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苏晋一点头:“好,换绯袍!”

    冬日的卯时,天是不该亮的,然而一丝微光灯火映在满世界昭昭雪色上,竟似是薄暝。

    奉天殿开启前,诸位皇子朝臣已候在大殿之前了。

    远远瞧见墀台下上来四人,为首的是苏晋,她身后跟着的三人却是生面孔,大约是都察院的御史。

    早朝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员才可进殿,这三张生面孔,给宁静的冬晨平添几分不安。

    四人皆着墨绒大氅,并瞧不出甚么,直至走近了,奉天殿吴敞带着数名内侍上前问询,苏晋简略地回了一句,吴敞目色怔忪,随即带着内侍恭敬地对苏晋揖下。

    几名小火者上前,帮苏晋四人褪下氅衣,露出一身明艳绯袍。

    众人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四品御史着绯,不知是哪个朝廷要员要被拉下马了。

    正这时,只听殿中内侍唱道:“皇上到——”

    奉天殿门应声而开,众皇子朝臣鱼贯而入,依品阶分立两旁,苏晋因着绯袍,率翟迪三人最后进殿,跪地觐见。

    景元帝看了一眼,不动声色道:“既穿了绯袍,不必再跪。”

    苏晋应“是”,然后她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佥都御史苏晋,奉命审理登闻鼓一案中山西道案情,现已审查结束,此案案情重大,牵连甚广,臣特率都察院监察御史翟迪,监察御史言脩,监察御史宋珏,具本弹劾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提督,通政司右通政,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工部右侍郎马砦,工部左侍郎江庭,以及,山西大同府藩王,今上第三子,三殿下朱稽佑!”

    此言出,满堂哗然。

    自景元帝开国至今,见过弹劾各部堂官的,也见过弹劾开国元勋的,甚至当年孟老御史还与柳朝明一起弹劾过一品都督与驸马爷,可这一来就要弹劾皇子的,还是前所未闻。

    这岂不是当庭驳圣上颜面么。

    众人移目看去,果不其然,景元帝面色不虞。

    他没说话,淡淡扫了站在龙椅下方的中书舍人舒桓一眼。

    舒桓点一下头,对苏晋道:“御史弹劾者甚众,请先说明案情。”

    苏晋道:“今冬十一月十二至十四,分有三人死于登闻鼓下,现已查明后两人分为山西鹿河县徐姓书生,山西济阳县卢姓人家幼女,下官自十一月十五发急遞往山西,不日收到回函,现已证实此徐姓书生敲响登闻鼓,是为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布政使,联合工部郎中,工部左右侍郎卖放工匠,收受贿赂一案。”

    她说着,看翟迪一眼。

    翟迪抬袖对众人一揖,朗声道:“朝廷的工匠每年要服劳役,所谓山西道的卖放工匠,便是私下收受工匠贿赂,免除他们的劳役,再以征募官兵的名义,自民间挑壮丁服役。单去年今年两年,山西道受贿之巨,达白银三十万两,却不止于此,年初工部报的预算之中,还有一笔慰劳服役工匠的款项,数额达十万两,既无工匠服役,何来慰劳?臣等已查实,此十万两,被山西布政使联合工部郎中孙印德用来上下打点,是以所贪数额在白银四十万两。”

    景元帝一听这话,冷声道:“户部呢?可有此事?”

    沈奚道:“回陛下,有,年初工部报预算,说要用十万两慰劳山西工匠,那边劳役重,开国三十年辛苦有加,这笔账目是臣批的。今年岁末工部倒是反来一笔明细,花得一钱不剩,但依明细来看,银子并未给工匠,而是拿去盖寺庙去了。臣问过工部,但工部言辞含糊,是故臣一直未在明细上署名。”

    景元帝抬手一扶龙椅,问道:“马砦,江庭,你二人当作何解释?”

    马砦乃工部右侍郎,当即跪在地上喊冤道:“皇上,这事定是沈大人记岔了,我等确实跟户部报过预算,但也说明了这银子是用去给工匠们建工匠寺所用。这些工匠服役少则数月,多则几载,此工匠寺,实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可谓有功于国祚。”

    他说着,像是想起甚么,又道:“其间确实有工匠不愿服役,拿着几两银子去贿赂山西布政使,这事工部上下都知道,但布政使当场就拒了。”他一顿,忽然看向苏晋,恶声道:“却不知苏御史安得甚么心,明明是积德行善的功德一桩,偏要无中生有说成贪墨受贿!”

