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二人俱都没有反驳,神情灰败。

    外间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没想到虞生全竟真的是凶手,不可置信者有之,鄙夷不屑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惊叹公孙琢玉的断案能力。

    杜陵春支着头,见状眼眸低垂,虽未言语,却不难看出面上的满意之色。

    知府满肚子怨气,不愿让公孙琢玉抢了风头,思来想去,忽然发现一个疑点,出声询问道:“本官怎么记得,公孙大人曾经说过那尸体已经死了超过十五日,倘若这尸体真是雷全,为何短短几日时间就腐烂得如此之快?”

    这个公孙琢玉也思考过,尸体的腐烂程度很大情况下由周围环境因素决定。起初他还以为是那口井里的水所致,专门吊了一只死老鼠下去,结果发现腐烂速度很正常,直到后来才发现端倪。

    公孙琢玉似笑非笑,指了指虞生全:“至于这个问题,知府大人倒要问问他了。”

    第177章

    誉满江州

    怎么样才能让一具尸体在最短的时间内腐蚀掉?

    现代人会告诉你,用腐蚀性极强的王水。

    但在工艺不发达的古代,他们只能找另外一样东西代替,那就是绿矾。绿矾本是一味中药,可杀虫化痰,但加热融化后,就会变成一种类似于硫酸的腐蚀性液体,常被盗贼用来腐蚀门锁。

    公孙琢玉检查尸体的时候,曾经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味道,当时他并未在意,但后来意识到那具无名男尸很可能是雷全时,就很快反应过来了。

    尤其虞生全的身份乃是药铺大夫,他可以利用职务之便,用绿矾制作化尸水。

    公孙琢玉又踱步回去,拿起了尸体的头颅,指着上面的伤口对众人道:“头颅颧骨上有若干道尖锐的划痕,大概是用小刀或簪子所划,其目的就是毁坏尸体面部,令人无法辨认其容貌,但仅仅只是这样,还不足以掩饰雷全的身份与性别。”

    他走到虞生全身边,不着痕迹踢了他一脚:“所以这凶犯便用一味中药绿矾,制成化尸水,用来腐蚀雷全的尸体,加上井水中浸泡三日,伤口外露腐烂生蛆,便会给人造成一种死了数十日的错觉。”

    虞生全所有底细都被公孙琢玉扒的一干二净,他惊慌抬头,莫名有一种被人扒光了衣服,在太阳下赤裸裸暴晒的感觉。

    医者本该仁心,他却戕害人命,心思何其歹毒。外间的百姓见虞生全久不反驳,料想他怕是无词可辩,一阵此起彼伏的吁声。

    江州大多民风淳朴,上次那猎户奸杀良家妇女一案已是令人震惊,可没想到又出了一件更为凶残的,实在泯灭人性。

    公孙琢玉步上高堂,惊堂木重重拍下,最后沉声问了他们一遍:“丹秋,虞生全,你二人可认罪?”

    二人徒然无力的点头,万念俱灰。

    公孙琢玉的声音虽不大,却清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既如此,古井沉尸一案至此告破,江州男子虞生全伙同丫鬟丹秋杀害知府管家雷全,抛尸入井,罪不可赦,现押入大牢听候判决,疑犯凌霜无罪释放,退堂!”

    伴随着周遭传来一阵威严低沉的“威武”声,丹秋和虞生全面色苍白的被押了下去,外间百姓一睹奇案,不禁拍手称赞,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公孙琢玉审完案子,屁颠屁颠就跑到了杜陵春身边,一本正经的拱手道:“司公,下官幸不辱命。”

    满脑子被功名利禄刷屏。

    升官!发财!去京城!

    杜陵春那日虽让公孙琢玉查出真相,却只给了三日时间,横竖都有些为难的意思,但后者偏偏就是做到了,甚至还多出一天的宽裕,不可谓不聪明。

    杜陵春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自是满意,意有所指的道:“公孙大人断案如神,实乃我朝栋梁,本司公回京之后,定当奏明圣上嘉奖。”

    他语罢,又睨了眼惶惶不安的苏道甫,似是玩笑般的道:“苏大人,倘若精神不济,便尽早退位让贤,将机会让给年轻人也无不可。”

    公孙琢玉在一旁频频点头,是该让给年轻人,例如他,他就非常年轻!

    当官不过追名逐利,苏道甫混到知府这个位置上,自然有些小聪明,哪里听不出杜陵春话中的意思。闻言登时心里一咯噔,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整个人如遭雷劈:“司公……下官……下官……”

    杜陵春可没心思管他,抖开袖袍,往外走去。临走时回头,看了公孙琢玉一眼:“本司公明日押送叛党回京复命,今夜在湖心亭设宴,公孙大人务必前来饮杯薄酒。”

    公孙琢玉拱手施礼:“下官定当到场。”

    杜陵春听见他的话,唇角微勾,似乎心情颇好,没再说些什么,带着护卫离开了府衙。

    公孙琢玉一直目送他离去,等看不见人影了,这才站直身形,心里暗搓搓的激动。听杜陵春那意思,八成是要提拔自己了,以后何愁没有前途啊!

