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苏晋当机立断道:“青樾,你跟赵二小姐走。”

    沈奚看着苏晋,没有答话。

    他明白苏晋的意思,若他二人都跟赵妧离开,羽林卫势必跟得紧紧的,只能躲得了一时,因此他二人必得有一人去将远远跟着他们的羽林卫拦下。

    这个人只能是苏晋。

    她好歹是刑部侍郎,当着后宫这么多人的面,羽林卫不敢无故对她动手,但若沈奚落在他们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纵是至交,他也承了她太多恩了。

    苏晋见沈奚不言,于是道:“你不必担心,我从恭旋门出去,左谦虽在北大营,但他早已安排了金吾卫保护我。”她说着,伸手扶了扶沈奚的胳膊,又道,“你我好不容易一起走到今日,此刻更该步步为营。”她一顿,“殿下就要回来了,保命要紧。”

    赵妧又唤了一声:“沈大人……”

    眼角泪痣幽暗有光,片刻后,沈奚“嗯”了一声,没再多言,转身随赵妧一并走了。

    大约是朱沢微已得知了沈奚苏晋夜闯延合宫的消息,到辰时,前后宫已增派了数名羽林卫搜巡。

    沈奚与赵妧走到通往南侧门的背巷,二人一同登上马车。

    然而马车还未使出宫门,便被两名护守卫拦下,拱手道:“方才接到七殿下之命,内宫有窃贼出逃,命各宫门守卫严查,敢问车上可是都察院赵衍赵大人?”

    赶车的车夫道:“二位官爷,车上不是赵大人,是府上的赵二小姐。”

    两名守卫并不让路,而是道:“那便请赵二小姐露个脸。”

    赵妧暗自吸了口气,掀开车帘,轻声问:“我可以走了吗?”

    两名守卫对看一眼,又同时拱手:“还请赵二小姐下马车,让小人等验过马车再走。”

    赵妧听了这话,心中却是怯怯然,又不敢回头去看沈奚让他拿主意,怕叫守卫瞧出端倪,只好下得马车。

    眼见守卫的手就要掀开车帘,赵妧心里又惊又骇,一句“等等”还没喊出口,宫门处忽地有人唤了一声:“阿妧。”

    来人是顾云简。

    他走上前来,温声笑道:“恩师说你今日在宫里,我正好要出宫办、办案,想着来送你一程,没想到竟赶上了。”

    然他说完这话,不经意却发现赵妧神色有异,移目看向身旁两个守卫:“怎么回事?”

    两名守卫道:“回顾大人,小人等奉七殿下之命,要搜过往来马车。”然后又对赵妧道,“唐突了赵二小姐,还请小姐见谅。”

    赵妧脸色发白,手却死死抵住车帘一角。

    顾云简朝她的手看去,只见她的指尖竟微微发颤,心中不由诧然。

    他默了一下,握住另一角车帘,掀开来往里看了一眼,目光与沈奚对上,然后就愣住了。

    顾家是诗书传家,其父乃济南府布政使大人,一辈子最讲究礼义廉耻。

    其实回京以后,应天城里那些有关赵妧与沈大公子的流言顾云简不是没听过,但他却又想了,这些流言不过道听途说,阿妧为人怎么样,他是再清楚不过。

    可今日看来,倒是他自己自欺欺人了。

    他不是信不过赵妧的为人,可是阿妧生来顺从乖巧,能这么大逆不道地在马车里藏一个人,想必是真地对沈青樾有意了。

    也是,沈大公子风流潇洒,丰神俊秀,哪家姑娘会不对他动心呢?

    顾云简默不作声地放下车帘,看了脸色煞白的赵妧一眼,眸光里闪过一丝黯色,然后不再说话了。

    两名守卫见他这副样子,直觉马车有异,再对赵妧行了个礼,上前就要验马车。

    “大胆!”

    守卫的手刚碰到车辕,便被顾云简握住了,他眼底似有恼色,斥道,“赵二小姐好歹右都御史千金,闺阁女子的马车,岂——岂容你等随意验?”

    “可是……”

    “这辆马车本官已验过了。”顾云简又道,“你们,若信不过本官,自可去都察院,找柳大人,赵大人状告本官。”

    他说着,垂下眸,目光不落赵妧身上却对她道:“上车,本官送你离开。”然后径自坐在了车夫身旁,不等两名守卫反应,一扬鞭赶着车走了。

    苏晋跟伍喻峥一行人周旋到午时,刚从恭旋门离开后宫,便见金吾卫统领姚江带着数名金吾卫迎上前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对她道:“苏大人不可回刑部了。”

    苏晋一愣:“怎么?”

