有许多头发!玉兰片上都放得落了灰!”

    “这样的脏东西,你家竟敢拿来给人吃!”

    第35章

    元宝糕

    砸碗,

    上桌子,指责,他这一连串动作动静太大,

    众人听了一时哗然,

    忙自家捡视东西,

    怕也落了什么恶心东西。

    池小秋顿时冷了脸色。

    这鳝丝面是她亲自经手,从揉面腌肉到入锅,

    样样干净,煮面的汤锅擦得光可鉴人,

    别说头发,

    就是连蔫了的菜叶也休想入锅。

    锅台到这人的桌子不过两三步路,上无枝叶荫蔽,下无石障坎坷,

    怎么可能落进灰土?

    便是找茬池小秋也就忍了,

    无故糟蹋吃食,当真是欺人太甚!

    她往碗里一看,

    顿时气笑了。

    “这位大兄弟,

    不知我家是要切了这头发做肉还是做菜,不然怎么能在这碗里落得这么齐?”

    她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碗,

    亮与众人看。

    众多目光落到碗里的一刻,云桥桥头立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只见鳝丝面汤里浮着许多又短又小的头发茬子,也不知到底要怎么落,才能这般落进碗里。

    找茬的人只是扯了婆娘备了的纸包往里一洒,

    自己竟也未细看,这会涨红了脸,

    心里将自己浑家千刀万剐暗骂了一遍,目光一转,

    忙把玉兰片一推,大声道:“面便罢了,这玉兰片上落的土,你又要怎么交代?”

    池小秋一看,果然那嫩黄色灿烂可爱的玉兰片上,几粒黑压压泥粒格外显眼。

    她睁大了眼睛,好似无辜慌张的模样:“便是我自己吃食上头有不小心处,便将给的钱还你便是!还能有什么交代?!”

    找茬的人心便定了,只当哄住了这个小姑娘,他道:“我走了老远才到了你家吃饭,你家费了我许多时间,便只还了钱不成少说也得把这玉兰片价钱翻上十倍,赔你李大爷二十两才算!”

    池小秋转头瞧了瞧自己蒸笼前挂的木签子。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上面该写着:玉兰片,十文。

    这得是翻上百倍千倍了吧!

    池小秋叹气:“若给了钱,这便两清了?”

    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这李大爷大感意外,一时忘形,冲口而出:“若给了钱时,是你自己从云桥滚出去,从此后,看见你一回,爷爷我便砸你一回摊子!”

    光说话时也没什么震慑处,他挥起自己蒲扇巴掌,捏作拳头,一拳便要向桌上捣去。

    池小秋一出手,立刻攥住他手腕,他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像个小鸡子一般被她牢牢控在手中。

    这场面太过滑稽,众人一时静默,而后,又是一顿大笑。

    那“李大爷”紫胀了脸,使尽力气挣扎,池小秋觉察出他不老实,不耐烦间一个用力,顿时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便消停些,横竖我不动,你也动不得。”

    就在此时,高溪午不知何时到了方才这这茬的人坐着的地方,他指着脚下一块地喊道:“我刚才看见了!他从地上抹了一把土,撒到盘子里陷害店家来着!”

    这人脸如猪肝色,破口大骂:“你放屁!”

    “哎——说别人前你自己先莫要放啊!大家都来看看这儿啊,现留的印子呢!你敢不敢把你那爪子拿来对上一对?”

    高溪午砰砰砰敲着书袋,恨不得这是个锣鼓,能瞧得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瞧热闹。

    有热闹谁不来看,顿时吃饭的人都往这边来,围着高溪午,纷纷点头。

    池小秋松了他的手,往前一推,把他推个踉跄。

    “不好意思,手重。”池小秋道歉得毫无诚意:“你便直说吧,是谁让你往这里来的。”

    要是只要钱,许是他想来诈些不义之财,可上赶着让池小秋滚出云桥,再开不得铺子,说没人得了眼红病要给她使绊子。

    她名里的“小”字倒过来写!

    “是…”原本已经蔫了精气神的那人突然暴起,一把将他左右人推了出去,倒在池小秋身边,等她扶了左右起来,众人骂骂咧咧立住脚要来摩拳擦掌寻他时,早已经跑了没影儿。

    有在骂人不绝的,有在宽慰池小秋的,还有人信誓旦旦道:“小秋妹子,怕是有人眼红你家生意哩!你放心,下次若捉了这人出来,咱们一起给你出气!”

