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昔年“相祸”牵连太广,锦衣卫因酷刑屠杀恶名昭著,一度被废,近几年虽复立,却只能驻留于镇抚司,非传召不得入宫内。

    “你去值卫所找金吾卫左谦,让他立刻于明华宫外等候本官。他若不明所以,你便问他,还想不想救朱南羡的命。”

    “是。”

    待安然离开,柳朝明又唤了一声:“言脩。”

    这个常跟在苏晋身侧脾气温和的监察御史自夜色中走出,恭恭敬敬地对柳朝明一揖:“下官在。”

    “你分派人手,去镇抚司让卫璋自称奉圣上口谕,率两千锦衣卫直入奉天正门。

    “下官领命。”

    “与此同时,命人去京师各府,传,中极殿大学士,建极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及,文渊阁大学士即刻进宫听旨。”

    “是。”

    “另外,”柳朝明抬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翰林院,“找个人去把舒闻岚给本官拎出来,圣上的笔迹,只有他仿出来的辨不出真假。”

    言脩迟疑道:“可是初春寒天,舒大人一向坐在府中围炉烤火,怎会在翰林院中?”

    柳朝明冷声道:“舒闻岚是什么人?今日出了这样的乱子,他就是搭上半条性命,也会在宫中等着看热闹,至多在太医院拎个医正看着自己,好叫自己不要稍不注意一命呜呼了。”

    言脩道:“是下官疏漏了,下官这就吩咐下去。”

    柳朝明知道,朱南羡余下的所谓半条命,并非是指他伤重难以支撑,而是指他虽能自昭觉寺保得一命归来,但回到宫后,朱沢微大权在握,他又能否在这魏巍权势下活下去。

    而今朱景元病情垂危,至今未醒,朱悯达身死东宫败落,皇权疏忽间便旁落在了朱沢微这个势力最强的皇子身上。

    他手里有兵马,有能臣,有钱粮,朱十二手中鹰扬卫的领兵权甚至可令他不惧朱景元再醒来,因为朱沢微大可以利用这唯一的亲兵卫领兵权抽调人把守住明华宫,封锁住之后景元帝任何醒来的消息。

    反正他连当朝太子都杀了,还有什么做不出的呢?

    因此在朱沢微回宫之前,这宫里急需要形成一股足以与他抗衡的势力,才能确保他日后无法为所欲为,才能在让朱南羡在朱沢微几乎一手遮天的权势下活下去,活到他回到南昌,再率兵回来与朱沢微争夺皇位的那一天。

    而纵观今日宫中,能成为这股势力并且取信各方的,只有柳昀自己了。

    夜已沉沉,朱沢微打马行在回宫的路上,望着越来越近的魏巍宫阁,尚还觉得难以置信。

    几日前,他还想着如何从这危局当中脱身,如何举兵入京,甚至如何自封岚山的崇山峻岭中杀出去保得一条性命,而今时今日,他即将要站在这宫阙之巅,成为这里的主人了。

    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朱沢微不由自问,难道这里的主人不该是他吗?难道那高高在上的帝位不该是他的吗?

    不,都该是他的。

    他的母妃从小便教他,若你想要什么,便要努力去争,努力去抢,父皇的宠爱如此,无上的权力如此,有时候连自己的命,也要争抢才能保住。

    朱沢微拼了半辈子去争,与朱悯达争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付出了这么多心血,这一切凭什么就不是他的?

    羽林卫与鹰扬卫在身后列阵,在他的率领下气势煊赫地踏入承天门。两旁的侍卫见势行礼,那一句“恭迎七殿下”都比以往恭敬许多。

    朱沢微想,他的下一步,要让鹰扬卫把守住明华宫,这样无论那个老东西能否醒来,反正在众人眼中,他是再也醒不来了。

    哦对了,他还要杀了朱南羡,等到正月十五,城门迎春该由他去,巡视三军该由他去,再之后,就该紧锣密鼓地奉天命,承大统了。

    铁马声声在他身后如同颂音,朱沢微忍不住在唇畔勾起一笑。

    又过正午门,近了,他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

    暗夜之中,奉天门带着一丝古旧的喑哑在眼前开启,朱沢微噙着笑,缓缓策马而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就僵在了唇畔,因他看到了那个站在墀台下等着自己的人。

    自奉天殿到墀台,金吾卫举着烈烈火把分立两侧,将整个夜色宫阙灼得火色通明,而柳朝明身穿仙鹤补子,手握明黄圣旨,率着一众朝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走得近了,柳朝明不跪亦不拜,而是抬手将圣旨展开,淡淡道:“七殿下,诸位殿下,下马接旨吧。”

    第96章

    九六章

    圣诏就在眼前,朱沢微下马听旨的时候五脏六腑都灼着一团怒火,偏生还发作不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身染重疾,恐不能久理皇案。今诏令诸子朝臣,凡事关国体社稷,皆由左都御史领内阁拟出票拟,由七卿共议定夺。”

    柳朝明念完旨意后,淡淡道:“七殿下回宫得正好,这就代诸位殿下臣工接了这份圣诏罢。”

    朱沢微眼中阴沉沉的,原本柔和的面色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缓缓地接过圣旨,唤了一声:“来人,即刻去明华宫请内侍吴敞,城西舒府请中书舍人舒桓进宫面见本王。”

    大理寺卿张石山道:“七殿下要去请吴公公与舒大人是何意?”

