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景栖迟拖着两个大行李箱上桥,没什么特别语气,“来都来了。”

    多像去哪里旅游,明明累得抽搐面对最后一个旅游景点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来都来了。

    念书这事可没有售后,保修包换管退,不存在的。

    陈欢尔最后进宿舍。门一推开,三双眼睛齐齐看过来,打头的景栖迟被盯得发毛,卸下双肩包放箱子上往里一推,“先走了。”

    走两步折回,放一桶方便面到包上,“你吃吧,我不饿。”

    姑娘们迎上来刚聊几句,景栖迟又回来了。这次他敲敲仍敞开的宿舍门,脚在门线外,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扔给欢尔,“我号码发你了”。

    旁边一栗色头发姑娘正从上铺下来,“电话卡呀,够细心的。”

    欢尔闪出半个身子朝楼道望,人已经走远。

    室友们各做一番自我介绍快速熟络,全员到齐,接着按年龄大小排起宿舍辈分。老大董慧欣来自某高考大省,复读一年远道而来;老二邱里和欢尔情况类似,都被调剂至此但对方立志要换专业;欢尔最小排老末,而栗色头发叫黄璐,本地人,以生日一个月险胜变为三姐。

    黄璐床铺与欢尔头对头,收拾间隙问道,“那大帅哥,男朋友?”

    欢尔对这称呼足足反应两秒才笑着摇头,“不是,朋友。”

    “男闺蜜不恋爱,不是同志就障碍。”

    “他啊,都不。”

    黄璐来了兴致,“试过?”

    欢尔也不扭捏,“看还不行?非得试过都说好?”

    景栖迟和宋丛当她面什么七荤八素的话都敢讲,陈欢尔早就刀枪不入日积月累见招拆招本领长进不少。

    “妹子你很有前途啊。”黄璐笑嘻嘻做个点赞手势。

    慧欣长途奔波,收拾完很快睡下;邱里与相熟伙伴相约去逛夜间校园,迎新当日宿舍通宵开放自不必担心晚归;黄璐打小在这片区域长大,从家过来开车不过二十分钟,学校熟得像后花园自然无多大兴致,于是翘着腿趴床上与欢尔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她属开朗爽快性格,说话口无遮拦,两小时过去祖宗八辈都被两人交流个底掉。有时交朋友纯靠眼缘,在那个晚上陈欢尔几乎可以断定这位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姑娘会是她异乡四年最珍贵的人,之一。

    加上之一因为有景栖迟,排不出先后只能暂时给个并列。

    标兵需走在方阵最前。正步腿抬高,甩头不掉帽,越临近检阅日教官加练越多。医学院代表是个高她半头的男生,步子大走路快,俩人都练到绝望节奏还是不一致。烈日当头,军训服又闷又厚,走几步就满头大汗,陈欢尔愈发觉得自己那踢腿堪比机器人的老爸毅力非凡。

    这天方阵休息而标兵仍苦练时,景栖迟穿过大半操场跑过来。他在一旁干站一会,待欢尔结束径直将手里东西往她兜里一塞,“悠着点,走了。”

    没什么表情,一贯的语气,从来到走全程不足五分钟。

    旁边的医学院男生瞄着他背影,“哎,这不那谁么?”

    那谁?

    方阵里一阵窃窃私语,欢尔在几道打量目光中坐到黄璐身边,“什么情况?”

    “你不知道啊。”黄璐“啧啧”两声,掏出手机递过来,“计院小景呀,计算机学院,不是那个妓院。”

    视频很短,可陈欢尔看得五味杂陈,她有太久没看过景栖迟碰球了。

    就像他膝盖里那几颗钉子,不碰不沾便也安稳,只此生就要嵌着钉子生活。但他忘不掉,偏要再疼一次拿出来。足球之于他牵连的太多,梦想、父母、儿时到少年所有时光,重新开始是皮开肉绽摧心剖肝。

    忍着疼,无非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热爱这个词多有力量,只有疼过的人才知道。

    欢尔盯着暗下去的屏幕,有些懊恼暑假听得他重新踢球自己那么冷淡。景栖迟若无其事说出来时,该多期待一句鼓励。

    “我同学发给我的,这视频大院群都转遍了。”黄璐碰碰欢尔,“你俩到底真好假好?”

