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不…都是她在缠磨我!”

    常宝官急中生智,指头点到了池小秋脸上。

    咦?

    莫名被赖上的池小秋眨眨眼,衡量了一下自身处境,最后还是决定要跟这妇人斗上一回。

    常娘子听了池小秋说因由,眼睛转了一转,慢慢道:“这事却不是我们不应,只是价钱…”

    有的谈就好,池小秋松了口气,决定要继续用好处来说服她。

    每月三两,已经算是出血了。

    只要能让与她一半,诸如“共同经营共同获利,两家携手共创辉煌”这样的瞎话,她也是绝对不吝啬编的。

    常娘子却比常宝官精明上十分,只是一副为难样:“不是做嫂子的为难,实在是我们家这铺子是公爹留下的,十几年的老生意,一向红火…”

    。……

    要不是亲眼所见,池小秋险些要信了她的鬼话,恨不能拉了钟应忱过来,将下午的“盛况”画与她看。

    “五两…”她打断常娘子的滔滔不绝,退了一步。

    “八两!”

    “…算了,告辞!”心疲力竭的池小秋拔腿就走。

    常娘子只以为她欲擒故纵,却不防她腿长脚长,只两步,竟真的走得没影子了。

    常娘子后悔不迭,直跺脚。

    晚间回去,钟应忱正在挑灯作画,头也不抬问道:“可定了?”

    池小秋斜倚着墙,咬着草茎,一只脚掂来掂去,语气轻松:

    “再往福清渡逛两回便有了。”

    “可要帮忙?”

    池小秋想想,一轱辘翻起身,用膝盖一路行到草席边,小心翼翼拱手道:“还得兄弟周济!”

    钟应忱搁下笔:“几两?”

    池小秋竖起两根指头。

    钟应忱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你应了她二十两?”

    “二两!”

    钟应忱放缓了脸色,低头沉吟了片刻。

    池小秋见他好似不愿,便忙摆手。

    “我也是说说,若是没有也罢了。”

    谁的钱赚的也不容易。自从钟应忱接了书坊的活,不知道多少回她睡得迷迷糊糊半夜起来,仍见他趴在地上,就着昏暗的油灯一点一点仔细地描,听见动静抬头看她时,眼里都是熬红的血丝。

    钟应忱的手摩挲着钱袋,里面有五两,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也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会自己动手,才知道钱有多难赚。

    这五两,他得画了多少本呢?

    七本。

    他记性好的很,一本都不会记少。

    拿到的价钱是别人的一半,交出的画稿是别人的两倍。

    入了书坊才知道,做了画师又岂会这般简单。

    他在书坊里是个后来者,既无根基,也无亲故。当日强行参加考校,还打了一众人的脸,自然也无可帮扶的人。

    多好的伙计!便宜好用,欺压得再狠,也不用担心他有反扑的力量。

    但又有什么要紧?

    钟应忱的心眼有时候很小,有时候又很大,那些不值得他费心的事,却入不了他的眼。

    那些冷嘲热讽磕磕绊绊,只要兜里还能落下钱,他一概懒得计较。只有日渐迫近的时间,和相差甚远的束脩,才让他心焦。

    今年十月,各府各县都要开始造黄册,对他这样的无名无籍之人而言,若是错过了,再想等到这次正大光明取得应试资格的机会,要整整十年!

    沧海桑田,时光易转的十年!

    同时,若想拿到应考的一纸亲供单,找到愿为他作保的廪生,入书塾寻先生,便是他现今唯一的选择!

    寻到了先生,才能过童试,进书院,立科举,才能站在金銮殿上,去问一问那个人。

    那把从母亲胸前穿透了,滴着血刃的刀,是不是你!

    这钱,无论如何,也不能借!

