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曾友谅明知此案的关键得从晁清入手,却又将圣上的视线转到马府局的诱因之上。

    好一招以退为进,声东击西。

    果然,景元帝的目光落在朱南羡身上,问道:“十三,你当日为何要赴马府之局?”一顿,寒声道:“朕倒是听人说,你仿佛是为这名苏姓知事而去的?”

    朱南羡微一沉然,道:“回父皇的话,是。”

    话音落,满堂哗然。

    景元帝右手一拍龙椅,斥道:“不知轻重!来人——”

    未等他说完,朱南羡忽然直直跪下,郑重道:“父皇,但儿臣这么做,更是为了大皇兄与七皇兄。”

    朱南羡从来胸无城府。

    所以此言一出,朱悯达一怔,朱沢微一凝,朱觅萧一惊,柳朝明顿了顿,了然地看了沈奚一眼,沈奚无辜地眨了眨眼。

    第37章

    三七章

    朱南羡把今日晨,沈奚的话又回想了一遍——

    今日之局,太子不可能赢,因为他“染指”了锦衣卫,你父皇不允许任何人的势力驾临他之上;七王不可能赢,因为这一局已被破了,吏部曾友谅是谁的人,你父皇心知肚明,但他也不会输,因为你父皇还需要利用他来制衡太子,所以更不会动曾友谅。

    这么算下来,谁最无辜?

    是你。

    在你父皇看来,他处置不了太子,也不能处置七王,那么被无故牵入此局的你,才是他亏欠的最多的。

    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让你父皇明白他亏欠你,这样你若想问他讨甚么,他才更容易给你。

    那么,如何让他觉得亏欠?

    装无辜,装不知情,装兄友弟恭。

    朱南羡道:“自春闱以来,仕子舞弊闹事案,一直视父皇的心结,儿臣自西北回来,亲见宫中大皇兄与七皇兄数度为此案奔波,儿臣想为父皇与二位皇兄分忧,却一时不知从哪里下手。恰好儿臣与这位苏知事是旧识,早先便听说她在查仕子失踪一案,又怀疑失踪案与闹事案本是有关,所以听说苏知事莫名赶去马府之局寻找线索,儿臣一时情急,才跟着赶去。”

    说着,他往殿上一拜“父皇,此事是儿臣莽撞了,竟不料险些招来杀身之祸,日后儿臣做事,一定三思而后行。”

    景元帝听了这话,目色凛然扫了朱沢微一眼,对朱南羡道:“此事不该怪你。”一顿,又问,“那照你看,此局就是马少卿一干臣子一手谋划的?”

    朱南羡一时未答。

    沈奚道,你父皇精明通达,你这番言辞,虽博取了他的同情,未必能博取他的信任。

    所以第二步,你要让他完全信任你。

    朱南羡,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何如此受宠?

    正是因为你母后。

    你父皇爱笃你母后,你的性情又是与你母后最像的,赤忱,善良,果决,坦率,最重要的是,她宽容大度,又怜悯之心。

    数年前,七王的母妃有一回在你母后汤药里下毒,人证俱在,可是待到要审,你母后念及七王年幼,竟说此毒是她不小心放的,你父皇这才饶了岑妃一命。

    这世上,唯有情感,最能一叶障目。

    你不必提到你母后,只需让他觉得此事与当年之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就能信你。

    朱南羡道:“儿臣虽不知马少卿为何要设局害儿臣,但儿臣之所以能保得这一命,”他一顿,看了朱悯达与朱沢微一眼,“若不是七皇兄的东城兵马司为大皇兄的羽林卫开道,儿臣恐怕早就葬身昭合桥头。”

    景元帝听了这话,冷冷道:“他二人若再迟些,朕要了他们脑袋。”然后又温声对朱南羡道,“南羡,你起来回话。”

    沈奚说,你既已取得你父皇的同情信任,照理是可以提要求了。

    但是,你的要求是不娶妻便就藩,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你父皇又是个看中规矩方圆的人,仅凭亏欠与信任,还不足以让他答应你。

    你母后虽大度,但也果决聪慧,当年她虽保了岑妃一命,可是从今以后,再未允许过她踏入正宫殿门半步。

    所以你也要一样,你要就藩的目的,是你早猜想到这宫中有人害你,却不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心灰意冷避而远之。

    朱南羡并不起身,垂眸低声道:“父皇,儿臣这几日已想过了,儿臣在宫中待着毫无建树,还请父皇准儿臣不日就藩。”

    景元帝肃然道:“你尚未纳妃,且藩地也需仔细择选,此事太过仓促,容后再议。”

    沈奚道,这藩地也有个讲究,我问你,在哪就藩你父皇一定能同意?