    欢尔将手机递回去,咧嘴假笑一下。

    从开学到现在就发过一条信息,景栖迟问还需不需要添置东西,她回不用。至于其他,好像也没什么必须沟通的事项。她有宿舍姐妹,他也成了响当当的计院小景,各有各的生活未尝不好。

    欢尔看着手里的防晒霜莫名感慨,按小景以往脾气送来的会是降暑冲剂,防晒霜这东西只有姑娘提点才会送吧。

    他一向女生缘不错。

    景栖迟刚回到队列,一旁正往脸上脖子上拼命糊防晒霜的男生挑眉,“送出去了?”

    景栖迟望向医药院方队,“嗯”一声。

    “女朋友?”邱阳合上盖子,带好军帽,又将军训服拉链一直拉到头,严严实实盖住脖子。

    “不是。”景栖迟未挪视线,“还不是。”

    “出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邱阳心领神会一笑,“你必须建立起危机意识,林子大了有的是胆儿大的鸟,长点儿心吧。”

    若非那一口大碴子味,谁能猜到这位精致讲究的仁兄骨子里住着东北大汉的灵魂。

    景栖迟这才慢悠悠瞧他一眼,“我心里有数。”

    这是句逞强的话,也是男生间为了不失颜面故意宣告的话。事实上他常常会想起“不清楚,都不清楚”这七个字,升学宴回家的路上想,独自改代码的深夜想,许久没有她的消息拿起手机又放下的时候也在想。想多了便开始怀疑是不是陈欢尔是对的,或许自己将某些情感与另外一些混为一谈只因它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

    在最黯然最孤独也最为不堪一击的时间里,那些情感开出了花。

    所以他打算等等看,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听听心会怎么说。

    军训结束后大学生活才正式开启。社团招新黄璐经层层选拔进了校学生会,名曰开疆扩土广结善缘,翻译过来就是多认识点人好找男朋友。欢尔看了一圈决定去武术社,出行前父母百般叮咛务必坚持锻炼,武术社有专门活动室场地大器械全,相当于找个免费拳馆何乐而不为。至于学习,大一多为基础课进度不快难度也不算高,少量大课要去本部其余专业课皆在院内,再也没有试卷作业的压力,生活一下有了自由的味道。

    对,自由。

    宿舍夜谈会可以开到凌晨三点,晚饭能去食堂也能校外撸串,穿漂亮衣服染喜欢的发色,哪怕看《金瓶梅》也一丝不苟堂堂正正。

    欢尔有时会想,那些努力的日夜可真值。它们的存在和这份自由仿佛是一种等价交换,而它们也是唯一的无可取代的交换砝码。

    36,

    一座桥的距离2

    十一将至,黄璐热情邀约,“跟我走吗?姐带你好好玩玩。”

    欢尔摇头,“我回家。”

    黄金周一票难求,她早早抢下自己和景栖迟两人的车票。

    “才几天你还回去?”黄璐惊讶,“至于么,这么念家。”

    欢尔笑,“我晚回来两天,跟导员请假了。其他课点名你帮我说一下。”

    “没问题。”黄璐应下,转而坏笑,“我猜小景也晚归,你俩……”

    欢尔捂她嘴叫停,“别瞎猜。”

    必须回去和一定晚归,都出于相同理由。

    没买到卧铺,欢尔和景栖迟轻装上阵踏上归途。硬座车厢人满为患,近一半都是与他们同龄的年轻面孔。对面座位是三位结伴的临校学生,闲聊过各自校园生活有人提议打扑克。四多一,大家热热闹闹讨论继而自创出一种五人打法,一边打一边改进规则,说说笑笑不亦乐乎。直至晌午三人到站下车,欢尔与景栖迟同他们告别,未留联系方式说着有缘再会。

