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沈奚知道,这浮浮沉沉的表象下,一定还有更晦如夜的谋算,更深如海的真相,可是他没法再往下忖度了。

    像是有人一把攫去了他的思绪,心中干干净净只剩一片荒凉。

    他想,他今早再坚持一下就好了,再坚持一些,哪怕以肉身拦皇辇,哪怕让车辇从自己身上轧过去呢?

    他已算到了,他早已想到了,可是他被谁,不知被谁,这么一时障了目啊!

    急马奔走于城西荒道上,离昭觉寺尚有五里。

    遥遥的古刹中,忽然传来悲切的钟鸣之声。

    沈奚蓦地勒住缰绳,或许是因为动作太急,马匹竟在坡道上失了前蹄,沈奚自马上跌落在山道,道旁坚石膈得他手肘生疼,但他却顾不上这疼痛了。

    他茫然地望向昭觉寺的方向,一下一下数着这钟声。

    撞钟十二下,国丧之音。

    朱南羡与苏晋赶到昭觉寺时,整个寺庙已是一片寂静了,不知是谁大开杀戒,四处横亘着僧侣的尸体。

    朱南羡扶着寺门,安静地看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往绕开尸体,往昭觉殿的方向走去。

    有一个瞬间,朱南羡与跟在他身后的府兵是没有声音的。

    这个曾香火鼎盛的寺院,像是在竭力秉承着慈悲之姿,以无尽的风度化着这一场罪孽,却吹不散太过浓厚的血腥气。

    朱南羡走到诵经的佛殿前便看到了。

    朱悯达被三根长矛扎着,整个人是立着的,头却低低垂下来,已没有声息了。

    沈婧就在他的身旁,殷红的血染遍了她的衣裙,她就这么静静躺着,就像伴他而生伴他而死一朵怒放却凋零的花。

    沈奚已比他早一刻到了。

    他跌坐在沈婧身旁,整个人是无措的,直到听到朱南羡的脚步声,才茫然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又看回沈婧,低低地,暗哑着,说:“我被障了目……”

    天上午阳高照,春光无比盛大,可这浓烈的日晖却照不进朱南羡眼里。

    他的眼眸从未如此刻一般黯淡过,喉结动了动,才问了句:“麟儿呢?”

    沈奚的身躯狠狠震了一下。

    朱南羡垂下眸,唤了一句:“亲军卫。”

    “属下在。”

    他抬起头,平视着前方,眼神有些涣散不知在看什么:“去找朱麟,哪怕把整个寺院翻过来,本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亲军卫瞬间分成数列,向四方散去。

    朱南羡涣散的眼神慢慢地,重新聚拢在朱悯达身上,他安静地走到他身前,抬手握住那根刺穿他胸膛的长矛,狠狠一拔。

    长矛“哐当”落地,朱悯达的身体失了支撑,向前倒来,朱南羡伸手将他扶住,让他的头垂靠在自己的肩,然后抬手拔出刺在他背后的两根长矛。

    在朱南羡眼中,他的大皇兄一直是卓尔不群的,威风凛凛的,他坚实的身影始终为他撑起着一片天,让他在这深宫中无忧无虑地长大。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大皇兄竟会像这样疲软无力地倒在自己怀里,仿佛十分依赖他一样。

    朱南羡将朱悯达轻轻地放下来,让他平躺在地上,然后来到沈婧身边,要去拔那柄尚还扎在她胸口的匕首。

    沈奚像是被惊动似的,忽然抬头看他:“你干什么?”

    朱南羡垂着眸,只低低道了句:“让开。”

    伸手就要握住匕首,却被沈奚挥手打开,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拔了匕首阿姐就没救了!”

    朱南羡看着沈奚还想要去护住沈婧伤口的样子,忽然之间怒火中烧。

    他一伸手狠狠推开沈奚,左手握住匕首柄一下拔出。

    早就没有血溅出来了,在这寒冷的早春,血早已凝透了。

    朱南羡抬眸看向沈奚,低低地,哑着嗓子道:“你看清楚,她已经死了。”

    说罢这话,他解下腰间水囊,递给一旁静静看着自己的苏晋,轻轻说了句:“劳烦你。”