    左侍郎江庭道:“苏御史新官上任,实在沉不住气,凡事还未查明便急着弹劾,是将这一身朱色绯袍当儿戏了吗?”

    苏晋道:“敢问江大人,你这工匠寺是几时开建的?”

    江庭道:“今年开春。”

    苏晋又问:“既然是收容工匠的工匠寺,那么当建在哪里?”

    江庭振袖负手:“自然是山西太原府。”

    可这话一出,江庭的脸色忽然一变,他中苏晋的计了,太原府是山西行政司,容纳工匠的工匠寺是应当建在此,可是——

    苏晋看言脩一眼,言脩呈上一份旧函,递与管事吴敞:“禀陛下,微臣翻看去年咨文,发现开春时节,三殿下特请功德,要在大同府修筑皇家寺院,为大随祈福,征辟了山西道全部工匠,至今未曾建好。”他回身看向江庭,“敢问江大人是哪里来的人手,还能忙里偷闲地在太原府修一个工匠寺呢?”

    江庭额间渗出细汗,一时未答。

    苏晋抬手一揖:“陛下,由此可见,江侍郎所言有假。”她说着,又道,“陛下,臣已从工部郎中孙印德出取了实证,证明户部拨下的十万两……”

    “父皇——”

    还不等苏晋说完,三王朱稽佑忽然往殿上一跪,愧然道:“父皇,这该怪儿臣。儿臣见这几年父皇久病,日夜企盼着能早日修好寺庙为父皇祈福,可惜进度实在太慢。今年年初,儿臣与工部相商,私自将这十万两白银扣下,许诺工匠们若能赶在明年入秋前将寺庙建好,便分发赏银,以资鼓励。此法甚是有效,这几月的进度竟比之前快了许多。”

    朱稽佑虽是个蠢货,却在敛财与好色两道之上精益求精。

    他早有准备,自怀里摸出一本账册呈上:“这便是那十万两白银的去向,儿臣分毫未取,请父皇过目。”

    他一双细眼低垂,露出神伤之色:“儿臣到底做了欺瞒父皇之事,日日不能安宁,一直揣着这本账册,本想等寺庙建成,父皇身体有所好转才来请罪,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景元帝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他兵马中原,坐拥江山近三十年,此间真相为何,不是瞧不出的。

    朱稽佑这一番声色俱佳的求情,实际是立着“孝”字牌坊,请他从轻责罚,若换作从前,他定然严惩不贷,而今他是真的老了,不知还有几个月可活。

    他嗜血好杀,那是对着外人,但殿中跪着的,到底是他的儿子。

    这时,苏晋问道:“敢问三殿下,这皇家寺庙,是由谁监管修建的?”

    朱稽佑没理她。

    马砦道:“是本官。”

    苏晋又道:“那么马侍郎一定对修筑殿宇庙阁很了解了。”

    马砦冷哼一声:“定然不会让苏御史失望。”

    苏晋道:“所取梁木为何?”

    马砦道:“皇家寺庙所取梁木,自然是云贵山中最好的柏木。”

    苏晋道:“不对,本官已查明,那殿阁正殿偏殿的梁木都是自海上运来的乌木。”她又问:“大殿规格几何?”

    马砦道:“庙宇规格大小不一,苏御史这话本官如何作答?”

    苏晋道:“庙宇规格虽不一,但此庙建在山西大同府,三殿下乃此地藩王,为何拒本官所查,这庙建得比三殿下的府邸还大?”

    马砦哑口无言。

    苏晋再问:“本官着令人查过,此庙后殿前有一莲池,池中供着一金身佛像,三殿下日日去拜,你可知那佛像值多少银子?”

    马砦耻笑一声:“苏御史这话甚么意思?难道那修筑佛像的银两,也要当作是铺张的贪墨的不成?”他说着对上头的景元帝一揖拜下,“禀圣上,臣以为那尊金佛像正乃三殿下对陛下一片赤诚孝心,之前三殿下还提过,那佛像已在送来京师的路上,正要给陛下——”

    他话未说完,朱稽佑忽然目露惶恐之色,打断道:“马侍郎!”

    苏晋笑道:“哦,这么看来,马侍郎尚还不知,那佛像早就送来京师了,可惜三殿下觉得这么供着浪费,已命人凿成金粉,再筑旁的物件去了。”

    她说着,神色一肃:“人人皆有敬畏之心,倘若这佛像当真受过庙宇香火,便是破铜烂铁所铸,又有谁敢凿碎?此所谓庙宇,用材极其奢华,规格宏大,因为它根本就不是甚么庙宇,而是三王拿着这些年贪墨的银两,私自修筑的行宫!”