    小孩子涉世未深,对转学半年又走的同桌也会哭一通鼻子颇具仪式感地留下一页同学录然后抱紧对方说我才不会忘记你;长大以后的人们再也不会这样做,一次活动,一段共事,一场酒局,一程相伴,陌生人之间的关联总在发生又总在结束,就像大病小灾过后身体里自发而成的免疫抗体,经历多了自然变得习以为常。

    至于改变的节点,你来想想,那其实只是模糊而绵延的一个轮廓。

    对面换来一家三口,襁褓中婴儿睡得熟,周围旅客知趣地连说话声都变得很轻。景栖迟去餐车买来盒饭,两人凑在窄小的桌板上快速吃完,欢尔告诉他,“我现在特别想吃郝姨卤的肘子。”

    宋妈是烧菜能手,封神之作便是那道卤猪肘。趁热还不行,必须得晾凉切成薄片,加入少量酱油麻油香醋调味,蒜末撒匀,再配一碗自行蘸取的秘制辣椒油,外皮筋道肥瘦有致,前调是卤味五香后调为汁料混合,一口下去只想感叹小猪要全身都是肘子该多好。

    从前聚餐首选便是宋家,陈爸在部队练就一副好酒量,每每回来父亲们见缝插针也要扎堆喝上两场。国际大事、热点新闻、家属院和孩子们,大人们总有聊不完的天,有时也会因观点不一争个面红耳赤,最后却又总会被母亲们教训“急什么急”然后碰杯和解纷纷赞叹“嫂子做饭真绝了。”卤猪肘是父亲们最爱的下酒菜,好像有它的餐桌上任何棱角都变得圆润,而如今一切记忆都变得活色生香愈发鲜明动人。

    景栖迟将吃剩的餐盒放进垃圾袋,淡淡笑一下,“我妈把郝姨的食谱都记本上了,还是做不出来。”

    “哈哈,我妈也是。”欢尔乐了,“她俩就是欠缺天分。”

    只是,只是从前的人和从前的日子都再也回不来了。

    午后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欢尔吃饱喝足在这种异常安静的氛围下不知不觉闭上眼睛。

    她明明记得头是顶住窗棱的,可一觉醒来天已擦黑,自己正靠在景栖迟肩上,身上披着他的牛仔服。

    欢尔坐正揉揉眼睛,“还没到?”

    “快了。”男生抬手捶捶肩膀,“还一个小时吧。”

    “你在干嘛?”

    他将打横的手机向这侧转转,里面正放着足球比赛。

    毫无新意。

    欢尔看向窗外,因为刚睡醒不由打个喷嚏,“马上就到四水了吧。”

    “车从东边走,”景栖迟将掉落在自己膝上的外套随手一拽盖到她身上,“不过四水。”

    说完这话,他忽然提到廖心妍,“班长找男朋友了。”

    欢尔大惊,“这么快!”

    要知开学到现在满打满算一个月。

    “说一个系的。”景栖迟关掉视频,调到相册递来手机,“下午给我发的照片。”

    是廖心妍和一个穿蓝色队服的男孩自拍,男生揽着她,两人笑到见牙唔见眼,背景是足球场。

    景栖迟此时评价,“暴发户,穿切尔西。”

    欢尔“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管人家穿什么队服,再说现在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么。

    她将图片对向他,“班长什么套路?让你悔断肠?”

    “不知道,没问。但是……”景栖迟收起手机,“你早就知道是吧?廖心妍,我。”

    欢尔一愣,心虚地点点头。

    “所以你也没告诉我,还给她帮不少忙?”

    景栖迟说这话时带着好笑的口吻,仿佛陈欢尔做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对面乘客怀里的宝宝开始哭闹,这动静成功吸引他的注意力,可他很快转回来继续盯着她,目光并无攻击性,但显然不听到解释不会罢休。

    从收到照片至现在,也着实憋了几个小时。

    陈欢尔只得坦言相告,“班长是当秘密跟我说的,怎么可能告诉别人。再说我没出卖你呀,就是问你喜好啊假期在哪里做什么之类的,我实话实说。”

    “这还不叫出卖?”

