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最后抚平雪地,写上一个孤零零的“十”,“其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他,朱弈珩。他智不外露,却尤在另外四人之上,心思沉稳却敛而不发,看似超然物外若有心要争,岂知不是另外一个七殿下?可是——”沈奚顿了顿,眼角泪痣一闪,微微蹙眉,“正因是第一个想到是他,我又否决了他,若答案如此昭著,那便不用防了。何况这些年我查过他,他在封地政绩平平,连亲兵卫亦零零散散不成样子。”

    苏晋愣然道:“沈大人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沈奚收回被积雪冻红的指尖,忽然仰身往身后的雪地里一倒,看着漫天飞扬的雪粒子,静静地道:“我觉得要出事,你信吗?”

    苏晋没有答话。

    沈奚默了片刻,又道:“我七岁时,有一天想吃桑葚,大姐宠我,亲自去淮水边采。那是个初夏的清晨,我睡着了,醒来后,雨伴着惊雷下得暗无天日,我突然心慌,觉得大姐要出事,三日后,有人在淮水边找到她的尸体,听说是采桑葚时跌入了湍流中,同去的两个丫鬟也不见了。

    “我十四时,三姐被封县主,我陪她进宫那天,烈阳高照,明明是秋日,我总觉得那日晖炙如刀锋,像是要人命似的,后来我与三姐果然在琼花苑被人追杀,明明有宫人路过,却像看不见我二人一般,我当时觉得自己跟三姐这辈子是要交代在这儿了,后来还是十三赶来,救了我二人的性命。

    “再有就是今日,这个我看不透的局,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我觉得要出事,可却摸不清源头在哪里,我希望我错了。”

    苏晋听了他的话,想了想,却低低一笑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沈大人参不明白的事。”然后她说,“不知怎么,觉得幸甚。”

    沈奚移目看她一眼,片刻,也轻笑起来,“倘我世间诸事皆可参破,那还呆在这儿做甚么?在街边支个摊子不是更好?”

    苏晋诧异地回望他。

    沈奚抬起胳膊在雪地里支了个枕,轻巧道:“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金字。”他举起折扇,在空中虚点数下,一本正经地道:“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

    苏晋愣了愣,片刻,同样一本正经地道:“是,待日后这摊子一支,上至将相王侯,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不挤在沈大人摊子前求批字的。大人一视同仁,统统请去排长龙,您却一笔一划慢慢写,到那时,还做户部侍郎干甚么,早该改行当神算子,不出一载,富可敌国。”

    沈奚将折扇一收,自雪地里坐起身,看着苏晋忽然嘻嘻一笑:“不错,苏御史如此会说话,本神算子先赐你一卦姻缘,你自去琢磨。”

    他说着,也不等苏晋回话,径自又道:“先说前半卦。去年春你被七王的人追杀落入云集河中,是十三救了你,发现了你的女儿身。当时与十三一起跳入河中的还有两名承天门守卫,你与十三的玉佩其实就是这二人捡到的。十三怕他们对你不利,连夜命人将他们送去西北,谁知这二人在半道上居然失踪了。”

    苏晋默了默,垂眸道:“是,柳大人与我说过这事。”

    “后来我与柳昀查过,其中一人被七王掳了去,但看样子,此人是不知你身份的,重点在另一个失踪的人。”

    苏晋思量一阵,道:“大人想说,另一名失踪的守卫,是被今夜的布局人掳去了?”

    若然不是,在一夜紧锣密鼓的问案之中,何以无缘无故提起一方刻了“雨”字的玉佩?想必那名布局人早已捕获了另一名守卫,并从他那里,得知玉佩的事更知道了苏晋其实是女子。

    苏晋经沈奚一点拨,忽然明白过来。

    她只是不解一点,此人知她身份,却不当众挑明,假借玉佩之事说给有心人听,这是何意?

    沈奚看出她眉间惑色,却置之不理,续道:“再说后半卦。今夜之局,我姐夫彻底明白十三已有夺储之力,怕有人再从中作梗,为挑拨他与十三的关系不惜伤害东宫中人,是故命十三年关一过便回南昌。”

    苏晋听他提及朱南羡,一时不语。

    “你知道十三的为人,他自然应了。我姐夫觉得有愧于他,就说等年关过了,要把你送去南昌府陪他,此事,你怎么想?”

    苏晋愣了愣,垂着眸道:“我没想过,我一直以来只想好好做一名御史。”

    沈奚笑了一声:“那你知道十三怎么答的吗?”

    苏晋怔怔地看着他。

    沈奚眨了眨眼却道:“我不告诉你。”

    然后他站起身,颇随意地拂了拂沾在衣襟的落雪,笑嘻嘻道:“好了,这一卦颇费口舌,算你在我这赊了万金,不过本神算子心情突然又好了,不跟你计较,你将上下卦合一合,自去琢磨罢。”

    奉天门外有一处梅园,早些年,此处莫名惨死过数名宫婢,故此人迹罕至。

    柳朝明离开宫前殿后,没有回都察院,独自一人来了此处。

    雪未止,他撑伞等在梅间,不知是否是沾过血,这里的红梅一年胜似一年滟潋。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踏雪而来,在柳朝明身后合袖一揖,毕恭毕敬道:“柳大人,殿下着杂家来还残玉了。”

    这是一名年轻的内侍。

    倘若宫前殿的张公公在此,必能认出此人是去年才转来宫前殿,常在膳房帮忙且分外不起眼的一位。

    柳朝明并不回身,只淡淡问:“今夜之局,殿下布了多久?”