    朱南羡略一思索道,江西,南昌府?

    沈奚道,不错,正是南昌。

    你父皇与你母后正是在南昌相识,为你取字为南羡,南之一字,也源自南昌。

    你父皇私心里一直想将这块宝地留与你或十七。

    加之今年南昌府流寇四起,急需治理,眼下还未合适人选,你若能及时就藩,无疑能为他解决心头之患。

    朱南羡怅然道:“儿臣这几日总想起母后,母后生前,尝与儿臣提起昔日在南昌府与父皇同甘共苦的日子,可惜儿臣出生在应天,未曾有幸回母后故乡亲见亲闻,若父皇恳许,还望父皇恩准儿臣择日就藩南昌。”

    景元帝道:“也罢,南昌近来流寇四起,你素来擅领兵,由你去也好。”一顿又问:“悯达,南羡的亲事,沈婧操持得怎样了?”

    朱悯达道:“回父皇,还在选。”

    景元帝“嗯”了一声:“加紧些。”

    沈奚负手,望着即将升起的朝阳说,朱十三,其实你心思澄明,很多事,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愿多想。

    今日这番话,我只说一次,你记住了。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你若想要一击必胜,你就要知道对方最致命的弱点在哪里。

    你心中其实都明白,你大皇兄与七皇兄想要甚么,马府那些要害你的臣子又想要甚么,乃至于,你父皇想要甚么。

    沈奚一顿,续道,你甚至明白,我为何要说这些。

    因为我不知道,我今日助你就藩,是对还是错了。

    你虽看着无权,但你根基太高,你是嫡皇子,且这些年来,你虽从未经营,但不经意间金吾卫左谦已被你收服,你在西北五年,兢兢业业,就算有一天没了领兵权,你还有那方的军心。

    倘若你赴藩荡平流寇,有了政绩,有了自己的亲军卫,你励精图治有了财源民心,真正封疆为王,那么——这宫中的格局,就要变了。

    自然,你大皇兄不会觉得这是坏事。

    因为他了解你,你们兄弟情甚笃,你不在乎储君位也更不会跟他抢,你起势,只能对他更有利。

    你七皇兄也不会觉得这事不好。

    因为各藩王割据,由你分去一部分势力虽表面看起来不利于他,当你从东宫下一枚死棋,变成一枚可以自主的活棋,他会觉得有机可趁。

    然而时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

    你今日的选择,表面上只是就藩,但事实上,你是从太子殿下的臂翼下走出来,只身踏入这嗜血的旋涡之中。

    从今往后,你要独自面对这权权相争的波云诡谲,你将在这条尔虞我诈的道路上披荆斩棘,你肩负的,将不再只是一方将士的军心,你还需担起疆土与民生,社稷与立场,你的双手,将真正沾上血污。

    但愿到那时,你依然能初心不改。

    你想好了吗?

    朱南羡缓缓沉下一口气,郑重地往殿上磕了个头。

    若要靠他人的庇护,才能守住初心,连真正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还要这安稳何用?

    “父皇,儿臣已想过了,七日后是母后的祭日,等祭日一过,儿臣就赴藩,儿臣这几年在外漂泊,未能守在父皇母后跟前尽孝道,实属不该。古有名士为其母守孝五年,儿臣思念母后心切,愿效仿之,想在南昌再为母后守孝两年,纳妃的事,两年后再说吧。”

    景元帝长叹一口气:“既是你的心愿,罢了,朕准了。”

    深殿寂寂,殿中一时无话。

    景元帝又看向苏晋,问道:“你说此人是你旧识,何意?”

    朱南羡抿了抿唇,却并不看苏晋,心中回想起沈奚的话——

    你若想从别人那里得到甚么,你就要清楚他最想要的是甚么。

    对他的父皇而言,苏晋不过蝼蚁,她究竟是谁,究竟在此事中扮演了甚么角色,并不重要,不如实话实说,从而消除他的疑虑。

    朱南羡道:“回父皇的话,当年儿臣赴西北前,大皇兄曾命儿臣对一个奇难的对子,儿臣无奈,只得四处请教,苏知事是当年的二甲进士,儿臣正是受了她的指教,才过了大皇兄一关。”他微微一顿,忽又道,“父皇,儿臣既不日要就藩,那金吾卫的领兵权,儿臣明日一早便去兵部交还罢?”

    景元帝看着他,神色渐渐缓和:“也好,难得你考虑周全。”说着,似是想起甚么,看向柳朝明道,“柳卿,朕记得孟老御史当年几次上书,要力保一个苏姓进士,可是此人?”