    朱沢微将圣旨徐徐展开,一行一行地看过去,似是漫不经心地道:“本王离宫前还仔细问过医正,说父皇忧思深重引发旧疾,数症并发病入膏肓,若能明日醒来已是奇兆,怎么这才半日光景,父皇非但醒了,竟还有力气亲笔拟旨了?”

    刑部侍郎方槐道:“陛下一向勤政,七殿下不是不知,陛下醒来后得知太子殿下薨殒,强忍哀思与病痛立下这份圣诏,正是为防朝中纷乱无人坐镇,百姓疾苦无人顾暇。”

    朱沢微的目光自朝臣中一众内阁学士身上掠过,最后落到柳朝明身上:“景元十一年,父皇废相,相患历时十年牵连甚广,不正是为防这天下大权旁落于歹人之手,不正是为的是天下苍生万民着想?

    他说着,笑了笑:“我等诸王都废了吗?父皇哪怕醒来要传旨,也会将国体大权交到我等诸王手中。内阁由他左都御史来领,七卿中左都御史也占了一头,此道旨意等同于把家国大事的一半决议权都交到了柳大人手中。父皇这是要在废相十余年后,亲手扶起来一名宰相?”

    “七殿下慎言。”刑部侍郎方槐对他一揖,“陛下之意,岂容我等妄自揣摩。”

    “妄自揣摩?”朱沢微又笑了一声,“恐怕这并非父皇本意吧?”

    他手握圣旨,将手负于身后,看着柳朝明道,“年关宴上,柳大人被刺伤后风寒侵体,听说非将养一月不足以病愈。怎么,这才短短七日大人的病就好了?柳大人怕不是假意称病伺机而动,趁诸皇子不在,逼宫拟诏想一举夺|权吧?”他一顿,“羽林卫——”

    “在!”

    朱沢微不疾不徐道:“左都御史柳朝明矫制矫诏,意图谋反,给本王把他拿下。”

    “是!”

    数名身着银甲的羽林卫自朱沢微身后鱼贯而出,将柳朝明与一众朝臣包围起来。

    两名羽林卫上前正要挟住柳朝明,夜空中,忽闻左谦一声高呼:“金吾卫!”

    只见原本分列墀台两侧的金吾卫忽然向中间包裹而来,左谦一个疾步掠自柳朝明身前,拇指自刀柄上一撬,如寒冰般冷硬的刀身露出锋芒,挡在了袭来的羽林卫眼前。

    柳朝明不动声色道:“七殿下这是要抗旨?

    广袤的墀台上中只闻“噌噌”两声,竟是羽林卫与金吾卫同时拔刀。

    如水寒冷的锋刃在黑夜中交织出肃杀凛冽的气息,四下里剑拔弩张。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

    朱沢微在看到左谦的那一刻,便知道金吾卫为了救朱南羡已与柳朝明联手。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眼下朱景元睡着,这朝中还有谁的兵力能强过他不成?

    朱沢微冷笑一声,淡淡唤了声:“十二。”

    朱祁岳点了一下头,高喝道:“鹰扬卫!”

    今日前宫宫禁由鹰扬卫把守,除了朱祁岳带去昭觉寺的五百名兵卫,这宫中还余三千鹰扬卫之多。

    随着朱祁岳这一声呼喝,暗夜中有人遥遥应了几声“是”。

    一时间只闻急促的脚步声自阖宫各处响起,三千身着黑胄甲的鹰扬卫迅速集结在奉天殿墀台,将两侧的后路堵得水泄不通。

    夺|权之路危机重重,拖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朱沢微想,金吾卫在宫中的人数至多千名,其余的尚在北大营,便是他们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在人数如此悬殊的情形下以寡敌众。

    一念及此,朱沢微不再迟疑,高声道:“鹰扬卫羽林卫听令。”

    “在!”

    “给本王拿下这群犯上作乱的金吾卫。”

    “是!”

    “羽林卫精锐听令!”

    “在!”