    苏晋点了一下头,取出布帕沾了水,俯身为沈婧净脸。

    朱南羡抬步走进佛殿,握住铺在巨大佛案上的绢布,往外一掀,上头供奉着的瓜果,香烛与念珠“哗啦”一声落在地上。

    然后他就站在殿门口,等苏晋为朱悯达与沈婧都净了脸,俯下身,将他们一一抱进佛殿,放在了佛案之上。

    拈香点火,朱南羡将香插进佛案前的香炉,尔后走出去,握住沈奚的手臂把他拽入殿中,扔在案前的蒲团上。

    随后在他身旁的蒲团跪下,对着佛案上并肩而卧的朱悯达与沈婧,缓缓地俯下身,磕下一个响头。

    沈奚怔怔地看着朱南羡,片刻,他的目色沉静下来,也面向佛案,与他一起伏地磕头。

    一叩首,谢皇兄皇嫂教我养我,待我是弟如子,为我挡开这深宫的兵戈暗斗,让我始终活在光亮世界当中。

    二叩首,谢阿姐姐夫信我容我,让我从小到大恣意妄为,纵我懂我,让我此世至今安乐无尤。

    三叩首,愿你二人永登极乐,相伴相随,永生永世,不离不分。

    悠悠佛香来袭,冲淡了这满殿的血腥气,沈奚在这缭缭青烟中直起身,安静地开了口:“昨夜阿姐来问我,等姐夫登基,等日子再暖和些,能不能随她一起去北平看三姐。二姐平生什么事都为旁人着想,心里只有一个执念,盼着家人团圆。我知道她盼团圆已盼了好久了,我当时怎么不应她一句好呢?起码能让她这一夜过得开心一些,起码能让她最后走的时候,心里少留一些遗憾。”

    朱南羡没有说话,他无声无息地跪着,半晌站起身,沉默着走出了佛堂。

    已近未时,日光仍盛,风声不止。

    涌动的风掀起朱南羡的袍角往后翻飞,苏晋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从来挺拔的身姿孤零零立在广袤的殿台,显得落寞不堪。

    朱南羡仰起脸,清亮的春光便倾泻而下。

    他这一生总与日光为伴,是最明亮如星的那一个,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洒落在眼梢的春光是刺目伤人的。

    他缓缓抬起手,遮住自己的双目。

    然后苏晋就看到,有眼泪自他的掌隙间一滴一滴滚落下来,坠在他的下颌,随即打落在地。

    就像一场无声而下的雨。

    她慢慢地走过去,抬手轻握住他覆于眼上的手,唤了一声:“殿下。”

    那只好看的手是濡湿而冰凉的,再不复从前温热,可他还是“嗯”着应了她一声。

    不远处传来隐隐的兵马声,朱南羡的手动了一下,缓缓地放下来,他朝四周看去,忽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方才遣出去找麟儿的亲军卫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呢?怎么一丝踪影了也没了呢?

    这支军卫是他回京师前,自南昌府府兵中挑出来,一定不会有问题。

    那么他们是在哪里出了事吗?

    从来大而化之的朱南羡几乎是一瞬长大,异常敏锐地猜出了因果,当下便对苏晋道:“你快走。”

    苏晋也反应过来了,但她看着朱南羡眼中未褪的湿意,摇了摇头道:“不,阿雨陪殿下一起。”

    兵马声越来越近,朱南羡知道,那些即将到来的人要围追堵截的人是自己,在朱悯达死后,下一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嫡皇子。

    若他随他们一起走,只怕一个也逃不了,可是若他留下,大约会为跟着自己的人,为她与沈青樾,换来生机。

    苏晋看着他,眼中竟似有暖意,轻声又道:“大不了阿雨陪殿下一起死。”

    朱南羡愣住了,片刻,他似乎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动了一下,却笑不出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俯下脸,轻轻在她额稍一吻,“你不明白。”他哑声道,“若再没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然后他将她推开,仿佛想让她放心一般,终于努力牵起一丝有些难过的笑,再一次对她道:“快走。”

    第93章

    九三章

    兵马声已经到寺院门口,朱南羡抬目望去,整军而入的先是羽林卫,再是鹰扬卫,随后跟着朱沢微。

    四哥,九哥,十哥,还有朱十二也来了。

    这些人,都是来分一杯羹的吗?

    朱南羡沉默地垂下眸,他现在是谁也不信了。

    鹰扬卫在五名皇子身后列阵,整军之声响彻庙院,羽林卫迅速从四方包围住朱南羡,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朝朱沢微单膝跪下道:“禀七殿下,各位殿下,方才祈福时,正是十三殿下率府兵杀害了太子殿下,末将虽率羽林卫拼死抵抗,奈何仍没能护住太子殿下周全,连太子妃都一并殒命。”

    苍茫风声又起,朱南羡听着这黑白颠倒的事实,心中冰凉得已掀不起波澜。

    朱沢微高立于马上,漫不经心地看了朱南羡一眼,仿佛颇是不信道:“伍喻峥,你好大的胆子,本王的十三弟怎么可能杀害大皇兄,他可是大皇兄的同母胞弟。”他顿了顿,却又问,“你说十三谋害皇兄,可有什么证据吗?”

    “有。”伍喻峥一挥手,“带上来!”

    片刻便有几人由羽林卫押解着,来到众人面前。

    是方才朱南羡遣去找朱麟的亲军卫。

    朱南羡明白了,原来他们方才来到昭觉寺时,羽林卫并没有离开,只是不知何故潜在了寺庙当中,伏击了他的亲兵卫。

    也怪自己,一时伤心分了神,竟没听到响动。

    只是眼前的这支羽林卫,究竟是为谁效力呢?朱沢微吗?