    柳朝明道:“回陛下,正是此人。”

    景元帝看向苏晋又问:“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苏晋道:“回陛下,微臣是景元十八年恩科进士。”

    她这么一说,景元帝便想起来了——姓苏,杞州解元,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更有状元之才,当年看了她的年纪,他还颇震惊,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亲自命礼部将她的名次从第一压到第四。

    没成想还是难逃一劫。

    不过,就这么自殿上看下去,倒已是光华自敛,大巧不工了。

    且当做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景元帝道:“既是二甲进士,在京师衙门任一知事,实是屈才,且朕还听说,此人在仕子闹事当日还立了一功?”

    他说着,看向柳朝明:“既如此,柳卿,你便遂了你恩师的心愿,收苏晋入都察院,升任巡按御史罢。”

    第38章

    三八章

    大约深觉亏欠朱南羡,景元帝道:“沢微,你这次回京办漕运案,既已结案,便不必守在朕身边了,这两日你也回安庆府罢。”

    朱沢微眸色微黯,应道:“是。”

    景元帝看向深殿之下,缓缓道:“传兵部龚荃,礼部罗松堂,左都督戚无咎。”

    三人早已候在殿外,被内侍一传,即刻进殿觐见。

    “刑部,礼部,兵部,都察院,中军都督府听令。”

    三部尚书,柳朝明,戚无咎同时越众而出,撩袍跪拜而下。

    “光禄寺少卿马志,设局谋害朕的十三子,证据确凿,是为作乱犯上,十恶不赦之罪,着,凌迟处死,诛九族。”

    沈拓俯首领命。

    “吏部,刑部之内,均有要员涉案,令都察院十日内清理此案相关人员,如确有谋害皇嗣之心者,格杀勿论。”

    柳朝明俯首领命。

    “五城兵马司在此次闹事中,未能尽忠职守,着,东城兵马指挥使,斩首示众。北城、西城、中城兵马指挥使,革职查办。南城兵马指挥使……也革了,不必查。”

    龚荃与戚无咎领命。

    景元帝道:“龚尚书,左都督,兵马司不可久日无人,你二人多操劳些,人员的查办与顶替,限三日内办好。”

    说着,他又看向沈拓道:“沈卿,前日行刑之后,那些北地仕子可有再闹?”

    前日被行刑的除了春闱主考裘阁老,詹事府少詹事晏子言,还有春闱同考官与副考官一共八人,翰林院参与复审的学士一共五人,一甲的状元与榜眼,探花许元喆已在数日前咬舌自尽。

    沈拓道:“回陛下,已没有再闹的了。”

    景元帝点了点头:“你们平身罢。”

    五人拜过之后,站起身来。

    景元帝又看向礼部罗松堂问:“罗尚书,依你看,这一科余下的进士,当如何处置?”

    罗松堂抬起眼皮往殿上觑了一眼,诺诺道:“启禀陛下,陛下您说怎么办,臣就怎么办。”

    景元帝看他一副没嘴葫芦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森然道:“照朕看,全杀了,连着你的头一块砍了。”

    罗松堂吓得一抖,跪倒在地“笃笃”磕起头来。

    景元帝懒得管他,又看向朱悯达等人,问:“你们四个怎么看?”

    朱悯达,朱沢微,朱南羡均未答,反是朱觅萧自以为了悟圣心,抢着道:“回父皇,依儿臣看,也是全杀了好。”

    景元帝面上没甚么表情:“哦,为何要杀?”

    朱觅萧想了想道:“因为他们舞弊,诓瞒圣听,这回全杀了,日后天下读书人都不敢舞弊。”

    景元帝“哼”着冷笑了一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注1),你如此浮躁,真该跟着你这三个皇兄好好学学。”

    朱觅萧脸色一白,轻声说了句“是”,不敢接话了。

    景元帝的目光落到沈奚身上,悠悠道:“小沈卿素来足智多谋,依你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沈奚微一思索,合手一拜道:“回陛下,臣以为余下那批进士,杀与不杀都一样,但若是杀了吧,太麻烦,还不如废物利用,着他们写个供状,发誓日后不做诓瞒圣听之事,拿着此供状,发去各部各寺,抑或府道县上试守一到三年(注2),看其表现再作擢贬,也彰显吾皇赏罚有度,宽厚仁爱。”

    景元帝听了这话,神色缓和了些许,语气依旧肃然:“照你的意思是放了?倘若怨愤再起,何如?”