    钟应忱垂眼,继续画着稿子,描了两笔,却心不在焉,低头看时,早画歪了纹路。

    这画早废了。

    他提着笔愣怔了片刻,不自觉抬眼,见池小秋又靠回墙角,只能看见她侧脸,正望着窗边,十分认真地发愁。

    鬼使神差地,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手便自个将钱袋扔了出去。

    池小秋被砸个正着,她抽了系带一看,里面足有五两。

    她摇头,仍旧扔了回去:“太多了。”

    钟应忱从中取了两块,又将钱袋给了她。

    “你那兜里,也不到三两。”钟应忱对她的银钱多少门清。

    池小秋怔了一下,一瞬间,心里感动地一塌糊涂,她想了想,郑重问道:

    “我算利钱给你,五分利,月底前结清。”

    “凡贷钱抽利,多过三分者,仗五,罚倍银。我不惯坐监。”

    钟应忱并不感动,直接说与她:“你这谢礼给的太过,容易养大别人胃口。便是旁人施与援手,也不应致自己于不利之地。”

    他说:“这钱,我不用你还。”

    池小秋还在等着他往下说,钟应忱可不是卖了自己还要倒数钱的人。

    果然,钟应忱接着道:“这钱算是我入了份子,以后摊子若有了进项,刨了成本,我占两分。”

    “好!”池小秋干脆答应,两人击掌为誓。

    撇开两人情义不说,钟应忱虽不懂茶米油盐,锅碗瓢盆,却会算数会写字,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拉他上了这个船,总是赚了。

    转天,池小秋专挑了下午时候,又往福清渡去,挨家铺子去问,却只略过了常家铺子,她只如个梭子一样梭过两回,听见风声的常娘子便坐不住了。

    趁着池小秋再从她眼前过,常娘子忙将她拦住,道:“那日我忘了和妹妹说,五两也使得。”

    这回换做池小秋一味摇头,要躲着她走。

    “着实不容易…”

    池小秋步子大,眼看就要突围。

    常娘子生怕她又没了踪影,忙拖着她衣襟,也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胡乱道:“五两…四两半…四两也使得!”

    池小秋立刻停了脚步,笑逐颜开:“好!那便四两!”

    她干脆利落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契并印泥,几步走回常家铺子前,啪得拍在桌前,道:“按个印子,我便给钱!”

    旁边的宝官因着这两天娘子心气不顺,宛如生活在水火中,听见自己说可,忙跟着池小秋在纸契下按了个手印。

    盖棺定论,水到渠成。

    等常娘子紧赶慢赶回去,池小秋早拿了契纸,按下四两散银,对着两人客客气气拱手:“多谢大哥与嫂子周全,以后咱们便一处了。”

    常娘子气得倒仰:“分明说的是五两!”

    池小秋脸色立刻不好看了:“嫂子莫不是在耍弄我!契纸现在这里,不然我们请了人来说理!”

    常娘子如同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眼睁睁看着池小秋走了,回过身来又把常宝官搓扁揉圆好生教训了一顿,夜里握着心口,想着那每月少出的一两银子,便觉得心肝肺都让人拧着疼。

    池小秋也不去管他们心情,回家去还了钟应忱一两,开始张罗起自己的新买卖。

    池小秋一向不毛不拔,这回竟也大方了一回,往集市上买了些锅盘砧板,在半塌的另一间芦棚席子里搭了一个简单的灶台,竟也似模似样。

    “不做酥鱼?”钟应忱本以为她还要做老营生。

    池小秋忙着扛锅放碗,头也不抬:“不多些饱肚的吃食,便是再好的酥鱼也不卖出去。”

    江娘子摊上也是将各色菜都浇了白米饭,才带起了第一拨生意。

    “便卖这个?”

    钟应忱见炉灶边堆得老高,打开一看,竟是一叠又一叠的大饼。

    “咱们这儿,天晴刮风,天雨落水,什么米面放在这里也早坏了。今儿我往桥上去,那里有个曹婆婆饼铺子,卖的好便宜大饼!半卖半送,这一袋子,才不到一百钱!”

    池小秋占了个大便宜,絮絮说得高兴,钟应忱听见名字,总觉的哪里熟悉,待仔细一想,打断她问道

    :“安华桥东的那家?“池小秋点头。

    “你可尝过?”尝一口再看看他家为甚这么便宜!