    伍喻峥道:“禀七殿下,方才正是十三殿下率亲军卫在祈福之时突然闯入,因十三殿下与太子殿下感情甚笃,末将以为十三殿下或有要事来寻,没能即时拦阻,叫他们得了先机,杀害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

    被押解着的亲军卫统领听了这话睁大眼:“你血口喷人!十三殿下是在城外听到钟鸣之音后,率我等疾马赶来昭觉寺,是为救太子殿下而来的!”

    “城外?”朱沢微像是有些诧异,“十三,本王记得按照你今日的行程,卯时便该出了应天城吧?钟声是正午响起的,你怎么还会在城外?”

    是啊,按照他的行程,到正午时分早该远离应天城了,可是,他陪阿雨去通政司送信了。

    伍喻峥道:“禀七殿下,他们假作出城,其实早在昭觉寺埋伏,等太子殿下祈福之时破门而入。”说着似是不忿地道,“十三殿下领的兵个个骁勇善战,我等险些不敌,折损将士百十人,拼了命才将这统领擒住!”

    被押解的统领目眦欲裂:“分明是你们羽林卫趁我等四散找寻小殿下之时设陷擒住我等,分明是你命那百十羽林卫自尽作成被屠戮之像,却反过来诬赖十三殿下!”

    伍喻峥闻言却怒极反笑,“末将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怎会让跟了自己数年的部下自尽?”他向朱沢微一拱手:“七殿下,您都听到了,事实已摆在眼前,此人已开始说胡话了。”

    朱沢微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想到什么,有些担忧地道:“啊,麟儿呢?你们看到他了吗?”

    伍喻峥愧不堪言:“禀七殿下,末将罪该万死,十三殿下谋害太子殿下之后,四下里乱成一片,末将虽尽力搜寻,仍未能找到小殿下。”

    朱沢微别过脸看向朱祁岳:“十二,父皇听到钟鸣之音便病倒不起,看来虎贲卫是来不了了。眼下只有你有上十二卫的领兵权,速让鹰扬卫把守住昭觉寺各院门出口,命令其余人等立刻去找麟儿,祈福的正殿,诵经的庵堂,这寺院的一片一角都不可放过!”

    朱祁岳依朱沢微之言吩咐下去。

    朱沢微随后一叹:“伍喻峥,你先让你的兵卫在此处看住十三。”左右看了一眼道:“诸位兄弟这便随我去看过大皇兄吧。”

    众皇子翻身下马,从朱南羡旁走过,往诵经的殿宇去了。

    朱南羡这才看向被押在一旁的统领,沙哑着问:“麟儿呢,你找到他了吗?”

    统领一脸憾恨地摇了摇头。

    朱南羡的眸色是沉静而哀恸的,见统领如此,他怔了怔,竟更黯淡了几分。

    接着他忽然又抬起眼,带着满目仇悲一下子看向伍喻峥,眸子里闪亮着的不再是星光,而是灼灼烈火。

    他的动作太快了,即便伍喻峥已反应过来要躲,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崔嵬”,举刀劈向伍喻峥。

    可是,这样快极,怒极的动作,意味着他几乎是不设防的。

    统领一句“殿下当心”还没说出口,一旁早盯着朱南羡的羽林卫们已狠狠挥矛,合力打向他的后膝与腰背,朱南羡闷哼一声,半跪而倒,长刀虽未脱手,却也无力劈砍,在伍喻峥的前胸拉出一道浅长,但并不致命的口子。

    “岂有此理!”身后传来一声爆喝。

    是朱沢微并未走远,见此情形,他大步来到朱南羡身前,怒斥道:“大哥尸骨未寒,你这是要连目睹你作孽的证人都宰了吗?!”

    羽林卫用长矛左右交叉架在朱南羡身侧,令他不得起身。

    他就这样以屈膝之姿,像是臣服一般,跪在朱沢微身前,对他怒目而视。

    不时,方才被遣去找朱麟的鹰扬卫回来了两名,其中一人怀里抱了一个身着袈|裟的少年尸体。

    正是那名最后爬上佛塔顶,帮沈婧撞响古钟的小和尚。

    他是被当胸一剑刺穿的,早已没了声息。

    可他的面目却十分平和,也许早在答应沈婧撞钟的那一刻,他已知道自己会为此丧命了,但出家人慈悲为怀,若能以己身度化这世间痴人,也不枉此生心向如来。

    陆陆续续又有鹰扬卫回来,当最后一名兵卫在佛殿台前集结,鹰扬卫指挥使黯然地禀报:“回十二殿下,回七殿下,各位殿下,末将已命鹰扬卫仔仔细细搜遍昭觉寺各处,并没发现皇孙殿下的踪迹,恐怕……”他顿了顿,“是凶多吉少了。”

    跪倒在地的朱南羡听了这话,忽然自喉间发出一声悲鸣。

    他抬目看向那些所谓与他有骨血之亲的兄长,朱沢微,朱祁岳,朱弈珩,还有朱昱深和朱裕堂,心中混沌一片只剩奔涌不止的痛忿。

    撑在地面的手倏尔握紧“崔嵬”,拼尽全身力气挣开架在身上的长矛,嘶声道:“我杀了你们——”