    “公孙大人……”

    有人在扯他的衣袖。

    “公孙大人……”

    还在扯。

    公孙琢玉终于回神,顺着看去,却见知府腆着一张笑脸凑了上来,眉梢微挑:“大人有事?”

    知府拱手,腰身弯了几个度:“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对公孙大人多有冒犯,您大人有大量,切勿见怪,杜司公那边还望您多多美言几句呀……”

    他语罢满面笑意的握住公孙琢玉的手,不着痕迹塞了一叠厚厚的银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公孙琢玉眼睛亮了亮,自然笑纳。谁料就在这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系统吧唧一声坐在了他们相握的手上:【亲,不干净的钱我们不要哦~】

    公孙琢玉觉得这钱挺干净的,银票都是崭新崭新的,连灰都没有,但因为被电出心理阴影,说话都有些底气不足:“你不要,我要。”

    系统扇了扇翅膀:【亲,电击会很痛的哦~】

    公孙琢玉:“……”确实痛。

    苏道甫原本正等着公孙琢玉回话,但谁曾想对方沉默良久,忽然面色难看的把钱退了回来,重重拂袖:“本官乃两袖清风之人,岂可私收贿赂,知府大人还是请回吧!”

    公孙琢玉说这话时,心都在滴血。知府这老王八蛋出手阔绰,比自己还能贪,刚才那一叠银票少说三千两银子,得花多久啊,自己竟然就这么推回去了?

    不止是他,知府见状都有些不可置信。公孙琢玉可是出了名油锅里的铜钱都敢捞,居然会把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推?!

    知府指着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公孙琢玉,你!”

    苏道甫眼见都失势了,公孙琢玉怕他才怪,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直接转身离开了。

    这老王八蛋比他还能贪,早晚下大狱。

    公孙琢玉心想杜陵春晚上设宴,估计是底下的官员想献殷勤,到时候歌舞表演一场接一场,不闹个半夜怕是消停不下来。正准备回房补个觉,谁曾想管家忽然一溜小跑过来拦住了他。

    “大人,大人留步!”

    公孙琢玉每次听见他喊自己,总觉得没什么好事,条件反射后退几步,目光警惕:“又是哪里缺银子了?!”

    管家闻言一懵,反应过来连忙道:“大人误会了,并非是府上没有银子,而是百姓们聚在外头要见您呢!”

    公孙琢玉愣了一瞬:“聚在外头?要打我?”

    他最近也没犯什么事儿吧。

    管家纠正他:“大人,不是打您,是要见您。”

    “见面就打了,”公孙琢玉嫌弃挥袖,“不去不去,跟他们说本官有要务在身,没空见他们。”

    管家察觉自己话没说清,连忙拉住了他,解释道:“大人,邻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派了人来,说感谢您替他们除了清风山上的土匪,密子林里的老虎,打造了一块匾额要谢您呢!快随小的出去吧!”

    说完不等公孙琢玉反应,直接将他往门外拉去,外间果不其然聚集了一堆百姓。敲锣打鼓,好像还请来了舞狮队,待公孙琢玉现身的时候,不知是谁点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炸响。

    公孙琢玉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躲到了管家身后。正欲说话,人群中忽然出来一名拄着拐杖,白发苍苍的葛衣老者,对公孙琢玉拱手施礼道:“老朽柳观山,见过知县大人。”

    千年世家,百年王朝,每个家族或多或少都会有那么一位遮风避雨,威望极高的老者,柳观山便是其中之一。他年轻时曾经考中过举人,后难忍官场险恶,便留在学堂里当了一名教书先生,文采斐然,堪称一代名士。

    柳观山现在已经是七十岁的高龄,为人一生清正,乐善好施,在江州本地极得民心。虽无官位在身,但毫不夸张的说,他的话比县太爷还好使。哪怕是知府苏道甫来了,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公孙琢玉自然是认得柳观山的,他小时候还在柳观山的学堂里读过书呢。见状连忙从管家身后出来,将柳观山扶了起来:“柳老折煞本官了,您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啊?”

    柳观山捋了捋胡须:“江州虽是一处近山靠水的好地方,却有两大患:其一患乃是清风山上的土匪,他们四处劫掠,不仅堵住官道,还阻断了商路;其二患则是密子林里的食人虎,盘踞山中,百姓一直深受其害,堪称心病!”

    公孙琢玉大概明白他们因为什么而来了,只听柳观山道:“然而大人前些日子不仅派人上山剿匪,还捕杀了那头吃人恶虎,实在为江州百姓除了一大害。我等都是贫苦之人,无甚可送,便打造了一块牌匾赠与大人,还望切勿推辞。”

    他语罢,便有两名大汉捧着一块用红绸子蒙住的牌匾走上前来,将那绸带一扯,显露出四个明晃晃的漆金大字来——

    “为民除害。”

    公孙琢玉别说这辈子了,上辈子都没这种待遇。他为什么找那么多师父,就是因为出门遛个弯都有百姓吐口水扔刀子,人身安全堪忧啊。

    但没想到,送牌匾这种事有一天居然也能轮到他身上?