    “等下。”欢尔终于转过弯来,“也就是说,她告诉你自己有男朋友的同时还把过去心路历程全讲了?”

    景栖迟歪歪嘴角,“嗯,差不多。”

    心妍这是一等一奇女子啊。表白被拒反手就找个差不多的然后大事小事撸一遍以表达落雪无痕曾经沧海?

    欢而开始真心佩服她。最冒进的方法却也是最通透的表达,不是所有人都有把一件事说清的勇气。

    比如自己就不行。

    她瞄一眼再次戴上耳机专心看球赛的景栖迟,他也不行。

    宋家爸妈趁假期进京游玩,所以见到宋丛已是黄金周最后一天。三人在欢尔家相聚,各自说些学校新鲜事,宋丛提到军训后首都帮这些人聚过一次,局由祁琪张罗,杜漫改戴隐形眼镜后大家差点没认出来,还有廖心妍带一名高大男生一同出现。

    “听说是北体的,”宋丛不知原委同伙伴分享,“班长特逗,来之前还特意发消息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让我们不许瞎起哄。”

    欢尔瞧着景栖迟嘿嘿乐,随后告诉宋丛,“大事已成,心妍脱单了。”

    宋丛疑惑,“你大老远怎么消息比我都灵通?”

    欢尔刚要和盘托出,眼见景栖迟瞪人不敢太过猖狂,憋住笑话里有话提示,“有内线,还行还行。”

    宋丛疑问加倍,“内线?”

    欢尔使眼色使到吐血,都在明面上摆着,聪明人怎么就这码事上傻得堪忧。

    话题被来电打断,宋爸说修水管的工人来了,在小区门口找不到单元。宋丛当即起身,“我去接一下,放心吧。”

    “快去吧。”欢尔挥手赶人。

    宋妈不便行动,这是宋丛的分内事。

    “明天我得走,”宋丛临走前面带愧疚,“院里让我做个演讲,导员没给假。”

    他们都记得,明天是景爸周年忌日。

    “没事,你忙你的。我也走了,回去跟我妈吃饭。”景栖迟跟着起身,到门口又看向欢尔,“车票订单号发给我,我的得改时间。”

    欢尔摆手,“本来就买的后天。我请假了,后天下午一起走。”

    她说完便关上门,景栖迟眼里的惊讶,宋丛目光中的复杂她统统未留意。

    隔日晚上陈妈下班回来,母女二人买些水果一同前往景家。忌日礼是亲属事她们不便出席,也只有当这疲惫一天过去才有机会表达心意。

    景妈一袭黑衣红着眼眶开门,见师妹又开始落泪。泪如珠线顺着脸颊往下淌,那场事故遗留下来的悲伤亦如这眼泪绵延持久。有时想想老天可真自以为是,他自认公平给世人都分配了想想就心痛的事,殊不知痛有亿万种无数种。身体上的可注一针吗啡,分手的痛可用新人抵御,可丧失至亲至爱呢?丈夫、父亲、儿子,失去他的他们又要用多久才能从这痛苦中走出来。

    抛出问题的老天不会给答案,这世间没有答案。

    欢尔听母亲说,景爸走后不到一周景妈就复工了,在医院她一滴眼泪没掉过。同事领导连打扫卫生的阿姨见面都忍不住安慰几句,那安慰就是穿到心上的箭啊,可她一次都没哭过。她也有一种超能力,能将自己变成故事之外的人,能把刻骨铭心的痛隔离到一方小小空间不被任何侵扰,能迅速站起来康复愈合继而用一己之力让生活回归到正轨。

    这是难以想象的坚强所赐予的超能力。

    景栖迟躲去阳台,欢尔跟过去,静静带上门。

    玻璃背后是一位悲恸中的母亲和抱紧她的好友,大人们也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

    景栖迟淡淡说道,我以前总怪我妈忙,可她为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对吧。

    他其实不需要回答。

    付出是个极其抽象的词汇。它不似速度、距离、面积,可以轻易用数字与单位组合计算。一碗面、一句话、一个眼神是付出,夜里进房间轻手轻手盖起被踹倒地上的被子是付出,离家之前把行李箱边边角角都塞满爱吃的零食是付出,一言不合争吵隔日却仍会照常起个大早在厨房开炉点火是付出,这些要怎么衡量?不,惦记着去衡量这些的人该有多无知多残忍。

    如果这样的不是寻常父母,欢尔想,那我们大概前一世用尽善良才换来这一世的他们。

    景栖迟说,“我偶尔会做梦,树变得很高很大,就像乐高搭起的玩具城,树下有一片红房子。”

    欢尔问,“没有人?”