    “我走得急,却没来得及,横竖这馒头大饼也没个馅儿,便是再难吃,想些办法,也好衬饭食。”

    “这饼…”

    “渡口的人没什么讲究。”池小秋亲看着那些人风里来雨里去,能吃上一口热饭便好,只要菜口味重些,占肚的东西便能吃得下去。更何况,这家的饼最是实在。

    池小秋掂了一张饼给他看,只消稍稍一拍便彭彭作响,她道:“看这个头,又大又厚,吃下一张能赶上别人两张!”

    “…”

    钟应忱递过去:“你尝一口。”

    “唉?”

    “尝一口试试。”

    池小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忙咬了一口,白里还泛着黄的大饼,如她意料之中的又大又厚,费了半天劲才咬下一块。

    连她都如此,别人连吃也吃不动!

    池小秋看着满满当当的大饼,有种想要找一块豆腐去撞死的冲动。

    第12章

    红煨肘子

    钟应忱当日尝这饼时还在想,不知道哪个冤大头愿意把这样又厚又硬的饼买回家去,不想自己旁边就出了一位。

    冤大头还在对着大饼发呆,钟应忱知道她看钱看得甚重,便道:“日后遇事三思便好。”

    这一百钱虽然可惜,却也不是输不起,只当买个教训,知道便宜不是这么好占的。

    池小秋仍旧盯着一摞大饼,她便不信,就不能想个法把这些饼给卖了。

    她本想卖的是大饼卷肘子,这会看着是怕是卷不动。

    该怎么办呢?

    新买回来的猪肘子,皮厚肉多,池小秋换了好几次水,将那几只肘子搓得粉粉嫩嫩,放在瓮里吊在水上,足足煮了一个时辰,过油微微一灼,直到皮上起了皱褶,这才加了秋油和清酒,把十来种次第倒进去,又仔细煨了半个时辰。

    各地风俗不同,池小秋家里猪肉价贵,柳安镇却最是价贱,按着这里的物价,一只肘子竟也只合到百十来个钱,她买上一两只,便能足足做上一整天的菜,实在划算。

    池小秋做菜时专心无比,等她抬头,才知道钟应忱早出去了,再进来时,便是让池小秋拽了来。

    “帮我试试菜!”

    钟应忱甫一看时,脸上不动声色,脚往后急退了两步:“我不惯吃!”

    他自小饮食清淡,最怕油腻的东西,更怕油腻还带皮的。

    池小秋十分热情:“你先尝尝!”

    在她自小到大的记忆里,还从没人能拒绝红煨肘子的味道。

    钟应忱看时,透红的皮肉安安静静躺在芭蕉叶上,翠绿衬着晶莹暗红,看着便胃口大开。

    “我先给你卷一个,试试菜。”

    池小秋连皮带肉给他挟了一筷子,肘子颤颤巍巍,被放在了一张比脸盘还大的面饼上,池小秋往上面刷了一层汤汁,又上一层肉酱,两头一折,卷作一团。

    钟应忱来回打量手里的饼,生怕一口下去,再把牙给拽掉了。

    “绝对咬的动,不信你试试!”

    果然,池小秋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原本咯牙的大饼变得细腻许多,再浸透了汤汁,不仅软和更浸透了肉香,触手薄韧,一口下去,肘子肉已经煨得极为细嫩,浸透了汤汁,外面的皮半点不见油脂,炼得如同肉冻一般,鲜味绝伦。

    池小秋跟他商量:“这一个,咱们卖多少钱?”

    不等钟应忱说话,她自己算起来:“一个肘子能出三十多个卷饼,渡口一顿饭下来没有二三十个钱打不住,咱们一个便管饱了,便卖二十也不多。”

    钟应忱默默吃完手里这个,眼里偷偷往锅里瞄了好几回,见池小秋一心沉迷于算账,手便不由自主又往下一个摸过去。

    万不能让她瞧见,不然这脸也挺疼的。

    菜单便算定了,池小秋物尽其用,将帘招子上的名号交给了钟应忱。

    要说典故,钟应忱一天能起上百八十个名字,但是池小秋列出名字让他毫无发挥之地。

    “池小秋食铺!”

