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话未说完,忽然被柳朝明蓦然便冷的眸子慑住。

    柳朝明淡漠道:“不交代是吗?”

    他的语气没有温度,曾凭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可怖。

    正这时,外头有人敲门,是钱三儿的声音:“柳大人,宫中擢升苏晋为监察御史的旨意下来了。”

    柳朝明听了这话,扫曾凭一眼,吩咐一旁的狱卒头子道:“除了舌头好好留着,别的甚么,能刮能折的,不必留情。”

    狱卒头子应了声是。

    柳朝明刚拂身要走,岂料那狱卒头子又说:“柳大人,他一直瞪着你。”

    柳朝明理了理袖口,若无其事道:“哦,那就剜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晁清祝福苏苏的那段话,也是之哥对看文的小天使的祝福。

    关于晁清,明天还有一小段,今天没法把他的情节写完了,明天的一章……嗯,争取写甜一点,不过甜度比较有限,大家最好能养成从每天的字里行间去努力找糖吃的习惯。

    第40章

    四十章

    来宣旨的是奉天殿内侍总管吴敞。

    扬子江夏汛,旨意除了擢升苏晋为正七品监察御史外,还命她去湖广道监察巡按,后日卯时便走。

    柳朝明接过圣旨,没说甚么。

    钱三儿看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代问道:“后日卯时就走,这么急?”

    吴敞道:“回柳大人,回钱大人,这监察御史一上任便能去地方巡按的,可谓少之又少,您知道皇上派了谁去京师衙门宣旨吗?中书舍人亲自去的,这正说明皇上极看重这位新上任的苏御史,杂家可给都察院道喜了。”

    言罢,对二人拜过,退了出去。

    柳朝明握着圣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唤了一声:“钱三儿。”就看到赵衍从外头回来。

    赵衍将晁清的诉状递给柳朝明,斟了盏茶一口饮尽,才道:“成了,我紧赶慢赶着回宫,就怕耽误事。”

    钱三儿好奇道:“耽误甚么事儿?”

    赵衍大约渴得厉害,又斟了盏茶,端着茶杯道:“这不怕曾凭咬死不画押,曾友谅来找麻烦么?”

    钱三儿顿了顿,退到旁边去了。

    柳朝明看了眼诉状,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不由蹙眉:“他用左手写的?”

    赵衍点头道:“可不是,一身傲骨,性情倒是与苏时雨挺像。”说着,又凑近看了眼状子,道:“你说照他这种脾气,没了右手不如一死了之,可你知道他为何非要活下来么?”

    柳朝明抬眼问:“为何?”

    赵衍又想起方才审晁清时的样子。

    夏光明明晃晃,洒在他清癯的眉目间,他看望着窗外,清清淡淡地道:“赵大人,我不是没想过死,可我当时在寻月楼的隔间,听出那个筹划仕子闹事案的人是吏部曾凭。我有一个故友,当年险些被他害死,我纵然一介布衣,也有报仇雪恨之心。为了她,纵使日后不能再画,我也要活下去。”

    赵衍叹了一声:“他说,苏时雨是他的生死之交,画艺固然比他的命重要,可他与苏时雨的情义比他的画艺更重。”

    柳朝明负手走到窗前,问:“他如何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赵衍道:“他看到了曾凭给陆裕为送的两个小妾的模样,我着画师照着他说的画了,拿去比对,确实一般无二。”说着,又叹一声,“要是早一些找到晁云笙便好了,证实先前的闹事是被人有心怂恿,今年春闱也不会冤死这么多人。”

    一旁的钱三儿听了这话,笑了一声:“便是没人闹,陛下就不办了么?这可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大戏,陛下该杀的,还是一个不落的全要杀。”

    赵衍指着钱三儿道:“你真是嫌自己命长了,竟然说这话。”一想,又道,“不过这七王下头的人,还真是精于算计,就这一回,借陛下之手轻而易举地除掉了裘阁老,还顺带搭上了晏子言,东宫这亏吃得大了。”

    柳朝明望着窗外即将西沉的夕阳,问道:“听你这么说,晁清是一个干净清癯的书生,那他可有交代,为何要去寻月楼?”