    也不顾羽林卫的长矛狠打在自己的前胸与后背,举刀往前劈砍而去。

    就在刀锋要触及朱沢微眼梢的那一刻,当空一道清光如水,一把利剑铮鸣出鞘,将朱南羡的“崔嵬”拦了下来。

    是朱祁岳的“青崖”。

    朱祁岳的神色亦是黯淡的,他别开眼眸,竟是不敢直视朱南羡,低声道:“十三,算了。”

    朱南羡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从小到大,除了大皇兄与十七以外,与自己最亲近的十二哥,他们年纪相仿,一起长大,一起习武,一起立誓从军,镇守边疆。

    什么叫算了?他也觉得大皇兄,觉得皇嫂该死吗?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羽林卫挥矛打在朱南羡的背脊。

    朱南羡再也支撑不住,再一次跌跪在地,也不知是伤重还是悲愤所致,喉间一阵腥甜,呛出一大口血来。

    可他的手依旧没有放开“崔嵬”。

    朱南羡恶狠狠地看向朱沢微,看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眼中恨意毕现。

    朱沢微对上朱南羡的眼神,一时竟有些心惊。

    是,羽林卫是他的。

    这支羽林卫,正是他七王朱沢微一直潜藏了数年,不到绝境绝不会用的一道暗棋。

    而朱悯达即将登基,便是他的绝境。

    冬猎之前,朱沢微本已安排周详,非但在林中布下了暗卫,还嘱咐羽林卫指挥使伍喻峥,在冬猎第一日入夜便伺机刺杀朱悯达。

    这支羽林卫是朱悯达最信任的兵卫,是贴身保护朱悯达的兵卫,朱沢微想,他们怎么都不可能失手,所以为防惹上嫌疑,他一入林子便跟他们切断了联系。

    直到当日雪夜,老十来找他,说虎贲卫也入林场了,他才知道大约是坏事了。

    是了,他能想到在冬猎时刺杀朱悯达,他那个坐守江山数十年的父皇怎么能想不到?

    一旦羽林卫失手让虎贲卫擒住,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得手,但让虎贲卫擒住,叫父皇审出自己的恶行,那自己还有命活吗?

    所以他当日才与十二计划着要一起杀出去。

    然而当他出了林场,却发现朱悯达竟好端端地站在他眼前,连一丝伤都没有。

    朱沢微后来才知道,冬猎当日,羽林卫一名兵卫为帮朱悯达追猎物走迷了路,竟意外发现虎贲卫的踪迹,等他找回来时,便暗自将虎贲卫入林的消息告诉了伍喻峥。

    伍喻峥当时已与朱沢微切断了联系,只好自作主张,非但没有刺杀朱悯达,反而作了一出“贼喊捉贼”的戏,将本来与他们同气连枝的暗卫一举捕获,还生擒住两个活口以显忠心护主,引得朱悯达对这支羽林卫更加信任。

    朱沢微看着满腔忿恨的朱南羡,知道十三这回是当真想要自己的命了。

    其实他也不惧他,眼下父皇卧病不起,他手握吏部,沈家倒台后,户部与刑部也将是他的,还有羽林卫与十二的鹰扬卫,朱十三又能拿他怎么样?

    然而,怕就怕夜长梦多,何况宫前殿一局后,朱沢微总有一种感觉——宫中的局面,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罢了,既已杀了朱悯达,又何须顾忌再多杀一个朱南羡,反正就是让在场所有皇子瞧见了又怎么样?谁都别想摘干净。

    朱沢微想到这里,下了狠心:“羽林卫!”

    “在!”

    “十三皇子朱南羡祈福之际谋害当朝太子,屠戮皇家寺院,且不知悔改,意图再杀本王与诸位皇兄皇弟灭口,实乃罪大恶极,当就地——正|法。”

    “是!”

    四名羽林卫上前缚住朱南羡的手脚,一名羽林卫举矛正要刺向朱南羡的心肺处,不妨一个人影闪过,提刀当胸打在刺矛的羽林卫身上。

    是四王朱昱深。

    另一旁又有一名羽林卫挥刀砍来,朱昱深抬手一拦,只闻“铛”的一声,刀锋竟劈在他左手的铁护腕之上。

    与之同时,朱昱深右手一震长刀出鞘,甩腕往其余羽林卫身上横劈纵挥,只一个瞬间便将这数人震开。

    朱昱深提刀而立,挡在朱南羡身前,淡淡道:“老七这是疯了吗?”

    他一身劲衣如松,眼神极其深邃,左右两侧的袖口都扎入铁护腕当中,腰间没有佩玉,而是悬着一支古朴羌笛。

    朱沢微看着朱昱深,意外地抬眉,笑道:“我记得年关宴上,四哥说沈三妹即将临盆,承诺她不动刀兵,眼下见了血,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啊?”

    朱昱深没有理他,而是看向朱祁岳道:“朱十二,你忘了这些年十三是怎么对你的?就这么看着老七动手?”