    沈奚想了想,嘻嘻一笑道:“回陛下,这取才用人之道,不是臣的专长,臣是户部侍郎,最擅与黄白之物打交道,殿上正好有两个状元之才,陛下不如考考他们?”

    这两位状元之才,正是景元十四年一甲头名柳朝明,以及景元十八年恩科,二甲第一苏晋。

    景元帝微一颔首,道:“柳卿,你说。”

    柳朝明合手一揖:“回陛下,臣以为朝廷不可无才,眼下各官职出缺,这一批新科进士正好可用。倘若北地仕子仍不平,可仿效恩科,立此春闱为南榜,再于今年八月开秋闱,只录春闱落榜的北地仕子,立此为北榜。如此,南北便不会再有怨言。”

    景元帝点头道:“不错,如此一来可平息态势,二来也能缓解朝廷用人难题。可若是年年南北榜,岂不耗材耗力,操持繁琐?”一顿,忽然看向苏晋:“你说。”

    苏晋品阶太低,诸卿均已平身,只有她一人跪着。

    早先柳朝明让礼部私下整理的贡士名册,便已分了南北二地,她看过,再结合柳朝明方才的话,顷刻如茅塞顿开。

    她伏地一拜,直起身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其实不必每年分为两榜取仕,只需让礼部将进京赶考的仕子分为南北两个名册,再分地取仕,譬如取北四南六,如此,当不会再怨声载道。”

    景元帝看着苏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缓缓道:“既已升你做御史,便不必跪着了,你且平身罢。”

    苏晋磕了个头,站起身来。

    景元帝叹道:“后生可畏啊,悯达,你代朕拟一个旨,此回又是舞弊又是闹事,也折腾够了,余下的事,便按柳卿,小沈卿,苏卿三人的提议去做。”

    朱悯达应是。

    景元帝复又看向曾友谅:“曾卿?”

    曾友谅顿时扑跪在地,磕头道:“启禀陛下,臣实不知吏部下头究竟是哪个乱臣贼子,竟敢谋害十三殿下,臣明日,不,今日就去查,待查出此人,臣,脱冠,向陛下请罪。”

    景元帝幽幽地看着他,忽然道:“朕信曾卿。”顿了顿,又道:“但朕听闻,曾尚书的侄子,吏部曾凭,也搅在此局之中?朕了解曾卿,却不了解曾郎中。”

    说着,也不等曾友谅辩解,吩咐道:“柳昀,你且将曾凭传到都察院,革职审讯,若他确参与谋害十三皇子,就由都察院处决了罢,不必再来回朕。”

    柳朝明合手称是。

    景元帝摆摆手:“朕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一干人等拜别了景元帝,从奉天殿退出来。苏晋是最后一个出来的,殿门前已有人等着她了。

    朱觅萧先唤了一声:“苏知事。”又讥诮道,“哦,不对,眼下已是苏御史了。”

    岂知此言一出,前头不少人纷纷驻足。

    朱觅萧一看,竟有都察院柳朝明,户部沈奚,太子朱悯达,七王朱沢微与十三王朱南羡。

    他心中感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名区区知事能转眼被擢升为御史,无人庇护岂能成事?

    朱觅萧翘起嘴角,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些人,笑道:“本王呢,最近对苏御史的事颇好奇,着人去查了查缘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苏御史跟吏部有些渊源?”

    苏晋沉默不言。

    朱觅萧又道:“听说当年曾郎中的妹妹,曾尚书的亲侄女对御史可谓一见钟情,一心想与御史结为秦晋之好,曾家找人说媒,没想到苏御史好大的胆子,拒得是斩钉截铁,这才叫尚书大人觉得你不知好歹,记恨上你的罢?”

    不等苏晋说话,朱觅萧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合手打了个揖:“柳大人,眼下苏御史可是都察院的人了,这桩事本王已查过了,苏御史他委实冤屈,这个公道,您岂能不替她讨回?”

    柳朝明目光沉沉,也未曾答话。

    朱觅萧又笑了一声,转首看向朱沢微,似是惊慌道:“七皇兄,怎么办,一失足成千古恨,原以为吏部只是办了一个小小进士,没想到眼下竟叫都察院盯上了,今日的案子,您至多折一个吏部郎中,可倘若以后因为苏御史,将曾尚书折进去了,皇兄可怎么办?”

    朱沢微知道,朱觅萧前前后后折腾一通,为的就是挑拨离间。

    他巴不得吏部与都察院斗得死去活来,自己与太子鹬蚌相争,两败俱伤,然后自己从中获利。

    朱沢微看着柔善,实际上是个笑面虎,朱觅萧跳梁小丑似挑拨到他眼前来,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

    朱沢微眉间的朱砂浸在廊下一片阴影里,显得分外柔和,他温声道:“十四弟,说起这个,皇兄倒是想起来,你这么多年,仿佛一直想纳晏府的大小姐,晏子萋为侧妃?”