    赵衍听此一问,又想起晁清当时的样子。

    右边的袖管子空空垂着,他伸出左手,握住案前盛了清水的茶盏,怔怔地看着里头荡起的涟漪,一时无话。

    初遇苏晋的样子,他到现在还记得。

    端秀洒落的一个人,举手投足间,都有清风皓月的气质。

    他当时还有些嫉妒,觉得她就像一颗明珠,只要她在,便有万千华光,足以让周遭所有人都失色。

    后来走近了一些,才知她从小孤苦无依,比家里还有一个老父的他更凄苦些。

    那年她落难,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找到她,背着她走,在发现她其实是女子的时候,不是没有过愤懑与震惊。

    但在满腔怒意平息后,心中恍恍生出的,竟是欢喜与释然。

    他是不孝的,那年他老父过世后,只回乡守孝了半年,然后便天远地远地去找她。

    在松山县的日子,大约是他这一生最愉快的时光。

    她在衙门做小吏,他就在街巷卖字画,春日赏花,冬来踏雪。

    她渐渐将他引为知己,对他十足信任,竟连她是谢相孙女这样天大的秘密也坦然相告。

    他知道她一生至今已走得鲜血淋漓,束心缚情乃是人之常情,有时候心里想,就这么作为知己,陪她一生一世也不错。

    直到今日在凭栏处,看着她看向宫楼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华光,才知原来这世间,也会有让她真正的牵挂的人。

    这样也好。

    晁清想,若心头有了牵挂,从今往后,也不必那么孤苦无依了。

    赵衍问他为何当日要去寻月楼。

    晁清望着杯中水泛起的涟漪,慢慢地说了一句话。

    赵衍对柳朝明道:“他说,爱而不得,所以自甘堕落,奈何曾经沧海,覆水难收。”

    柳朝明垂下眸子,眸光流转万千,淡淡问:“晁清人呢?”

    赵衍道:“他说京师若无他事,他明日便去蜀中了。”

    柳朝明道:“这就要走了?”

    赵衍再叹一声:“我觉得他是怕拖累苏时雨,他到底是得罪了七王的人,留在京师,苏时雨必然会保他,到时岂不是又让苏时雨卷入险境么?”

    柳朝明轻声道:“令沿途湖广四川两道御史多加护佑吧,左右一个无名小卒,七王的人至多追出湖广便不会跟了。”

    赵衍应是。

    柳朝明想了想又道:“我府上有副《春雪图》,乃他平生得意之作,明日他走时,你交还给他罢。”

    赵衍道:“行,那我先去你府上把画取了。”说着,拾起搁在案头的官帽,转身走了。

    钱三儿看赵衍的背影消失在公堂门外,才走上来道:“柳大人,这苏晋后日就要走了,可要着他明日上都察院来在官册名录上签押?”

    柳朝明略一思索道:“她后日卯时便要走,明日还有诸多事要办,你派人把都察院官册名录送到京师衙门让她签押罢。”

    钱三儿应了声“是”,须臾,又无不遗憾地道:“唉,我只与苏晋打过两回照面,都没能与他好好说上话呢。”

    柳朝明端茶的动作一顿。

    钱三儿双手一摊:“这苏时雨不是被老御史和柳大人您念了好些年么?连带着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惦念了几年,我真是冤。”

    柳朝明扫他一眼:“你有甚么好冤的?”又道,“罢了,明日就由你将官册名录带去。”然后他深思了一阵,道,“对了,你现下就去镇抚司,把许元喆故去时的骨灰罐子和衣冠取回来,明日也一并送去。”说着,眸子微垂,轻声道,“她心里大约还记挂着这事。”

    公堂里一时十分安静。

    柳朝明不由抬眼看向钱三儿,只见他一脸好奇地盯着自己,疑惑道:“柳大人,您好像有些不对劲呀。”

    柳朝明眸色一寒,放下茶盏。

    钱三儿面色一僵,当即躬着身,诚恳道:“明白,三儿这就滚,这就滚。”说着,一步一步退到门口,一溜烟跑走了。

    苏晋接了升任监察御史的圣旨后,当夜被周萍与刘义褚拉去吃酒,隔日起得晚了些。

    她本打算上午去镇抚司领许元喆的衣冠,下午再去淮水边寻阿婆的尸骨,没留神一开门差点绊住脚——应天府尹杨知畏正蹲在她门口哀声叹气。

    苏晋愣了愣道:“杨大人这是?”