    内侍道:“殿下知道大人会有此一问,命杂家告诉大人——十年。”

    柳朝明眸光微微一动,片刻道:“以十年等一个契机,的确是他的作风。”

    内侍又道:“殿下还让杂家谢过大人,只有大人明达高智,才会立时参破全局,将此案往他想要的结果审。”

    柳朝明听了这话,却冷声道:“难道他以为凭沈青樾之志,会看不出端倪?今夜之后,沈青樾势必会阻止东宫打压钱之涣,为朱沢微留一条后路。”然后他一顿,问道:“他想把七王逼上绝路,是手里还有甚么筹码吗?”

    内侍道:“殿下说,其余的大人就不必管了,毕竟殿下与大人之间,不过一玦盟约。”

    他说着,伸出手,将手中残玉向前递去。

    这已是第二块残玉了。

    柳朝明撑伞回身,看着这块色泽古朴温柔的玉石,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人比月还柔和,可目中却透出杀伐之气。

    他忽然伸出手,径自掐住内侍的脖子,狠厉着一字一句道:“方才在殿上,故意提起苏时雨的玉佩,为何?威胁我?”

    柳朝明的力道控制的很好,让人说得出话,也能感受到他的手再重一分,自己便会命丧黄泉。

    内侍憋红了脸,努力试着保持镇定,却仍被他冰凉杀戮的眸光慑住,好半晌才道:“殿下、殿下只是想告诉大人,大人是个有诺必践之人,当年承诺过老御史要护苏时雨一生,想必不会失约,既如此,那么当年殿下与大人的盟约,也千万莫忘。”

    第65章

    六五章

    柳朝明缓缓放开内侍,片刻,他道:“你去告诉殿下,我柳昀,从不食言。”

    内侍犹自惊惶,双手奉上残玉,不敢答话。

    柳朝明自他手里接过玉石,温凉熟悉的触感令他的目色在一瞬间变得哀伤,他又道:“也提醒殿下,他当初承诺我的事,莫要忘了。”

    “是。”内侍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最后让杂家带给大人一句话,殿下与大人一样,都是有诺必践之人,汲汲营营多年,从未有一日忘却初衷。”

    柳朝明“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回吧。”

    内侍悄无声息地走了。

    落雪如絮,不远处梅枝横斜,血色红梅绽放出如火如荼的异彩,像是妄图要将这浓夜点亮一般。

    柳朝明盯着这不自量力的梅色,摩挲着手中玉石,须臾,他将残玉往手心紧紧一握,往梅园深处走去。

    天亮一点的时候,内阁发来咨文,说圣上抱恙,停了今日早朝,由太子朱悯达主政,招内阁,七卿于奉天殿议事。

    已是岁末腊月,这年的年关宴与万寿宴要一起办,乃是重中之重,甚至有传言说再过十日,赶在小年以前,各衙司就要停政了。

    苏晋这夜歇在值事房,卯初起身,想起登闻鼓的案子,研磨写好一份诉状,这才动身去公堂。

    然而刚至都察院前院,就看见中庭雪地里候着十数御史,由宋珏打排头,一看到她,高呼一声:“跪——”

    十数人齐齐撩袍,朝苏晋拜下。

    苏晋愣了一愣,问道:“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宋珏呈上一份请命书,决然道:“下官宋珏,带应天府十二名监察御史,诚请苏大人彻查三殿下朱稽佑,工部尚书,侍郎,于山西道修筑行宫,卖放工匠一案。”

    这算是……逼宫?

    苏晋目光扫过宋珏身后的十二名御史,言脩与翟迪不在其中。

    她面色不虞,唤了一声:“言脩,翟启光。”

    中庭另一侧的公堂里出来二人,齐声与苏晋拜过,苏晋不理宋珏,转头问:“他们是何时候在这的?没人管么?”

    翟迪道:“回苏大人,寅时便在这儿了,下官与言御史都劝过,无济于事。”

    苏晋想到赵衍大约是一进宫径自去了奉天殿,便问:“柳大人没回来过吗?”

    言脩道:“回来过一趟,后来接到内阁咨文,又匆匆走了,路过时看到他等还问了一句‘都站在中庭做甚么’。”他说着一顿,露出些许好笑的神色道,“他等可会瞧脸色,柳大人一问,一下子全散了,待柳大人走远了又回来候着。”

    这时,身后的公堂门“吱嘎”一声开了,钱三儿听到外头的动静,本打算出来瞧个究竟,谁知一见如斯场景,苏晋一句“钱大人”还没喊出声,只听“喀嚓”一声,门便被闩上了。

    是个懒得管闲事的。

    宋珏见此情形,更加有恃无恐,又呈上一封信函道:“苏大人,昨日半夜再接到自山西传来的急遞,这个三王与工部无恶不作,寒冬腊月还掳掠工匠修筑行宫,冻死冻伤数人,下官恳请苏大人莫再姑息,立刻上奏圣听!”

    言罢,他将请命书与急函放在身前的雪地,双手伏地,磕下头去。

    宋珏身后的御史见状,也磕头齐声道:“恳请苏大人莫再姑息恶行,立刻上奏圣听!”