    钟应忱无奈,顿笔道:“哪有女眷的名字高挂帘幡的,不如改一个。”

    “池家食铺!”

    池家池家,真是谁都不识得也不能忘了你这个池字。

    钟应忱摇头,一边在招子上端端正正写上这四个字,一边道:“你也来看看,这几个字你也需得会。”

    到底不甘心,他又在旁边题下一行小字:四时珍馐,八方回香。

    等到把招子挂出去,两人才晓得这铺子叫什么都没差。渡头运货筐的多半大字不识,见他们把物什都摆出来,从不问:你家是什么铺子?只都问:“你家卖的什么饭食?”

    开张第二个时辰,摊前人寥寥无几。大约是常家铺子在这里久了,诸人走到这边都自觉地绕开,池小秋在他们旁边,冷清得发抖。

    池小秋将招子拿在手里晃了几晃,大声叫卖起来:“香喷喷的肘子肉,嫩生生的卷大饼,一个顶两个喂!”

    装着肉的陶瓮一开,香气远飘,她另摆了一个小砧板出来,上面芭蕉叶展得整整齐齐,大饼分作小块,加上一点碎肉就卷作拇指大小,一口一个,有人来问时,便签上一个,直接送给人尝。

    平日里摊上都是常宝官一人看着,常娘子直到太阳落山了才过来,生怕晒疼了她娇嫩的肉皮,今个却早早守在摊前,也不给好脸色。

    常宝官一整天都睡不得觉,蔫央央的,看池小秋那边渐渐围满了人,十分羡慕,道:“娘子,不如咱家也去问问。”

    常娘子看她人越是多,越是心疼自己的少了的一两银子,若是按契纸上半年来算,那可是整整六两!

    只这么一想,她的心口又开始疼了。

    “谁家白吃白送没人要!要学她来,你还要亏上多少!”

    可惜并不如她的意,旁人尝了一个小的,便立时摸了腰包拿了个大的。池小秋立在摊前,桌上铺着净布,又整齐又干爽,蕉叶一展,上汁上酱夹肉卷饼,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瘦瘦弱弱的人看着十分利落,只能瞧见她一旁的饼在飞速地变矮。

    这一天下来,原本清闲的常宝官茶水铺又被分作了两半,一半池家食铺前站满了人,一半常宝官对着他满桌无人动的糖水发呆。

    也曾有人想要往他家买些茶水,却让熟惯了的人拉了回来,等两边都收了摊,池小秋一扫常宝官空空荡荡的钱罐,和可怜巴巴的眼神,正想跟他说个麦茶方子。

    常娘子却抢上前来,一脸警惕挡在常宝官前面,瞪他一眼道:“还在那死着?!收摊!”

    池小秋悄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然如此,那也不必贴人的冷屁股。

    她低头一瞧桌子下满满当当的钱盒子,重又笑开了。

    这般过了一旬,池小秋的铺子越加兴旺,她便又腾出手来将之前的酥鱼,鱼饼都加上,算是多一份吃食。

    “咦?这味倒熟悉。”

    池小秋铺前多半都是汉子,多一个女子便显眼,还是个皱着眉在她铺子前品了半日的。

    这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问道:“这鱼你从前卖过?”

    “娘,我还要!”旁边的小儿在她腿边缠磨。

    池小秋一低头看这孩子,忽然便想起这女子是谁了。

    原来就是前些日子在江娘子铺前见的那个。

    这可不是送上门来打招牌的机会!

    她笑眯眯回道:“我认得阿姊,以前我在江娘子铺上卖鱼时便常来,今个就送你一份。”

    那娘子一拍手,着恼道:“我说怎么他家的酥鱼像是变了个个,原是换了人,那铺上娘子竟也不说一声!你等着!这鱼我不白拿,回去便说与街坊,日后只往你这来!”

    池小秋笑弯了眼睛,心里愈加舒畅。这娘子也不是虚应故事,接下来几天时便有人直接找上门来问:“这可是池家的酥鱼?”