    “七殿下得知苏大人与沈大人昨日去了延合宫,不知为何竟是震怒,不顾亲军卫规矩,派羽林卫与暗卫在刑部布下天罗地网,苏大人一旦回去,怕就出不来了。”他顿了顿,“宫门外也有拦阻,但好歹人来人往,他们不敢直接动手,卑职方才已与都察院翟御史商量过,打算结合巡城御史与金吾卫之力,先将苏大人送去北大营,四王妃与左将军会在那里接应大人,等明日一早再回来。”

    其实姚江与翟迪这么做也是不合规矩要受重惩的。

    可眼下形势危急,已顾不上这么多了。

    正午时分,夏阳却收起了锋芒,天边云层厚重,大约一场落雨将至。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好,我们走。”

    第145章

    一四五章

    因苏晋这厢是正大光明地从承天门离开,守卫并不敢拦阻。

    可等她上了马车,一路行至城北桐子巷,便听赶车的姚江低声道了句:“不好!”

    苏晋掀开车帘一看,此处是闹市,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若仔细瞧去,就能发现其中一些行人的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他们的马车上。

    “是朱沢微的暗卫。”苏晋道。

    姚江道:“是卑职失策,原想着用五军都督府的马车送大人取北大营,七殿下的人便是瞧见了也不敢拦阻,现在看来,七殿下竟是连都督府的规矩也不顾了。”

    “不怪你。”苏晋道,“朱沢微昨夜就在宫外布插了眼线,无论我怎么躲,都会被他盯上。”

    姚江想了一下道:“马车内有便服与斗笠,大人且先换上。卑职会在前方拐角口让大人下马,大人切记,只要穿过桐子巷,翟大人便会在巷外接应您了。”

    他说着,将马车赶至拐角口的死角处,趁街市上盯梢的人不备,将苏晋放下,又赶着马车,若无其事地将盯梢的人引走了。

    未时已过,天云低垂,四下长风渐起。

    苏晋压低斗篷,混入往来人群中,谁知才走了没两步,便听一声骏马嘶鸣,她举目望去,前方巷末竟有几名身着黑胄甲的鹰扬卫前来设禁障了。

    桐子巷阎闾纵横,可出口只有一个,但凡要从巷子出,必要被鹰扬卫验过。

    但也不能就这么避于巷子不出,朱沢微的人迟早能找到她。

    苏晋想,如今只能寻思个办法混迹过去。

    随着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打落而下,路上的行人被急雨与突如其来的盘查惊扰,皆是匆匆奔走之势。

    苏晋四下看去,不远处刚好有一个老叟推着装载着酒坛子的木车缓缓走过,他身形佝偻,正被这慌乱的人群推搡得左右不是。苏晋心生一计,走上前去在推车旁搭了把手,笑道:“老伯,小生来帮你推罢?”

    鹰扬卫不知苏晋踪迹,行的是大海捞针之事,是以每个巷口只安排了三四个人盘查。

    苏晋把斗笠更压低了些,与老叟一起挤在人群当中过了设着禁障的路口,那几名鹰扬扫了一眼,只当是爷孙二人。

    落雨不止,青石板路沾了水变得泥泞不堪。苏晋推着车又走了一段,直到人群稀疏了,才将推车还给老叟。

    正这时,也不知谁匆匆走过将老叟撞了一下,老叟一个站不稳便跌倒在地,连带着车上的酒坛子也轰然砸在地上。

    身后的鹰扬卫听到动静,往这处看来。

    方才没注意,还以为是爷孙二人,眼下再看,那名扶着老叟的公子侧颜清致舒落,气度不凡,哪里有半点酒贩子的样子。

    鹰扬卫一下反应过来,大喊道:“那边那个——”

    苏晋心道不好,再顾不上其他,抛下一句:“对不住了老伯。”径自绕开他,疾步往街口奔去。

    可她的脚步哪里快得过骏马。

    几名鹰扬卫见她要逃,已然跨上马追来。

    就在这时,忽有一辆马车拨开街口细细密密的雨帘子,逆着奔走的人群,向她急行而来。

    苏晋连忙退避到一旁,谁知骏马一声嘶鸣竟在她跟前停下。

    马车急停扬起的风吹落她遮在头上的斗笠。

    苏晋浑身上下一下就被雨水打湿了,她睁着迷离的眼朝马车望去,就见柳朝明掀开车帘,朝她伸出手:“上来!”