    朱觅萧面色一僵。

    朱沢微叹了一声,拍拍他的臂膀:“只可惜,这晏子萋从小就喜欢沈青樾沈大人,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她为了这事,闹了三回退亲,本已声名狼藉,幸而皇上看在老太傅的面子上,将晏子萋指给了长平小侯爷。你说你这哑巴亏吃的,该向谁讨去?是铁石心肠不为美色所动的沈大人?还是沈大人背后的东宫呢?”

    朱沢微这么一提,苏晋想起来了。

    难怪她代写策论,请任暄带她见晏子言时,任暄推说因为一桩私事,不便去晏府,反将她带到了金水桥头。

    原来他早已与晏子萋订亲。

    朱沢微这一记软刀子,可谓以牙还牙——十四不是要挑拨他与都察院的关系么?且将沈家与东宫送与他折腾。

    朱沢微说完这话,当下与柳朝明这头郑重一揖,折身走了。

    朱悯达唤了一声:“十三。”也转身欲走。

    沈奚正要跟着去,柳朝明忽道:“沈青樾。”然后跟朱悯达一拜:“太子殿下,臣有事要问过沈侍郎。”

    朱悯达微一颔首,与朱南羡一道走了。

    苏晋与沈奚跟着柳朝明,一路无言往都察院而去。

    沈奚平生最恨人拿他的烂桃花开玩笑,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哎”了一声道:“不是,柳昀,你到底甚么事找我。”

    柳朝明顿住脚步,转过头来,迟疑道:“你——”

    沈奚头皮一麻:“打住。”

    苏晋还是头一回见沈青樾这副吃瘪的样子,眸色微微一诧。

    沈奚眼角跳了跳,正要挑扇反击,不曾想柳朝明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却淡淡道:“不是要问你晏家的事。”

    沈奚平白吃了个哑巴亏,扇子僵在半空,顷刻往回一收,摇开,缓缓扇了扇,仿佛十分镇定道:“哦,那是甚么事?”

    柳朝明道:“前日你来我府上,在正堂的《春雪图》上瞧出甚么了?”

    苏晋听到《春雪图》,不由愕然看向柳朝明。

    沈奚的神色缓下来,对苏晋道:“本官问你,晁清晁云笙,可有别号?”

    苏晋道:“有,他极擅字画,尝以卖画卖字为生,字画提陵山居士。”说着,却又自顾自迟疑道,“《春雪图》是他最得意之作,等闲不会贩卖,为何?”

    沈奚嘻嘻一笑,故作神秘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柳昀怕都察院去查,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早在四月中,便劳烦我帮忙找这个叫晁清的人。那字画,大约是他近两日才收到的。”

    晁清失踪是四月初九。

    也就是说,在她冒雨去大理寺请张石山帮忙后,柳朝明便着人去找晁清了?

    难怪后来他能从诸多线索中,找出张奎这个证人。

    苏晋当即对柳朝明一揖:“让大人费心了。”

    柳朝明看她一眼,默了默,淡淡道:“没事。”

    沈奚道:“苏时雨,照你看,晁云笙若当真还活着,会躲去哪里?”

    苏晋想了想道:“若是我,在知道自己得罪了刑部与吏部的人,外头尽是追兵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流落在街头,客栈不能住,更不能与他人接触,因为宁嫣儿已经死了,我与谁接触,就会给此人招来杀身之祸。

    “我更不会出应天城,因为凭刑部的能力,一定有办法在沿途设禁障,一举将我捕获,所以,我一定会找一个不被人发现的落脚处。”

    沈奚道:“你是说牢狱。”

    苏晋道:“这我已想过了,晁清失踪的第二日,我便去应天府下头的县衙看过,没有。”

    沈奚问:“那京师衙门呢?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苏晋道:“我也找过了,也没有。”她一顿,问:“就是不知道刑部大牢与大理寺牢狱。”

    沈奚与柳朝明对视一眼:“已查过了,也没有。”

    柳朝明听到苏晋提起大理寺,忽道:“苏时雨,照你方才这么说,《春雪图》乃晁清最得意之作,等闲不卖?”

    苏晋道:“正是。”

    柳朝明微一思索道:“那你可有想过,在甚么情况下,他才会弃这幅画于不顾?”