    苏晋扫了眼雪地上暗黄的信函,良久,她冷声道:“本官说过不彻查吗?”

    宋珏听了这话,不由抬头看她:“苏大人?”

    苏晋却不理他,将手里的诉状递给翟迪,淡淡道:“本官已署名了,但缉拿七品以上官员,需副都御史或都御史准允,你去请钱大人将这状子签了。”

    翟迪结果诉状,扣了扣一旁的公堂门。

    片刻,钱三儿将门隙开一道缝,伸出一支青笔签了状子,又将门合上。

    苏晋继而道:“言脩,启光,你二人即刻带人去工部,将工部郎中孙印德缉拿回都察院问询。”

    两人齐声称是,朝苏晋一揖,带着一干御史走了。

    宋珏见状竟是大喜,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苏晋,道了声:“多谢苏大人。”刚要起身,冷不防却被苏晋喝住:“跪着!”

    声音冷寒至极,却像是动怒了。

    宋珏与身后的御史闻言,一时不敢动作,又自原地跪好,愣怔地看着苏晋。

    苏晋面无表情道:“是谁告诉你们,可以这样威胁本官?”

    宋珏默了默,即刻认错道:“回大人,下官知错了,只因昨个儿夜里,下官接到山西急函,一时心急,怕……”

    “怕就可以忘了自己身份?带着一干御史来逼迫本官了吗?”苏晋斥道,“你们可是觉得本官新官上任?好欺负?”

    宋珏心中一颤,当即又往地上磕了个头:“回苏大人,下官绝没有这个意思。”

    苏晋冷笑一声:“你没有,那本官问你,此案换作柳大人来审,你可敢带着人在中庭跪这一地?”

    宋珏听了这话,将头往雪地里埋得更深,片刻只道:“苏大人,下官知罪,求大人责罚。”

    苏晋道:“本官讲究眼不见为净,你们去都察院大门外跪到午时,想明白了,再依次到本官处领罚。”

    宋珏再不敢有冒犯,恭恭敬敬应了声是,带着身后数人齐整整朝都察院外走去。

    一干人等走到门外还门站好,忽然像是看到了谁,朝另一个方向拜下,口中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苏晋闻声心中一顿,举目朝院外望去。

    然而大门丈许宽,并瞧不见甚么。

    朱南羡其实来了有一会子功夫了,因不知当如何解释玉佩一事,原徘徊在院外梳理言辞,没留神都察院内忽然出来一帮子人齐刷刷向自己一跪,他吓了一跳,以为出了甚么事,当即便问道:“怎么了,苏时雨呢?”

    排头的宋珏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时雨”二字乃苏晋的字,答道:“苏大人眼下正在衙门里头,殿下可要传他?”

    朱南羡刚要说话,一抬眼,苏晋已立在院门口了。

    她一夜未曾休息好,墨绒大氅将她的脸色称得分外苍白,见了朱南羡,她低垂着眼眸拜下:“微臣参见十三殿下。”然后她顿了一顿,又问:“殿下寻微臣有事?”

    其实也并非甚么要紧事。

    朱南羡不知当如何解释,喉结动了动,只得“嗯”了一声。

    苏晋沉默一下,轻声道:“好。”然后她站起身,扫了宋珏一干人等一眼,没再多说,随朱南羡走了。

    距六部与都察院衙署不远处,一条短径走到尽头有个六角亭,若是春来,花木扶疏,别是一番好景,然而眼下正值岁末,万物凋敝,只算得上是个僻静处。

    朱南羡站在亭中,良久才回转身,将手中一物往前递去,迟疑着道:“我来……其实是为还你这个。”

    是苏晋那方刻了“雨”自的玉佩。

    他不是个夺人所好的人,想到自己无缘无故将这玉佩据为己有近两年,实在是难以启齿。

    朱南羡十分好看的眉峰微微拧着,片刻,又试图解释:“到今日才还你,是因为……”

    因为甚么呢?怕旁人发现这方玉佩是女子所用,怀疑她的身份?

    可自己不是早找了借口搪塞过去了吗?

    自落水后,他见过她数回,每一回他都将这方玉佩贴身藏着,可为甚么就是不还?

    雪后的霁色洒照进亭中,将苏晋笼在明晖如织的光影里。

    她看了眼朱南羡手里的玉佩,并不接过,反是问:“殿下知道这玉佩上为何刻了一个‘雨’字吗?”

    朱南羡轻轻“嗯”了一声:“时雨是你的字。”

    苏晋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出生不久,父亲母亲相继去世,是祖父一人把我养大,祖父遭难那年,我尚未及笄,所以也没有名字,只有阿雨这个闺名。”

    她说着,垂下眼帘,声音听不出悲喜:“故居的一切都被焚毁,只余这方玉佩,这是我祖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一直贴身带着。”

    朱南羡听了这话,目中露出愧色:“对不起,我不知它对你如此重要。”将玉佩更往前递了些许,续道,“你收好,日后不要再弄丢了。”

    可他再想了想,又笃定道:“再弄丢也无妨,不管丢在哪里,本王都为你找回来。”

    苏晋眸光微动,不由抬眸看他一眼。

    片刻,她再次垂下眼帘,露出一个短促而清浅的笑:“殿下也喜欢这玉佩?”

    朱南羡不解其意:“嗯?”