    杨知畏见了她如见了救命菩萨,说道:“得亏你要去做御史了,再这么下去,本官膝盖骨都要跪折了。”

    苏晋一脸疑惑地跟他打了个揖。

    杨知畏颤颤地抬起一只手,十分难受道:“你去退思堂瞧瞧,你这回又把谁招来了。”

    退思堂内,一左一右站了两拨人。

    左手排头是个身着正四品云雁补子,他身形偏瘦,面容秀雅,长了一双如月牙的眼,双眉也是微微弯着,仿佛不笑时也在笑一般,正是都察院佥都御史钱月牵,人称钱三儿。

    右手排头身着正三品豹子将军服,他身形颀长,薄唇似刀,眉目凛然不苟言笑,这也是位见过的,正是金吾卫指挥使,左谦左将军。

    两人似乎不对付,各占了一边。

    更奇怪的是,钱三儿身后的小吏手上捧了一袭衣冠,上头还摆了一个罐子,左谦身后的侍卫守着一口棺材。

    周萍与刘义褚站在堂中一角,一脸无言地盯着苏晋。

    苏晋默了默,刚要上前去拜过二位大员,谁知还没跪下去,便被一左一右地掺起来了。

    左谦道:“不必。”

    钱三儿道:“苏御史倘若跪了,可折煞三儿了。”

    苏晋甚是无言,只得抬手一揖。

    钱三儿的月牙眼更弯了:“苏御史,咱们见过,我姓钱名絮,字月牵,如今你我既已是都察院同僚,你同柳大人赵大人一般,唤我一声钱三儿便好。”

    苏晋摇头道:“这怎么好,钱大人官拜佥都御史,下官不跪已是不敬了。”

    钱三儿笑眯眯道:“那就称呼一声月牵兄。”然后回首指着身后人捧着的物件道:“为兄今日来,是特地镇抚司取了许郢的骨灰罐子与衣冠为你送来,也为你省了一趟麻烦不是?”

    苏晋见到,心中一喜,合手拜道:“那真是多谢钱大人了。”

    钱三儿正满意地点头,不妨一旁有人肃然道:“本将来,是因十三殿下听闻苏御史在找一名阿婆的尸骨,本将已派金吾卫搜遍淮水上下,昨日方才找着,今日一早便送来。”

    苏晋目色欣然,也对左谦一揖:“多谢左将军。”

    岂知她谢过后,钱三儿与左谦并不走,仍是一个笑眯眯,一个肃然地盯着她。

    苏晋想了想,道:“今日晚些时候,下官再亲自去二位府上拜谢。”

    钱三儿摇头道:“不必不必,苏御史接下来要做甚么?”

    苏晋回头看了周萍与刘义褚一眼,道:“我已与我二位好友说好,今日要去城外将元喆与阿婆合葬了。”

    左谦凛然道:“你一个书生,岂不折腾?”

    钱三儿道:“说的是,这等小事,就交给我手下的人办罢,苏御史你只需跟着就好。”

    左谦冷冷道:“交给我。”

    钱三儿道:“凭什么?”

    苏晋无言,一旁的刘义褚觑了觑几人的脸色,凑了个头来道:“一起一起。”

    左谦点头,冷着脸转身,钱三儿“哼”了一声,拂袖就走。

    众人在淮水边择了一块傍山临水的地,将元喆的衣冠骨灰与阿婆葬在了一处。

    苏晋与周萍刘义褚在坟前拜下,左谦带着金吾卫,钱三儿带着都察院小吏,也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拜下。

    坟草青青,风拂过,像是事过境迁后,有谁在低语。

    故人已去,惟愿六合之外也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能让所有失散之人得以相逢。

    安葬完元喆与阿婆,左谦又与钱三儿一路送苏晋回去。

    等送到府衙门口,二人刚要告辞,苏晋忽然想起甚么,道:“二位大人稍等。”

    然后她一揖,折回府内,须臾又匆匆出来,将一柄墨色的伞呈给钱三儿道:“这伞是柳大人之物,还望钱大人能代下官归还。”

    钱三儿狐疑地盯着这把伞,蓦地在伞柄上看到一个刻着的“昀”字,不由吓了一跳,说:“这个还是苏御史自己去还罢。”

    苏晋迟疑了一下,道:“宫中来人说,监察御史的官印要明日晨才送来,下官眼下无法进宫。”

    钱三儿一本正经道:“哦,这没甚么,柳大人今日休沐,苏御史可以去柳府找他。”他说着,忽然又道:“我想起来了,我宫里还有点急事,先走了。”说着,一溜烟疾步走了。

    苏晋默了一默,转头看着左谦,呈上一把匕首,岂知她还未说甚么,左谦看了这匕首,也似一惊道:“苏御史,这是殿下之物,还请你自行归还。”

    苏晋道:“可是下官……”

    左谦不等她说完,点了一下头道:“我知道,殿下他,”他一顿,喉结上下动了动,“今日也在王府。”

    这么巧?