    朱沢微盯着柳朝明,徐徐道:“不必管其他,直取左都御史柳朝明的首级即——”

    他的话未说完,站在他对面的柳昀忽然唇角微弯,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朱沢微识得柳朝明数年,只知这名高深莫测的御史从来寡淡少言,从未有一次见过他笑。

    然而这一刻,柳朝明唇畔的笑似乎是极自然极柔和的,仿若一枚稀世好玉沾染了月色。可惜玉石折出的光却生冷,因他眸中流露的并非善意,而是一种让人心颤无比的讥诮与嘲弄。

    正是此时,奉天门外忽然传来的马蹄之声。

    震天动地的声响几欲将这深宫楼阁置于横枪跃马的沙场,所有人的动作在听到这马蹄声的一瞬停了下来。

    下一刻,原本紧闭的奉天门轰然开启,一名身着飞鱼服,腰别绣春刀的将领策马踏入,朗声道:“臣锦衣卫指挥使卫璋奉圣上口谕,自今日起,重返宫禁,与其余十一卫一齐守卫随宫。”

    他抬手做了行止的动作,让身后两千骑锦衣卫候命于奉天门外,独自勒了缰绳驱马而入。

    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兵卫们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卫璋来到柳朝明跟前,忽然下马单膝而跪:“末将一接到圣上命柳大人代传的口谕,已即刻率两千骑锦衣卫赶来宫中,未想还是迟了,请大人莫怪。”

    柳朝明没答这话。

    他负手看向眼前刀光剑影,淡淡地道:“锦衣卫卫璋听令。”

    “末将在。”

    “自此刻起,妄动干戈者,杀;犯上作乱者,杀,抗旨不从者,杀!”

    “是!”

    墀台上夜风动地,方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兵卫在柳朝明一声喝令后竟无人敢动,寒夜只剩锋刃冷光。

    朱沢微也看到奉天门外候命的两千骑兵卫了。

    到底是锦衣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精锐的两千铁骑,怕是除了虎贲卫,金吾卫与羽林卫外,便没有卫所用得起了。

    而他手上虽有兵卫四千,奈何大都卸了马,要与两千骑锦衣卫外加千名金吾卫为敌,怕是不能抵挡。

    正这时,自宫门一侧忽然跑来一个满头大汗小火者,抬目看了眼朱沢微,又看了眼柳朝明,一时竟不知当先给谁行礼,只好左右胡乱一拜,跪地道:“禀七殿下与柳大人,奉天殿吴公公与中书舍人舒大人已到了,他二人被阻在这外头,让小的先来通报。”

    朱沢微吩咐道:“传令他二人即刻过来面见本王。”

    兵卫自左侧让出一条长道,须臾,吴敞与舒桓便来至众人跟前。

    朱沢微抬起手中圣诏:“吴公公,你是伺候在父皇跟前的,这份圣旨你拿去看看,可是今日父皇亲笔所拟?”

    吴敞称是,抬手刚要去接圣旨,忽又将手收回贴于身前:“禀七殿下,圣上在宫禁立牌‘内臣不得干政,犯者斩’,杂家未得圣上准允就私碰私看圣旨,实属违逆禁令,大逆不道,但——”

    他想了想,抬目小心翼翼地觑了眼朱沢微手里的圣旨,“这绢帛下头的云纹杂家记得,傍晚的时候,陛下曾苏醒过一阵,命杂家去都察院传柳大人见驾。柳大人来了以后,杂家确实看陛下以此云纹绢帛拟了一道旨意交给大人。”

    朱沢微眯眼看他一眼,转手又将圣旨递到舒桓跟前:“舒大人常代父皇拟旨,又擅辨别笔迹,便请舒大人看一看,这份圣诏可是本王的父皇亲笔?”

    中书舍人舒桓正是翰林学士舒闻岚之父。

    舒桓展开圣旨一看,先是愣了愣,随后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呈上圣旨的时候,他犹疑了一下,道:“回七殿下,这道旨意确实是出自陛下亲笔不假。”

    朱沢微冷冷道:“但本王看你似乎并不确定。”

    舒桓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并非不确定,而是这圣旨上的字迹轻而浮,不似从前苍劲有力,微臣猜想,这当是陛下病中悬腕所写,心忧陛下病情罢了。”

    朱沢微听了这话,面色沉沉地自舒桓手里收回圣旨。

    事已至此,再多计较已是无益,何况锦衣卫两千骑一来,无论这圣旨是真是伪,自己今夜是制不过柳朝明了。

    也罢,柳朝明并非朱家正统,便是有心夺|权,至多也就位同宰辅,他若想要帝位,诸王众臣又有谁会服他?何况等春深入夏,他凤阳的府兵一到应天府,这京师上下便再无人与自己抗衡。

    当务之急,还是解决自己的心腹大患,杀了朱南羡这个嫡十三子才是要紧。

    朱沢微思及此,对跟在自己左右的朱弈珩与朱祁岳道:“我们走。”

    然而他还未走出两步,只听柳朝明在身后道:“七殿下留步。”

    夜色凝在眉间朱砂,朱沢微负手转过身子,轻轻笑道:“怎么,柳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不敢。”柳朝明道,“只是听说今日十三殿下也去了昭觉寺,敢问七殿下,十三殿下人呢?”

    朱沢微似是恍然才想起这世上还有朱南羡这号人物,无不哀忧地道:“想必柳大人还未曾听说吧。今日本王大皇兄身死,正是十三带府兵将其杀害。可叹大皇兄素日来待十三最为亲近信任,到头来十三竟以怨报德,真真令人扼腕。”

    说完这话,朱沢微再次转身欲走,未曾想柳朝明竟向他走近了两步。

    冷玉似的眸子径自看入朱沢微的眼,连声线都冰寒三分:“本官问的是,十三殿下他人呢?”