    苏晋轻声道:“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仿若有山岚自虚无处穿山过海而来,将他足下所履之地化作云端山岗。

    朱南羡悬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颤了颤,可他的目色还犹自凝然。

    他收回握着玉佩的手,点了一下头,镇定地道:“那好,本王先替你保管。”

    他已全然忘了昨夜沈婧交代之事,忘了问苏晋年关宴后,是否愿去东宫见他皇嫂一面。

    朱南羡的脑子空空如也,他只知道,自己再这么与她对面而立下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些甚么。

    是以他咽了口唾沫道:“本王先走了。”折转身走了没两步,一头撞在亭柱之上。

    苏晋蓦地一笑。

    朱南羡“咳”一声,掉过头,再次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岂知才走了三两步,没留神亭前石阶,一脚踩空。

    他在雪地里趔趄了两步才站稳,却不敢回头,踌躇地顿了顿,疾步离开。

    第66章

    六六章

    苏晋回到都察院后不久,孙印德便被缉拿回来了。

    午过的冬阳暖融融照在中庭积雪,孙印德一到都察院内,双臂一振甩开架着他的侍卫,轻慢道:“你们苏御史呢?让他来见本官。”

    他到底是工部司务郎中,又尚未定罪,眼下虽被一纸诉状传来问话,但这么耍起浑来,一干御史还真拿他没法子。

    苏晋从公堂里踱出来,孙印德扫她一眼,像是没瞧见一般又道:“工部刘老儿把本官推出来挡刀子,那是他有眼不识泰山。就凭你们想抓本官?那还嫩了些,不信就去问问你们苏御史,本官后头的靠山是谁。”

    他扯起胡话嘴上也没个把门,言脩听不下去,走上前去唤了声“孙大人”,试图与他解释,不料孙印德借此机会,蛮横地挥开胳膊。

    言脩险些被他搡倒,他却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扯破了喉咙嚷嚷:“怎么,都察院还动起手来了?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朝廷命官的?”

    周围一干御史都傻了眼,无赖还要三分薄面呢,这姓孙的简直没脸没皮。

    都察院与六部衙署相隔不远,孙印德这么一嚷嚷,想必临着几个衙司的人都听见了。

    几名御史想要去扶他,都被他甩胳膊挡开。

    苏晋冷眼看着,不拦不劝,片刻,吩咐了句:“去把大门堵上,任他闹,看他能闹多久。”

    孙印德五短身材,这一二年得了工部的肥缺,仍是精瘦的,却要笼在这宽大的官袍里,显得格外臃肿好笑。

    他一看苏晋一副打定主意要收拾他的模样,目光落在中庭一角大水缸上,当即从地上爬起,抱着那水缸道:“苏时雨,不要以为你官品高了就能随意栽赃本官,反正本官不听你问讯,也绝不画押,有胆子你现在命人拿枷子把我铐了,不过本官有言在先,你的人胆敢碰本官一下,当心本官一头撞死在这水缸上,到那时,自有人去告你谋害朝廷命官之罪。”他说着,又冷笑道,“你可别忘了,御史犯法,罪加一等!”

    这话倒是真的,若堂堂五品郎中在罪名查实前死在都察院,尤其是赶在年关将近这么个不吉利的时候,指不定景元帝一动怒,加之七王那头煽风点火,真要问苏晋一个不轻不重的罪。

    宋珏早上犯了错,心中觉得愧对苏晋,生怕这个无赖一个想不开要拉着他们苏大人同归于尽,犹疑了一下,走上前去想要拦,不成想苏晋淡淡道:“让他撞。”

    她看着孙印德,不温不火道:“孙大人,你若早有以死明志的决心,何至于落到今日这种田地,不早该在十二年前你强掳你外侄的结发妻做小,令她为保贞洁悬梁自尽时羞愤致死了吗?”

    当年因孙印德莫须有一句许元喆舞弊该死,令其阿婆投河自尽,苏晋便已下决心要整治他。她这两年没闲着,联着周萍刘义褚,将这恶贼的老底查了个透。

    孙印德听了这话,不以为意:“她嫁来本官府上是她贪慕荣华,自尽是她自己想不开,关本官甚么事,你少将这屎盆子往本官头上扣。”

    他到底在官场浸淫多年,眼见着苏晋像是已查过他了,反而冷静下来,理了理官袍,半是威胁半是妥协地道:“苏时雨,你在京师衙门任知事时,本官是府丞,做了你两年上级,教你规矩,为你指点迷津,也算于你有师恩,你就是这么尊师重道的吗?传出去不好听吧。”

    苏晋听了这话,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下了石阶,一步一步往孙印德身前走去:“哦,孙大人教会了本官甚么?是摆官威,还是受贿赂?是不分青红皂白杖责下官,还是阿谀奉承谄媚上级?是上值时分偷奸耍滑,还是旷值在秦淮河岸醉生如死?是贡士失踪畏惧权贵不允我查,还是仕子闹事避于街巷,不顾百姓安危?”

    她言罢,忽然一下子收住笑容,狠声道:“来人!”

    “在!”

    苏晋负手回身:“把他捆了,送来刑讯房!”

    “是!”