    每日都赚得盆满钵满,池小秋总是乐呵呵的,她总是盘算着,若再能这样赚到月底,除却要给常家的,她还能净赚三四两。

    三四两欸!以前在家时,爹娘合成一块也没这么多!

    “需得提防着江家生事。”钟应忱画图常常通宵,好容易闲暇时,忙提醒她。

    池小秋冷笑道:“她昨日还有脸拦我下来!”

    江娘子近日酥鱼生意让抢了大半,来吃饭的人也少了许多,再有之前的食客将此事拿出来,指责她以次充好,连信誉也打了对折。

    “小秋妹子,我却没看出来,你这年纪小小的,过河拆桥的事却做得顺当。”

    她阴阳怪气的语调半点没让池小秋不安,当日因着酥鱼,她家来客涨了多少,这旁边的人家都清清楚楚,自己半点没涨价便让她家占了独个便宜,已算是对得起江家。

    当日送给她家多少客人,今日便拿走多少,公平得很。

    江娘子见她面上并无波动,也不理会,只是径自往前走,待想上前厮打一场,却又想起池小秋一身力气,能将她家木凳子给轻松折了。

    打也不敢打,骂也不敢骂,钱还一天比一天少,江娘子被噎得半死。忽想起一件事情,便追在后面道:“莫怪我这做姐姐的提醒你一句,这酥鱼生意可不是我一家的!”

    可不是,不仅不是你这忘恩的江家的,也不是那偷了香料的王八的!

    池小秋便不信,还有偷盗的贼反要去主人家打盗窃官司的!

    钟应忱摇摇头,却也不再说她,他按了按昏昏沉沉的头,活动了一下手腕,咳嗽两声,重又埋头画起来。

    近两天,池小秋眼见他出的画稿越来越多,比以前还要多上一倍,只觉得不对。

    她问:“他们又欺负你了?!”

    “谈不上欺负,不过使些绊子。”钟应忱目光微凉,微微冷笑道所有人都赌这硬塞与他这一组的画稿出不来,也不知他做成的那天,别人又是什么表情。

    池小秋一句话冲到脑门:“你和我一起!等铺子做起来,我多给你两分!咱们不去他家受气!”

    “不必。”

    这本书,说不定便能成为他的筹码。

    能换来更好的东西。

    池小秋想了想,也无其他办法,只能拿舍出些钱,拿鸡蛋团了几十个荠菜团子留给钟应忱,自家又去出摊了。

    可今天她等来的并不是丁啷作响入瓮的铜钱,而是一个眼熟婆子,带了几个精壮汉子将她团团围住。

    “便是你偷拿了别家的酥鱼方子?”

    “我没有!”池小秋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怒目而视。

    那婆子哼一声:“若没有,你这酥鱼用的香料,怎的和我家秘制的一模一样?!”

    周围人都炸开了锅,渡口都是做小生意的,信义二字最重,秘制手艺便如人命根本。

    偷人方子便是谋财害命!

    第13章

    一场混战

    婆子一使眼色,那几个猿腰虎背的汉子便都围拢上来,眼看便要扭住手脚。

    池小秋怎是肯让别人辖制命门的人,稀里匡啷数声巨响,她随手抽出旁边的凳子椅子招子砧板,直接往他们脸上招呼。

    她去拿东西时,那几人还不以为然,只侧个身拿手稍挡了一下,脚步仍旧向前迈去。

    也是,小姑娘软绵绵的力气,那东西能不能飞出两丈还难说呢!

    下一刻——

    “哎呦!”

    “我的妈呀!”

    地上歪七竖八多了两三个挂彩的人。或是眉上眼边一片紫青,或是胳膊上划破了皮,血正往下流。

    池小秋趁着这一片混乱,一脚踩上高杌子,顺手拎起一个小木凳子,往地上狠狠一掼。

    四周顿时一静,能清晰地听到有人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毕竟,这一个凳子,从完好无损到现在地上的凄惨模样,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池小秋突然就想到了这婆子是谁!