    苏晋自宋珏手里取过一份状子,呈给吴敞,撩袍自殿中跪下,身后的宋珏三人亦随她而跪。

    苏晋道:“陛下,此乃工部司务郎中孙印德所招供词,其中所列罪状,远不止臣所言十中之一,山西官官相护,贪墨成风,令百姓饱受疾苦,凡家有壮丁,被拉去修筑行宫不提,竟连寒冬腊月也不停工,冻死冻伤无数。”她府首拜下,“陛下,证人皆在殿外,请陛下允臣传他等入殿,以证明臣所言不假。”

    景元帝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苏晋,须臾,他将手一挥道:“不必了,朕心里有数。”又问,“依苏卿看,当如何治罪。”

    苏晋道:“通政司右通政,按下奏表不报,当杖百下;山西大同府知府,山西提督,贪墨受贿,但处以流放;山西布政使主持卖放工匠,当处以枭首;而工部司务郎中,工部左右侍郎,欺瞒圣听,枉顾国体,贪墨之巨,当诛九族!”

    景元帝沉默片刻:“便照你说的做。”

    然而苏晋又道:“陛下,但臣以为,工部左右侍郎与郎中的诛九族之罪可改枭首。”

    景元帝问:“何故?”

    苏晋抬起眼,双目灼灼注视殿上:“因他们不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当属陛下的第三子,三王朱稽佑!”

    奉天殿中寂然无声

    景元帝本原是靠着九龙椅背坐着的,可倏尔间他向前倾去,凤目微阖,目光如利剑,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御史穿透。

    他伸掌一拍皇案,勃然怒道:“大胆!”

    这个已近朽木之年的老皇帝,内心唯一的温柔都留给了家人。这是他的朱家天下,这江山是他的,他对子女严苛,那是性情使然,是他作为父亲,应尽的职责。

    但他可以责难自己的儿女别人不可以。

    苏晋此番,正是触了他的逆鳞。

    景元帝寒声道:“苏御史言下之意,是要诛朕的九族吗?”

    苏晋拜下:“微臣不敢。”她微一顿,又道,“三殿下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无权也不知当如何处置三殿下,但他所犯之罪,确确然属实,还请陛下明示此事当如何收尾才好。”

    景元帝道:“他所犯之罪?证据呢?”

    苏晋直起身,笔挺地跪着,平静地道:“山西修筑至大半的行宫,是臣的证据;山西水深火热的工匠,是臣的证据;藏在行宫里百余无辜的女子,无数侍卫的膝盖骨,也是臣的证据;还有此刻大殿上,知道内情而不肯言说的,还有那些被拒之大殿之外的证人,他们都是臣的证据。”

    景元帝不明白,苏晋这是在干甚么?是要逼着他杀子吗?

    虎毒尚且不食子。

    他冷声道:“朕要的是切切实实的证据,证明稽佑才是主谋的证据,你说得这些,不过证明他知情不报,懦弱无能。”

    他忽然直起身,神色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平缓而镇定。

    可熟悉景元帝的人都明白他这是真地动怒了。

    这样的神情,那些已在大殿上默立数年久经风霜的老臣们是已见过数回,废相之时,诛杀功臣之时,令老御史下诏狱之时。

    这个嗜杀好血的君主,纵然勤勉清寡,纵然励精图治,但他太强势了,强势到不容任何人染指他皇家的威严。

    这个他用了半生征伐半生守护的江山,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心血,他要将它狠狠握于掌中,捏碎都好,只给他的家人,他的子女。

    任何人,都不能凌驾其上地斥责半句。

    言官也不行。

    景元帝平静道:“你说的,朕自会去查,但在朕还未看到行宫之前,你今日之言,便是无证无凭地以下犯上,犯我皇室一族。”

    他以淡淡的目光四下扫去,一字一句道:“当庭杖杀。”

    虎贲卫忽然自大殿两侧涌入,以长矛为棍,像苏晋四人的后腰打去。

    苏晋扑倒在地的同时,另有两只长矛一左一右交叉在她肩头两侧,令她动弹不得。

    腰间火辣辣的疼痛竟让她的视野模糊了一瞬,外头的天已亮了,她恍恍然朝前看去,不知是否错觉,殿中暗影竟晃了晃,像是往回缩了半寸。

    这是甚么意思?