    公孙琢玉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把那块牌匾看了一遍,总是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见柳观山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连忙正色道:“柳老哪里的话,本官身为一县官员,自然要为辖下百姓考虑,处恶虎杀盗匪不过是分内之事,实在当不起大家夸赞。”

    柳观山目光慈祥,声音苍老的道:“老朽托大一句,也算是看着大人长大的,从前如何暂且不提,但若能替百姓谋求福祉,便当得起这一句父母官,请受我等一拜。”

    他语罢,身后百姓齐齐下跪,声音如雷:“谢公孙大人为民除害。”

    公孙琢玉虽然极力控制,但整个人还是乐成了一朵花,美的都快冒鼻涕泡了,面上勉强维持着镇定,上前把人都扶了起来:“应该的,应该的。”

    公孙琢玉一直觉得,这天下分分合合。历百朝,观后世,君王不下百数,率土之滨亦王臣也,千数之多,又何缺他一个占尽污名的贪官。

    柳观山虽誉满江州,声名却是七十所积,一生清苦端正所换。公孙琢玉自觉做不到他那般无私奉献,所以选了另一条不同的路,只是虽然已经做好满身污名的打算,但依旧不妨碍他享受享受百姓的夸赞。

    石千秋等几位师父躲在门后,双手抱臂看热闹。

    “这还是大人第一次被夸吧,瞧他乐的,眼睛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公孙琢玉:《人生高光时刻!!!!》

    第178章

    江州旧事

    公孙琢玉以为杜陵春设宴相邀,必然宾客满堂,但事实上,对方似乎只请了他一个。

    湖心亭四周垂着纱幔,从远处看去,里面有些显得朦胧不清。一轮圆月映在水中,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杜陵春就坐在里面。

    公孙琢玉见状心中暗自犯嘀咕,他走过去施礼,然后跪坐在杜陵春对面,左右环视一圈,发现这里除了婢女护卫,好似就只有他们两个了:“司公没有请旁人吗?”

    “旁人指谁?”杜陵春竟是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似笑非笑的问道:“苏道甫吗?”

    在杜陵春看来,整个江州城就仅有公孙琢玉值得他费心思拉拢,旁人不值一见。

    公孙琢玉接过酒杯,听出他言语中对苏道甫的不喜,识趣的没有再提,只是笑了笑:“谢司公。”

    那人的衣服总是朱紫之色,今日却罕见穿着一身白衫,墨色的长发用玉簪挽起。那不甚明显的喉结下方,一点朱砂痣相当醒目。

    杜陵春不是良善之辈,无论是朝堂还是坊间,都这么传。

    所以公孙琢玉便愈发好奇他上一世为何会帮自己,难道因为是亲戚?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只能旁敲侧击,漫天说瞎话:“下官一见大人便觉心中亲切,依稀记得曾有一远亲也姓杜,说不得百年前还是亲戚呢。”

    杜陵春饮了一杯酒,抬眼睨着他:“谁同你说,本司公姓杜了?”

    入宫伺候的奴才,大多家中贫苦,更甚者连父母都没有,就是乞丐窝里长大的野孩子。那杜氏姐弟多被朝臣攻讦诟病,无非是因为出身低贱。

    杜陵春晃了晃酒杯,上面精雕细琢的浮纹光华流转:“这姓,是我姐姐择的。”

    姐姐?那便是当朝贵妃杜秋晚。

    他们幼年初入宫时,连姓都没有,管事的太监问起时,杜秋晚便随便择了“杜”字为姓。自然不可能和公孙琢玉是亲戚。

    杜陵春语罢,像是想起什么旧年之事般,抖了抖袖袍:“物是人非,这江州也不是从前光景了。”

    公孙琢玉听出些许弦外之音:“司公从前来过?”

    大抵深夜独处,总是容易让人卸下心防。杜陵春支着下巴,听不出情绪的嗯了一声:“二十几年前来过一次。”

    不过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现在的风光。彼时正值战乱,饥荒连年,他与杜秋晚只是两个食不果腹的小乞丐,一路乞讨入京时,曾路过江州。

    虽然已经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但那种饥饿感却如附骨之疽般,牢牢盘踞在心头挥之不去。更何况寒冬腊月,令人遍体生寒,白茫茫的雪地里埋的除了石头,还有尸体。

    杜陵春和杜秋晚穿得破破烂烂,大雪纷飞,衣不蔽体。他们年小体弱,没办法与别的乞丐争食,便只能饿着肚子,幸而有一位夫人心善,在家门口施粥,救济贫苦百姓。

    “弟弟,快吃!”