    苏晋一愣,还没说话,左谦忽然一个纵跃翻上马背,言简意赅说了句:“告辞。”打马疾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柳朝明一脸淡定地迈进柳府府门。

    一旁的安然只觉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讶异道:“大人,这还没到下值时分,您怎么就回府了?”

    柳朝明道:“哦,休沐。”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发在,可能很多小伙伴没看到,我这里再说一下,

    这文的大纲,后续发展,包括结局其实很早就定了,我自己挺满意的,等闲不会改,所以给你们一波来自上帝视角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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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柳哥十三都是男主,都是!沈小哥哥在文案上放男配,只是因为他跟苏苏没有爱情线。

    2.开篇楔子,13其实没有死。咱们的原则一直是,配角随便死,主角等闲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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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本文套路深,站队需谨慎,我之前已经暗示过一次了,最好的站队方式,是博爱,或者花心萝卜式,每天换一个喜欢,只对之哥守心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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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不NP,这辈子都不可能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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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几个小伙伴的问题,积分和月石,我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貌似可以兑换东西?

    第41章

    四一章

    阿留道:“可是,大人四更天走的时候,没提今日休沐啊。再说了,这么多年下来,大人哪回休沐日真地休沐了?又再说了,大人这一年的休沐日阿留都替您记着呢,不是今……”

    他话未说完,忽然一顿,且惊且喜地朝柳朝明身后看去:“这不是苏公子吗?”

    柳朝明眸光微动,转过身来已是一脸气定神闲,扫了一眼苏晋手里的伞,淡淡问:“有事?”

    苏晋呈上手中伞:“听闻大人今日休沐,下官特来物归原主。”

    柳朝明还没说话,一旁的阿留就好奇道:“苏公子怎么知道大人今日休沐,阿留都不知,而且——”

    柳朝明一个眼风扫过去。

    安然默默点了一下头,抬手捂住了阿留的嘴。

    柳朝明这才道:“不必,一把伞而已。”顿了一顿,又轻声道:“武昌府多雨,你带在身边也好。”

    苏晋抬目,只见他一身墨衣立在廊檐下,人如冷玉,眼似黑曜。

    她垂下眼帘,将伞往身后背了,合手拜下:“那便谢过大人了。”一顿又道,“大人保重。”

    苏晋离开后,安然一松开阿留的嘴,阿留便道:“柳大人,那伞可是您当年进都察院后第一回出外巡按,办成大案当日遇到雷雨天,心中喜极买的那一把?我听三哥提过,他还说您最珍爱这把伞,亲自在伞柄上刻了一个‘昀’字,可你为甚么……”

    话没说完,安然伸出手,对柳朝明道:“我还是给他堵上吧。”

    另一边厢,覃照林正蹲在王府正门,与王府总管郑允插诨打科。

    他被革职以后,便被朱南羡拎来此处,生生从一个六品指挥使混成了看门老爷。

    还混得挺恣意。

    两人闲扯了一通胡话,忽然瞧见朱南羡一路策马归来,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地迈进王府。

    郑允诧异道:“殿下不是说要去南昌就藩了,这几日都住在东宫吗?”

    朱南羡一看府里尚没甚动静,似是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袖袍道:“哦,本王回来随便看看。”

    覃照林道:“这有啥好看的,殿下您自己府上,还嫌瞅不够?就说俺家那婆娘,成日里挤兑俺,看着老心烦了,俺巴不得……”

    他话未说完,忽然朝朱南羡身后看去,惊诧道:“这不是苏,苏……”

    知道她是女子,半晌没能苏出个甚么。

    朱南羡睫稍一颤,负手回过头,看似十分镇定地问:“你……怎么来了?”

    苏晋呈上一把匕首,匕首上刻九条游蟒,说是蟒也不尽然,其实是少了一趾的龙:“微臣听闻殿下今日在府上,特来还殿下的匕首。”

    郑允一见这匕首,两眼一下就直了。

    覃照林道:“哎,你咋知道殿下在府上,俺也是刚刚——”

    “多话。”他还没说完,就被郑允打断。

    郑允朝朱南羡拱了拱手,十分正经道:“殿下,小的先带覃护卫进府里去了。”

    朱南羡“嗯”了一声。

    郑允带着覃照林一脸目不斜视地走回府中,走到一半,忽然又折了个弯绕回来,扒在府门后头往外看。

    覃照林被他这一通迂回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由问:“咋回事哩?”