    第97章

    “柳大人没听清吗?”朱沢微阴沉沉地看着柳朝明,“十三谋害当朝太子,本官自然已命人将他押往刑部。”

    他说着,看向方槐:“怎么,方大人身为刑部侍郎,今夜只顾着为柳大人鞍前马后忙进忙出,不知刑部接了一位贵客吗?”

    方槐还没说话,柳朝明道:“既如此,左将军,你即刻率金吾卫去刑部。”

    “是。”

    “慢着。”朱沢微抬手一拦道:“柳大人这是何意?十三谋害太子罪大恶极,大人难不成还要将他迎回宫中?”

    柳朝明道:“圣上开朝之初曾立国策,储君之位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而今大殿下薨殒,十三殿下作为第二位嫡皇子,理应承袭东宫主位,继任储君。七殿下不过藩王,就算手握罪证指认十三殿下,未经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也无权审理,扣留,押送十三殿下,更莫提关入刑部大牢。”

    朱沢微听他说完,忽然勾唇笑了:“那么左都御史的意思是今夜就要问案是吗?好。”他点了点头,“也不必左将军去请人了,十二,你这便命鹰扬卫疾马赶去刑部,将十三从大牢里提出来。”

    朱祁岳应了声是,随即便吩咐下去。

    夜更深了,皇城外遥遥传来三声梆子,承天门楼的灯火应声熄了大半,只有奉天殿外还亮着,火色淬了刀影血气,竟是微暗的红。

    少时,一辆粗陋的马车在奉天门外行止。

    朱南羡仰躺在车马内,帘子一被掀开,便被这浸着血的火光灼了眼。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挡了双目,五脏六腑却如焚如炼,眼前虽暗下来,冲天的血色又自心头腾升而起。

    一时又有人想要将他扶下马车,哪里知才碰到他的袖腕,就被他一个挥手打开。

    朱南羡重新仰躺回去。

    他在等,等着那群兵卫上来将自己拖拽下马,正如他们先时几近暴虐地将他拖行于山道上时一样。

    反正在他们看来,他是个该要死的人。

    可是朱南羡等了许久,外头除了“噗噗”作响的烈火声,竟一丝旁的声响也无。

    他这才将手背缓缓从眼上挪开,似是要与强光抗衡一般,撑起眼皮看去。

    车外一名内侍正弯腰打帘,千百兵卫似乎怕惊动他,扑落落早已跪了一地,左谦已来到马车前候着了,见他睁眼,轻声唤了句:“殿下。”

    原来他竟回到了宫里。

    他还以为那群吃了豹子胆的东西要将他拖去荒郊野岭,草草杀了埋了呢。

    左谦又伸手去扶他,这才发现朱南羡的左手正牢牢握着什么,整个左臂因使劲力气已然僵直不堪。左谦垂目一看,依稀辩得他手里握着的乃是一方玉佩。

    玉佩中间镂空刻着一个字,一个“雨”字。

    朱南羡的衣袍皆已破损,背心出更透着血痕,就着左谦的手走了两步,连步子都是虚乏无力的。两旁的内侍见状要来扶他,他却摇了摇头,连着左谦的手也一并推开了。

    前方灯火煌煌,朱南羡隐隐见有人向他走来,他顿了顿,慢慢将玉佩收入怀中小心放好,掌心露出的深重褶痕几欲渗血,大约因他如握着自己的生念一般牢牢握了一路。

    得到朱南羡跟前,柳朝明先合手向他一揖,随即吩咐道:“左将军,你即刻将十三殿下送回东宫,传医正为殿下诊治。”

    朱沢微听了这话颇为意外,笑道:“怎么,柳大人将十三迎回宫中,竟只为了将他送回东宫?谋害太子殿下的血案呢,大人不审审吗?”

    刑部侍郎方槐接过话头道:“禀七殿下,三司会审虽是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理,若无陛下旨意,我等亦无法立行。眼下且不说陛下病重未愈,就是依方才的圣诏,也得召集七卿决议之后才能开始问案。”

    朱沢微仍是挑着嘴角:“柳大人是这意思吗?”

    柳朝明淡淡道:“倘若七殿下想连夜追究问责也无不可,但该说的话本官已说了,兹事体大,此案未经我三法司查明因果,一切拟定的罪名都是栽赃陷害,重则,以谋逆罪论处之。”

    朱沢微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倏尔收起,“走。”随即甩袖负手,带着朱祁岳与朱弈珩扬长而去。

    集结在墀台的三千鹰扬卫在朱祁岳离开后如潮水般无声散去,片刻,锦衣卫与羽林卫也相继撤离。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墀台彻底静了下来,左谦上前两步为朱南羡引路:“殿下,末将送您回东宫。”

    朱南羡正要离开的时候,宫门外忽然传来一丝细小的骏马嘶鸣之声,似乎有人在正午门外卸马。

    就像是感念到什么一般,他不知怎地就回过头,往正午门看去,可惜隔着甚广的楼台,灯火昏晦的门楼下只能望见一个绰绰的人影。

    朱南羡静静看着,随后垂下眼,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柳朝明见他走远了才吩咐了一句:“去看看是谁在那里。”

    一名内侍应声而去,片刻后回来道:“回柳大人,是都察院的苏大人来了。原说是提了几名证人回来,可问了杂家今夜的情形后,忽又说没事了。”

    柳朝明默了片刻,只问了句:“她已走了吗?”