    杜秋晚端了一碗热粥过来,喂着杜陵春吃。寒风凛冽的天,他也不知尝出了什么味道,只觉得滚烫,一直灼烧到了胃里。两个人缩在墙角,你一口,我一口,将那碗粥飞快的喝完了。

    他们身后有一户人家,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三十岁许的儒雅老爷。他怀里抱着一位小公子,裹得严严实实,干干净净,与外间那些脏兮兮的难民截然不同。

    施粥的夫人瞧见他们,走上前道:“夫君怎么出来了,你风寒未愈,快些进去吧。”

    “无碍,”儒雅老爷将怀里的小公子放到地上,看着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叹道,“今年的雪竟下得这样大……”

    小公子乐呵呵的往外跑,虽聪明伶俐,瞧着却有些没心没肺:“下雪真好玩。”

    儒雅老爷将他又抱了起来,往石阶下走了两步,周围尽是些臭烘烘的乞丐流民,角落里甚至还缩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头发蓬乱,分食一碗稀粥。

    要多卑贱,便有多卑贱,低到了尘埃里。

    儒雅老爷低头,对小公子道:“琢玉,你日后要好好读书,当一名好官,不要让这些百姓没了衣食温饱,没了遮风避雨之处。”

    小公子年纪虽小,却成熟的很,点头道:“孩儿知晓。”

    他说完,似乎见那两个小乞丐可怜,从父亲怀里下来,去拿了两个馒头递给他们。热气腾腾,攥在手里莫名烫的慌。

    杜陵春饿极了,狼吞虎咽的吃起来。那名小公子就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片刻后才转身离开。

    间或有百姓来谢他们施粥,跪在地上,喊那位儒雅老爷“公孙大人”。

    江州是个好地方,公孙这个姓氏也不多见。只可惜后来那位公孙大人早辞人世,小公子也忘了幼时说过的话,应过的誓。

    说来说去,皆是因果轮回……

    思绪缓缓归拢,他们依旧身处湖心亭中。水殿风来,纱幔轻飘,桌上满是珍馐美食,不是江州大雪隆冬的旧时节。

    杜陵春冷不丁回想起从前的事,心绪翻涌,不知不觉便饮多了酒。他眉头紧皱,觉得过往那些贫苦的日子就像暗刺一样埋在心底,难堪且令人生厌,胸膛起伏了一瞬,忽然盯着公孙琢玉道:“……说不定,我们从前真的见过。”

    公孙琢玉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只是看着桌上歪倒的酒壶,欲言又止:“司公,你喝多了……”

    杜陵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多了,脑子昏沉,说不上糊涂,却也说不上清醒。他摇摇晃晃站起身,勉强扶住了栏杆。这旁边就是湖,公孙琢玉恐人掉下去,连忙搀住他胳膊:“司公……”

    杜陵春已然带了几分醉意,呼吸间尽是浅淡的酒味,他眼眸转了转,慢半拍的看向公孙琢玉,低低出声:“公孙琢玉……”

    声音还是那么阴柔,却比平常多了几分沙哑。

    公孙琢玉对上他的视线,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竟有些手足无措,条件反射缩回了手。然而下一秒杜陵春就因为失去搀扶,脚步趔趄的倒在了他怀里。

    完蛋!

    公孙琢玉只能扶住他,左右看了一圈,却发现丫鬟都在远处静候,中间有一条冗长的廊道。有心想喊,却又觉得只是喝醉酒,没必要小题大做。

    杜陵春是太监,身量比寻常男子纤细些,也柔软些。衣襟上沾着淡淡的沉水香。布料带着丝绸特有的冰凉顺滑。

    公孙琢玉莫名尴尬起来,仿佛他怀里抱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名姑娘,声音都结巴了:“司……司公,不如让下人伺候你回房休息?”

    杜陵春摇头,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松开,他不喜欢别人贴身伺候。思及明日便要回京,攥住公孙琢玉的肩膀,低声问道:“你可愿为我效力?”

    橄榄枝抛的太快,有人没听清。

    公孙琢玉:“啊?”

    杜陵春细长的眼睛眯了眯,醉意上头,却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公孙琢玉,你若跟着我,他日入主内阁,平步青云,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他此言一出,对公孙琢玉来说,犹如天上掉了个金馅饼,将人砸的晕晕乎乎,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而杜陵春久听不见回答,便以为他还在犹豫不决,眼眸暗沉了一瞬:“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嫌弃我是个阉人?”