    当日进方家侧门的时候,开门的小子曾唤她:秦妈妈。

    池小秋指责的声音就在这一片沉默里显得愈加辞严意正:“你使了人来要强行掳我,便是怕我跟你说理吗?!”

    秦妈妈一呆,江娘子原先跟她说过,池小秋很有些力气,她只当多带两个帮手便好,却没想到,这丫头哪里像个姑娘家!

    她原想着直接趁乱将这丫头撂到偏僻角落,乱棍打上一顿,恐吓两句,量她再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再出来。

    谁知这一条便行不通了。

    她正在懊悔间,池小秋的手指直接点向她:“你说我偷你家的秘方,你还要说你偷我的咧!”

    秦妈妈此刻便庆幸,亏得自己多留了一手,她冷哼一声,从兜里取了一个袋子打开,挨个给众人嗅了一遍,冷笑道:“她平日里做的酥鱼,可是这个味?”

    这些日子,渡头上的人少有没有尝过池家酥鱼的,熟悉的香味一出,便有许多人点头。

    指点池小秋的人顿时多了起来。

    “好利落模样,却没想到是黑心黑肺的人!”

    “若我家方子让人偷拿来卖钱,天天咒他下地狱炸油锅!”

    “这不是卖池家酥鱼的小秋?别是弄错了吧!平日瞧着倒是个端正孩子。”

    “你可别让骗了,早听东面的江家铺子为露了酥鱼方子哭了好几回呢!”

    池小秋也学她似模似样冷哼了一声:“要拿东西谁不会,姑娘我也不是没有!”

    “或是偷了香料,或是偷了方子,难道你自己便不能做一份出来?”

    “说到现在,你丢的是东西还是方子,连你自个也不知道?”池小秋话里带着嘲讽:“我却能说的明明白白,我丢的却正好是你手里这个!”

    两边调料一模一样,气势谁又不输谁一筹,吃瓜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信谁更好。

    方才那个拿江家娘子说事的路人又在下面嘀嘀咕咕:“可听江嫂子说,这酥鱼原是她家先卖的。

    先前吃过江娘子家饭的人也点头:“可不是,我也在她家尝过。”

    “池家不也说原是在江家寄卖的吗?”

    “江娘子可不是这么说的!”

    池小秋抱着手臂,指头一转,直接将那个人点了出来:“江娘子是哪时候说的?我敢当了她的面说整个二月,她家的酥鱼都是我寄卖的,临街的张婆婆和杜二叔都知道!她可敢当我面这样说?”

    这路人脸色一黑:“我不过是个路人…”

    “我什么我!你既然口口声声替江娘子说话,还在这里充什么过路人!江姐姐的委屈为甚她自己不来说?!”

    气炸了的池小秋这会连害怕也不晓得,她又扔下了一个重锤:“江家现今卖的酥鱼,用了什么香料我一尝便知道,比你现今手里的少了一份花椒,也没有调进梅汁,这就罢了,鱼肉下锅时还又用荤油煎了一遍,又油又老又咸,换我我也不愿吃!”

    “这样的鱼,我可没脸去卖!”

    她这话一出,旁边有人哄笑起来,有两家都尝过,最后成了池家常客的人喊道:“这话却不错,他家如今也太难吃了些!”

    秦妈妈这会脸黑的能滴出水来,却不能现承认是她偷了,若是让人认出来,报给了主人家,从上到下皮不脱一层她的!

    她往旁边使了个眼色,便有个人从人群悄悄溜走了。

    秦妈妈转过脸来冷冷道:“我年纪大,说不过你这个伶牙利嘴,眼里没长辈的小丫头,既如此,你可敢跟我巡检司老爷那里说个清楚?”