    鹰扬卫就要追过来,苏晋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入他的掌中,下一刻,一个强劲的力道便将她拽入车内,与此同时,柳朝明便道:“走。”

    “是。”

    苏晋原就没坐稳,马车乍然起行更令她整个人向前跌去。还好柳朝明握住她的手还没松开,借力将她拽回,又在她即将跌入自己怀里前,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扶了扶。

    然而,这么一瞬扯动之间,浸湿苏晋一身的雨水扑落落全都往柳朝明身上浇洒而去,甚至连他额角都沾上两滴,顺着如玉无暇的脸颊,慢慢滑落下来。

    他的脸离她极近,面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深如古井,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

    车外尽是雨水浇洒在天地的声音,马车滚过青石板,发出低徊的鸣音。

    过了片刻,他垂下眸,慢慢松开她的手,低声道:“坐好。”

    马车已行得平稳些了,苏晋“嗯”了一声,往身后的软凳上坐了。

    她其实有些窘迫,看了对面的柳朝明一眼,抿了抿唇,才忐忑地说:“方才真是唐突冒犯了大人,实在是对不住。”

    柳朝明沉默一下,只回了句:“没事。”

    “苏公子。”一旁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一愣,往身旁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安然也坐在车中。

    安然捧了一身干净衣衫道:“苏公子身上的衣裳湿了,当心惹上风寒,这便换一身罢?”

    苏晋摇头道:“不必,我擦一擦便好。”

    安然点头应了,递给她一张布帕。

    苏晋接过,却不由看向坐在对面沉默寡言的柳朝明,想了一想,将手里的布帕往前递去:“大人身上也溅湿了。”

    柳朝明这才移目过来。

    车马内晦暗不堪,可泠泠雨意却将苏晋称得眉目清亮。

    其实平日里看她行事雷厉风行,果敢果决,丝毫不觉得是个女子作风,可眼下映着这一片晦色,才发现她的其实生得好看。

    尤其是长眉下的眼,眼角开出一个柔和,温雅的弧度,拖曳出恰到好处的一个尾,却是单薄的,清冽的,像是有人用刀刃精心修过,然后再绣上睫,点上眸,微一颤动间便震人心魄。

    柳朝明接过布帕握在手里,却再没有动作,任身上雨水的泠泠凉意侵入心肺,才开口道:“你险些没命了。”

    苏晋听了这话,认真地点了一下头道:“是,总是劳烦大人相救,时雨记在心里。”

    柳朝明默了一默,想说他其实并不是在挟恩,却没有说出口来。

    半晌,苏晋将身上的水珠子略擦作罢,才掀开车帘往外看。

    此刻马车早已行过桐子巷,是要折返往柳府的方向去了,沿途不是没有鹰扬卫设禁障,但看到这是左都御史的马车,不敢拦阻。

    苏晋想了一下道:“姚统领与我说,启光在桐子巷口等我,方才路过时怎么未见他的人?”

    “朱沢微同时动用了羽林卫与鹰扬卫。”柳朝明道,“翟迪刚走到城北便被朱祁岳亲自拦了下来。”

    苏晋听了这话,却沉默下来。

    眼下对于她与沈奚来说,唯一能安稳度过这一夜的地方便是北大营,朱沢微既然安排了鹰扬卫来巷末追捕她,那么羽林卫去了哪里,不用想也知道。

    一念及此,苏晋道:“可否请大人送我去北门驿站,那里有我的人,我需借马去北大营一趟。”

    柳朝明没应这话,只问:“你为了沈青樾和朱南羡,连命都不要了吗?”

    苏晋笑了一下:“昭觉寺事变后,东宫时局之艰险,大人看在眼里,不是不知。我与青樾和殿下能走到今日,无不是凭着步步为营舍生忘死。殿下逃出东宫九死一生,而今浴血奋战万里来奔;青樾暗改运马路线,将自己置于风尖浪头,不正也为我们这些在宫中等着殿下的人换取生机。他们都在搏命,我怎么可以退?今日若换了我在青樾的处境,他们也一样会来救我。”

    苏晋其实想到了,凭着沈奚智巧无双,朱沢微到今日未必就真正抓住了他暗改运马路线图的把柄。

    可朱沢微既然杀心已定,连亲军卫都动了,想必是胁迫了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作伪供词,要不经过三法司,以“擅调兵马”的罪名,借用军令来杀他了。

    她只有堵上刑部刑罚权为沈奚搏一回。

    柳朝明看她一眼,片刻,掀开车帘道:“去北大营。”