    郑允在唇上比了个噤声,再往外看,双眼又直了。

    朱南羡走到苏晋身前,抬手将匕首轻轻往回一推:“不必,不过一把匕首而已,你留着防身。”

    苏晋想了想,没有推拒。

    她将匕首收了,又道:“殿下,微臣此来,也是当与殿下道别。”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嗯,本王听说了,父皇着你去湖广武昌府监察巡按。”

    苏晋抬头看他一眼,又将眸光垂下,抬手拜下:“殿下那微臣告辞了。”一顿又道,“殿下保重。”

    朱南羡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了一声:“苏时雨。”

    苏晋回过头来。

    他一身紫衣飒然,站在街巷深处,纵是白日里,眸也亮得如星子一般,却在风拂过的一瞬间显得有些迷离:“这匕首,你记得带在身边。”

    苏晋点了点头:“好。”

    等苏晋的身影消失在街口,郑允一个猛扑跪倒在朱南羡脚边,欲哭无泪:“殿下,你怎么把九龙匕送出去了?!”

    覃照林看郑允这副态势,懵了,也茫茫然跪下,跟着磕了几个头,才转脸问:“啥玩意儿?”

    郑允道:“那可是陛下钦赐的匕首,每个皇子一把,乃皇子身份象征,见匕首如见皇子啊。”

    覃照林傻了眼,抬头看向朱南羡,他却是一副正深思的模样。

    半晌,他思有所得,道:“明日一早就启程,也不知盘缠带够没有,郑允,你去备些盘缠。”

    柳朝明坐在正堂,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茶碗盖,吩咐道:“武昌府冬冷夏热,安然,你去太医院领些上好的药材。”

    朱南羡抬手摸了摸下颌:“官府养的马太次,郑允,你去太仆寺牵两匹好的。”

    柳朝明啜了口茶:“巡按的马车岂是人坐的?安然,你去沈青樾那里,跟户部讨一辆好的来。”

    朱南羡负手走了两步,看着郑允道:“这一路要走两个月,也不知路上会不会闷,她又是个爱瞧书的,郑允,你去淘些新鲜有趣的话本子。”

    柳朝明放下茶盏,看着安然:“我记得,我有一本棋谱,上头记了不少古时残局,此去武昌路途遥遥,闲时钻研棋谱倒是不错,安然,你去找出来。”

    朱南羡长叹了口气:“一做起事来就拼命,身边没人保护不行。”

    柳朝明揉了揉眉心:“平白落了一身伤,身边没人照顾不行。”

    朱南羡脑中灵光一现,目光忽然落到覃照林身上。

    武艺,很不错,保护人绰绰有余了;头脑,够简单,不怕苏晋治不了他。

    朱南羡负着手,围着覃照林看了两圈,扬了扬下颌:“你去。”

    覃照林又傻了眼:“啥?”

    然后他义愤填膺地说:“苏……她可是个——”一句“娘们儿”还没出口就被朱南羡一道眸光扫了回去。

    覃照林垂下头,犹自不服:“俺不去。”

    朱南羡淡淡问:“去不去?”

    覃照林挺直背脊跪得端正,盯着朱南羡的锦靴,仍不忿:“不去。”又补充道:“殿下您把俺腿打断俺都不去!”

    朱南羡扬眉,片刻高声道:“郑允,拿刀来!”

    刀锋还藏在刀鞘里,朱南羡握着刀,漫不经心地在覃照林的脖子胳膊腿都比了比。

    覃照林惊出一声冷汗:“殿、殿下,您这是要干啥?”

    朱南羡手腕一振,“噌”一声长刀出鞘。他举起刀,刀光映着日晖发出耀眼的光。

    他悠悠道:“本王打算先将你这双腿卸了!”话音落一个纵刀劈下去,却在离膝盖毫厘处堪堪停住。

    覃照林一头砸在地上,险些嗑出个坑:“俺去。”

    柳朝明正深思,一抬头,忽然瞧见阿留捧着一叠被杜若熏过的衣物正自正堂门口路过,余光里扫到门柱上仿佛有一道污渍,不由扯起袖口揩了揩,又揩了揩,然后看向自己的袖口,叹道:“唉,又得洗。”

    柳朝明分外满意地勾起唇角,道:“安然,把他也送去。”

    阿留本已走了,在外头听到此话,又退回几步探出个头问:“谁?去哪?”