    苏晋有些好笑地想,这挪后半寸的影,是在提醒她知难而退吗?

    可她已经退了。

    否则的话,她会连着工部尚书,吏部尚书,连着九殿下,十四殿下包括七殿下统统全部参完。

    她只是不想放朱稽佑回山西了。有他在一日,一方百姓何以安宁?

    她是可以让步,但身为御史,纠察百官,拨乱反正,还天下清明,是她一生所守的底线。

    她不能无条件地往后退,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要以死明志。

    景元帝道:“打!”

    虎贲卫高举起木杖。

    “父皇——”

    朱南羡双膝轰然落在地上,连带着整个人都深深伏下身去。

    第69章

    六九章

    朱南羡的额头在接触到冰凉地面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冲动了。

    他不该让人知道苏晋是自己的软肋,他不该露出哪怕一丁点儿情绪的。

    可虎贲卫这么几杖下去,寻常男儿都难以撑住,遑论苏晋一个女子?

    他不能看着她死。

    朱南羡自暴自弃地想,他认命了。

    自初遇她那天起,她或许就成了自己一辈子的软肋,便是所有人都知道又如何呢?他愿拿一切去守。

    想到这里,朱南羡释然了一些。

    疏忽间又觉得有这样的软肋很好,他方才看到她穿绯袍的样子,看到她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样子,简直移不开眼去。

    清泠的气质,端秀的眉目,被这明艳的色泽称着,像是在皓皓广博的雪色人间里催开一簇灼灼烈火。

    这簇火也自他心头催开。

    朱南羡任凭五脏六腑被这烈火焚烧殆尽,轻声道:“求父皇三思。”

    大殿深深,苍老的帝王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十三子以这样的姿势跪卧于龙椅之下,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南羡不是个任性的孩子,他想,他胸怀坦荡,包容大度,从不会让他这个做父亲的为难。

    景元帝再次移目看向苏晋,眼神已与方才不一样了,是带着疑虑的震怒。

    上回南羡不娶妻便要赴藩,这个苏时雨,也是在场的罢?

    再之前,沢微设局害南羡,似乎就是利用仕子失踪的案子,利用苏时雨作饵?

    所以南羡迟迟不纳妃,是因为这个御史吗?

    景元帝想到这里,颓然地跌坐回龙椅之上。

    他纵有铁腕手段夺江山治江山,对自己的子女,还是太纵容了,简直可称作妇人之仁,眼睁睁看着他们相争,他不闻不问,看着他们作孽,他舍不得伤害任何一人,事到如今,连自己最疼爱的十三子也要走岔路了吗?

    子不教,父之过。

    景元帝目光里的震怒渐次平息,露出满眼的担忧与哀伤,近乎叹息地唤了一声:“南羡。”

    他想让他抬起头来给自己看看,看清楚他到底在想甚么。

    这时,十二王朱祁岳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悄声唤了一句:“四哥。”与朱昱深连带着朱十七一起往前迈了一步,学着朱南羡一样伏地磕头,说了句同样的话:“请父皇三思。”

    朱悯达这才松了口气,于是也拜道:“父皇,苏御史奉命审查登闻鼓一案,眼下证据确凿,据理弹劾是她职责所在,理所应当。至于老三,山西一带官员唯他马首是瞻,至于他究竟是失察还是主谋,还待再审,但此案说他毕竟是山西藩王,此事说他是祸首,也不算太过。”

    然后他微微一顿,一脸镇定地道:“苏御史秉公办案,请父皇三思。”

    景元帝看着同样跪在地上为苏晋求情的几个儿子,不由怔然。

    是自己想多了吗?

    或许南羡先跪,只是因为他心地更善,更通透,就像逝去的皇后,她总是为人着想。

    或许只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柳朝明见此情形,这才合袖一揖:“陛下,苏御史弹劾是受臣肯允,请陛下三思。”

    柳朝明知道,他的话不能说得太过。

    就像方才,在虎贲卫举起长矛时,他迈出的半步在看到朱南羡跪下后,又慢慢地收了回去,与他同样收回这半步的,还有户部沈奚,大理寺张石山,都察院的赵衍与钱三儿。

    他们都知道,这是个受不得胁迫的皇帝。

    被弹劾的是朱稽佑,皇子已跪,大臣便不能再跪,倘若两头一起跪地求情,在景元帝眼里,岂非等同于逼宫?