    “是,苏大人带着几名证人一并走了。”

    柳朝明垂下眸,“嗯”了一声,折身往都察院而去。

    一众朝臣见左都御史要离开,不约而同地拜下,一名小火者忙不迭提着风灯赶来他身前,顺从的为他引路,与此同时,身后就有人高呼:“恭送御史大人。”

    这便是极权在手?

    柳朝明看着风灯中只点亮寸尺前路的火光,心中掀不起一丝波澜。

    其实苏晋带这么些证人进宫来做什么,他不用想也知道。

    今日朱南羡是去送信才耽搁了回南昌的行程,那么通政司必定有人见过他,哪怕朱沢微派人将通政司的嘴都堵上,将跟着朱南羡的亲军卫全杀了,那么还有在城门口见过十三王及其府兵的百姓与侍卫呢。

    朱沢微诬陷朱南羡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

    苏晋奔波至深夜回宫,想必正是赶在朱沢微之前,自各处提了证人,想要将他们安置在都察院以保安危,等来日为朱南羡洗冤吧。

    可她最后却将人带走了。

    她是不再信都察院,不再信他了吗?

    柳朝明想到这里,忽又觉得情有可原,毕竟他前一日还病得起不来身,后一日就发动政|变大权在握。这样的人,凭什么叫人相信?

    而他保下朱南羡,也不过想借他之势,引他与朱沢微相斗,能落个两败俱伤才最好。

    所以,他本来也没安好心,一路来都没安好心。

    活该苏时雨不愿再信他。

    柳朝明回到都察院,内侍吴敞已在中院候着了,留守在院内的言脩见他回来,无声施以一揖,退入夜色中去了。

    吴敞这才双手一合大拜而下,呈上一枚残玉:“老奴奉殿下之命,谢大人救大局于危时。”

    这是第三块残玉了。

    柳朝明垂眸看着这块色泽古朴的玉石,片刻,摇了摇头:“此次危局本就是因我妄动私心一手触成,一念之差险酿大错,今夜所为亦不过是亡羊补牢,没道理向殿下讨回残玉。”

    吴敞道:“殿下早知大人会有此一说,让老奴带一句话给大人——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殿下还说,大人今日之失实没什么错不错的,只怪他布局失策,算了人心却未算人情,却劳大人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这枚残玉,大人受之无愧。”

    柳朝明默了默,自吴敞手里取回残玉。

    吴敞续道:“殿下那里只剩最后一块残玉了,是以殿下还让老奴问一句,殿下当年所予大人信物,大人可有好好保管?”

    玉石触感沉旧而熟悉,柳朝明自指尖摩挲着,不由想起当年玉玦破裂时,那人与自己说的话。

    ——你我之间君子一诺,虽有信物依托,说到底,靠的不过是一个“守”字与一个“信”字。

    柳昀,本王知你清绝孤傲,让你臣服反倒折了心性,因此只这一问,你可愿随本王赌一局,将皇权,骨血,乃至自身都算入局中,披肝沥胆,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朝明将残玉往手中一握:“殿下所予信物弥足珍贵,待来日功业初成,我柳昀,必定完璧归之。”

    朱沢微一路打马回了七王府,面色越来越沉。也不顾在府外迎他的姬妾跪了满地,径自步入正堂,接过丫鬟递来的湿帕子净了脸,然后背着手,来回来正堂走了数步。

    不时又有小厮来送茶水,见了朱沢微的样子不敢上前,还是朱弈珩斟了一杯递过去,温言道:“七哥,不急着气,先吃口茶。”

    朱沢微停下脚步看他一眼,挥手一挡就将茶盏打落在地:“你当本王是傻子?”

    滚烫的茶水溅上朱沢微的袍角,他有些吃惊的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茶盏,抬头望向朱沢微:“七哥这是何意?”

    朱沢微冷笑一声,眼中全是肃杀之气:“在昭觉寺本王要杀朱南羡,是你劝本王回宫做个样子再杀。岂知这头柳朝明就逼宫夺|权,把十三截了下来。你当本王看不出来你与柳昀早已结盟,保下朱南羡与本王相斗,等两败俱伤了,他便扶你上位称帝?本王半生苦心,倒是为你二人做嫁衣了是吗!”

    朱弈珩琥珀色的眸子流转着的先是惊诧,随后变成一丝一缕的难过,好看的嘴角微微下垂,抿成一个隐忍沮丧的弧度。

    片刻,他有些失望地道:“七哥怎么又不信十弟了?”