    朱祁岳眉色一伤。

    朱昱深所言不假,他小时候想习武,十三帮他去求父皇,他想跟着曹将军去游历,十三将机会让给了他,纵然他也曾在军中受辱,也曾被迫娶不爱之人,可这些与十三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年十三敬他为兄,一直以赤诚之心相待,不该是这样的果报。

    朱祁岳沉默地提着剑,站到朱南羡身旁,垂着眸子道:“七哥,回宫吧。”

    朱沢微心中虽怒不可言,语气却还是缓缓的:“朱祁岳,你要反我吗?”

    朱祁岳低声道:“七哥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七哥去做,只有十三,”他顿了顿,“我不会命鹰扬卫拦着七哥,但七哥若要取十三的命,便先取了我的吧。”

    朱沢微真是被他这一身可笑的江湖义气气极,吩咐道:“羽林卫,给本王把他们——”

    “七哥。”这时,身旁传来一个沉澈的声音,仿如清风一般能抚平人的心绪,朱弈珩道:“十二说得对,回宫吧。”又道,“再拖下去,等父皇醒来怕是不好了。”

    朱沢微扫了他一眼:“十弟这是什么意思?”

    朱弈珩温言道:“父皇病倒不起是心忧大皇兄安危,若等他醒来,大皇兄还没消息,怕是要命派虎贲卫来昭觉寺了,此其一;其二,眼下父皇病倒,各衙司一团纷乱,宫中无人做主,七哥难道不趁此年关节未开朝期间,赶紧回去坐镇朝局吗?”

    朱沢微听明白老十的意思了——他在劝自己趁着朝中无人坐镇,回宫将大权揽在自己手里。

    他说的也对,眼下朱悯达既已死,当务之急是立刻向沈家下手,只要刑部户部彻底瓦解,将权力到了自己手中,再从凤阳调兵以“勤王”的名义进京,便是父皇醒了,也难以奈何他三分了。

    何况那个老东西,被这么一打击,怕是大限将至了。

    朱弈珩又浅笑道:“至于十三,左右七哥手里已握有实证,回朝后,让刑部,让三法司再审,还天下一个公道不是更好么?也省得让旁人说三道四。”

    朱沢微听了这话,点了一下头道:“也好。”随即吩咐羽林卫,“收了他的‘崔嵬’,将此处打扫干净。”

    手中的刀被夺走,朱南羡伏在地上良久,一直等到翻腾着,奔涌在四肢的血渐渐凉下来,凉透了,凝成千疮百孔的一团凄荒,才跌跌撞撞地自地上爬起来。

    身上的伤很重,不妨脚底一个踉跄,站不稳又再次跌倒。

    他跪匍在地上,慢慢抬起一只腿,想要撑着再次站起来,一旁的朱祁岳看了,心中不忍,想要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挥臂一下挡开。

    朱南羡仰起脸,像是不认识朱祁岳一般看了他一眼,从胸腔里震出一个笑。

    那是一种悲哀的,失望到极致的笑。

    朱祁岳怔住了,随后,他缓缓地移开目光,转身离开。

    朱南羡终于能撑着站起身的时候,就看到羽林卫已清扫完寺庙,不远处有人抬着朱悯达与沈婧的尸体走过,他蹒跚地走了几步,似乎想要再看看他的皇兄皇嫂。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利刃扎入肉身的声音。

    朱南羡心中一空,蓦地回过头,方才跟着自己的几名亲军卫正被羽林卫用长矛穿胸而过。

    血溅三尺,在他眼前铺就一地夺目的红,艳得让春光都黯然失色。

    朱南羡再也忍不住,慢慢地,自喉间发出一阵暗哑的悲鸣之音,他仰头看向苍天,胸口几起几伏,呛出大口鲜血的同时,终于嘶喊出声。

    随后他双眼一黑,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第94章

    九四章

    快入城时,苏晋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一路上,她都在提醒自己不要回头看,不要回头看,只有往前走,一直往前,她才能找到出路,才能救他。

    可就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心悸几欲取魂夺魄,苏晋蓦地回过身,往昭觉寺的方向望去。

    古刹早已隐没在苍苍远山之中,天际一道如血残阳仿佛吸饱了众生悲苦,染透云端却照不亮晦暗人间。

    沈奚就跟在苏晋身边。

    离开昭觉寺的时候,他已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了。

    是他带苏晋避开羽林卫的伏击,告诉她羽林卫将兵力安置在各庵堂擒捕朱南羡的亲军卫,所以药圃短巷外的小门一定无人把守。

    但苏晋知道,沈奚眼下的冷静并不是镇定,而是一种茫然无措的,近似于颓唐的压抑与孤凄。

    两人一直走到山脚下的驿站才借到马,上马前,沈奚握紧缰绳,近似喃喃地低语了一句:“十七。”