    如此一来,等着苏晋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奚随同柳朝明揖下,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请陛下三思。”

    景元帝的思绪在这么一当儿缓缓冷静下来。

    他有些后怕,因为在祁岳与昱深跪地之前,他想的是,倘若老十三这逆子胆敢对当朝御史动情,那便将两人一起打,一个打死一个打得长记性。

    而现在,老皇帝慈悲满怀地想,是自己太老了,是自己多想了。

    他摆了摆手,说道:“罢了,都平身。”虎贲卫见了这手势,无声退下。

    但是,这个苏晋当怎么处置呢?

    景元帝想了想,心下忽然一狠,再起杀心,唤了声:“刑部——”

    就在沈拓迈步而出的当口,殿外忽然有人通传道:“禀陛下,文远侯进宫求见!”

    苏晋伏在地面,浑身上下如同绷紧的弦,直到听到“文远侯”三个字,那条埋于血肉勒紧心脉的弦才断了。

    文远侯齐帛远,她的最后一个证人。

    他不仅仅是昔日翰林院掌院,三王妃的生父,更重要的是,当年景元帝征伐天下时,身边有三位谋臣——谢相,老御史,文远侯,只有最后一人还活着。

    苏晋在知道此案与三王相关之后,便去文远府投帖拜谒,可每回都被小厮拦于府外,以一句“侯爷避世已久,不见俗世中人”为推辞。

    苏晋等到今日,是再不能等了,年关将近,眼见着就要停政,等正月十五一过,三王就要动身回山西,那时她该拿甚么来拦?

    更莫说山西行宫不停工,这个年关节又要死多少人?

    景元帝听到“文远侯”三字,目光竟滞了一瞬。

    齐帛远?这是多少年不见了?自他将他的独女赐婚给稽佑以后吗?

    景元帝抬起手,不自觉地拢了一下鬓边苍苍的发,这才道:“请。”

    奉天殿要比外头暖和许多,殿门左右而开,一股寒气袭来,而进殿之人的眉目间像也含带着风霜。他的双鬓与景元帝一样业已苍白,眸中淡然始终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个清癯的书生。

    文远侯合袖一拜,然后跪地磕头,一套规矩施得行云流水,妥妥当当。

    可景元帝看着却不是滋味,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的日子已过去了几十年,再也回不来了,被他亲手毁了。

    文远侯挺直背脊,自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上,安静地道:“禀陛下,老臣受苏御史所托,特来为三王朱稽佑修筑行宫,掳掠民女,纵容工部卖放工匠一案作证。”

    他手中之物乃是书信模样,吴敞连忙拾级而下,先对他行了个礼,这才取过书信呈给景元帝。

    文远侯续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写给老臣的家书,信中字字血泪,斥三殿下为敛财,不惜纵容工部卖放工匠,伤害平民,贪色好逸,甚至想修筑行宫以安放掳掠而来的民女。小女心志高洁,一心认为黎民之所以饱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景元帝听完文远侯的话,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书信。

    其实信上写了甚么,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只是想到数年前,当他决定把文远侯之女嫁给稽佑时,这个从来不为外物所动的书生曾跪地求他,流着泪说:“钰儿心志太过高华,染不得一丝尘埃,将她嫁给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时景元帝不以为然,稽佑一直喜欢齐钰,他知道。

    尔后几年,朱稽佑纵然不成体统,浪荡一些,但他待齐钰还是好的,走到哪里,得了甚么新鲜的宝贵的,都想着齐钰。

    景元帝只是觉得,谢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边人一个一个远去,又不想他们功高盖主,是以他自以为找到了两全的法子,用自己一个不那么出色的皇子,用一桩姻亲牵制住齐帛远。

    他真地没想到会害死齐钰。

    景元帝握着齐钰最后一封家书,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朱稽佑再一次扑跪在地,泣声道:“父皇,岳丈,儿子、儿子纵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钰儿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说想看昙花开,我亲手给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着,就为让她看上一眼,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泪掉下来了,是真地在思念齐钰,“自她病了以后,我忧心极了,我找了许多大夫为她看诊,我心想着要与她一起长命百岁,与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砚台向朱稽佑砸去。

    砚台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浓墨溅了他满脸。

    深黑的墨渍混在泪水当中,变得浑浊不堪。

    朱稽佑看着对自己忍无可忍的父皇,不为自己反为苏晋求情的兄弟,忽然觉得孤立无援。

    他更想念齐钰了,那个心志高洁,端庄秀丽的三王妃。

    龙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个个挺拔俊朗,于文于武都胜他百倍,只有他,生来就胖,所以他从小便十分自卑,从未想过齐钰自嫁过来以后,会一心一意对他好,会喜欢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梦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这世间,许多女子毕生所求不过夫君待自己好,可齐钰不一样,她要的是满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个真正的恶人,他给不了。