    她现在只想着在这渡头人来人往去扯个干净,莫要让方嬷嬷失了这个进项,便打算使了这个法,先押了她走,外面风言风语要如何,便好说了。

    池小秋却眼尖,早盯住先前走的那人,心里只叫不好。

    钟应忱先前与她说过,宰相府的门房胜过七品官,官宦人家里奴仆成群,盘根错节,出外比一般人还要风光,若真是得罪得死死的,却比主人家还要难缠。

    池小秋往秦妈妈处看了看,她的眼神若是把刀,自己早被剁成肉泥了。

    既然已经得罪死了,又能如何?池小秋也不觉得此刻放软了身段,便能立时和解。

    索性把他和自己都放到明面,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要真是自己有个好歹,头疼的便是方家。

    这般想着,池小秋便直直嚷嚷出来

    :“巡检司里老爷有许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你既是方员外家的,自然认识许多老爷,便冤枉我这个不认识老爷的不成?”

    池小秋怎么知道她是哪家的?!

    她这话仿佛一个惊天大雷,秦妈妈脸色立刻变了:“你…你莫要胡说!”

    “我怎么胡说?你们几个不都是西桥的方员外家的?你既有调料方子,自然藏在家里,我怎么上门偷来?”

    “人人都说方员外是个大善人,年年周济穷人,寒天腊月发衣裳,灾荒时候设粥棚,四羲书院的房子,十二街上重修的桥,个个都是员外老爷出的钱。怎的出了你这么个家贼,倒去冤枉别人家来?”

    柳安镇经商之人众多,好讼之风盛行,像这等豪户欺负小民的戏码,最是容易传出去,这会听见还有这样的新闻,都拉了别人过来听。

    秦妈妈眼前一黑,已经能想到若是此事传扬开来,自己的下场会是怎样。

    虽说是方嬷嬷私下里的经营,可事若一出,中间牵头搭线的都是自己,方嬷嬷万万不认,坏了老爷声名,自己这一家子还不得踢脚卖了出去!

    她眼下已经悔青了肠子,原以为不过是带人来威慑敲打一顿,却惹来这一场断送一家子的麻烦。

    旁边乌涌涌一群人,看见秦妈妈惊恐脸色,早已信了大半,一时议论声大起来,眼看群情激奋。

    不能晕,不能晕,若是晕了,这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偏旁边跟着的几个小子没眼色,看架势不对,手足无措挨上来问:“秦妈妈,这…”

    气得秦妈妈心里连连念着蠢货,本要掐自己胳膊的手换了个目标物,刚要骂出声,却见挑唆自己的罪魁祸首正站在远处看热闹。

    两下里目光对着正着,秦妈妈眼里快要喷出火来,那人头一缩,惊慌下便要溜。

    秦妈妈忙颤巍巍指向那个要逃走的人,青着脸道:“快去把那贼妇捉了来!”

    池小秋也循声看去,正见一个身影费力往人群外挤,正是美娘。

    好容易来了个替她脱罪的,正好自个能出脱出去,秦妈妈怎么肯放过去,忙撵了身边几个汉子一起去追,她自己转了身来,对池小秋赔笑。

    “真是对不住姑娘,原是这贼妇给的方子,我侄子媳妇家买了来,原指望做个好事,却不想让她给骗了,明日我便备了席面送来,给姑娘赔罪。这原是我侄子家事,跟我主人家倒无甚干系,还请姑娘抬抬手,莫要见怪。”

    原来的线索串了一串,池小秋几乎明了了整件事的脉络。

    她与方家八竿子打不着,秦妈妈又怎么想来去抢她的生意,想来是美娘偷了,转手卖给了方家家下婆子,至于这中间弯弯绕绕她是不知,但秦妈妈已经把台阶递到这个份上,不管她这气能不能平,也不适合再翻脸下去。

    池小秋便只当信了她,两手拍打了几下衣襟,笑道:“既是误会,妈妈便自去捉了真贼罢。席面也罢了,原是个要帮人的善事,谁知眼神花了,偏碰见个假佛呢!”

    周围人又笑起来,风波过了,倒给池小秋的食铺添了许多热闹处,江娘子铺前生意陡然冷清下来,她也是个狠人,竟款款衣襟,拎了食盒来给池小秋赔罪。

    她眼泪掉得滴滴答答,叫起了撞天屈:“我却从没说过‘酥鱼方子露了出去’这样的话,也不知是哪个嚼舌头的瞎掰,小秋妹子可要信我呀!”