    一干侍卫上前,三下五除二就要把孙印德五花大绑起来。

    其实这是不合规矩的——孙印德好歹官拜五品郎中,这样的职衔,再有了确凿证据前,只能审,不能动刑。

    几名御史心知肚明,但有了早上的教训,都不敢置喙。

    正这时,恰好柳赵钱三人自外头回来,孙印德看到都察院三位当家的,趁着身旁侍卫拜见的功夫,一下子奔上前去扑跪在三人脚下,哭诉道:“求柳大人,赵大人,钱大人为下官做主啊,苏御史他、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下官掳来,眼下还想对下官用刑,简直是公报私仇,枉顾国法刑律!”

    柳朝明清清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倒是钱三儿弯起一双月牙眼笑道:“这不是当年应天府衙门的孙府丞嘛。”

    孙印德抬起鱼泡眼,欣喜道:“副都御史大人还记得下官?”

    钱三儿本就眉清目秀,一笑起来更是和气:“记得,当年孙大人上值时分吃花酒,本官还着人去应天府衙门请孙大人来都察院回话,没成想孙大人没来,倒是吏部的曾尚书来替你找了个借口搪塞,怎么,这回又是在哪儿吃酒被请来了?”

    孙印德喊冤道:“哪能啊,下官这一二年在宫里当值,无一日不勤勉的。这回实在是苏知事因往日龃龉,竟给下官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非要抓回来审。”

    赵衍听他一会儿一个“苏御史”一会儿一个“苏知事”,心中不悦,道:“我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官拜正四品,孙大人区区郎中,好歹唤一声苏大人不为过。”

    钱三儿笑眯眯地道:“正是这个理儿。”

    孙印德见他二人有心袒护苏晋,不愿相帮,只得看向柳朝明,恳求道:“柳大人,您为下官说句公道话?”

    柳朝明径自绕开他往公堂走去,路过苏晋时抛下一句:“自己料理妥当。”

    苏晋对他一揖,弯唇称“是”,随即冷声吩咐:“还不赶紧捆了?”

    两名侍卫连推带搡将孙印德攘进刑讯房,苏晋指着一旁的刑架,对里头的狱卒道:“把他吊上去。”

    狱卒称是,也不顾孙印德拼死反抗,当即将他双手绑在一起吊了起来。

    苏晋然后道:“给我打。”

    这话出,屋中一干狱卒御史都愣了一下,言脩上前来拱了拱手,迟疑道:“大人,好歹是审讯,可先要问点甚么?”

    苏晋看向对自己怒目圆睁的孙印德,忽然笑了一下:“不问,先打一顿。”

    她似是想到甚么,又吩咐道:“别打死打残,待会儿本官还有事与孙大人商议。”

    言罢,径自出了刑讯房,往都察院正堂而去。

    自早上奉天殿议事完毕,各衙司一众堂官又被招去商议年关事宜,方才柳赵钱三人正是为了这事从外头回来,眼下三人在正堂里坐了不过盏茶的功夫,苏晋便到了。

    赵衍一看到她,端着茶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苏晋对着柳朝明与钱三儿先拜了拜,看向赵衍:“赵大人有事与下官相商?”

    赵衍颇和气道:“也不是甚么要紧事,你在家乡可还有甚么妹妹?”

    苏晋闻言心下一窒。

    当年谢相遭难后,她一人流落至杞州,找到谢相一苏姓故友,自此改姓苏,自名为晋,为掩藏身份,说成是这家人的养子。

    又因家中只有苏老爷知她真实身份,家里人对她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颇有微词,苏晋惯来不爱与人麻烦,在苏府只住了半年,落好户籍便独自走了。

    想起往事,苏晋面上倒没什么,颇自然地道:“下官自幼失怙,寄养在叔父家,家里是有一个小妹,但因下官离家得早,已久不来往。”

    赵衍道:“那她现如今人在哪里?杞州吗?”

    苏晋道:“正是。”想了想又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过错,因与她不亲,也不知她出嫁没有。”

    赵衍叹了一声道:“没出嫁也没用,杞州太远,赶不及喽。”

    见苏晋眼露惑色,他解释道:“这回年关宴与万寿宴一起办,铺排得大,当朝凡四品以上都得去不说,还要带上家眷。”

    苏晋愣了愣:“下官不明白。”

    赵衍端着茶碗啜了一口,笑着道:“我猜你也是不明白,不然怎么到现在都是孤家寡人?”他瞥了柳朝明与钱三儿一眼,续道:“这明面儿上说是带家眷,实际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要选皇妃呐。”

    苏晋垂下眸,片刻,复又抬眼:“是……给十三殿下?”

    赵衍道:“尤其是给十三殿下,但别的皇子也无不可,东宫中至今只有一个正妃位,七殿下十殿下除了侧妃也就养了几个侍妾,三殿下姬妾倒多,但都不成体统,想必还该找个悍妻管束着,反正多多益善,咱们陛下讲究一家亲嘛。”

    这话还有个深意,陛下讲究一家亲,连皇土封藩割据与诸皇子分一分,将臣子之女嫁入帝王家,也算巩固皇权的好法子。

    苏晋道:“所以这家眷指的是待字闺中的女子?”她想了想,蹙眉道:“但朝臣是朝臣,后宅是后宅,总不能混在一起。”

    赵衍道:“总有法子的,吃宴归吃宴,吃罢了,曲水流觞诗词歌赋,舞刀弄剑下棋弄弦,听说倘若皇上身子好转,还要去冬猎呢,你还真当女子无才便是德,两头没交集呢?我家夫人都晓得,后宅里传遍一首打油诗,前两句是甚么,‘文臣有沈柳,武将有戚卫’……”

    他说着,忽听钱三儿咳了一声,抬眼一看,只见柳朝明面色不虞,讪笑着续道:“单说你们仨,一个都没着落,我都替你们心急,这下好了,旁的衙司子孙满堂带着如花似玉的女儿攀龙附凤去了,咱们都察院半个和尚庙。”他一顿,忽然眼前一亮看着苏晋道,“苏御史今年年方几何?”