    苏晋垂眸锁眉道:“性命攸关?”再一想,晁清嗜画如命,仅仅是性命攸关,不足以让他放弃这副《春雪图》,那么他最后将《春雪图》出售,一定是想传达甚么,一个念头渐渐浮上心底,苏晋蓦地抬头道:“心灰意冷。”

    柳朝明道:“一个人,在何种情况下,才会对自己平生最得意之技心灰意冷?”

    苏晋迟疑道:“除非……他以后不能再画了。”

    此言一出,苏晋倏然怔住。

    是了,有一个地方,她从未去找过,因为她私心里,根本不敢想晁清会在此处。

    沈奚道:“依照《大随律》,凡偷盗十两以上,会被斩去右手,官府怕这些人因失了右手流血致死,会在衙门下设一个医牢,将这些没了右手的人关于此处,但京师别有不同,京师的的医牢,设在大理苏晋心头震恸不堪。

    晁清平生最擅作画,其画灵气满溢有大家之风。

    没成想到了最后,竟要以壮士断腕之志保取一命吗?

    她的眉间浮起浓浓的伤色,却又在一瞬间转成劫后余生的慰然。

    无论如何,只要人还在就好。

    苏晋当即行了个大礼:“多谢柳大人,多谢沈大人,下官这就去医牢找他。”说着折身便要走。

    柳朝明却叫住她:“慢着。”

    苏晋回身道:“大人还有甚么要叮嘱的么?”

    柳朝明眸中像是有春日晨时乍暖还寒的雾气,淡淡道:“你先去都察院,写好状子交与赵衍,让他在都察院立案,他自会派御史拿着状子随你前去,想必如此一来,大理寺必不敢拦阻。”

    苏晋怔了怔,唇角一弯,竟展颜露出一枚喜悦的笑来,合手又是一揖:“下官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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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肥肥厚厚的一章

    十多万字了,咱们苏苏终于开心地笑了第一次,真的是第一次,真是不容易啊。

    另,沈奚不喜欢晏子萋,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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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出自《论语》,释义:要多听,有怀疑的地方先放在一旁不说,即使是有把握的,说出来也要谨慎,这样就不容易招来别人的怨恨。

    -

    注2:试守——古时候当官,不是中了举人进士就直接授命的,通常会试用一到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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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三九章

    苏晋一路策马赶到大理寺,医牢的牢头本想拦阻,跟在苏晋身后的都察院小吏举起一份诉状道:“这一位是都察院新上任的苏御史,还望牢头带路。”

    牢头听此言,不敢再有微词,看了眼诉状,对苏晋说:“禀御史大人,咱们这没有叫晁清的。”

    彼时晁清落难,入狱是为自保,岂会用真名?

    苏晋道:“不必找叫作晁清的,本官问你,书生模样,眉目清俊干净,入狱在四月初十至四月十二之间,这样的人可有?”

    牢头想了想,连忙道:“有,有。”说着就为苏晋引路。

    医牢中暗无天日,充斥着刺鼻的药草味,却仍掩不住血腥气息。

    一旁的狱卒掌起灯火,在一间窄小的牢房前停下:“御史大人,就是这里了。”

    牢中人倚墙坐着,称着昏黄的火色,只能看见他蓬乱的发,脏兮兮的囚袍,一旁的袖管子空空垂着,右手是真的没了。

    苏晋接过烛台,走进牢房,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来,伸手拨开他额前凌乱的发丝。

    是晁清。

    不过短短半月余,他的脸已瘦得凹下去。

    他像是在想甚么,眸中一片死寂,直到乱发被拨开,他的双眼才慢慢回过神来。

    晁清看向苏晋,竟似乎有些陌生,有一瞬间,她觉得他仿佛已不认识她了,可他愣了许久以后,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露出一个笑来。

    苏晋的眼眶霎时便红了,她扶住晁清的右臂,喉间一片涩然,垂下头,好半晌才说:“云笙,我来晚了。”

    晁清的目色里有劫后余生的淡然,笑意虽十分浅,但也十分真。

    他轻声道:“没有晚。我方才还梦见你,关了这许多日,意志消磨,差点以为这辈子都要见不到你了。”

    身后的都察院小吏问:“苏御史,赵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了,敢问是要此处审,还是换个干净些的地方?”

    苏晋这才记起都察院来寻晁清的目的,是为仕子闹事一案。

    她想了想,站起身问牢头:“你们这里可有干净的屋舍,热水,换洗衣衫?”