    东宫已成危境,朱沢微既已决定谋害朱悯达,那么在钟鸣之音响起后,宫中一定有兵卫暗自守住东宫。

    所幸在冬猎之后,朱南羡将朱旻尔撵去了沈府,阴差阳错地让他避过了一劫。

    日暮时分,正阳门外依然行人如织,苏晋与沈奚一路策马到沈府,府内总管沈六伯已经在府门外焦急地候着了。

    六伯一见沈奚便道:“少爷,十七殿下听到钟声便嚷着要去昭觉寺,还好今日十三王府的总管郑允郑大人来了,老奴实在不得已,与郑大人一起把十七殿下强行锁进了屋内,您看是不是……”他话未说完,见沈奚的神情有些迷茫,不由看向他身旁的苏晋,半带疑询地行了个礼:“老奴见过苏大人。”

    沈奚是昨日听到钱之涣致仕后,让人自宫里带的话——未经他准允,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得让朱旻尔离开沈府半步。

    苏晋也未多作解释,只道:“那便请六伯着人备好车马,将郑允与十七殿下请出来,赶在天黑之前出城。”

    六伯听她语气急切,不敢耽搁,忙应了要去,沈奚忽问:“六伯,我爹呢?”

    “老爷听了钟鸣之音,怕宫中有变便赶去进宫去了。”

    暮色凝在沈奚右眼下的泪痣,显得更加深幽,他“嗯”了一声:“你去吧。”

    不多时,朱旻尔便随郑允自府内出来了。

    一见苏晋与沈奚,他迫切地问:“青樾哥哥,苏御史,我方才听到了自昭觉寺传来的钟声,是我大皇兄与皇嫂出了什么事吗?”

    苏晋看了眼天色,走到马车前撩开车帘:“郑,你允驱车带十七出城,连夜赶往南昌府。”

    朱旻尔不明所以,反是郑允听出了些不对劲,问道:“为何要去南昌府?为何小的也要一起走?是……十三殿下也出事了?”

    苏晋没答这话,等朱旻尔上了马车,她自六伯手中接过行囊递给郑允,又道:“出城后,你要连夜赶路,前两日一刻都不能停,等到了苏州府,才可稍作歇脚。”

    郑允应了声,勒住缰绳正要赶马,不想坐于车内的朱旻尔忽然反应过来,掀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是我大哥与皇嫂在昭觉寺落难了是不是?我十三哥听到钟声赶去救他们,所以也落难了是不是?”

    他说着,一脚踩住车辕就要往下跳,迫切道:“我不走,不去南昌,我要进宫找我父皇救我大哥和十三哥!”

    他还未跳下马车,沈奚忽然抬手抵住车沿,声音清寒无比:“你找你父皇有什么用?你的脑子呢?你父皇若还清醒着,听到钟鸣之音,早已分派三军戒严整座应天府,可你仔细看看,沈府这么长一条巷子,有半个兵卫吗?”

    朱旻尔闻言一愣,下一刻,他推开沈奚的手,不管不顾地跳下马车,一边往巷外走一边急道:“那我更应该回宫,大哥十三哥落难,我好歹也是皇子,是嫡皇子,若真有谁对他们不利,我好歹能为他们说上两句话。”

    沈奚三两步追上,拽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带。

    朱旻尔被这一回扯猛地撞在车壁之上,还未来得及叫疼,抬目便对上沈奚一张冷若霜雪的脸。

    “你是嫡皇子有什么用?你无权无势,不过依附于你大哥与十三,你在朝中有人辅佐吗?你有政绩军功吗?你能让王侯将相文臣武官臣服吗?你有自己的藩地吗?你有财力有自己的兵马吗?你没有,没了你大哥与十三的庇护,你连一个庶子都不如,你回宫就是送命。”

    朱旻尔眼眶一下便红了,心中巨大的恐慌令他说出的话都是颤抖着的:“没了我大哥和十三哥是什么意思?他们出了事,我、我不能去救他们吗?”

    那双与朱南羡有些许相似的明亮眼眸渐渐蓄起泪来。

    苏晋静静地看着他,片刻道:“十七,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已经死了。”

    她顿了一下,强忍住心中的空茫无着,似是平静又道:“十三殿下他,也生死未卜。”

    朱旻尔听了这话,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下来了,他自车壁上慢慢滑下,仰头看着苏晋,又看着沈奚:“为什么?我前两日瞧见他们,他们都好好的。”

    苏晋只道:“十七,你听好了,你现在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去南昌。殿下就藩南昌虽仅两年,但他把那里打理得很好,有钱粮,有兵卫,有臣服他的百姓与臣子。你去了那里后,帮他守好这份基业,执政练兵屯粮,一日都不可懈怠,若你十三皇兄能活下来,这便是他唯一的退路。”

    朱旻尔茫然地看着苏晋,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自顾自从地上爬起身,想要强作坚强,却在登上马车的一刻又原型毕露,拽住苏晋的袖口道:“可是苏御史,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我没有领过兵,也没有执过政,我去了那里,该干什么该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苏晋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你去了那里头十日,什么都不要做,先认人,认得明白彻底,切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注1)

    “穷之以辞,以观其变;明白显问,以观其德;远使之以观其不二;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哀之以验其仁;苦之以验其志;人言己默,欲高反下。(注2)