    苏晋道:“年关一过二十有三了。”

    赵衍乐呵呵笑道:“那赶巧,你也不小了,我家有两个闺女,大的十八,小的十七,你看到时我带来让你见上一见?”

    苏晋怔了半日,垂下眼帘,“赵大人,下官没想过这事。”

    赵衍还欲再说,不想被柳朝明打断道:“家常放到日后再叙。”然后看向苏晋,淡淡问,“你不是在审人,来这做甚么?”

    第67章

    六七章

    苏晋步到堂中,撩袍与柳朝明拜下:“大人,下官是来向您请罪的。”她一顿道,“下官枉顾刑律,尚未审讯,先对孙印德动了刑。”

    柳朝明淡淡道:“还有呢?”

    苏晋沉默一下,再次朝他拜下:“还有……下官想让他改供状,隐瞒证据。”

    堂上三人都没甚么声响,苏晋抬眼一看,赵衍与钱三儿已埋下头吃茶去了。

    柳朝明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接着说。”

    苏晋应了声“是”,迟疑了一下:“其实之前已与大人提过了,下官觉得这案子背后,像是还藏着些甚么。有人……想让下官尽快查明白这案子。倘若将工部尚书侍郎全然拉下马,极可能中计。且四品以上大员虽由皇上钦点,却由吏部推荐名额,七王盯着工部这块肥肉已久,下官怕他安插进自己人马。久而久之,岂非又是另一个贪墨成风,官官相护的工部?”

    赵衍听到这里,将茶碗盖一合,想了想道:“曾友谅是七殿下的人。照你的意思,是七殿下想让你查清这案子,好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工部?”

    苏晋道:“下官不知,一开始觉得是,后来又觉得不像是。”

    柳朝明安静地看着她,良久,道了句:“你起身回话。”

    苏晋应了,站起身续道:“工部的刘尚书其实是个颇会作为的人,且他的嫡女正是十四殿下的王妃。所以下官想,将状子上刘尚书的罪名暂且抹去,依然留他在工部,到那时,即便七王安插进人来,两头互相牵制,反而起监察作用,短时间内,必然不会再出卖放工匠,贪墨受贿之事。”

    赵衍听到这里,思量了一阵,摇头道:“不妥,都不是好鸟,届时这两头同流合污还好说,就怕闹得不可开交,七殿下那头的人参你一本,说你包庇刘尚书,这不是引火烧身么?”

    苏晋道:“这个只是权益之计,现在是紧要关头,若此事动静闹得太大,下官担心会动摇根本。”

    她这话说得言辞模糊,但上头三人都是人精,无一不听得明白。

    所谓紧要关头,正是新旧皇权交替之时——景元帝病重,朱悯达即将登基,各皇储皆对帝位虎视眈眈,倘若在这个时候都察院一连弹劾三,九,十四三位皇子,将工部连根拔起,那么宫中格局势必因此改变,倘若被有心人利用,不知会闹出甚么样的事。

    苏晋接着道:“自然,弹劾以后,查仍是要继续查的。”她垂眸抿了抿唇,似乎难以启齿,“下官会让人将刘尚书贪墨的罪证归于一处,等时局稳定再拿出来,到那时……就把过错推到孙印德身上,说他受了刘尚书好处,私藏罪证,反正死无对证。”

    这正是宫前殿一案中,柳朝明教她的。

    在这乱局之中,哪怕身为棋子,也要有执棋人之心,利用好手中筹码,才能走出最恰合时宜的一步。

    苏晋学以致用。

    钱三儿“嗤”地笑了一声:“怕是到时孙印德的棺材板都要摁不住了。”

    赵衍觉得苏晋的提议有些犯险,但非常时期非常手腕,他也明白这个道理,左右都察院当家做主的又不是他,端起茶来啜了小口,去看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脸上甚么神色都没有,过了会儿,莫名问了句:“你近日诗歌集看多了?”

    苏晋不解。

    柳朝明清冷地注视着她。

    上次找他要翟迪,先笔墨伺候问一句过得好不好;这回分明是要隐瞒证据改供状,先跪地领个刑讯出错的轻巧罪。

    柳朝明淡淡道:“日后有事直说,不必先起个兴。”

    赵衍与钱三儿听了这话俱是笑出声。

    苏晋弯腰揖下,一脸坦然地称是:“那下官先告退了。”

    刑讯房的狱卒鞭子使得得心应手,没伤着筋骨,又叫孙印德疼得死去活来,一见苏晋回来,顿时声泪俱下地把甚么都招了,说自己确实是被七王安插进工部的——

    朱沢微早就晓得三王在山西修行宫,原想让孙印德在工部捅出个篓子,将三王的把柄抓牢,一锅端了,自己这头再安插人去工部,是故孙印德进工部不久,便自告奋勇地前往山西大同府,明面上的由头是修个寺庙为大随祈福,实际就是帮朱稽佑盖宫阁。