    牢头犹疑道:“有是有,都不大干净。”看到苏晋眉头微蹙,他又诚惶诚恐道:“御史大人恕罪,下官这就命人去准备,不出一个时辰就能备好。”

    苏晋摇头道:“一个时辰太久。”

    一旁的狱卒小心翼翼道:“禀御史大人,医牢隔条街有间客栈,那里的老板娘跟咱们熟,不如小的去跟老板娘借一间厢房,请她备好热水与干净衣裳?”

    苏晋想了想,点头称好。

    看着小吏与狱卒把晁清送上马车,她刚要跟去,忽然一顿,盯着牢头问:“你们医牢的医师可在?”

    牢头是个机灵人,听此一问,立时回道:“在的,御史大人放心,下官这就让医师也去客栈,为晁公子验伤换药。”

    狱卒将晁清请到客栈二楼隔间,等晁清拖着断臂清洗完毕,再上药换好衣衫,已是大半个时辰以后了。

    二楼隔间可凭栏眺望,近处有街景闹市,远处是巍峨宫楼,随宫森森,也不知时雨一脚踏入这深宫之中,可有立足之地。

    外头叩门三声,晁清道:“进来吧。”

    他都不必回头看,就知道是谁,目光依旧停留在矗立的宫楼上,淡淡道:“我刚才听他们说,你已升任都察院监察御史了?”

    苏晋轻轻“嗯”了一声。

    晁清道:“做御史有甚么好,这朝廷是甚么样,你我一起经历这么多,还没看透吗?

    “圣上纵然励精图治,却也独断专行,嗜杀屠戮,臣子尸位素餐,精于钻营,谁曾真正为万民着想?虽有几个清明治世的,也不得不受时局影响,迂回以求如愿,违心以求有所得。”

    晁清静了半刻,轻声道:“时雨,这些日子,我在医牢里已想得很明白,若我能活着出来,便离开这个是非地。”

    苏晋没有答话。

    晁清续道:“去蜀中,那里山险地险,宛如世外,就像从前在松山县一般。现在想想你我在松山县的日子,纵也有不平不忿,却也是好时光。

    “你在县衙做小吏,我在街头卖字画。春时赏花,冬来踏雪,累了乏了,我去找你,一起在酒楼浅酌一杯,看看酒巷闹市,平凡人家。”

    苏晋垂眸道:“如此便能置身事外,对身边疾苦爱莫能助,只能视而不见吗?你我当年苦读,不正是立志一世清明?”

    晁清道:“若是我一个人便罢了,左右要命一条,一生做个清廉小吏葬于他乡又何妨?但是你,你更应该走,你这样的身份,越往上走,越是岌岌可危,倘若愈陷愈深,非死不能脱身了。”

    苏晋也立于凭栏处,低声道:“我没有家,你让我走,我该去哪里?”

    晁清沉默半刻,忽然转头看着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道:“我现在虽不能画了,但学问还在,我可以去做教书先生,你也一样,你有诗书经纶满腹,若办私塾,凭你的才学,不知多少人抢着做你的弟子。”

    晁清说着,眸色微垂,轻轻道:“自然,你若厌倦了这一世作为男子而活,你其实可以甚么都不做,可以偏安一隅成日赏花写诗,聊以度日,我……养你。”

    他一顿,咬牙道:“不必顾及自己一生至今离经叛道无人肯伴你左右,我愿照顾你一生一世。”

    苏晋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晁清。

    片刻之后,她却淡淡笑了笑,转头望着远处巍峨的宫楼,似在想甚么,过了许久,才轻声道:“不必了,我要留在这里。”

    晁清看她这副样子,愣了愣,蓦地苦笑了一下道:“时雨,你心中有牵挂的人了。”

    苏晋垂下眼帘,半晌才道:“我心中一直有牵挂的人,元喆,皋言,还有云笙你。”

    晁清摇头道:“不,这不一样。时雨,我与你一路苦熬生死,深知你是一个果决的人,你做任何决定,从不会犹豫不决。你若定下心要留下做这名御史,你一刻也不会迟疑。可是方才,你迟疑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你迟疑,并非因为你立志不坚,而是因为你心中除了这志向外,更有了别的牵挂。”

    晁清看向远处的宫楼,轻轻问:“时雨,这深宫之中,已有了让你牵挂之人吗?”