    “大人?”苏晋不解。

    柳朝明默然道:“单凭刑部救不了沈青樾。”

    雨一直从未时落到酉时,连黄昏都没有,天就暗下来了。

    沈奚掀开车帘,又朝外头看了一眼,暗色无边尽是连天的雨。

    他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样盼着天亮,从日将暮就开始盼着日将明。

    离开宫禁后,顾云简将马车交回给了车夫,自己坐到了车内。

    他们是从南侧门走的,幸而车外挂了右都御史的牌子,至少行到现在,沿途的重重关障都被顾云简应付了过去。

    然而,此去北大营依旧路途迢迢。

    “这么走下去,起码,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到北大营。”顾云简也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对沈奚道。

    沈奚思忖了一下道:“前面都督府快到了,若能过都督府,出了北城郊,沿途便开始有北大营的巡卫了。”

    顾云简点了一下头,对车夫道:“再快些。”

    车夫应了一声,又扬了一鞭。

    外头的雨还在下,车轮滚过水渍,发出辘辘之声。

    眼看五军都督府将近,马车的行进却慢了下来,顾云简眉头一蹙,掀开车帘问:“怎么了?”

    车夫道:“顾大人,前方……前方好像是有人拦道。”

    雨水细细密密,苍茫朦胧的夜色里,只能瞧见几星火色与影影绰绰的人影马影,却看不清是谁。

    顾云简正欲让车夫将马车赶得再近一些,却听身后沈奚静静地道:“是羽林卫。”

    拼了命求一线生机,终究还是到了这最后一步。

    然后他顿了一顿,忽然一笑:“今日多谢顾大人与赵二小姐,就送到这里吧。”

    晦暗不堪的车厢内,沈奚眼角的泪痣明明是暗色的,却像是有着光一样。

    他说罢这话,不再多言,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

    赵妧隔着帘隙,怔怔地看着暗夜里那个修长的,洒落的身影,眼中盈盈然有水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顾云简看了赵妧一眼,静了片刻,忽地道:“你留在马车上。”又对车夫说,“如有危险,就带——阿妧走。”

    然后他自取了一把伞,快走几步追上前去:“沈大人。”

    沈奚回过身来,看到他,眉头轻轻一蹙,又看了不远处的马车一眼,说道:“其实你……”

    “不是,”顾云简道,“不单单是,为阿妧。”

    他想了想:“顾某一介读书人,一生修习孔孟之道,深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岂有枉顾旁人性命,置之不管之理?”

    他走前两步,看向雨帘子深处的刀光火色,朝廷乱局党派林立,他不是不懂,但济南府在纷争之外,他本是与赵衍一样置身事外的,竟不知缘何,前一日还好好的,今日便走到了这一步。

    “我陪小沈大人过去,若出了什么事,你我有个照应。”

    沈奚看着他,没有推迟:“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他说着,在雨中对着顾云简深深一揖,“沈某,多谢顾大人君子之恩。”

    第146章

    一四六章

    五军都督府外,数名羽林卫一字排开,为首一个正是伍喻峥。

    伍喻峥策马而立,看到沈奚与顾云简过来,也不废话,抬手一挥,吩咐道:“动手。”

    数名羽林卫鱼贯而出,将沈奚与顾云简前后包围,其中一名统领模样的走上前来,跟沈奚一拱手:“沈大人,得罪了。”随即摘下背上的长矛。

    顾云简伸手在沈奚身前一拦,看向伍喻峥:“伍大人,这是何意?”他环目扫了一眼四周的羽林卫,“亲军卫杀人,连个理由都不要吗?”

    “顾御史身在都察院,掌百官纲常,难道不知年初兵部所买的三千战马被沈大人以马草调配不力,供给不足为由,暗中转至九江府么?”伍喻峥道,“而今正是战时,沈大人此举非但违反军令,更可能耽搁战事,依大随军法,五军都督府有权以军令,对他处以枭首之刑。”

    “大随军法也要讲究证据,单凭伍大人红口白牙一句沈大人有罪就要动刑未免太过儿戏。”顾云简道,“本官,身为都察院御史,自当拨乱反正明辨正枉,绝不允许冤假错案就在眼前发生。伍大人要当着本官行刑,可以,且拿出证据,只要本官确认证据不假,绝不拦阻。”

    倘若朱沢微手上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杀沈青樾又何必拖到今日。

    御史是言官,个个能说会道。伍喻峥没想到顾云简天生口吃,与人辩起理来,语速虽慢了些,竟也有条不紊。

    他不欲与顾云简分辩,也知自己辩不过他,当即吩咐身旁两名羽林卫:“把顾大人带去一旁。”

    “是。”

    雨水已细了许多,两名羽林卫正要上前,忽听沈奚轻轻笑了一声。

    他将手里的伞收了,看向伍喻峥,莫名问了句:“怎么,朱沢微就派了伍大人一人来杀我吗?”