    安然道:“大人让你跟苏御史去武昌府。”

    阿留听了此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手中衣物“啪”一声掉在地上,张了张口,才难过地说:“大人您……要撵阿留走?”

    柳朝明扫了一眼安然,安然会意道:“不是撵你走,是委以重任。”

    阿留心神略缓,又扶住腮帮子深思道:“阿留是很喜欢苏公子不错,但也不想与三哥与柳大人分开,武昌阿留还没去过,去瞧瞧也不错,可是阿留去了,大人与三哥该由谁来照顾呢,唉,真是让人不省心啊。”他说着,眼前忽然一亮,“大人,不如这样,您先将苏公子留下,择一日,咱们三人一起陪苏公子去武昌府罢?”

    柳朝明平静地看着他:“安然,拿刀来。”

    安然一惊,看了阿留一眼,“大、大人?”

    柳朝明不温不火道:“你要留下也可以,先把舌头割了。”

    隔日一大早,苏晋拎着行囊从京师衙门出来,就看到一方端方宽敞的马车前站着的覃照林与阿留。

    二人已吵了一早上,脸色都不大好。

    原因是覃照林非要卸了阿留马车的马,换上自家殿下命人从太仆寺牵来的。

    阿留一个文秀小厮,虽拧不过他,却也念得他耳根子生疼。

    二人历经昨夜一夜,都被料理妥当,一见到苏晋,都十分热忱地迎上去。

    覃照林接过她手里的行囊道:“苏大人,俺奉了十三殿下的命,往后就跟着您混了,您别嫌俺是个大老粗就好。”

    阿留扶着苏晋登马车,和气道:“苏公子,阿留奉了柳大人的命,日后都要跟在您身边照顾您,您别嫌我话多有洁症就好。哦对了,柳大人还让我一定要告诉您,阿留犯洁症的时候话就少,话多起来就顾不上洁症,他说您可以拿这个治阿留。不过咱们之前就见过,阿留对您一见如故,我三哥说……”

    苏晋听他说着,沉默不言地上了马车,沉默不言地拉上车帘。

    覃照林跃上马车,握住缰绳,阿留也坐上车辕。

    马车辘辘地跑起来,混在这车声里,帘子外,阿留的声音又絮絮传来:“苏公子?您可知我为何叫阿留?当年闹饥荒,我们一家兄弟四个失散了,我与三哥流落到杭州府,是柳大人收留了我们。我二人自小就跟着他了,他为我二人起名为,且留安然。我嫌阿且不好听,就叫做阿留了。你又知道为何安然是我三哥,不叫且留却要叫安然吗?这是因为……”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车帘忽然被拉开,苏晋一脸郁郁地盯着覃照林,吩咐道:“找东西,把他嘴堵了。”

    覃照林已被吵得双眼发直,听闻此言如蒙大赦,立时勒住缰绳道:“好咧,俺这就脱袜子堵!”

    阿留闻言一惊,趁着马车停下的当儿,跳下马车,甩下一句:“休想!”溜了出去。

    他看似文秀,没成想跑起来跟兔子似的。

    覃照林意外地“嘿”了一声,一扔缰绳,跃下马车追阿留去了。

    两人转瞬间就一前一后跑出数丈远。

    苏晋扶着车帘,甚是无言地看了他二人一阵,收回目光往四周看去。

    原来马车已行到山间了,新泥芬芳,道畔的草叶上还凝着露珠,更远处,晨光熹微,一缕日光在云团子边镶了一圈金。

    苏晋也下了马,负手站在道崖边,山岚阵阵,拂过她的发丝与衣衫。

    她望着即将亮起来的苍穹,忽然觉得岁月如潮,纵有潮涨潮落,仍有归海一刹那的平静,恰如朝阳挣破层云,藤蔓爬上古城墙,醒木惊断一出老掉牙的书段子,世间急风密雨,总有让人心安处。

    作者有话要说:

    注:湖广道武昌府,差不多等于湖南湖北武汉市,明时以“道”划分行政区。

    -

    昨天看了大家的留言,被你们的脑洞吓坏了,连NP3P都来了。

    连夜在作话里添了一句不NP。

    对,这辈子都不可能NP的。

    还有一群人慌成一匹马,我跟你们说,稳住,根本不用慌。

    要信我,不管发生甚么事,都要怀揣着一颗慈悲喜悦的心看下去,相信之哥总会对你们好。

    再说了,本文男主男配的宗旨,最重要的并不是得到女主的爱,而是得到你们的爱,只要你们爱他们,他们就美滋滋的了。

    第二卷

    若你来时无意将簌叶轻踩,我听成万籁

    第42章

    四二章

    (一年半后)

    从南往北走,越走越冷。冬至以后不见落雪,反是淫雨霏霏,回京师的一条官道格外泥泞,苏晋一行三人颠簸了两月余,才堪堪赶到应天城外的驿站。

    这已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初冬了。

    时光转瞬即逝,这一年余,她先在湖广治理了夏汛,后查出湖广布政使私吞修河官银,以身犯险取得实证,上书弹劾。

    二十四年开春,圣上着令她巡视苏州府,又查得一名吴姓人士拿着假的御宝文书,自称是锦衣卫千户,在当地大肆敛财,胡作非为(注1),当即上表朝廷,圣上震怒,下令将吴姓人士及其同党,以及当地知府知事一干人等枭首示众。

    一年之内连办三桩大案,朝野四惊,老一辈的官员无不感慨后生可畏。

    直到今年夏末,京师又传旨让苏晋去广西监察巡按,谁知刚好走到一半,上头又下来一道旨意,让她回京复命了。

    苏晋接到旨意,竟生出一种恍惚感,春去秋来东奔西走,离京岁余,原来已许久未曾见到故人了。

    一行三人刚在驿站讨了碗水喝,就看到不远处的茶寮一阵骚动,像是有谁说了一句“又死人了”,一时间人心惶惶,不少人往应天城内跑去。

    覃照林见此情形,问道:“大人,俺们要跟去瞅瞅不?”

    苏晋想了想道:“不急,先着人问问再说。”

    阿留闻言,默不作声地掏出官印给一旁的驿官瞧了瞧。

    这一年来,阿留已被苏晋料理得十分妥当,每日闭嘴两个时辰,若实在要说话,凡开口不能超过三句,统共不能超过三十句。

    驿官看了眼官印,竟然是回京复命的苏御史,当下跪地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未曾给大人见礼,请御史大人恕罪。”

    苏晋道:“无碍,你起来回话。”

    驿官这才忙不迭站起身,躬着腰道:“要说这出的事儿啊,倒还跟都察院有些干系。几年前,圣上为了防百姓有冤不达圣听,在承天门外设了个登闻鼓,御史大人还记得不?”

    苏晋点了点头。

    登闻鼓是景元帝命专人所设,由都察院的御史看守,凡百姓有冤,可上京至承天门击鼓鸣冤,由皇上直接受理,如有官员干涉,一律重惩,自然,如查明冤屈作假,那击鼓人亦会被处以重刑。

    数年来,不是没有人通过登闻鼓沉冤昭雪,但也有人因击响此鼓被施以杖刑,更有一些人,死在了赶来京师的路上。

    “这来敲登闻鼓的人,无一不是背负了天大的冤屈,可就在前几日,陕西一个知县敲完鼓后,也不说是甚么冤屈,就站在鼓前自尽了,大人您说怪不怪?”

    苏晋问道:“连诉状也没有吗?”

    “没有。”驿官摇了摇头,“更怪的还在后头呢,那知县自尽后,圣上本已着御史去查了,可就在第二日,居然又有一个书生模样的来敲鼓,敲完以后,也是自尽了。”

    覃照林听到这里,瞪大眼:“这知县跟书生咋看着像说好的哩?”

    驿官道:“这下官就不知道了,但听说两人确实住在同一家客栈。”然后又道,“出了这两桩奇案后,圣上震怒,命都察院与刑部,京师衙门一起查,谁知也就查了两天,就在刚才,又有人死在登闻鼓前了。”

    苏晋目光一凝,问:“这回死的是甚么人?”