    第98章

    九八章

    朱沢微心头窝着一团火,当下也懒得跟朱弈珩多费口舌,往堂正中的紫藤交椅上一坐便道:“等十五开朝你就回广西。”

    厅堂静下来,外头的小厮趁着这个当儿进来将碎裂的茶壶渣子收了。

    朱弈珩盯着地上未干的水渍,半晌,问了句:“七哥还记得吗?景元二十一年,七哥来桂林府看过十弟一回。”

    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朱沢微记得。

    当时广西天灾,连着三年大旱后民生无以为继,他便奉景元帝之命去广西巡视。

    途经桂林,朱沢微去朱弈珩府上小住,原以为他这个十弟纵然从小不成气候,好歹是个藩王,府上怎么着也比官府张罗的那些粗陋的下榻之地好一些。

    谁知堂堂一个十王府也就府门恢弘气派,往里了一瞧,竟败落得不成样子。

    屋舍简陋得已称不上是楼阁,后头一大片荒着的地没建亭台水榭不说,反倒被开了垦,错错落落栽着将死不死的蔬果,偌大的王府莫说府兵,连伺候的下人都没几个。

    朱沢微是个心思颇深的人,甫一瞧到这场景,还没生出几分同情就起了疑,觉得朱弈珩落魄成这样实在诡异。回到京师后,命钱之涣翻看了广西近年所有的账册,将朱弈珩彻彻底底查了个底掉儿。

    查出来的结果更令人瞠目结舌——朱弈珩就藩得早,初至广西时,朱景元其实是命户部拨了一大笔安置费的,朱弈珩起初也正是用这笔钱财筹建府邸,招募府兵。

    谁知后来财资耗尽,天灾连年,奴仆与府兵养不起了不说,朱弈珩每月还要将自己的俸禄往里贴补,是真地过得不成样子。

    后来朱沢微回到凤阳,不日便接到朱弈珩的来信,信中言辞愧不能当,大意是七哥好不容易来瞧他一回,自己却未能尽好地主之谊。

    朱沢微此人是凡不触及自身利益,能让且让,接到这样的来信,一时便想起自己临行前,朱弈珩在府门外散府兵的情形。

    原本千余府兵被老十这么散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只余三十不到,偏生朱弈珩还怕他们离了自己生计没着落,给散出府的兵卫每人凑了二钱银子。

    朱沢微想到这二钱银子就动了一点无伤大雅的恻隐之心,回信的时候,非但附上了一张银票,还颇隐晦地提点了一句,朝廷赈济的银钱虽说是给百姓的,但十弟你好歹是藩王,是桂林府的颜面,若你自己都镇不住场子,那这偌大的广西道何时才能好得了呢?

    这信一去如石沉大海,一直到隔年春,朱沢微才接到朱弈珩的回信,信上嘘寒问暖虽亲也敬,末了还付了一笔账目,正是他前一年那张银票的。

    朱沢微一笑置之没有细看,但这笔账目仿佛像给他提了一个醒一般,此后每一年,他都命钱之涣通过户部账册将桂林府的底子摸得一清二楚。

    朱沢微想到这里,语气放缓了些:“你想说什么?”

    朱弈珩道:“七哥既去过桂林府,就该明白十弟这个藩王不过是个空架子。我无权,无财,无势,无兵,柳昀这样的人物,七哥您也看到了,连锦衣卫都愿听他号令,凭什么要与我结盟?”

    朱沢微笑了一声:“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且我一无所有,遇事便更小心谨慎,总要比旁人多思量几步,心眼也更多一些。”

    朱弈珩说着,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但也正因为此,柳昀更不可能选我。

    “我知道七哥在想,柳昀或许是想要扶植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自己来坐这江山真正的主人。可七哥您细想想,柳昀若要这么做,为何要选我这样一个心思深,心眼多的人呢?他就不怕我一朝得了帝位,暗自摆他一道吗?对他而言,扶植一个心思单纯,年纪尚小的皇子不是更好吗?”

    朱弈珩说到这里才是一叹:“七哥您仔细想想今日事端,您疑心十弟,才是让那真正能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得以喘息。”

    茶香盈室未散,随着朱弈珩这一句话,忽然就被朱沢微吸入鼻口,满腹疑团被这茶味冲散,神思一下清明许多——

    方才朱弈珩用了一个字,不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而是“能”坐收渔翁之利。

    是了,眼下柳昀夺|权已成定局,然而,便是柳昀与朱弈珩联手又如何,等到自己凤阳府兵一来,他二人也无法与自己抗衡,而余下的人中,只剩老九和老四了……

    朱沢微这才抬目看向朱弈珩:“你的意思是让我防着老四?”

    朱昱深身为四皇子,实力本就不弱,他是戚贵妃之子,手握北境五万雄兵,若非常年为边关战事所累,早该是有力与他朱沢微一争帝位之人。

    朱弈珩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他顿了顿,看向朱沢微,“七哥您知道我今日回宫时,见了柳大人第一个想头是什么吗?”

    “什么?”

    朱弈珩好看的眼眸染上疑色:“他不是还病着吗?”