    伍喻峥不言。

    沈奚又道:“其实今日一早,我与苏时雨从延合宫出来,伍大人就可以杀了我,伍大人难道不好奇,为何当时你身旁的暗卫不让你动手吗?”

    伍喻峥沉思半刻,扯了扯缰绳,纵着马走近几步:“我知道沈大人足智多谋,语含玄机,怕听你说得多了受你蛊惑,七殿下行事自有七殿下的道理,本官是武将,只当奉命——”

    “因为他防着你!”不等伍喻峥说完,沈奚便斩钉截铁地打断道。

    他仰目直直看向伍喻峥,双眼一弯,又添了句:“昭觉寺事变后,你可谓与朱沢微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生你生,他死你死,按理该用人不疑了,但朱沢微却一边用你一边防着你,你可曾想过理由?”

    伍喻峥听了这话,瞳孔渐渐收紧,不再说话了。

    其实早上暗卫不让伍喻峥对沈奚动手的原因很简单:他受沈苏蒙骗,以为他二人手里握着有关淇妃与朱沢微苟且的证据。

    而现在朱沢微又要杀沈奚的原因更简单:一,他确认那三千匹战马是沈奚捣的鬼;二,沈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但这些因果若敞开来放在伍喻峥面前,便没有丝毫威慑力。

    对这个羽林卫指挥使而言,手刃太子才是他背负不起的叛国重罪,也是他一面效忠朱沢微又一面担惊受怕的阴影。

    他会因为这道阴影产生无数鸟尽弓藏的肖想。

    譬如延合宫里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什么?会不会和自己有关?

    又譬如朱沢微为何不肯将这个秘密告诉自己?他的态度为何含糊不清?甚至,朱沢微是否打算防着自己,等大业将成,再对自己下手?

    沈奚知道伍喻峥在担忧什么,他正是要利用伍喻峥这一心态故弄玄虚,让他有所忌惮,不敢动手,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

    北大营练兵是戌时结束。

    只要能拖得久一些,再久一些,也许就有人赶来相救。

    “你……”过了片刻,伍喻峥迟疑地开口,似是想问什么,却又咬牙按捺下去。

    “伍大人可是要问,握在我与苏时雨手里,事关延合宫的证据,究竟是什么?”沈奚漫不经心道。

    他顿了顿,却是一笑:“可惜那证据现下不在我手里,被我二人藏起来了。”

    “那个秘密是什么?”伍喻峥问,“从前在延合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沈某的性命在伍大人一念之间,横竖都要死了,你这么问我就要乖乖回答么?”沈奚弯着眼,须臾,又道,“不过伍大人倒是可以猜一猜,将年来发生过的事仔细寻思一遍,说不定就找着线索了。”

    伍喻峥听沈奚这么一说,思绪果然飘回了十余年前,自己还只是一名统领,因家境穷困暗盗了一袋军粮,本该被处死,却受朱沢微相救,帮他瞒过去的旧事……

    然而少许片刻,伍喻峥又反应过来。

    自十余年前起,他的性命已与朱沢微连在一起了,而今他杀了朱悯达,手染朱家嫡系的鲜血,已再无回头路。

    朱沢微就算心狠手辣,要杀他好歹会等功业已成以后。

    可若让朱南羡承继大统,这浩浩江山便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思及此,伍喻峥再次移目看向沈奚。

    提了一万个小心防着他,没成想竟还是被此人言辞蛊惑,耽搁了这许多时候。

    看来七殿下执意要杀沈青樾也无可厚非,此人实在太聪明,留他与苏时雨在朱南羡身边辅佐,这皇位想必难抢得很。

    远处传来梆子声,亥时已至。

    还有一个时辰明日就到了。

    “愣着做什么,动手!”伍喻峥冷声吩咐道。

    “是。”

    几名羽林卫同时应声,当先走上两人先将顾云简制住,另两人将沈奚押倒在地,为他的眼罩上黑布,打算就地以军令处以枭首。

    然而正在这时,街巷一头传来行马之声。

    伍喻峥蓦地抬目往沈奚与顾云简的来路上看去,那里很暗,原本是什么也瞧不清的,可眼下雨停了,倒能隐隐看见一个马车的轮廓。

    “去看看谁在那里,若是无关紧要的人,杀了。”伍喻峥眉头一皱,吩咐道。

    顾云简听了这话,眉头骤然一拧:“你们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就挣脱开制住他的两名羽林卫,朝赵妧的马车奔去。