    钟应忱回来时,便看见短短半个时辰,原来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摊子,如今乱成一团。

    他紧赶两步,先拿眼上下看了一遍池小秋,见没什么差错才问:“怎么了?”

    高溪午忙挤过来邀功:“有人要碰小秋妹子的瓷儿,让我给撵了!”

    池小秋拱手谢他:“虽去不得你家做个厨娘,日后但凡有想要吃的,尽管往我摊上来!”

    高溪午喜不自胜,钟应忱却淡了脸色。

    池小秋好奇问他:“你如何能看见那人抹了什么地方?”

    他明明和这个李大爷背对着坐,中间隔了两三张桌子和十来个人,怎么能注意到。

    “我没看见——”高溪午想要做出些赧然的神色,可一贯厚脸皮,努力宣告失败,得意仍旧止不住地从他眉梢见透出来:“那印子是我抠的!他栽赃人,却没想着也有人栽赃他吧!”

    池小秋深觉这主意十分好,便跟他道:“我有今早上新做的元宝糕,你喜欢甜的咸的,我给你拿一些来。”

    高溪午压根不听什么糕,只听见有新菜便两眼放光:“各来一些都好!”

    钟应忱在不远处,心里默默道一声:脸大如盆。

    元宝糕他可还没尝呢!

    那是池小秋近日来折腾米粉糕点做出的新鲜玩意,逼着他刻了许多个模子出来。

    米粉填进去一半,左边一半压进甜馅儿,右边一半压进咸馅儿,等蒸出来就是个胖乎乎的元宝模样,外皮或是羊脂玉籽白,或是鸭蛋心澄黄,一个个安稳坐在蒸笼上,肚子胖鼓鼓的,十分敦实可爱。

    高溪午先是一喜,左等右等,却还是只有一笼,不由有些失望。

    池小秋跟他说:“既是两样都喜欢,我就给你拿了些混馅的。”

    这样混合口味的东西她不常做,自己也有些忐忑,另塞了钟应忱一笼,满怀期待想听他说些什么。

    钟应忱细嚼慢咽,最后道出两字:“好吃。”

    池小秋眨眨眼,决意换个试菜对象,高溪午。

    高溪午正忙着咬开其中一个银元宝,两头尖角翘翘,左边一口,舌头一压,蜜甜就淹进来,松仁捣得碎,碎到看不出来,但仍然在元宝糕里留下它松林间高天云雾间染就的清香,下一个登场的是洋糖,它甜的有些霸道,把松仁芝麻黏在一起,便让有些清淡的味道浓烈起来。

    高溪午兴奋地一丢筷子,池小秋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高谈阔论,结果他直接拿手捏了另一角,一口咬下去,赞道:“好吃!”

    右边是荤馅,火腿丁选得绝妙,正是多瘦少肥的地方,剔成小丁,也不知道混了什么出来,不油不腻,不柴不肥,鲜味恰当好处,也不至于夺了寻常肉香的风头。

    他尝着了味道,一手拎了三四个,风卷残云一般吃个精光,左右看看,都没有多的,唯独钟应忱那里,手边还垒着半笼。

    高溪午眼巴巴看过去,钟应忱察觉了他眼光所落之处,便遥遥向他一笑,拿起那半笼,朝他举了举——

    塞进了锅台下的柜子里,还落了锁!

    池小秋正在给众人散些果子香糖,一人多送一样吃食,算是刚才那半日喧闹的赔礼,远远望见高溪午可怜巴巴坐在这里,奇怪来看。

    “你喜欢这个那我便再给你…”

    钟应忱也走过来,他和颜悦色道:“米粉糕吃多了不好克化,不如明日再给些。”

    池小秋对他深信不疑,原本拿出来的一盒糕点又顺手放回了远处:“那就这样,高兄弟,你明儿要有空过来,我再送你一盒!”

    对于所有赞她吃食好吃的,池小秋都毫不吝啬。

    高溪午忙点头,心里顿时对钟应忱充满了感激,看看天色,只能唤了小厮依依不舍挥手回家。

    一直走到半路,他才琢磨出哪地方不对。

    不好克化的,不该是糯米糕吗?和米粉糕又有什么关系??