    苏晋默了默:“我不知道。”

    外头的都察院小吏敲门道:“苏大人,赵大人已到了,正在客栈楼下等晁公子。赵大人还说,皇上升任大人为监察御史的旨意今日便会下来,还请大人早些回京师衙门候旨,晁公子这头,他自会照拂。”

    苏晋道:“知道了。”

    晁清看着她,别过脸,兀自笑了一下道:“我真羡慕他啊,也不知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顾盼。”

    苏晋静了许久才说:“云笙,我这条路注定艰险,因此,便是有了不该有的牵挂,也只有埋于心底,不敢示人,所以我不能去想太多。”

    晁清点了点头道:“你我往后要天各一方了,有些话,我今日跟你说了,心中畅快。

    “我会去蜀中,在那里修书著学,等日后,有一天你累了乏了,就来蜀中。这世间急风密雨,你漂泊无依,权当我这个做兄长的,能为你撑起一角屋檐。”

    晁清说完这话,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呼出。

    然后他忽然转身走向屋门:“就这样罢,我改日离京,你不必再来送。”

    苏晋愣了愣,唤了一声:“云笙。”

    晁清在门槛处顿住脚,微侧过脸,却没有看她:“苏时雨,你已知我对你并非只有知己之情,现在又叫住我做甚么,平添苦恼?你我相交数年,如今人各有志,日后不必在为我奔波,切记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他说着,抬起左手推门,却在指尖触到门扉的一刹那又缩回。

    这扇门仿佛一道天堑,从今以后,要将他与苏晋隔于世间两端。

    他垂下眸子,忽然低声道:“时雨,你从小被谢相当作男儿养大,不该是这样束心缚情的,我知你性情里有挥斥方遒的不羁,有信马由缰的潇洒,我也知你眼下陷于这困局中,尚无法过得酣畅淋漓。但我仍愿日后有朝一日,你能凭你所能,拨云见日,你能爱你所爱,恨你所恨,不必再苛求自己,拘着自己,愿你这一生无愧于心,愿你所有的心愿都能实现。如此我在远乡,也会心安。”

    晁清说完这话,毅然推门,迈步而出。

    苏晋一时顿在原地,心中惘然如茫茫雨,半晌,才出门而去,下得楼梯,站在梯阁处,看到赵衍正命小吏将晁清请上马车。

    赵衍甚是和气,道:“晁公子,等下你想到甚么便与本官说,都察院的录事自会记录。”

    晁清站在一片明晖交织的光影里,默了默才说:“赵大人,我没了右手后,在医牢里已练会了用左手写字,虽写不好写得慢,但日后总要多用的,就不劳烦他人了。”

    然而,赵衍审晁清的状子还未带回,都察院的暗室内,曾凭已然画押了。

    虽说是暗室,其实更像牢狱,长长一条甬道,左右分了数间暗房,里头摆着各种刑具,看上去血意森森。

    这暗室平日有专人把守,若非特许,连副都御史赵衍都不能进。

    曾凭的左右手被铁链悬在刑架,右脚五指已没了,左脚被钉在木板上,他身上有无数道鞭痕,囚袍已看不出衣衫的样子,说是褴褛布巾还更确切些。

    曾凭双目森森地注视着眼前立着的人:“该画的押我已画了,要杀便杀!”

    柳朝明听了这话,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道:“你就这么死了,岂不便宜你?”

    曾凭眼中闪过一丝恐慌:“你想怎么样?”

    柳朝明慢吞吞道:“曾友谅无子,把你当他的亲生儿子,凡事不会瞒着你。所以吏部与七王的事,本官要你一桩一件全部吐出来。”

    曾凭喉结上下一动,眸子里浮上骇然之色:“你、你知道这些有甚么用?就不怕知道太多,惹来杀身之祸吗?”

    柳朝明顿了顿,忽然冷笑一声,抬起眼盯着曾凭:“对别人来说,或许会惹来杀身之祸,但对本官来说,这正是立身之道。”

    他的眼就像一口无情古井,越往里看,越是深不见底。

    曾凭惶恐道:“你要我说甚么?”

    柳朝明望着他一身血淋淋鞭伤,一时似笑非笑:“这就多了,譬如刑部的陆裕为为何会投诚你们?到底是沈青樾一手培养的人,该不只是因为两个侍妾这么简单吧?又譬如,被十三殿下送出宫的两个侍卫,该被你们的人捕去了吧?是捉了一个还是两个,是活的还是死的?更譬如,朱觅萧愚蠢不堪,十殿下和九殿下却唯他马首是鞍,本官可不信只是因为他母妃是皇贵妃,说吧,十殿下和九殿下,哪个是你们的人?”

    曾凭听了这话,忽然瞪大眼道:“不对,你究竟是谁的人?”

    柳朝明平静地看着他。

    曾凭暗自想了想,半是猜测半是笃定道:“或许,你谁的人都不是,因为在这宫中,还没有人能收复你,朱悯达也不行,但是,你一定跟夺储之争脱不开干系,一定跟某位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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