    公孙琢玉下意识道:“怎么会。”

    他从来不搞歧视。

    杜陵春闻言不语,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辨别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然而公孙琢玉面色坦然,不似撒谎。

    “公孙琢玉,”杜陵春在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定定出声,“鹤生于九皋,凤栖于梧桐,我能给你这世间众人可望不可即的权势富贵,你是个聪明人,当择良枝而栖。”

    亭内四角摆有瑞兽香炉,兽口升起一阵袅袅烟雾,但不多时又被晚风吹散了。平静的湖面泛起涟漪,将清冷的月光摇碎,粼粼生辉。

    公孙琢玉的回答是……

    “愿为司公,效犬马之劳。”

    杜陵春闻言眯了眯眼,唇角微勾,似乎颇为满意这个答案,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已经视线模糊,头重脚轻,直接醉倒在了公孙琢玉怀里。

    他温热柔软的唇不经意擦过对方脸侧,最后又落于脖颈间。轻微湿濡的痒意不过蜻蜓点水般短暂弥留,却让当事人直接僵住了身形,耳根子瞬间烧红。

    公孙琢玉这下真的要叫丫鬟了,舌头像打了结一样:“快快快……快来人!”

    立刻有婢女小跑入亭内:“公孙大人有何吩咐?”

    公孙琢玉扶着杜陵春,活像接了一块烫手山芋:“司公喝醉了,你们快将他扶回房中休息。”

    婢女闻言下意识伸出手,想帮忙搀扶,但还未挨到杜陵春的袖子边,不知想起什么,又飞快缩了回去:“大人见谅,司公不喜我等近身伺候,倘若犯了规矩,只怕性命难保。”

    如果杜陵春是个健全男人,说不得还有丫鬟以身犯险,勾引爬床。但现在的情况是,扶了杜陵春不仅没有任何好处,还可能丢掉脑袋。

    公孙琢玉傻了:“那怎么办?”

    婢女咬唇,为难摇头。

    公孙琢玉诱哄她:“司公现在醉着,你们找两个人将他扶回去,他不会知晓的。”

    婢女见他扶着杜陵春,犹豫出声道:“不如劳烦大人,将司公送回房休息?”

    公孙琢玉:“……”

    公孙琢玉耳朵上的热度刚退下去一点,闻言又烧了起来。但他迎着婢女的视线,只能硬着头皮把杜陵春背了起来:“姑娘前方带路吧。”

    作者有话要说:公孙琢玉:嘤,害羞

    第179章

    杜司公绝世好男人

    这处府邸只是杜陵春暂住之地,却也飞阁流丹,美轮美奂。婢女在前方引路,穿过曲折的回廊,最后停在了一间屋子前,轻轻推开了房门:“大人请。”

    公孙琢玉背着杜陵春入内,然后将人小心翼翼放到了床上。后者虽醉酒,却也没有什么撒泼之举,只是半醉半醒的闭着眼,呼吸沉重。

    婢女屈膝道:“大人稍等,奴婢去端些醒酒汤来。”

    语罢看了公孙琢玉一眼,心想杜司公对此人异常看重,留在此处想来也无事,便静悄悄退了出去,顺手还将门给带上了。

    公孙琢玉惊叹于这间房的奢侈无度。书阁桌椅一应全是上等紫檀,矮榻铺着白狐狸毛毯,多宝架上的古董花瓶价值万金,想来年份不浅。

    羡慕啊。

    嫉妒啊。

    高兴啊

    公孙琢玉坐在床边笑眯眯的搓了搓手,心想以后跟着杜陵春,对方怎么着也不会亏待自己的吧?再则对方上辈子怎么说也帮过自己,两个人狼狈为奸……啊呸,珠联璧合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杜陵春闭眼躺在榻上,睫毛颤了颤,在眼下打落一片阴影,愈发衬得肤白如凝脂。姐弟二人多多少少会有些相似,只看他的相貌,也能猜出传闻中那位盛宠滔天的贵妃为何受宠了。

    公孙琢玉原本只是想替杜陵春盖上被子,但目光不期然扫过他的脖颈,鬼使神差般,摸了摸对方喉结下方的一点朱砂痣,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摩挲。

    像是一滴凝红的血,落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红艳艳的刺目。

    公孙琢玉心想,缘分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上一世濒死得见,这一世又偏偏遇上。正兀自出神,忽听得外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做贼心虚般缩回了手。

    丫鬟端了两碗醒酒汤来,轻轻搁在桌上,瞧着公孙琢玉,欲言又止:“公孙大人……”

    公孙琢玉反应过来:“你放在这儿吧,我来喂。”

    婢女笑了笑,似乎有些歉意:“有劳大人,奴婢从未见司公喝醉,今儿个还是第一回。”

    语罢轻轻屈膝,退了出去。

    公孙琢玉没有喝酒,自然不用喝醒酒汤。他端起其中一碗,想喂杜陵春喝下,谁料对方十分抗拒的偏过头,抬手打翻了碗,热热的汤汁直接撒了一身。

    “当啷”一声响,碗掉到了地上。

    公孙琢玉维持着刚才的姿势,眨了眨眼,盯着杜陵春领口上被打湿的痕迹,陷入了沉思:“……”

    怎么办?