    景元帝看着朱稽佑哭得涕泪纵横,忽然觉得无力,他抬了抬手道:“文远侯平身罢。”然后他再看了苏晋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苏御史也平身。”

    苏晋终于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顿,折转身,朝文远侯一揖。

    文远侯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脸,然后合袖回了个揖。

    在旁人看来,大约会觉得文远侯的回礼只是他为人谦恭所致。

    但苏晋知道,这个一品侯爷朝自己回礼,是已认出她了——谢相避世得早,他的儿媳,即苏晋的母亲,景元帝没见过,文远侯与孟老御史却是见过的,他们曾至蜀中探望故友两回。

    景元帝护短好杀,苏晋今日既弹劾皇子,便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拼命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而这条生路,便是文远侯。

    景元帝护的短里,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子,更有昔日与自己有袍泽之谊的故人。

    他老了,对儿子的护犊之情愈深,对昔日一念之差薄待了的故人亦愈愧疚。

    苏晋昨夜让言脩给文远侯带去一句话——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话表面看没甚么,但昔日谢相致仕归隐,离开京师前,与文远侯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她知道文远侯会来,终于还是等到了。

    苏晋默立于殿上,良久,只听景元帝木然道:“既然证据确凿,便由苏御史提议,当如何处置朕这个逆子罢。”

    攻心为上,也许只有故人之女憾死,才能令这位老皇帝不再姑息这名承他骨血,又作恶多端的第三子罢。

    苏晋道:“是。”然后她转首看向朱稽佑,无悲无喜地道:“臣以为,当撤三殿下藩王封号,召回京师,永生不得再赴山西,此其一。”

    第70章

    七十章

    “其二,收回三殿下在山西及京师的府邸,遣散所有姬妾,并将此两处的家产变卖。所得钱财,一,用来弥补贪墨亏空;二,用以抚恤被掳掠的女子,无辜冻死之人的家眷,及慰劳那些被强行征来服役的壮丁。”

    苏晋再朝龙座揖下:“陛下,臣相信三殿下本性纯良,有此行径,实是受人蛊惑所致,但此案案情甚重,死伤无数,不罚不足以服天下,因此其三,”她一顿,负手道,“将三殿下圈禁于宫中,待来年开春,着工部营缮司郎中,营缮所官员数人,及都察院监察御史,前往山西查明行宫具体规模,所耗人力物力,可有冤死枉死,将案情拟定,昭示于天下,再由陛下定夺三殿下的罪名,以显陛下仁德公允,对万民苍生一视同仁之心。”

    苏晋没有咄咄逼人地置朱稽佑死罪。

    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她明白这个道理,何况她心中还另有所求。

    苏晋言罢,奉天殿内一时无声,良久,景元帝寡淡得仿似不起一丝波澜地应了句:“准奏。”

    然后他唤了一声:“刑部。”对着俯首行礼的沈拓道:“此案由你主审,限来年三月之前结案。至于那些证据确凿的,该杀该刮,就依方才苏御史所谏之言定刑。”

    其实此案案情之重,有三品以上大员涉案不说,更牵扯一位藩王,为保廉明公正,当由三司会审。

    但,倘若三司会审,恐怕再不能保朱稽佑安危了。

    这是老皇帝最后的一点私心,他盼望着这个同为皇家岳丈,太子妃生父的刑部尚书能网开一面,留他的第三子一条性命。

    沈拓领命后,景元帝看向苏晋,分外淡漠地问了句:“苏御史还有甚么要谏言的吗?”

    苏晋沉默了一下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讲。”

    “臣想请立一方功德碑,为天下读书人,为籍籍无名的义士。”

    苏晋说这句话的时候,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有她传胪听封时的欣悦,有她在松山县,与晁清慷慨解囊却救不了身边疾苦的憾恨,更有许元喆临死前,血誓“来世不做读书人”的悲怆。

    最后却定格在刑部暗无天日的甬道里,晏子言九死不悔的背影。

    苏晋眸色微黯,轻声道:“下官已查过,此徐姓书生不过一介举人,并无功名傍身。山西修筑行宫,卖放工匠一案,原本与他无关,他却不忍看身边黎民饱受疾苦,上递十余请命书,无一不被通政司压下。万般无奈,只能上京敲响登闻鼓。