    池小秋差点笑出声来,这要是她,可没脸过来,要不说脸皮厚的人有前途呢!

    她这嘲讽的笑模样看得江娘子心里发慌,她咬咬牙,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头顶上一水的蓝,想来无虞。

    她伸出三指,指天发誓道:“黄天老爷在上,若我真说了这话,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轰隆一声,平地起了旱田雷。

    江娘子傻在了当地。

    第14章

    书坊的刁难

    池小秋这回真笑了出来。

    耐心耗尽,她劝告江娘子道:“说不说的,到底咱两家也没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楚河汉界,不犯边也罢了!”

    两回合下来,池小秋的名声便传遍了,虽有人背后道:“现在便这样厉害,等再大些要出嫁时,谁家以后要娶个母夜叉!”,却没人敢当着池小秋面说三道四,连往日来偷摸想占些三瓜两枣的,也不敢来池家铺子占便宜。

    池小秋诸事顺遂,只除了钟应忱。

    连着有两三日,池小秋晚上合眼前,钟应忱还就着灯在画。早上起床时,钟应忱还伏在凳子上。油灯只剩下浅浅一痕,头天还崭新的棉芯子委屈地打着卷,变作焦黑一团。

    池小秋懵懵懂懂揉揉眼睛,含混不清问他:“你怎么又起这么早?”

    钟应忱咳嗽两声,没说话,手上依然不停。

    池小秋在河边洗了脸,把草帘子与窗子都支起来,熹微晨光透进来,屋里顿时清晰许多。

    她转头之时无意中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钟应忱脸上苍白里泛着潮红,两眼眍着,青黑一片,活像个久卧在床的病秧子。

    “你觉得怎么样?”

    池小秋一慌,又想起去年冬天两人都病了的光景,最难的一次,她几乎要以为撑不下去了,没医没药,没食没水,却不想也顶了过来。

    可这生病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一回了。

    这屋里连着合适的桌凳也没有,他半跪在地上,曲着腰腿,一只手悬在半空,一只手压在凳子上。钟应忱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悬着手描着手里的线稿,一只手温热,直接捂上他的额头,钟应忱一惊,立刻后撤身子,生怕落了墨点,又毁了一幅画。

    “怎么?”他眼神看久了书册,此刻抬头,好一会才能看清楚池小秋的面庞轮廓。

    这一出声,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钟应忱的身子一向不如池小秋康建,眼见他拖了这么久,终于把自己给拖累病了,直接拖了他回草席上休息,一边没好气地答他。

    “没怎么,不过就是发个烧,哑个嗓子,病上一回,能有什么!”

    “还剩三张…”

    “睡觉!”

    “明日要交…”

    池小秋一只手便能按住他要起来的身子,另一只手扯了被,重重道一句:“睡觉!发汗!”

    能安睡的床被给了他些许安稳感,钟应忱熬得灵池枯竭,虽还惦记着没画完的几幅,一旦合上眼,便立刻睡了下去。

    为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池小秋预支了二三两银子,钟应忱一醒,她便抓着他念念叨叨,恨不得将“不生病就是赚钱”这个觉悟牢牢印在他脑子里。

    “好了,还剩三张。”他低低笑,躲过池小秋,重又伏在凳子上画了起来。

    池小秋:“……”

    突然间不想做读书人了呢。

    读书人都要钱不要命!

    十天画完九十八稿,算来是钟应忱最拼命的一回了,可这次,值得!

    他小心卷了画稿,都放进书箧里,一路背着去了书坊。

    三月正是整个书坊一起熬活的时候。年节已经结束,一冬攒下的新书多要在这时候上画设版刊印,一样的书稿,若让别家抢了时候,自然就占尽先机。

    墨存书坊多是出话本杂谈,故事若让别家先读了,谁还现买你的来?因此便先挑出一批书来,按着名声大小列出轻重缓急,让画师各自分了去,连夜赶稿,因为人手不足,连还未出师的小学徒也分到他们手下,纵使担不得大纲,也能跟着描补描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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