    另一旁的羽林卫伸了长矛来拦,顾云简却不管不顾,任矛尖刺伤他的肩头,仍是要去阻那名去查验马车的兵卫。

    伍喻峥被这一厢动静分了神,反应过来才惊觉不对,马蹄声不是自一处响起的,而是两处,分来自都督府外街的前后。

    看来竟是有人来了。

    他再看了一眼沈奚,心中只觉愤愤然,当即翻身下马,自一旁的兵卫手里接过长刀,想要手刃了这个早就该死了的,却多活了这许多时辰的沈大公子。

    这才是他今夜的正事。

    夜色里传来破空之音,就在伍喻峥接过刀柄的霎时,一道利箭打在鞘上将刀锋打偏。下一刻,马蹄声以疾驰之速由远及近,一柄红缨枪径自拦在沈奚跟前。

    沈筠勒马而停,冷冷道:“本宫的家人,还轮不到伍大人来教训。”

    “本官照军令行事,”伍喻峥见了沈筠,却连刀都没收,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方才于夜色中射出这一箭的果然是左谦,笑了笑道,“左将军与四王妃都是行伍之人,军籍在身,现如今是要阻扰军令吗?”

    左谦打马上来道:“伍大人说军令在身,敢问令状在何处,又是何人所下?”

    “正是在都督府,此令状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将军所下。”

    如今戚无咎去了东海,徐将军坐主都督府。

    伍喻峥说着,伸手自怀里一摸,竟真地取出一份令状出来,上头还附有太仆寺黄寺卿与刘署令状告沈奚暗改运马路线图的供词。

    其实这份供词并不足以指认沈奚,奈何那份军令却是真的。

    沈筠与左谦军籍在身,若是拦阻军令状,该受斩立决。

    难怪伍喻峥方才有恃无恐。

    左谦与沈筠对视一眼,正想着是否现下就与伍喻峥撕破脸,方才去查验马车的羽林卫回来了,有些骇然地回禀道:“伍大人,柳大人与苏大人到了。”

    伍喻峥听了这话,才知大事不好。

    苏时雨倒也罢了,怎么柳昀也来了?

    他紧抿唇线,对一旁的随侍压低声音说了句:“去请徐将军,七殿下与十二殿下。”然后才朝马车处望去。

    只见停在街头的马车多了一辆,苏晋与柳朝明自夜色迎面走来。

    苏晋扶起跪在地上的沈奚,柳朝明的目光往肩头受伤的顾云简身上一扫,淡漠道:“伍大人不打算给本官一个交代吗?”

    伍喻峥自心里沉了口气:“方才下官行军法,顾御史执意拦阻,这才不小心伤了他。”一顿又道,“是下官失察,等处决完要犯,自当跟柳大人与都察院赔罪。”

    “伍大人说的要犯是谁?”苏晋问道,“沈大人?”

    “正是。”伍喻峥道。

    苏晋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又道:“真是怪了,本官执掌刑部,统理天下案件,便是都督府要行军令处决犯人,事前事后也该在刑部备案,本官怎么从未听说过沈大人犯过什么案子。”

    “苏大人这是要刻意为沈署丞瞒天过海吗?”

    这时,只听身后的都督府大门轰然一开,从里头走来一个鹤发童颜,气度威仪的老翁,正是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徐莫。

    他环目一扫,负手道:“沈署丞既在太仆寺任职,便该受兵部与都督府辖制,而今朝廷丢了三千战马,满朝文武皆知,不管这三千战马是否是被沈署丞做了手脚,他身为一署之首,便该责无旁贷,失马就要受罚,失马过十匹就该枭首,这是我都督府,是大随军法的条例,苏大人虽掌刑部也无权过问。”

    徐莫说完这话,数名兵卫自都督府内涌出,将外头一行人等团团围住。

    “刑部无权过问,都察院呢?”柳朝明扫了一眼周遭的兵卫,淡淡道,“徐将军要处决朝廷命官,凭据为何,证据在哪,可足够量刑?三千战马事关朝廷千万两纹银,事关边关战事,我都察院纠察百官纲常不分文臣武将,徐将军今日可该给本官一个说法?”