    驿官道:“回御史大人,下官不知,但听方才茶寮那头的跑腿说,这回死的是个女的。”

    苏晋微一沉吟,负手走向马车:“过去看看。”

    进了正阳门,发现全城的人都在往承天门赶,巡城御史与兵马司只好在各个街口设禁障,以防止拥堵。

    苏晋不得已,让阿留在马车前挂了监察巡按的牌子,这才一路畅通无阻。

    承天门前仍是围着许多瞧热闹的人。

    覃照林大喇喇地拨开人群,登闻鼓下,果然躺着一具湿漉漉的女尸,且已有御史来探查究竟了。

    御史姓言,曾在都察院与苏晋见过,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都察院的小吏。

    苏晋走上前去,合手揖道:“言大人。”

    言脩一抬头,愣了愣,抬手行了一个更大的礼:“不知苏大人已至京师,一路辛苦。”

    他二人本属同级,但言脩这个大礼施得不是没有来由。

    这年年关刚过,景元帝久病不愈,大约唯恐自己驾鹤西去新皇无人可用,一连擢升了许多大员。仅都察院内,赵衍便被提为右都御史,钱月牵被提为左副都御史,都察院的官职本就出缺,这么一提拔,左右佥都御史的缺便没人来填。

    因此上头虽未挑明,朝廷上上下下都猜到这回景元帝一道旨意令政绩卓然的苏晋半道上折回京师,是要擢升她为正四品佥都御史了。

    苏晋道:“苏某本该在驿站歇一晚,明日再回都察院复命,但,还在应天城外就听说这里出了事,故而赶来看看。”又问,“现如今是怎样了?”

    言脩回过头,一看小吏们与仵作还有的忙,便将苏晋请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不大好。”他看了看天色,续道:“一大早,皇上就把柳大人,赵大人,钱大人,还有刑部和京师衙门的堂官招到奉天殿议事,眼下天都要暗了,人还没出来。这会儿又出了事,我真是,唉,都不知该如何交代。”

    苏晋回头看了眼那女尸,问道:“这个是跳河自尽的?”

    言脩道:“是,前两个一个撞死一个拿匕首扎的脖子,没防住,这个来的时候,那些小吏已十分当心了,总不能拦着不让人敲鼓吧,谁知一敲完鼓,回头就扎进护城河里去了。”

    苏晋道:“可溺死之人,必定吃水过多,腹部肿胀,这女子身姿依旧纤细,并无此状,可见是一落水便被人救起来了,如此怎会是溺死的?”

    言脩点头道:“苏大人所言甚是,仵作也这么说,他怀疑是早就服了毒,敲完鼓后毒发身亡,所以现下打算抬回衙门开膛验尸。”

    正这么说着,一旁的小吏与仵作过来请示,问是否可立时将女尸带回京师衙门。

    言脩准了,几人将尸体抬上板车,盖了白布,一路推走,那群瞧热闹也跟着走了。

    承天门前这才静下来,言脩又抬目看了眼天色。

    初冬的天暗得早,申时刚过,已白濛濛一片了。瞧不见太阳,周遭仿佛也冷了些许,言脩拢了拢袖口,似面有难色,想了想却道:“眼下天已晚了,苏大人离家年余,赶紧回府上与家人团聚才是正经,明日再来都察院不迟。言某还要在宫里逗留些许时辰,自会带话给柳大人说您已回来了。”

    他不知苏晋的身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其实她哪里有甚么家人。

    苏晋也没有在意,反是道:“言大人自方才到现在已瞧了两回天色了,是有甚么急事赶着去做却又被绊住了么?若如此,苏某倒可以帮忙。”

    言脩一听此话,本想推拒,但他手里两桩事确实都是大事,耽误不得,只好跟苏晋施以一揖道:“如此,言某便却之不恭了。”

    “苏大人想必已知道这头一个死在登闻鼓下头的人是陕西鹿河县一名姓曲的知县。言某已去查过了,曲知县来京师后,曾登门拜访过他的一位故友,谁知这位故友只见了他一面,之后便对曲知县闭门不见,可谓十分无情。前几日曲知县一死,这故友竟说要为他办丧事,还要办三日流水席请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去吃。这前后态度反差,实在太怪。”

    苏晋算了算日子,明白过来:“今日是流水席的最后一日,言大人本想趁着这个时机,混进去打听一下究竟,没想到登闻鼓这里又死了人,您一时走不开才为难?”她一顿,说道:“言大人不必忧心,流水席那头,苏某可代您去。”

    言脩心想眼下也没别的法子,便道:“那苏大人记住了,这家人姓冯,曲知县的故友正是这一家的老爷,叫冯梦平,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住在城东鱼袅巷,门口有两尊石狮子的那家便是。”

    苏晋点了一下头,折身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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