    池小秋在云桥人缘一贯不错,散了几回果子,再送几样小菜,不仅没人埋怨方才扫兴,还有人拉了她道:“妹子,你这才开几天,要你送什么东西!”

    不愿要的,池小秋便添上一碗粥或一份面,忽然看见桥正中隐隐一个身影蜷在那里,半边脸侧转过来,桥头灯笼逸散出的灯照亮了他的轮廓,道道皱纹如同车辙,好似诉说无言岁月。

    池小秋识得他,大约也没有家人,只是在桥洞下住,不脏不臭,坐下身下的几张不知从哪里乱撕出的碎布头,就是他全部家当。

    她前几日撞见时,便想送她些粥,却让旁边一个出酒水摊的娘子拉住了。

    “从今春过来,谁没送过饭给他,反倒让他撵着说不好!妹子你别管他,每过几天,他有的是钱吃上顿好的!”

    虽如此说,池小秋也悄悄在他平日睡着的地方放些粥。

    她想了想,仍旧盛了一碗面,稳步走过来,她弯腰搁下来时,老头调转了身子漫不经心瞧她一眼。

    “你就是池家的丫头?”

    池小秋歪头,乌黑眼仁瞅住他,有些好奇。

    他自顾自道:“也就你家吃食,还值当我多说两句。我也不白吃你东西,你做的那点心,是不是太黏牙了?做点蒸儿糕,一块活进粉里,就好了。”

    池小秋蹭一下跳起来。

    他怎么知道自己做米糕时,就在为这个苦恼?

    第36章

    糯米为糕

    池小秋撵着问他:“蒸儿糕?可是街上米粉芝麻糖做的蒸儿糕?一两面里要放上几分?”

    这老头却一下子臭了脸色,

    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自家试去!”便再不理会她了。

    池小秋从小看阿爹做菜,肚里也记了几十上百个菜谱,但她家不过是个小小食铺,

    自然没有许多诀窍,

    这会儿得着一个,

    便像鱼钩一般,勾得她满心思绪都留在了这上头。

    原来劝她的酒水娘子,

    看池小秋茫茫然走了回来,失了魂一般,

    忙宽慰她。

    “那老头又说你家饭食不好了?你理他作甚!就说我家的碧香酒,

    谁吃了不说好?偏他挑得玉皇大帝一般,左一句没滋没味,右一句米选的不好,

    活像送钱上门的老祖宗!”

    池小秋敷衍点头,

    心早就飘到了家里,恨不得立时便蒸了糕来试试。

    蒸儿糕做法简单,

    上好米粉,

    捡磨得素白轻匀,蚌壳刮了在模子里压上一层,

    撒层糖,再压上一层,上锅蒸成,米香也淡,

    糖甜也淡。也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虽不惊艳,

    却又能做小儿裹嘴的零食,不必担心太甜蛀了牙,

    也可做阿翁阿婆换个口味时常吃的糕点,拿水一泡,没牙都能做粥吃得。

    这糕里有糕的做法当真能奏效?

    池小秋又从米市拎了几斤祁安糯米回家。

    祁安这地儿的糯米比别处更加粘软香甜,舀出来七升,再配上三升的白米,细篾子里来回晃着淘洗干净,泡在现从甜水井里绞上来的水里。

    “泡多长时间?”

    池小秋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话语模糊不清带着困意:“得一天呢。”

    “那便先睡。”

    池小秋忙摇头:“半夜得换水。”

    “那便明日做。”

    池小秋又忙摇头,等她停下动作,却只能望见钟应忱的背影。

    又是一个哈欠,她垂下头,正想靠着廊下睡上一会儿,却见搁在桌上的米盆不见了。

    门吱呀一声,湘妃竹帘被肩膀推开,钟应忱端着盆一过,立刻又砸在门框上,响亮一声。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米在我这里,你自睡去。”

    池小秋张口结舌,再次后悔当日教他喝了桃花酒。

    这打家劫舍的本事,怎么便学的这么快!