    “人都在房子里。”他望着窗外,“你看,喜怒哀乐其实我们都不知道。”

    对面单元亮灯的房间,有人在埋头苦读,有人正颠勺做饭,还有的只是灯发出暖黄或炽白的光。

    欢尔拉他的胳膊让人看向自己,“其实我也很想他。不像你那么经常,但景栖迟,我也很想他。”

    总会见面的邻家叔叔,父母尊敬挚爱的朋友,共同度过许多美好时光的长辈,即便过去一年我也常常惋惜,他就那么无畏无惧的离开了。

    景栖迟,你不是一个人。

    你和林阿姨,我们在你们身边。

    景栖迟定定看着她,许久嗓音颤抖说出一句话,“谢谢你,欢尔。”

    他没有哭,他早就告诉过自己,不能再掉眼泪了。

    都市夜空久违地出现几颗星星,不知那是不是景爸和他的同事们也在思念地上的人。

    两人靠在阳台窗前看夜空,各自在心里和星星们说话。

    37,

    一座桥的距离3

    返校后医药分部旧楼翻新工程完毕,从十一月下旬起,原来在主校区进行的公共课逐渐迁回至本院授课,一座桥彻底分割出两个世界。

    好像上前一步就会变得不一样,但是谁都没有这样做,如同站在桥两岸的人互相观望,看对方也看河里映出的那个自己。

    景栖迟回“知道了”,紧接着一句嘱咐,“下周降温,冷就赶紧去办空调卡。”

    陈欢尔的确不喜欢这里的冬天。

    确切地说从冬天透露出抵达信号时心情就开始低迷。天河的冬是烈阳照耀冰雪,是炙热的,刚毅的,是我欲与君相知而长命无绝衰;而这里却只剩阴冷,天低云压顶,可无雨又无雪,整日整日带着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消沉怅然。

    两枚学霸日常泡图书馆,黄璐课余大多去学生会,欢尔嫌冷常呆在宿舍。她不大适应没有暖气的环境,于是在群里发消息提议充空调卡,这月用度多自己会多承担一些。大家皆回复同意,然而到晚上说起分摊后大约开销,万不成想引来董慧欣不满。先是批评一通学校制度,“本部学生能选宿舍等级,凭什么医药院问都不问就分了。”黄璐嘻嘻哈哈打岔,“小家小户就这么点地方,你都不知道文学院多羡慕咱们。”她不作置评,却在洗漱回来直接关掉空调,“也不至于那么冷吧,多穿点不就行了。”欢尔见邱里与黄璐都没反应,也不想与她正面冲突,默默披件羽绒服窝床上看书。临睡前实在冻得难受,径直下床找遥控器把空调打开,还未爬上床又听老大阴阳怪气抱怨,“这么用可不得一直充,摊多少都没个数。”

    话未挑明,可字里行间就是陈欢尔占便宜了。她气得想立即回嘴,这时黄璐从对面轻轻拍拍她枕头,欢尔只得将一股火压在心里。

    越想越睡不着,于是给景栖迟发消息,“你们空调卡充了多少钱?”

    总要有个比较对象才能确认自己是否真到骄奢淫逸的程度。

    景栖迟秒回,“我们宿舍没空调。”

    欢尔敲字,“那你怎么……”

    敲一半逐字删除,她恍然明白对方之所以知道有空调卡大概率也是因自己需要才去提醒。

    进来一条新消息,他问,“怎么了?”