    “凡事所思多想,向你心中的有识之士请教。南昌巡按御史是我的人,你若实在陷于困境,可求助于他,但你不能依赖他,也不能依赖任何人,否则你便无法再南昌府在江西道立足,无法帮十三殿下守住他的基业,因为那里的百姓与将士们臣服的是‘朱南羡’这三个字,而不是旁的任何异姓人。”

    朱旻尔垂着头,揪住苏晋袖口的指节紧握发白,他强忍住心中的不安,慢慢将手松开,眼泪却打在手背之上:“我知道了。”

    然而就在马车起行的一刻,他忽然掀开车帘又问:“苏御史,青樾哥哥,我到了南昌后,能给你们来信吗?”他的语气近乎恳求,“我只想报个平安。”

    随着渐行渐远的马车,朱旻尔的脸已有些瞧不清了,沈奚隔着暝色看着,一时竟有个十分荒唐的念头,他想,这会不会是那个曾容他纵他的东宫,在日后的岁月中,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心中眷念突生,他竟不自主地追了两步:“你若真要来信,不必亲自送,交给南昌巡按御史,他会把信送给苏时雨,但你切记,不必再给沈府来信了。”

    朱旻尔张了张口,似乎想问为何不能给沈府去信,可是车马已辘辘绕过巷口,再不见沈奚与苏晋的身影了。

    天边霞色渐收,一轮明月自云端若隐若现,沈奚在朱旻尔走后,仿佛被人抽了脊梁骨一般跌坐在门槛上。

    他的神色是清冷的,映着沉沉暮色,幽暗泪痣凝成悲忧:“我怕是要不好了。”

    苏晋明白他的意思。

    朱悯达身死,朱南羡落难,朱旻尔出逃,东宫一夕之间落败,那么眼下即将把大权握于手中的朱沢微最容不下的就该是沈家,因为沈家这股势力在,就意味着东宫尚有绝地反击的契机。

    若她所料不错,今日沈拓入宫后至今未返,便是被朱沢微暗中留下的兵卫扣下了。

    沈奚双手搭在膝头,缓缓地道:“不止我父亲的缘故,还有钱之涣身上贪墨税粮的案子。我现在怀疑,他们趁我分神东宫无暇他顾之时,利用这桩案子摆了沈家一道。钱之涣致仕,应当不只是要障我的目,他们更利用了此事将罪名一并推到了沈府身上,否则,若无把握将沈府连根拔除,朱沢微一定不敢明目张胆地将刑部尚书扣留于宫中。”

    沈奚说着,慢慢抬手撑起额头。

    他想试着再想想,想想他们会如何利用钱之涣对付他,对付他的父亲。可是自昭觉寺出来后,他的思绪似乎被人用剪子一下子剪短了,每一往深处想,便会瞧见那抹开在沈婧身上殷红夺目的血花。

    苏晋道:“钱之涣贪墨税粮一案,便是陕西曲知县上京敲响登闻鼓鸣冤之案,是由都察院钱大人审的,我明日清早便去寻钱大人,试试看能否从他那里获取实证。”

    沈奚却摇了摇头。

    如画的眉眼在暝色中好似谪仙,却凝着茫然,片刻,他轻声道:“我好像……早在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刻,就料到自己会有今日了。”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交给苏晋,轻声道,“这是我这些年,在各衙司安置的暗桩,东宫之劫沈府之难,终归与你无关,你日后用这信上之名在宫中自保,当绰绰有余。”

    苏晋接过信函,细看过一遍后,将里头的人名都记在了心里。

    离开沈府前,她对沈奚说:“开朝后,七殿下必会着人当朝审沈大人,到那时,我不会为二位大人求情。”

    因她要先自保,然后才能救他们。

    她不是不知恩图报之人,为了晁清她尚可豁出性命,而今与沈奚推心相交,承朱南羡浩浩深恩的她,岂能对这一场劫难无动于衷。

    苏晋想,她无论如何,哪怕爬上这权力之巅都好,也要救他们。

    最多不过成王败寇。

    苏晋走过绕过一条长巷,将信函上的人名在心中默诵了一遍,然后取出火折子,将手中纸函点燃。

    天就要全然暗了,手中火光灼眼,仿佛成为这世间最后一缕微光。

    纸灰自她的指尖往前飞去,顺着风,带着星火点点,就像要把她引向一条晦暗未明的前路。

    于是她往前走,将最后一撮纸灰攥于掌心之中。

    苏晋不知自己攥着这飞灰是要做什么,又或许是那一握灼烫,能让她获得片刻安宁。

    月色越来越明,苏晋抬头望月,有个瞬间,她在想自己若始于此又当止于何方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不后悔。

    绝不后悔。

    柳朝明提灯站在值事房外,看着天际最后一丝日晖被黑夜吞没,分外淡漠地道:“吴公公这时来寻本官,不觉得不合适吗?”