    没想到这个朱稽佑,活脱脱一个色迷心窍的王八羔子。

    孙印德道:“拿美人像寻美人,挖人膝盖骨这事御史您已知道,下官就不提了。三殿下府上,里里外外数百姬妾,享受不过来,怎么办?一晚上翻二十来张牌子,更衣的一个,打帘的一个,整理卧榻的再一个,哪几个将他伺候舒服了,他就幸哪几个。说句得罪的,这过得比圣上还雨露均沾。”

    苏晋听了这话不由皱眉,却命狱卒将孙印德从刑架上放下来,令他慢慢说。

    一旁的翟迪问道:“这是三殿下的私事,你怎么知道?”

    孙印德自觉身家性命都握在这一干御史身上,扑跪在地上,问甚么答甚么:“殿下他不避讳,还常拿出来炫耀,说自己是大黄蜂,要采百花蜜呢。”又道,“这事儿宫中不少殿下也知道,且中途九殿下与十殿下来过山西,九殿下也不是个好主儿,就是为捞油水来的,临走还问三殿下讨了几名好看的姬妾。反是十殿下看不惯这些,另寻了个清静处住下,眼不见为净。”

    经宫前殿一事,苏晋对宫中格局了解已深——三,九,十都是十四的人,三与九一个骄横一个懦弱,而十王朱弈珩,翩翩君子,也是因自小寄养在皇贵妃宫里,因此才与十四走得近。

    孙印德见苏晋若有所思,以为自己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挖空脑子又想到一出十分要紧的,继而道:“左都督戚无咎有三个颇出众妹妹,两嫡一庶,苏御史知道吗?”

    戚无咎,安平侯之子,官拜正一品,其母是朱景元之妹连姝长公主,身份贵不可言。

    苏晋没答这话。

    孙印德续道:“早几年戚家大小姐及笄时,说是要选去宫中给十三殿下做皇妃,戚大小姐对十三殿下也是一见倾心,当时的京师,里里外外传得都是郎才女貌的佳话。可位咱们这十三殿下,先是守孝,又是去西北领兵,原说着先将亲事定下来,后来不知怎么,十三殿下西北一封信回来,求太子妃帮他把亲事推了。”

    他这话说到一半,也不知后头还藏着甚么。

    宋珏是个一听闲话就被带跑偏的,饶是在审讯,忍不住也接了一句:“这事我知道,戚大小姐后来不是被指给十二殿下了么,听说与四王妃一样,眼下都怀了身子,怕旅途奔波,这次都没回京师。”

    孙印德道:“是,眼下十三殿下领完兵,就完藩,不是又回来了么,怎么着都该娶亲了。可十三殿下甚么身份,等闲不是一般的女子配得上,放眼瞧去,也就沈家戚家最好,沈大人是上头两个倾城倾国的家姊早已嫁了,下头没有妹妹,戚家倒还有个嫡女,但今年才十二,十三殿下就算要纳她当正妃,不得再等三年?所以挑来挑去,就还剩了个戚家四小姐。”

    苏晋知道他说的是谁,戚绫,闺名中也有个“雨”字。

    “戚绫虽说是庶出,但是个名动京师的美人,才情甚高,秀外慧中。寻常女子念书只念女四书,顶天的读个论语诗经,这戚绫四书五经都念得通透,小时候还跟着左都督一起跟着晏太傅做学问,就是去考科举,不说进士,想必也能中个秀才举人。下官……”他一顿,咽了口唾沫,“府里还收着她的蝇头小楷,字写得好看极了,你说这样才貌俱佳的美人,谁人不爱?”

    苏晋有些了悟,原来沈婧借口说那方刻着“雨”字的玉佩是朱南羡要给戚绫的,不单单因为戚绫闺名里也有个雨字,而是她的身份,她的名声,足以堵住众人的嘴。

    她想了想,淡淡道:“你无故提起戚家,是想告诉本官甚么吗?”

    孙印德咧嘴一笑:“下官想拿一个秘密跟苏御史换自己的性命。”

    苏晋面上没甚么表情:“你说。”

    孙印德道:“苏御史这是答应了?”

    苏晋道:“说不说在你,取不取你的命在我,你若继续磨蹭,本官正好秉公办理。”

    孙印德连忙道:“下官今早听人说,十三殿下私下藏了一方玉佩想要送给戚四小姐,大约对她有意。可之前三殿下进京,赶巧也见过这戚四小姐一面,也瞧上了,还想纳她做续弦正妃。”

    他说着,嘿嘿一笑,“三殿下平日里虽糊涂,但在‘色’字一道上绝不含糊,这不赶着要年关宴了么,命宫里各大员都带女眷去,谁不知暗地里是个十三殿下挑王妃来着?三殿下自知抢不过十三殿下,大约早已想好甚么损招在前头等着了。下官琢磨这苏御史您一惯与十三殿下走得近,正好去提点十三殿下一句,若能在十三殿下跟前再立一功,指不定能再升一级,官拜副都御史。”

    苏晋短短两年间,自一名从八品知事升任四品佥都御史,宫里甚么样的传言都有。但传得最过的,还是说她以色侍上,尤与几位殿下与身居要职的大员走得近。

    她不在意这些蜚短流长,这是人心,是无论她怎么拼命地去做好一名御史,都有人不问因果地去诽谤她。

    苏晋知道孙印德言语背后挟带着的流言是甚么,她盯着窗外一棵白雪皑皑的树,回过头来:“你想活命?”