    这可不能怪他,是杜陵春自己打翻的。

    醒酒汤说白了就是用葛根白豆蔻等一堆乱七八糟的药材熬成的汤汁,乌漆嘛黑一碗,酸酸辣辣的,黏黏糊糊的,泼在衣服上当真不好看。

    公孙琢玉左右看了眼,想叫丫鬟进来给杜陵春换衣服,但念及她们连人都不敢碰,干脆自己从衣柜里翻找出了一套干净的里衣。

    他偏过头,有些尴尬的解开杜陵春的腰带,窸窸窣窣将对方的外衫脱了下来。不经意一瞥,白得晃人眼,愈发不敢细看。

    杜陵春是太监……

    太监嘛,肯定不愿意被别人碰下面。

    所以公孙琢玉只打算给他换个上衣。然而不知是不是他太过紧张的缘故,动作略重了些,手腕忽而被人闪电般攥住,紧接着耳边传来一道阴沉的警告声:“别碰我!”

    公孙琢玉吓的立刻举手以示清白:“我没碰!”

    他手足无措的看向杜陵春,正准备出言解释什么,却发现对方根本没醒,刚才那一句不过是醉后梦呓罢了。

    “……”

    公孙琢玉见状长舒一口气,拍了拍脑门,暗骂自己太胆小。正准备继续替他换衣裳,谁料杜陵春忽然惊恐的抖了一下,眉头紧皱,满身冷汗,像是陷入某种可怖的梦魇中难以自拔。

    他死死攥住公孙琢玉的手,手背都绷起了青筋,含糊不清的低语着什么。

    公孙琢玉还是第一次见这位权倾朝野的杜司公露出如此模样,看了眼自己的手,并没有抽回来。俯身靠近杜陵春唇边,想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

    “别……”

    声音紧绷恐惧。

    “别碰我……”

    带着一丝愤恨不甘的哀求。

    年幼被阉,想来是杜陵春一生噩梦。哪怕后来位极人臣,也依旧耿耿于怀。他呼吸急促,身形不自觉蜷缩起来,白色的绸衫皱巴巴揉成一团,指尖几欲陷入公孙琢玉肉里。

    公孙琢玉慢半拍明白他因何如此,没有再继续刚才的动作。只是扯过一旁的锦被,将杜陵春裹了起来,应和他刚才的话:“好,不碰你。”

    公孙琢玉当年身陷诏狱,尚且恐惧宫刑,更何况杜陵春净身之时不过一介孩童,自是梦魇难除。

    恶人也不是全无报应,也许在这条路还未开始走的时候,老天就早早落下了惩罚。杜陵春这一身泼天富贵,荣华万千,代价已付。

    公孙琢玉见杜陵春还在颤,用被子将他裹紧了些,像哄小孩一样拍了两下。然后将那汗湿的墨发拨开,只见他面色苍白,唇色寡淡,脆弱如纸,唯两道细长的眉飞入鬓角,生带出几分阴沉的狠戾。

    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势必心计克重。

    不过不重要,公孙琢玉耸了耸肩,反正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一直在房间里待到后半夜,等杜陵春真正睡着了,这才悄悄抽出自己的手离去,腕子上面多了四道青紫印痕,可见对方刚才攥的有多紧。

    然而公孙琢玉却忘了一件事,他将杜陵春的衣服解下来,还未来得及替对方换上新的,就那么拍拍屁股走了。

    月上中天,府衙里的人尽都睡了。公孙琢玉打了个哈欠,也跟着钻进被窝,不多时就睡着了。却做了一个年少情动,暧昧旖旎的梦。

    梦里他拥着一具躯体,看不清面容。

    纤细,白皙,带着浅淡的沉水香,似罂粟般让人上头。

    公孙琢玉有些脸热,本能躲避,对方却一直缠着他不放。墨色的长发绸缎般倾泻下来,触感微凉,蛇一般柔软。在他耳畔低低的笑。

    公孙琢玉似乎受了蛊惑,控制不住的与对方吻在一起。五指在墨色的发间缓缓穿梭,而后视线顺着往下,落在对方白皙的脖颈间来回流连,最后轻吻住了上面的一颗红痣。

    殷红似血,摄人心魄。

    公孙琢玉隐隐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理智却早已经离家出走。他用指尖反复摩挲着脖颈那一点殷红的朱砂痣,仿佛听到了对方唇间溢出低低的闷哼声,阴柔带着叹息。

    火山沉寂着,最后猝不及防的爆发,又像是风浪不息的海面骤然平静下来,回归风和日丽。

    公孙琢玉喘了口气,极力想看清那人的面容,然而脑海中却陡然浮现一双狭长的眼,熟悉万分,赫然是杜陵春。一根弦嚯的崩断,直接吓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妈呀!

    公孙琢玉瞪大了眼睛,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梦见杜陵春。他用手一摸,满头的冷汗,下意识看向四周,却见天已经亮了。

    他有片刻怔然,掀开被子,慢半拍的想起身,然而不知发现什么,低头看了眼裤子,又飞快坐了回去。

    公孙琢玉脸轰的一下红了,此时脑海中只有两个明晃晃的大字——

    丢人!