    “柳大人这是何意?”徐莫道,“是,都察院要讨说法,我都督府自然不会不给。但这一切也该等处决了沈署丞以后。他失责失察在先,处以极刑该当受罚,军令状以下,除非皇上太子在此,谁也不能拦阻!”

    “可我三法司不认沈大人的罪!”苏晋道,“徐将军大可以任你的兵卫行军令,三千匹战马现在何处,马草调配可当真有差错,原运马路线图是否合理,种种因果全都不清不楚。沈大人若是军籍出身,你都督府要管要处决倒也罢了,但沈大人是沈府之后,是我大随朝廷命官,是前户部侍郎。你都督府管得,我三法司也管得,今日徐将军不给我刑部,不给三法司一个交代,那么这军法,本官正是要拦了!”

    子时已过了大半,徐莫看着苏晋与柳朝明,心知都督府与三法司这么僵持下去,正是合了他们的意,当即与伍喻峥对视一眼,勒令道:“拿人!”

    “谁敢!”左谦翻身下马,挡在了苏晋身前,然后高喝一声,“金吾卫——”

    都督府建在北门之外,说是府邸,其实更像壁垒驻地,荒凉一条长街外,依着山再往北走就是北大营。

    方至此时,暗夜中也不知谁应了声“是!”

    便听得行军的声音由远及近。

    伍喻峥听了这声音,失笑道:“左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自行调兵?”他语气一肃,“这可是违反了军令!”

    左谦道:“伍大人这样的事还干少了吗?”他淡淡道,“你我半斤八两,这么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吧。”

    片刻间,只见数千名金吾卫在长街之外的辽阔地带列阵。

    暗夜无边,背后广袤的山脊在暗色里弯成一柄长刀之状,像沉睡着的兵戈,稍一沾血,便会惊醒满身杀伐之气。

    徐莫与伍喻峥看到金吾卫,暗自往都督府处退了数步,却并未撤兵。

    这一刻的静止如一道绷紧的弦,是敌不动我不动。

    可沈奚的脸色却越来越沉,他想了想问:“柳昀,锦衣卫呢?”

    “今日该守卫宫禁。”柳朝明沉默了一下,说道。

    这话一出,苏晋的面色也难看了起来。

    眼下金吾卫与羽林卫在此,尚算势均力敌,可再过一些时候,等朱沢微与朱祁岳赶到,鹰扬卫就该到了。

    但他们也不能走,因为一旦做出要走之势,羽林卫便会直接动手。

    退无可退,只能等了。

    苏晋遥望天际,漆黑苍穹中尚有一弯月明。

    但月色却是黯淡的,照不透云端,也无法点亮天地。

    这最沉最暗的夜啊。

    梆子声又响起来,丑时到了。

    苏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数,子丑寅卯,子丑寅卯,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日这样盼着天明。

    第147章

    一四七章

    丑时了。

    朱南羡在行到应天城外二十里的驿站时,抬头看了眼天色。

    他是从苏州赶回来的,日夜不停,快马急鞭,连一刻都没耽误,甚至比原定的十日还早了一日,可是眼下,他看着拦在驿站之前,成百上千的羽林卫与七王府暗卫,心想自己还是晚了些许。

    朱旻尔带着三千南昌先锋军比朱南羡还早到一步。

    但他平生见的血太少,饶是手里兵将的数目是对面的三倍,他仍犹疑着是否要下令冲杀。

    “十三哥。”看到朱南羡到了,朱旻尔怯怯地唤了一声。

    朱南羡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翻身下马,走到两军对阵的前方,问了句:“怎么回事?”

    南昌军这头无人应答,倒是对面领着七王府暗卫与羽林卫的头子说道:“禀十三殿下,应天城内近日有贼寇流窜,七殿下下令封城抓捕,我等奉命把守南门,为保十三殿下安危,殿下不如与十七殿下在城外稍作歇息,等晚些时候再回宫。”

    朱南羡认出这个说话的人姓齐,乃中军都督府佥事,官拜正二品。

    而今戚无咎去了东海,都督府这些暗投朱沢微的人竟全跳了出来,真是老虎不在山,猴子称大王。

    然而朱南羡不怒不气,神色平和地走上前去:“敢问齐佥事,贼寇是何人,有多少,可曾伤及民户?”