    “他怕敲响登闻鼓后,守鼓的御史不将状书呈于陛下,这才自尽于鼓下,引来皇上雷霆震怒,以将此案追查到底。

    “这是他的义举,是他一个人的孤勇。”苏晋抬眸,清亮的眸光深处有烈火,“是以微臣想请立一方功德碑,为此案结一颗善果,为徐姓书生,更为天下所有不惜性命为民请命的义士。”

    殿中龙涎香淡淡,焚尽霜雪滋味。

    有个瞬间,偌大的奉天殿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苏晋又想起了晏子言,在他慷慨赴死的一年又七个月之后。

    时至今日,令她最记忆尤深的,已不是他行刑前,宁溘死以流亡兮的决绝。

    而是他淡笑着接过一盏杏花酿,无不遗憾又无不坦然地说:“可惜前日受刑,不知怎么舌头坏了,已尝不出味道。酒色虽好,却品不出是甚么酒。”

    这才是真正的大义,苏晋想,纵心有憾,却无悔。

    所以她愿拿朱稽佑的一条性命去换哪怕一丁点的,为时已晚的公道。

    景元帝看着殿上那名以退为进,一步百算的年轻御史,看着煌煌大殿上静默而立不发一言的朝臣。

    是没有人再为苏晋说话。

    可是,有人为自己说话吗?有人为他朱景元无上的皇权,诛讨这名口出狂言的御史吗?也没有。

    他看向立在苏晋一旁的齐帛远,他的袍泽旧友,一身书卷气风骨犹存,却终是老了,与自己一样,双鬓斑斑,满脸褶皱。

    也许属于他们的乾坤就要过去了。

    景元帝觉得累极了,他忽然有些童心未泯地期盼年关节快些到来,这样,他便不用再理会这浑浑噩噩的朝纲,可以好好享几日天伦,有童稚盈室,儿孙绕膝头。

    于是他摆了摆手,放任流之地道:“随你罢。”

    景元帝再次看向大殿诸臣时,目光已十分淡泊:“文远侯与柳卿留下,其余的,退朝罢。”

    齐帛远与柳朝明俯首揖下,其余皇子臣工行稽首礼,依品阶顺次退出。

    苏晋带着翟迪三人走在最后,发现那些因景元帝护短未能进殿作证的证人已被刑部领于墀台下候着了。

    沈拓上前道:“那么就请苏御史今日内至刑部一趟,将登闻鼓山西道一案的卷宗与证据一并移交。”

    苏晋称是。

    沈拓看了墀台下一眼,数名证人中,夹杂着一名身着五品白鹇补子的,正是工部郎中孙印德。

    “这名孙郎中,虽是此案的证人,但拒本官所知,他所涉罪名极其严重,且他方才说,苏御史曾承诺他,若他肯将案情据实相告,愿佑他一命。”沈拓说着,朝着奉天殿遥遥作拱,“既然方才圣上也交代了,要依苏御史所谏之言定刑,那御史便给个话,要如何处置此人罢。”

    苏晋听了这话,也转过头,淡淡地扫了孙印德一眼。

    他们相隔不远,孙印德是能听到他二人对话的。

    他正一脸讨好地看着她。

    苏晋收回目光:“沈大人,此人罪大恶极,还望大人秉公办理,决不轻饶。”

    孙印德如遭当头棒喝,一双鱼泡眼上下翻了翻,勃然怒道:“苏时雨!你甚么意思!你要出尔反尔吗!是你让我抹去证据,是你让我包庇工部尚——”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拓怒声打断:“奉天殿外也敢喧哗,你是不要命了吗?可是要请本官现下就处死你?!”

    孙印德听闻“处死”二字,膝头一软,矮短的身形跌跪在地,愣愣地瞧着墀台上的二人。

    苏晋自袖囊里取出一份状书,呈给沈拓:“有劳沈大人了,此状书上,写有孙大人为官二十年来所犯罪状三十四条,便是今日登闻鼓一案作证立功,此功也抵不过其罪万分之一。仕子闹事时,他曾带走衙差躲避于巷陌;当年马少卿设局杀害十三殿下,也正是此人去王府报信引殿下涉险,因此,若要由臣为孙郎中定刑——”

    苏晋说到这里,却顿了一顿。

    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而她当年的原话是——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当处以,车裂。”