    孙印德一双鱼泡眼中露出大喜之色:“苏大人这是应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称呼自己为大人,原来“活命”二字有这等立竿见影的功效。

    苏晋看了言脩一眼,示意他将房门掩上,继而道:“那你便照我说的去做,其一,七殿下既派你去抓三殿下把柄,那你私下定藏了不少罪证,限你今日内,把所有的罪证全部交给本官;其二,口述一份供状,将前因后果交代明白,宋珏,他说你记;其三,招供一份假的,翟御史会教你;其四,”她将桌案纸张扯下一份递上前去,“这有一份空白状子,你先署名画押。”

    孙印德不知苏晋意欲为何,但想到自己费尽口舌才自她手里保住小命,不敢有违,一一应了。

    苏晋审完孙印德,自刑讯房而出,中庭落雪纷纷,满世界素白。

    她安静地看着落雪,许久,动也不曾动。

    直到翟迪三人出来,她仍站在廊檐之下,不知在想甚么。

    翟迪从来见微知著,微微思量,走上前去一揖:“大人有烦心事?”

    苏晋听了这话,睫稍微微一动,垂下眸去。她的脸色与雪一般苍白,片刻,折过身来,颇是平静地一摇头:“没甚么。”

    翟迪猜不出她所思所想,却明白她不愿多说,于是呈上手中诉状,问:“大人真要饶孙印德一命?”

    苏晋接过状子,看着左下角孙印德的署名与手印,思绪便被拉了回来,当年晏子言慷慨赴义,元喆与阿婆惨死,淮水河边尸骨未寒,她曾立誓要雪恨。

    暗沉的眸深处一下子像被唤起灼灼火色,苏晋道:“怎么会?”

    她仰头,看向匾额上“公明廉威”四字,忽然问道:“翟启光,宋珏,言脩,绯袍可在?”

    三人闻言,竟是怔然。

    大随臣子的官袍从低品到高品,色泽自水蓝到墨色,然而御史还有另一种袍服,只在要弹劾上表时穿,即绯袍。

    朱色绯袍加身,意示天子赐权,可无视品级,只求悬明镜于天下。

    翟迪三人相顾无声,目色里露出狂喜之色,然而下一刻,这喜色忽然不见了,他们齐齐朝苏晋拜下,庄重而严穆道:“回大人,绯袍在而公允存,下官自登闻鼓案伊始,无时无刻不在盼着这一天。”

    其实苏晋也没穿过绯袍。

    她自升任监察御史后,便至各地巡按,这也当是她此生头一遭。

    倒是见柳朝明穿过一回,冷玉无暇的眉眼,在绯袍加身的一刻同时生出近乎妖异的柔和与凌厉,却也如海一般沉静。

    苏晋道:“好,明日早朝,你三人随本官一起,弹劾工部左右侍郎,工部司务郎中,及圣上三子,山西大同府三王朱稽佑。”

    第68章

    六八章

    景元二十四年腊月十八,雪落至二更才停,忽然来了一阵狂风,将奉天殿前的灯笼打落一盏。

    管事牌子吴敞命人掌灯时,像是意识到甚么,抬头往天幕望去。

    雪后靛黑的天幕如洗,星辰点点,一颗破军格外明亮。

    破军星,悍不畏死,孤军深入。

    吴敞摇了摇头,看着掌灯人手持长杆,被冻得摇摇晃晃,叹了一声道:“你们去歇着,杂家来吧。”

    破晓之前,宋珏总算以御史令将登闻鼓一案的证人带进宫内。

    他们当中,有翟迪从三王府中带出的两名姬妾,有自登闻鼓案伊始,由山西巡按御史护送进京的工匠三人,有山西徐书生的老父,还有山西道转运使。

    苏晋问:“请过文远侯了吗?”

    言脩道:“下官在文远府前自昨夜等到今日二更雪止,他家的扈从说,侯爷要再想想。”

    文远侯乃昔日翰林院掌院,博学多才,其独女定远府大小姐秀外慧中,至及笄便许给三王朱稽佑为妻。

    两年前,三王妃病逝,文远侯忧思难解,偏安于侯府,足不出户。

    翟迪将卷宗,供状,证物书信重新点了一次,又与言脩一起与所有人再对了一次证词。

    寅时末,宋珏进来揖道:“大人,妥了,孙印德这恶贼当真贪生怕死,说只要大人能私下保他一条小命,待会儿大殿上,大人让他说甚么都行”

    苏晋道:“你可有交代他,他若多说一句不该说的,本官便请凌迟?”

    宋珏道:“说了,他只当自己没长嘴。”

    外头仍是沉沉雪夜,苏晋沉了口气,看向翟迪,言脩,宋珏三人:“今日早朝,我等要弹劾的不仅是朝臣,还有皇子,虽证据确凿,但巍巍皇权在上,我等生死皆在圣上一念之间,若成,可还世间清明,可佑一方百姓数年安稳,若不成,我等沦为阶下囚,俎上肉,本官最后问你们一次,可要退吗?”

    翟迪三人同时拜下:“回大人,下官绝不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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