    府上的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县太爷,不睡到日上三竿必不会起床。然而今天丫鬟去厨房端早饭时,却罕见的看见公孙琢玉起床了,正蹲在水井旁边搓衣服,鬼鬼祟祟像在做贼。

    丫鬟怀疑自己认错了人,脚步一转,走上前去,试探性叫了一声:“大人?”

    公孙琢玉立刻警觉回头:“谁!”

    丫鬟吓了一大跳:“大人,您在这儿做什么?”

    说完见他盆子里浸着衣服,地上还欲盖弥彰的堆了一大堆,连忙上前拦住:“大人,您怎么能干洗衣服这种粗活呢,还是交给奴婢来洗吧。”

    公孙琢玉闻言立刻护住水盆:“不必,我今日刚好闲着无事,活动活动筋骨,你忙你的去。”

    丫鬟心想公孙琢玉就算活动筋骨,也该在院子里练剑才是,怎么跑来这儿洗衣服呢。虽觉奇怪,却不敢多问,只得收回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她可能觉得公孙琢玉有病。

    公孙琢玉不理她,端着水盆躲到一个僻静角落,继续蹲着洗。一边洗,一边控制不住回想起昨天的事,心想难道是因为杜陵春长的太像女子,所以自己才做了那个混账梦吗?

    公孙琢玉是个事业脑,偶尔也喜欢看漂亮姑娘。不过这个时代男女大防严密,做不了什么。青楼女子虽豪放,公孙琢玉也不敢胡乱来,万一沾上什么烟花病症,古代可没地方治。

    他有些入神,以至于没发现有一道身影走了过来,直到那脚步声近了,这才下意识抬头,随即火烧屁股似的从地上蹦了起来:“娘……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老夫人拄着拐杖,手中有一挂盘得漆黑发亮的佛珠,她双目有疾,看不见公孙琢玉在洗什么,听见动静,问了一句:“是琢玉吗?”

    公孙琢玉结结巴巴:“娘……是是是我。”

    老夫人敏锐听出他声音里的心虚,问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公孙琢玉不动声色把脚边的水盆踢远:“娘,没做什么,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身边也没个丫鬟扶着。”

    老妇人轻轻拨弄着手里的佛珠:“明日是你爹的忌日,我让丫鬟去将叠好的香烛纸钱搬来,故而不在身边。”

    公孙琢玉仔细想了想,发现明天好像确实是父亲的忌日,拍了拍脑袋:“明日我让人备好马车,一起去给父亲敬香。”

    老夫人没说话,用拐杖不动声色在地上探了探,最后触到木盆边缘,里面浸着衣服:“这是什么?”

    公孙琢玉吓了一大跳:“娘娘娘!您别动,这是脏衣服。”

    老夫人更疑惑了:“你在这儿浆洗衣裳?”

    公孙琢玉一边把盆子端远,一边道:“孩儿身为父母官,自然不能贪图享乐,有些事该亲力亲为,更何况府上人手不够,便自己洗了。”

    老妇人笑了笑,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倒不像你会说的话,那你好好洗吧,娘去佛堂念经了。”

    公孙琢玉暗松一口气,后背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娘,您一个人不方便,我找个丫鬟扶您去,”

    说完对着院中喊了一声:“来娘……啊不,快来人,把老夫人送回佛堂去。”

    公孙琢玉一波三折的把裤子搓干净,然后挂上晒着了。原本想回屋里再睡个回笼觉,但已经睡意全无。他慢半拍想起今日杜陵春似要押送叛党回京,怎么也该送一送,使人备下车马,去了昨日的别苑,然而谁曾想扑了个空。

    “大人来晚了一步,”留在别苑看屋子的丫鬟道,“今早司公便已经带着大队人马启程离开,估摸着这个时候,已经出了江州地界了。”

    公孙琢玉心想怎么就这么走了,他掀起门帘,盯着丫鬟问道:“司公没留下什么话?”

    说好的提拔他呢?说好的带他去京城做官呢?就这么走了?

    大渣男!

    丫鬟被他看的有些脸红,用袖子掩着脸摇头:“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却没说杜陵春今早从屋子里醒来,不知为何,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阴着脸的模样相当骇人。屋子里的摆件花瓶一应砸了个干净,还罚了好几个奴仆。

    满府的人噤若寒蝉,胆子都快吓破了。幸而大丫鬟知荷解释说昨夜一直是公孙琢玉陪侍在旁,这才勉强压下几分司公的怒火,否则不知又有多少人要丢掉性命。

    公孙琢玉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心中无限惆怅。司公的嘴,骗人的鬼,昨天还喝醉了酒信誓旦旦的说让他入主内阁,平步青云,一个晚上而已,溜的比谁都快。

    算了算了,还是怪自己太单纯。

    公孙琢玉放下帘子,用折扇轻叩车门,对石千秋道:“大师父,回吧。”