    朱沢微听了这话,不自觉抬手抚上案几上放着的“梅雪争春”,灵璧石嶙峋的质感硌得他指腹生疼。过了半晌,朱沢微道:“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吧。”

    朱弈珩目带忧色,似是欲言又止,合手应了声是,转身离开了。

    不时又有小厮泡好新的茶水端进来,朱沢微自己斟了一杯要吃,想了想,抬手递给一旁一直不发一语的朱祁岳,“十二,你怎么看?”

    朱祁岳道:“十哥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是,真正跟柳昀结盟的人是九哥?”

    是啊,柳昀病着。

    但柳昀病着是年关宴上被老三派去的人行刺,后来老三虽几度喊冤,但因他当时被老九带走,无从辩驳。

    当时朱沢微就起过疑——老九怎么受柳昀驱使?

    朱沢微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目中有阴鸷之色:“不知道,他一时说本王最该防着的人是老四,一时又说跟柳昀结盟的人是老九,偏偏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信,我已快被这个朱弈珩搞糊涂了。”

    朱祁岳道:“十哥不是说他在都察院有盟友吗?七哥怎么不问问究竟是谁?”

    “这还用问?”朱沢微道,“他早就言明高攀不上柳昀了,终归不是赵衍与苏时雨,余下的,除了钱月牵还能是谁?本王若追问,他不管真的假的,先将钱月牵搬出来混淆视听,岂不显得本王愚不可及?”

    朱祁岳道:“既这样,七哥便依之前的意思,等十五开朝之后让十哥回广西罢。”

    “不,本王改主意了。”朱沢微道。

    他看向洞开的堂门,树影楼台被夜色搅弄得含糊不清,“这个朱弈珩,和稀泥的本事堪称登峰造极,我要将他留在京师。等杀了十三,本王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

    朱祁岳听了这话,眸色不由一黯:“七哥是一定要杀十三?让他回南昌不好吗?”

    朱沢微失笑出声:“你当朱南羡是老十,说打发走就打发走?他本就是帅才,在南昌府有精兵五万,西北军也听他号令,我放他走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等着他筹集好兵马,就该回来取我首级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乏力,“不说这些了。”指着左手旁的灯挂椅,将语气放得分外柔缓,“祁岳你且坐,七哥有几句私心话要问你。”

    朱祁岳依言在一旁坐下。

    朱沢微笑了笑道:“七哥问你,你如今心里,还有戚家的四小姐戚绫吗?”

    朱祁岳听了这话,燕尾似的眼梢稍稍一颤,耳根子竟浮上一抹红,“七哥莫要说笑了,我娶了寰寰已几年,她很好,我已就快要喜欢上她了。”

    “‘就快要’,七哥上回问你,上上回问你,你的答复便是‘就快要’,‘慢慢学着要喜欢上她了’。”

    朱沢微看着朱祁岳,叹了一口气:“七哥知你是个重情且长情的人,等闲哪有这么容易改了心意?你的事七哥一直记在心头,你若觉得不好开这个口,等春暖戚寰来了,本王去跟她提,跟戚府提,将戚绫配给你做个侧妃。反正她与戚寰两姐妹,做成娥皇女英也不失一段佳话。你觉得呢?”

    朱祁岳刚要开口,忽被朱沢微抬手一拦,唤了一声:“暝奴。”

    厅堂外片刻出现了一个女子,楚楚动人的眉眼竟与戚绫有七分相似,她敛衽福身,轻唤了一声:“殿下。”

    朱沢微对朱祁岳道:“你近日是累了,今夜就在七哥府上住下,让暝奴伺候你安歇吧。”说着,不等朱祁岳推辞,对暝奴道,“还不赶紧将本王的十二弟迎下去?”

    暝奴闻言,莲步轻移,至朱祁岳面前又屈膝行了个礼,抬手将他手中茶盏收走时袖口露出一段雪肤,肤上描画着一朵寒梅,散发阵阵清香。

    也不知是雪肤上的寒梅太动人,还是入鼻的幽香令人想起少年事,朱祁岳四肢百骸忽然就腾升起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

    他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将欺身而来的暝奴推开,对朱沢抱拳道了一句:“多谢七哥美意,我今夜便不多留了。”头也不回便离开了。

    暝奴看着朱祁岳离开,脸上的错愕渐渐变成惶恐,她忙不迭向朱沢微跪下:“暝奴有罪,竟未能留住十二殿下,请殿下责罚。”

    朱沢微看了看朱祁岳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他方才溅了一地的茶水,淡淡道:“不必,这样就够了。”

    “是。”

    朱沢微想了想又道:“他既已认得了你,那么两日后东宫吊唁,毒|杀朱十三的重任,本王便交由你了。”

    “是,暝奴一定尽己所能,不让殿下失望。”

    第99章

    九九章

    苏晋自宫里出来后,将几名证人安置在了京师衙门,等回到府里已是亥时了。

    这是化雪的天,白日里仅存的热气都被积雪吸了去,到了夜里更寒凉三分。

    她没有回屋,批了件衣裳在廊前坐下,想起方才在正午门那名来迎她的内侍所说的话——“眼下这宫里是柳大人在做主了”。

    宦官最是机灵,知道她与柳朝明交情匪浅,细细长长的音线听起来就像是报喜。

    但喜从何来呢?