    齐佥事原以为朱南羡要纵兵来杀,没成想他竟是这样的态度。

    也好,反正朱沢微交代他的任务是拖住十三殿下,既然十三殿下不愿撕破脸,自己便跟他论道论道,等到天大亮,功业便成了。

    齐佥事于是也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恭敬地与朱南羡行了个礼:“回十三殿下,作乱的贼寇乃是——”

    他话未说完,只听“蹭”的一声,眼前刀影闪过的同时,脖间的凉意已然夺去了他的神志。

    下一刻,齐佥事的头便慢慢自脖颈滑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朱南羡将刀一收,回头望去:“愣着做什么,挡路者,格杀勿论!”

    南昌军率先反应过来,暗夜里只听一声骏马嘶鸣,喊杀声霎时震破天际。

    两军还未交锋,敌方统帅便已身亡。

    朱南羡方才只身站在敌阵之前将齐佥事骗出来,虽是兵行险着,但他知道这是最快的,突破敌阵的办法。

    他现在一刻也不能滞留,因为每一分每一刻,都有人在为他牺牲。

    失了主将的敌军军心大乱,很快,朱沢微的人便溃不成军。

    朱南羡翻身上马,带着秦桑与朱旻尔率先在乱阵中杀出一条路来,还没赶至正阳门前,就见城门一开,夜色里隐隐有一人提着风灯疾步朝他们走来。

    是都察院的御史翟迪,苏晋的人。

    翟迪一见朱南羡,连行礼都顾不上,径自说道:“还望殿下进城后,先莫回宫,赶去北大营的方向救苏大人,柳大人与沈大人。”他走得很急,连气都要喘不上来,撑住膝头缓了一缓又才解释,“七殿下对沈苏二位大人动了杀心,几位大人一起自城里往北大营的方向暂避,想是半途被羽林卫截了。臣是子时从宫里出来的,当时十二殿下率着鹰扬卫,与七殿下一起也往北大营的方向去了。”

    若是苏晋与沈奚到了北大营还好,倘若未到,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金吾卫,对面却有羽林卫,鹰扬卫,甚至都督府的人,敌众我寡兵力悬殊,实在凶险之极。

    朱南羡看着翟迪满目焦灼,眉头也深深锁起。

    可越是心急如焚,越该要冷静应对。

    他勒住缰绳的手握紧成拳,认真想了一下道:“他们既是从城中走,此刻最有可能被阻在北城郊的都督府外。”

    然后又问:“今日宫中是哪几个亲军卫当值?”

    翟迪道:“是锦衣卫与旗手卫,原该当值的羽林卫被七殿下撤走了。”

    那么此刻在北大营尚可一战的就还有虎贲卫,府军卫,凤翔卫。

    “朱旻尔。”朱南羡道。

    这一声连名带姓的称呼让朱旻尔心中一凝,瞬时收起一脸懵懂的神色,肃然应道:“在。”

    “你与翟御史带百名南昌军即刻从城郊赶往北大营,传本王之令,命虎贲卫指挥使时斐,府军卫指挥使梁阗,凤翔卫指挥使赵岞东,各带三千精兵下山平乱!”

    “是。”

    朱旻尔犹疑了一下,又问,“可是十三哥,我身上没有军令没有虎符,他们……会听我的吗?”

    “你就说,”朱南羡顿了一下,目光平视前方,“本宫有父皇的旨意要宣,让他们率兵出营接旨。”

    “本宫”即东宫太子。

    朱旻尔听了“本宫”二字,倏然明白过来。

    夜色沉沉,他看向朱南羡坚定的侧脸,蓦地发现他的十三哥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飞扬的,洒脱妄为的,集父皇与母后的宠爱于一身,从不瞻前顾后的大随十三嫡皇子了。

    这酿就了一身的冷静沉着与义无反顾,是自昭觉寺事变后,独自咬着牙挺过一关又一关,承受了太多吗?

    朱旻尔看着朱南羡。

    他的十三皇兄不知从何时起,已彻彻底底有了大随储君该有的模样。

    “是,”朱旻尔拱手,行的是个臣礼,“臣弟领命。”

    “进城!”朱南羡一挥手,率着三千南昌军,整装待发如同一柄就要刺破这夜色的利剑,往应天城内打马而去。

    都督府外的暗夜依旧是无边而静谧的。

    左谦下令金吾卫列阵后不久,朱沢微与朱祁岳便带着鹰扬卫赶到了。

    朱沢微策马而立,环目一扫微微笑道:“今日本王在宫里接待安南国使臣,忙得席不暇暖,没成想苏柳二位大人闲着没事竟带着金吾卫杀到都督府来了。”又问,“苏大人不知礼部的罗尚书找了你一整日么?”

    “罗尚书找本官做什么?”苏晋眉头一蹙。

    可此问一出,她又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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