    石千秋扬起马鞭抽了一下,好奇回头看了眼,却见公孙琢玉靠在里面,一副蔫了吧唧,委委屈屈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大人这是做什么,瞧着像让人欺负了。”

    公孙琢玉长叹一口气,只说了五个字:“遇人不淑啊。”

    本以为是前途无量,没成想现在真的前途无亮了。

    #杜陵春大渣男#

    石千秋已经习惯了他整天神神叨叨的模样,一边驾着马车往回赶,一边道:“大人何必做小女儿情态,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看不开的。”

    公孙琢玉目露忧伤:“你不懂。”

    石千秋:“……”

    他们驾车一路驶回了府衙,公孙琢玉刚从马车上下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下意识看去,却见一名身着黑衣的佩剑男子疾速策马而来,最后一拉缰绳,吁的停在了自己面前。

    赫然是杜陵春的贴身侍卫吴越。

    他骑于马上,勒住缰绳道:“公孙大人,我家主人有话带给你。”

    公孙琢玉下意识抬头:“什么话?”

    吴越沉声道:“鹤生于九皋,凤栖于梧桐,公孙大人既已择良枝,便不可再改。他日再聚,便是天子脚下,早些做好准备。”

    语罢往他怀中扔了一个锦盒,用力一夹马腹,疾驰而去,转瞬便不见了身影。

    公孙琢玉条件反射接住盒子,然后用袖子挥了挥面前扬起的灰尘,心想“他日再见,便是天子脚下”,难道是说杜陵春会提拔自己入京?!

    他低头看向怀里的锦盒,打开一看,却见是一块黑色玄铁所造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偌大的“杜”字,竟是杜陵春的私人腰牌。

    石千秋在旁边看着,恐那盒中装了暗器:“大人,这是何物?”

    公孙琢玉拿着那块腰牌,意有所指的道:“若持此物,能在京中横着走,自然是好东西。”

    #杜司公绝世好男人#

    #不接受反驳#

    而在城郊五里外的地方,一队人马正在飞速前进,吴越一路追赶上大部队,而后对马车里坐着的人低声道:“禀司公,话已带到。”

    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掀起,露出杜陵春那张阴柔的脸,神情略显阴沉——

    大抵是因为清晨发了脾气的缘故。

    杜陵春面无表情:“他可曾说什么?”

    吴越:“……”

    吴越好像没等公孙琢玉说话就策马离开了,他低头,攥紧缰绳,干巴巴的道:“公孙大人瞧着很高兴。”

    杜陵春冷笑一声,重重放下帘子:“他倒是高兴了。”

    杜陵春想起自己清早起来时,衣衫不整的模样,心头依旧一阵无名火起。除了恼怒,还有不安,惊恐。他不确定昨天公孙琢玉做了些什么,又看到了些什么。

    他只记得有人隔着被子抱着自己,待了很久很久……

    队伍行驶得太快,江州城被遥遥甩在身后,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只有道旁黄花开得正好。杜陵春掀起帘子,看向外间,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

    公孙琢玉,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公孙老大人已经故去多年,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唯他长埋于地,以死亡与时间带来的改变相抗衡。

    公孙老大人一生清贫,埋骨之地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风水奇佳的好地方,仅仅在荒山上择了一处较高的位置,立了一块还算体面的石碑。

    山路崎岖,马车行驶到山脚便上不去了,只能下来行走。老夫人腿脚不便,却不让公孙琢玉背,只拄着拐杖自己走。石千秋跟在后面,拿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香烛等物。

    他也是来拜祭公孙大人的。

    公孙琢玉扶着老夫人,见她走的磕绊,忍不住道:“娘,我背着您吧。”

    老夫人摇头:“娘眼睛不好,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能来看看你爹,不急,走慢些。”

    公孙琢玉心想她总闷在佛堂里,平常也没什么时间出门,全当散心了,便也应允。一路闲话。

    老夫人问道:“周围都是田地么?”

    公孙琢玉看了眼:“山脚下都是,山上不多。”

    老夫人虽有眼疾,却目光慈祥:“希望老百姓今年都能有一个好收成,寻常人家,只求温饱,最是知足不过。”

    路上多碎石,走到后面,就渐渐平坦了起来。老夫人似有所觉,忽然问道:“琢玉,你爹的墓快到了吧?”

    公孙琢玉心想老太太怎么知道,看了眼前方的墓碑:“娘,您眼睛是不是好了?”

    老夫人摇头:“娘的眼睛一直瞎着,怎么会好,只是眼虽瞎,心却没瞎。”

    说话间已经到了坟前。

    她摸索着伸出手碰了碰冰凉的石碑,然后一路往下滑,略过“公孙”二字,又继续下落,最后停在“廉镜”二字上,颇为爱惜的抚摸了片刻。

    公孙廉镜,这是老大人的名讳,而他一生所为,也当的起这个名字。

    老夫人叹息:“琢玉,墓碑旁可有杂草?”

    公孙琢玉看了一圈:“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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