    苏晋想,其实她一直知道柳朝明与自己的信念是有出入的,但当他在老御史的故居问她可愿暗夜行舟之时,当她跪在他面前许下一生之志时,她以为那稍许的不同只是殊途同归。

    可如今他夺下这江山一半大权是何故?

    仅仅为了制衡朱沢微吗?

    若是如此,他何须设局被刺,煞有介事地病一场?他早知内情,只是秘而不宣,但他苦心经营的又是什么?

    苏晋自一旁拾了根枯枝,想学着沈奚的样子在地上纵横几笔,可是心中纷乱如烟雨,不自觉手下用力,枯枝“喀嚓”一声折断,在这暗夜听来格外心惊。

    她有些颓然地将断枝扔在地上,一时又想起沈奚,想起他提的登闻鼓税粮贪墨案。

    苏晋放心不下,翌日早早起身,去钱三儿府上拜访,来应门的小厮说:“钱大人称自己近日干了桩缺德事,去庙里烧香念经了,等十五开朝了才回来。”

    苏晋碰了个软钉子,思来想去也只有去宫里,还没到都察院,就看到柳朝明从六部衙司里出来,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前头是一行引路的内侍,后来是一众毕恭毕敬的朝臣。

    苏晋忙退到一旁行礼,不妨柳朝明在她身前顿住脚,冷冷唤了声:“苏晋。”

    不是苏时雨。

    “下官在。”

    柳朝明目光平视前路,语气是生冷的:“身为佥都御史,宫里的规矩也不懂吗?”

    苏晋不知他提的是哪门子规矩,只好抿唇不语。

    一旁便有礼部的人提点道:“禀苏大人,太子新丧,自今日起,当着青衣皂带来上值了。”

    太子新丧,正午报丧,但她今日来此不过是有事寻赵衍,问问便走的。

    然而她也未多解释,只“嗯”着道:“记得了。”

    柳朝明道:“明日再来记得换一身,开朝后,自去赵大人处领罚。”

    苏晋看他前簇后拥的样子,一时抑不住心中失望与疑虑,不知怎么就回了句:“多谢大人教诲,下官这就回府换一身行头。”

    柳朝明声音更冷了三分:“那还杵在这干什么。”

    说来可笑,苏晋的一身青衣原还是为朱景元备的,覃照林的媳妇儿前两日才为她制好,没想到今日穿来竟是为了朱悯达。

    苏晋换好衣裳就已近午时了,一路再往宫里去,还未到承天门,就听到门楼上遥遥传来号角悲鸣,三长一短,来来回回吹了三回。

    一行官兵身着丧衣自承天门御马而出,将素纸伞搁于京师各宅院府前。

    这是秦淮一带的传统,人们看到这样的纸伞,便知道宫中有皇嗣薨殒,会去承天门前看白榜。

    第100章

    一百章

    这是太子薨殒,仪制只比帝王低一等。

    先在东宫停灵七日,十五开朝后,由诸王众臣小出殡送去梓宫,停灵半年,等地宫建成,再大出殡送去皇陵。

    号角声吹罢,有冥钱自承天门高台一蓬一蓬地洒下。

    春阳暖融融的,雪不知何时早已化了,可这漫天白纸又为天地染上素色,仿佛寒冬还未过去。

    不两日便有朝臣陆续返朝了,大约是听到宫中出了大事,要么像钱三儿一样躲得远远的,要么就早早回来作壁上观。

    初十这日清早,苏晋醒来后眼皮直跳,她已细细想过了,朱沢微诬陷朱南羡谋害太子终究是立不住的,他若想早日掌权不受非嫡非长的身份挟制,定会赶在开朝之前设法除掉朱南羡。

    她心中不安,却因朱南羡被软禁于东宫,里外都有鹰扬卫把守,一时无计可施。

    思来想去只有去找赵衍,拖他请宗人府胡主事寻个方便。

    胡主事听闻苏晋的来意,虽也肯帮忙,但却道:“宫中规矩是内外有别,东宫分属内宫,棺椁停灵在东宫这几日,只有皇嗣亲眷,嫔妃臣女能来吊唁。苏大人虽与十三殿下是莫逆之交,到底是个外臣,吊唁要等小出殡以后了。眼下莫说是去内殿见十三殿下,您就是在外殿漏了脸也是不合适的。”

    苏晋问:“那书信呢?亦或旁的信物,可有法子递到十三殿下手上?”

    “没有。”胡主事道,“苏大人您是不知道,内殿里有几名鹰扬卫是一日十二个时辰轮番守着,就连进去送个吃食也要里里外外搜身。下官曾也去过一回,看那几名鹰扬卫的样子,倒不像要害十三殿下,反而每样送去的物件都拿银针与药粉验过,想来是听十二殿下吩咐,暗自里护着十三殿下的。”

    苏晋听他这么说,仍是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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