    恍若一声惊雷在孙印德头上炸响,他脑中突生一阵嗡鸣之声,待他再回过身来时,苏晋以自墀台往下走来了。

    滚烫的涕泪自孙印德眼鼻涌出,他不顾侍卫拦阻,跌绊着上前一把拽住苏晋的绯色衣袖道:“苏、苏大人,我,不,小人知错了,小人从前不该得罪您。”

    他浑身抖得如筛糠,抹了一把泪又道:“当初许元喆,还有他阿婆的坟,我夜不成寐时,是去拜过的,还有晏少詹事,裘阁老,我都一一去拜祭过,我还……”

    苏晋再也听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两名侍卫上前,将孙印德架着走了。

    苏晋自一条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旧层云如盖,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这一场弹劾生死一线,仿佛自九幽里走了一遭,而世间的苍茫却不为所动。

    或许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苏晋垂首往回走,却在一刹那又顿住脚步,她回头望,目光穿过正南方,穿过厚重而斑驳的城墙,穿过积了灰光阴,看到了昔日午门之外,那群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

    亦看到当初满眼失望的自己。

    彼时的她说,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么行舟守志至今,她拼死请立的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终归在这个风雨连天的时代发出了一丝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呢?

    也许有一天,她还能请人将许元喆,徐书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镂刻于石碑之上。

    “苏时雨。”墀台不远处,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循声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着一身墨蓝官袍依旧不改倜傥,嘴角含带恣意的笑,眸中却是冷清清的。

    他在苏晋面前站定,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墙处看了一眼,许久不曾移开眼眸。

    沈奚再回过头来时,嘴角的笑意没了。

    他整个人变得凛冽而肃穆,然后他忽然抬起双袖,无声合手向苏晋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风声。

    苏晋沉默地看着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两人直起身,沈奚没再说甚么,或者说,他不需要再说甚么,袍服大氅随着他的一折身带起一股清冽之气,径自离开。

    而赵衍与钱三儿却在沈奚离开以后,走来苏晋跟前,与素来恣意偶尔认真的沈侍郎一样,合袖无声作揖。

    再然后是大理寺卿张石山,中书舍人舒桓,刑部尚书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与四王朱昱深来到苏晋跟前时,墀台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两人学着一帮文臣,揖到一半,却见苏晋撩袍便是要跪,说道:“殿下们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万万受不起殿下之礼的。”

    朱昱深抬手将她一扶,淡淡道:“犯颜直谏,为民请命,以死明志,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苏御史,仿佛让本王看到昔日老御史的风采,没甚么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悯达看着立在一旁默然远望的朱南羡,问了句:“你不过去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语气里有挣扎犹疑:“不去了。”

    他过去,他该说甚么?夸她一两句吗?可自己一个习武之人,便是夸上几句,又能翻出甚么花儿来?要是说不中听了怎么办?

    或者学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这才磨磨蹭蹭地过去,岂不显得很没诚意?

    朱悯达再看朱南羡一眼,看了个明白透彻,骂了一声:“出息。”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抛下一句:“你没看走眼,她的确是个好御史。”走人了。

    也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皑皑的墀台下臣工散尽,苏晋抬眸四下望去,终于找到远站在一端进退两难的朱南羡。

    她对身后翟迪三人道:“你们三人先回去。”

    然后她微提着绯色袍服,一脚深一脚浅地朝朱南羡走去。

    第71章

    七一章

    苏晋走到朱南羡跟前,撩袍便是要拜。

    朱南羡“哎”了一声,抬手虚拦了一下,轻声道:“不必。”

    其实苏晋并没实实在在地要跪下,被他这么一拦,从善如流地直起身,仍是认真地打了个揖:“多谢殿下,又救了时雨一回。”

    她没有自称臣,这很好。

    大而化之的朱十三总算捕捉到了一丝事关紧要的微末,暗喜之余又生出些情怯。

    是以他握拳掩鼻,掩耳盗铃一般清了清嗓子道:“哦,本王也没做甚么,是文远侯来得及时。”

    苏晋却道:“倘若没有殿下帮忙拖的那半刻,时雨不被打死也是重伤。”

    她说着,抬起眸子来看他,眼里有十分浅淡的笑意。

    其实外人眼中的苏御史是不苟言笑的,是和气而疏离的,虽不及左都御史沉潜刚克,却自带一股清冽。

    而此时此刻,苏晋眼中的笑意真真切切得像一夜春来,蛱蝶振翅一般轻微,又令人动容。

    朱南羡的耳根蹭一下就红了,五内空空,似是这寂无声的雪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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