    在中院不远处立着的人,正是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吴敞。

    昔景元帝开国,为防宦祸,立牌明令“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注3),自此,犯枉议朝政,或与朝臣走得过近的宦官一律被处以极刑。

    而今日太子身死,各宫上下人心惶惶,这个常伺候于朱景元皇案前的宦官竟出现在了都察院,实叫人匪夷所思。

    吴敞道:“按理杂家不该亲自来此,但事态实在紧急,大人可知,今日在昭觉寺内,已因大人的一念之私闯下大祸了?”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怎么?”

    “长话短说,殿下到昭觉寺后,发现十三殿下竟也在里头。七殿下将计就计,把谋害太子的罪名推到十三殿下身上。殿下无奈,暗中派人带话,说他只能保住十三殿下半条命,令七殿下将十三殿下带回宫,这余下半条能不能保住,就看柳大人您了。”

    吴敞说着,又添了句:“七殿下大约戌时就该回宫了,柳大人,您只余不到半个时辰了。”

    柳朝明听了这里才是一怔:“朱南羡没走?”

    第95章

    九五章

    吴敞道:“大人不知今日十三殿下起行,只允了苏御史一人去送吗?”

    柳朝明愣住了。

    他不知道。他只知苏晋近日一直在为东宫奔波,怕她想明白前因后果后与沈奚一起赶去昭觉寺,这才以送信为由将她支开。

    柳朝明问:“朱南羡是因陪苏时雨送信才耽搁了行程?”

    “正是。”吴敞道,“殿下之所以择在初六让钱之涣致仕,除了障沈青樾的目之外,更因为此局的重中之重——是要等十三殿下离开京师才令七殿下动手。大人既已决定置身事外,何故又因苏时雨横插一手?大人可知,正是因大人这一念之私,殿下十载筹谋,我等累年心血就将功亏一篑?”

    柳朝明垂下眸,看着手里风灯微微晃动的烛火:“这话是殿下让你与本官说的?”

    吴敞摇摇头:“殿下大肚能容,并未责难大人半个字。这话是老奴代殿下,代所有为此局披肝沥胆的人鸣的不平。

    “这些年来,殿下无时不对大人信之敬之,大人既也走上了这条路,哪怕仅因一玦盟约,也当知道此路狭险,容不得大人动私念,留余地。难道以大人之智,还看不明白沈青樾前车之鉴吗?”

    吴敞说着,弯身朝柳朝明施以一个深揖:“老奴言尽于此,大人再想置身事外怕是不能够了,余下的,就看大人能否力挽狂澜吧。”

    夜更深了些,柳朝明负手看向远天,方才还有些晦暗的月色随着这越来越沉的黑夜明亮起来,月华浸染云端,连它周遭的星子都要吞没了。

    某个瞬间,柳朝明其实是犹疑不决的。

    他自入都察院,从一名监察御史升任至左都御史,承的是老御史之志。

    纵然他的求存之道,立身之则,甚至真正的信念都与老御史有出入,但他只想秉持着自己的初衷走下去。

    身为都察院首座,权力至此是恰到好处——旁人伤不了他,动不了他,他亦能在自己掌控的范围内按部就班。

    可若他以今日为起点,再往前走,往这旋涡的深处走去,那么他手中握着的将不再是朝臣大权,而是极权了。

    这样的极权,就如天末那轮正在吞没星辰的明月,一旦沾惹上身,便再也甩不掉。

    柳朝明不知这汹汹极权会将自己推向何方。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因一己私念触成今日危局,难道要看着朱沢微一步登天,坐上这天下帝位吗?这岂不是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只有手握极权来制衡极权。

    柳朝明在走出都察院的瞬间,回头望了眼匾额上气势雄浑的“都察院”三个字。

    映着煌煌灯火,他忽然想起老御史,想起苏时雨,想起她当日在暖阁对自己说,“大人对时雨而言是家人”。

    “家人”二字对他柳昀而言,真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啊,柳朝明想。

    四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他跪在灵堂为她守孝,每落一滴眼泪,父亲便拿戒尺打他一下。他告诉他,柳家人,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后来老御史虽对他好,却从不曾将这份好宣之于口。

    说来可笑,苏晋的“家人”二字,还是他此生头一回听说有人竟也肯将自己视作亲近之人。

    于是他忽然就抑不住心中私念,浮叶落湖生根长成的莲叶田田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美景,他想留住这好景年华,所以忍不住提点她,不要与东宫走得太近,甚至以送信为由,让她避开可能会遭逢的劫难。

    他也是人,一个人走得太久了,总也盼着有人能明白自己,看透自己的喜悲。

    那年隔着风烟雨幕望去,他不是没有期盼着这个被老御史念了许多年的苏时雨,会否就是自己的同路人的。

    可惜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好不容易在心头长成的田田莲叶在这一夕之间因一己私念酿成大错,只能败落凋敝,化作这独行之路上的衰草牂牂。

    不该再有所求,不该徒生妄念。

    柳朝明再次抬起眼来,目中凄清已尽数化去,冷玉般的眸子里是十足十的淡漠。

    “安然。”

    “大人可是要安然去北镇抚司请卫璋卫大人?”

    柳朝明看了眼天色:“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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