    泡了许久的糯米白米都鼓胀起来,叫人有种拿手一捏便能成末的错觉,但它还是有筋骨的,池小秋将它们都倒进石臼里,笃笃笃捣上一阵,抓出一把来看,只是一群米渣子,须得再来回翻上一翻,混匀了,再捣。

    捣上几回,便是筛子登场的时候。

    池小秋的买来的筛子比别家的网眼更小上十倍,能筛出米粉中最细匀的一层,每拍一次筛子外的蔑丝筐,就见糯米粉如雪似雾一般,纷纷洒洒落进池小秋备好的大碗中。

    池小秋看了看筛子里的细渣子,把余者倒回去,再捣。

    钟应忱与高溪午进门时,看着的便是坐在葡萄架下,分外认真的池小秋。

    葡萄在慢慢长大,柔韧嫩绿的根须一点点往外探,不知不觉地,却又迅疾地向架外蜿蜒,逐渐与廊子的石架子连在一处,横出一片阴凉。

    池小秋浑然没听见动静,直到高溪午几步跳到她面前,如同一个麻雀跳着脚叽叽喳喳:“小秋小秋,你又在做什么吃的?”

    她一抬头,高溪午愣了一瞬,指着她哈哈大笑。

    想是方才的糯米粉太轻太细,扬起来时扑了她满头满脸,白米粉中正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

    钟应忱嘴角也不由一弯,他瞪了一下高溪午,暗藏警告,高溪午立刻捂住嘴巴,肃脸叉手,立在当地,不敢说话。

    钟应忱顺手拿了池小秋放在一边的巾帕,熟练地蘸水递与她。

    “擦擦脸。”

    她打量着高溪午,一脑门子问号:“你怎的来了?”

    高溪午一脸恭敬之色:“我是来钟兄请教课业的。”

    池小秋随手抹了把脸,看了看太阳,还好好在东边挂着。

    原来世上真有兔子自家去寻老虎洞的故事。为的竟不是萝卜,而是一贯如临大敌的课业。

    钟应忱瞧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我与他说完,便来搬东西。”

    池小秋点头,笃笃笃又捣了起来。

    高溪午跟在钟应忱后面絮絮叨叨:“钟兄啊,为何你便不能把待小秋的那份耐心,分与我一半?便是三分也行啊!”

    钟应忱听不惯他一口一个小秋,便瞥他一眼道:“圣祖有训,乡间人比年论称。”

    “所以?”高溪午不明所以。

    “小秋小上你两三岁,须叫妹子。”

    高溪午奇怪:“我不是跟着你叫的?”

    钟应忱一顿,高溪午忙刹住脚。

    明明这太阳好的很,可钟应忱一个眼神,他恨不得裹紧自己的小棉袄,忙满口答应:“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钟应忱这才满意。

    这世间人心诡谲,他不敢全然相信任何一个无故热情相待的人。他偏头瞄了一眼乐呵呵的高溪午,既然远不得,不如就再拉近一些。

    蒸儿糕轻轻一压,就成了粉末,和筛出的米粉活在一起,她把不好量,便分了几份出来,从少到多的加着。糕里已经有了糖,原本要放五斤的洋糖就减作三斤,浇上水慢慢揉捏,分出一个个白团子,放进蒸笼里。

    火苗舔舐着锅底,蒸蒸热气便从笼边袅袅而出,池小秋数着时间,看差不多时再拿出来,用力揉搓,直到颜色均匀,而旁边备好的各色果干核桃仁瓜子,便在这时候揉了进去。

    蒸笼里铺上一圈笋壳,白团子放在里头一压,便成了形。

    池小秋戳戳他们:“这回,你们总该更好吃些吧!”

    可惜她费力做出的这些白团子并不省事,等她要把熟了的百果糕拿出来时,才一碰到,心里便叫了糟。

    果然,她稍稍一捏,手里的百果糕便碎了。

    何止不粘牙,他们还可以粉碎如沙土。

    池小秋这会庆幸,只蒸出了一笼来试验。

    她不焦不恼,又拿了一团粉来,里面蒸儿糕混得少了,正好能让她来算算比例。

    这日再往云桥上去时,池小秋正经过闲倚在桥边的老头。

    两下里目光相遇,他眼神在池小秋手中的糕点徘徊片刻,有些失望,又有些嘲讽。

    池小秋浑然不觉他的眼光如何,既然别人已经将方子给了,那其中分寸,便该自己去学习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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