    欢尔打字飞快说明缘由,字里行间尽是赌气。钱多钱少她其实无所谓,她气得是对方这股计较劲。同一屋檐下,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难逃交集,怎就因这几十块空调费过不去?

    她告诉景栖迟,“明天我就列个单子,功率时长这么简单的物理题我就不信算不出来。”

    等上一会儿,消息再次进来,“找校园卡那次是你们老大吧?她看上去不是特别计较的人。问清楚是不是有其他误会,别冲动。”

    是有那么一次,从食堂吃完饭出来欢尔发现校园卡不见了,她刚充完钱而卡又无密码,当时三人分头行动一路往回寻,最后被景栖迟在打饭窗口找到。那天慧欣下节在本院有选修,可她说人多力量大耽误一下不要紧,直到听得卡找回才急匆匆往回赶。这样看来对方的确不是斤斤计较的性格。

    欢尔叹气,人心难琢磨。

    她拿起手机又读一遍最后一句,景栖迟的确不一样了,从前动不动打架的他也会劝人不要冲动心平气和解除误会,她还以为他的变化只是表象是外因驱使的暂时结果,现在看并非如此。

    他的是非观与价值观都在变化,他在学习以一种更为宽厚的态度去看待他人看待这个世界,或许,也正这样看待自己所经历的那些苦痛。

    欢尔还是沉不住气,隔日从网上找到宿舍型号的空调说明书,对照功率计算出耗电量又匹配夜间时常和单度电费,规规矩矩列出一张开销表。

    不明不白的委屈,干嘛要受。

    只是这冬天,真够惹人厌。

    晚上邱里先回来,自拿到这张表就开始笑,笑够了道,“你有困难我添一点就好了嘛,这么大张旗鼓不是成心让人家下不来台。”

    邱里家境最好,电脑手机全是最新款,洗漱用品一水国外品牌,据黄璐说她平日换着背那几个包都够买辆车,她们常打趣说她一定有个养狮子的沙特干爹。

    欢尔不服,“我就是生气,一个宿舍住着有必要因这几分钱争来争去?”

    邱里放下怀里抱着的一摞金融专业书,“欢尔,你真以为我跟璐儿不知道老大就是想趁机省点?冬天冷宿舍四个三个受不了,只要开空调这钱就得大家摊,除非谁开得了这个口跟慧欣说不用你掏,那不摆着伤她自尊么。慧欣说不冷无非是想少用点自己也少出点,她又不能强制不开,这么明显的事你看不出?”

    奈何陈欢尔真就没看出,她净惦记怎么算数据了。

    邱里娓娓继续,“慧欣情况不像我们,她贫困生没申上,就加了一个社团还是勤工俭学。你仔细想想,平时咱们一起吃饭,她打过几个好菜没有?这一学期她买过几件衣服?上次班里去

    KTV

    是不是就她没去?”

    欢尔被问得哑口无言,仿佛自己变成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

    邱里所提到的,尽数发生在日常里的细节,她完完全全忽略。

    她以为老大只是一心扑在学习上无暇理会其他,却从未想过去了解这份心无旁骛的背后有怎样的为难与酸楚。

    她们已成人,变成家庭压力的承担者,变成需三思考量的社会动物,变成拥有自尊也用尽力量去守护自尊的独立个体。

    欢尔久久沉默着。

    邱里拍拍她肩膀,继而自顾将那张纸搓成一团,“能帮就帮一把,你说是不是?”

    “嗯,”欢尔朝她点点头,不觉有些哀怨,“你们怎么就知道呢。”

    这张纸如若递出去,不仅会破坏一段关系,她真的会伤害到一个人。

    “我妈做生意嘛,我又单亲,小时候去别人家作客她特别爱带上我,毕竟好打苦情牌,去之前总会提前嘱咐一些话。”邱里将纸团扔进垃圾桶,一边换睡衣一边说道,“可能见人见的多吧,熟能生巧。”

    眼瞅欢尔神色转变赶紧叫停,“你可甭同情我,我吃穿不愁生活幸福,而且我跟我妈关系相当好。她那时候刚起步,难,我完全理解。”

    富二代也总带些标签,比如高高在上,比如同理心差,比如花天酒地坐享其成。可邱里身上完全没有这些特质,她上进、勤奋、心胸广阔,除了大手大脚偶尔展露不识人间疾苦的劲儿有点找打,总体来说,她是一个非常讨喜的富二代。

    “但璐儿跟我不一样,她天生情商高人间交际花,你可得跟她多学着点。”邱里笑起来,“不过欢尔,我真觉得你运气特别好。一逃课老师就不点名,随便出去吃个饭都能抽到免单劵,还有前天,那真是大风刮到脚边一百块钱。你察觉不到的那些璐儿正好能在近处提点,今天一样,恰好就是我先回来,你说你这运气。”

    欢尔嗤嗤笑,“没办法,好运来挡都挡不住。”

    邱里故作嫌弃瞪她一眼,“这事就算过去了。之后要么跟我们去图书馆,要么空调费你再多掏点,谁让你懒。”

    “好!”欢尔一口应下,“不提了,放心!”

    小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消散。欢尔开始同她们泡图书馆,步伐一致自然再无事端。其实细节一直都在,只是欠缺那份留意。她发现邱里总会多打一个菜,吃到一半却又嚷嚷打多了你们赶紧帮我吃点别浪费,而黄璐则常从学生会带回兼职消息,回宿舍朝慧欣一通撒娇我这周要回家老大你行行好替我去嘛。大家只是在能力范围内多做一点,继而用这一星半点守护着那个女孩骄傲而宝贵的自尊。

    有些距离是自出生就定下的。怨天尤人亦或自怨自艾全无法改变,拼命跑了追了也会发现面前淌着一条河,过不去就是过不去。绝望的人会放弃,止步于此在岸边谋一份营生,自此安度晚年;而那些不甘的人则沿河岸继续跑,这条路会很累很辛苦,甚至荒草丛生到开始质疑:我是不是应该回头。

    这条河有很多名字,成就、财富、地位、阶级,很多很多。

    但这条河上一定有座桥。

    这岸的人能过去,对岸的人会上来。

    曲终过尽,回首烟波。

    其实只隔一座桥的距离。

    38,

    一座桥的距离4

    春末夏初,一年一度的新生足球赛如约而至。

    药院人少,前凑后凑拉出十一人,最终以一球未进的全败战绩欢快告别赛场。本院淘汰后欢尔兴致缺缺,倒是隔壁宿舍一帮姑娘知她认识景栖迟,非要组团去观摩传说中的“计院小景”。

    欢尔倒没琢磨这一层,不想去一是因为球赛在本部过去太远,二是认识多久她就看景栖迟踢了多久的球,亲友团太多以至于真亲友去了都抢不到最佳视角,她和宋丛早就习惯放假陪练比赛退守。黄璐的话她听懂了,现而今得因为我们是朋友可也只是朋友去带人看他比赛,出席变成一场自证。

    那日是场留学生院对计算机院的重量级比赛,围观者众多,还未开赛矿泉水瓶的敲打声已震耳发聩。前者是蝉联数届冠军的传统强队,队员们体格壮路子野,且打法不按套路候选储备充足,一上来便以压倒之势猛攻计院后防,速战速决意图再明显不过。景栖迟是首发,没有带队长袖标,尽管跑动不少可欢尔几次注意到他叉腰低头,和从前呼喊扬臂积极指挥的他大相径庭。以前欢尔看不出好坏,还问过当事人你进球又不是最多为什么都说你踢得好,景栖迟当时阴着脸吼她我是组织中场啊大姐,我前边有人。这次她好像隐约看出些门道,计院小景确实大半在中间地带活动。

    上半场快结束计院已被攻得溃不成军,拼命防守球门还是被破了两次。周围加油声间断的空挡欢尔忍不住站起来,想都没想朝场内大喊,“景栖迟你干他们啊,怕什么!”

    她看到景栖迟望向场边找人,可比赛激烈他没有定位到自己。而后场边传来一群男生吼叫,“小景干他们!”“加油加油!”“计院最强,天下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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