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苏晋道:“若任你去了朱雀巷,我这脑袋也就不用在脖子上呆了。”

    她说着一顿,又想,这京师上下不知哪条街巷还藏着趁乱闹事的歹人,晏子萋这一去未必无恙,便从袖囊里将晏氏玉印取出,交到晏子萋手里,冷冷道:“拿走防身。”

    苏晋看着阿齐将晏子萋拎上马车,回头便与刘义褚道:“你留在衙门,给我备一匹马。”

    刘义褚愣了愣:“你疯了?”

    苏晋一阵风似地折回堂内,取了官服往身上笼了,一面说道:“不然呢?守在这里坐以待毙?还是带着十几个衙差抓人去?怕是连夫子庙都杀不过去就要被打回来。”

    差役已将马备好,刘义褚一想到方才的衙役说那群闹事的看见当官的六亲不认,觉得苏晋简直作死,再劝道:“那你好歹将这身官服脱下来啊!”

    苏晋翻身上马:“我区区知事,没了这身官服,如何差遣得动散落四处的衙役?如何跟五城兵马司借人?”

    刘义褚一把抓住缰绳,狠狠咽了口唾沫:“时雨,你听我说,衙门的差事哪能比自己的命重要?便是今日这差当不好了,大不了致仕不干了,往后的日子山远水长,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苏晋知道他是为自己好。

    她勒缰坐于马上,看着天边变幻莫测的云,耳畔一时浮响起喊打喊杀之声。

    十年前的浩劫犹自振聋发聩,遑论今日?

    苏晋低声道:“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是人命。”

    刘义褚听了这话,愣然松开缰绳,苏晋当即打马而去,溅起一地烟尘。

    有衙役在一旁问:“刘大人,我们可要跟着去?”

    刘义褚摇了摇头,他们十来人,去了又有何用?

    他忽然有些想笑,孙老贼虽不学无术,看苏晋倒是看得准,面儿上瞧着是个明白人,皮囊里一身倔骨头。

    刘义褚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将“安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苏晋那一句“人命”仿佛点醒了他,让他隐隐窥见这场荒唐的闹事将会结下的恶果。

    难怪堂堂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会并头找上门来。

    刘义褚当机立断道:“你去找周通判,让他能召集多少人召集多少,去朱雀巷与苏知事汇合。”又吩咐另一名差役,“你拿着我的官印,去都察院找柳大人,就说苏知事独自一人去了朱雀巷,让他无论如何,命巡城御史也好,惊动上十二卫也好,去看看苏知事的安危。”

    作者有话要说:

    “礼仪居洁,耳无涂听,目无邪视”---女诫·专心第五

    第8章

    (已修)

    朱雀巷沸反盈天。

    苏晋策马立于不远处,情况远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俨然如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往来的百姓,维持秩序的官兵卷进去。间或有闹事的不断地往里冲,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挤出人群,却分不清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间,也不知是否将人踩在足下。

    闹事的与百姓混在一起,都在这乱哄哄的街巷中煮成一团烂鬻,已然分不清谁是谁了。

    南城兵马指挥使怒喝道:“封路!给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状,四通八达,他手底下的人多数被卷进人潮身不由己,余下的还要护着几个朝廷大员的安危,哪里来多余的人封路。

    苏晋翻身下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处怎么就您一个司?东城西城的兵马呢?”

    “这还用问?那群暴脾气的铁定在哪儿跟人干起来了!”覃照林骂道。

    苏晋来的路上已有耳闻。

    眼下京师全都乱了套,四处都有闹事的人,听说还有数名仕子举着“裘舞弊,南北异”的旗号闹到了承天门外。

    苏晋略一思索,又问:“你手头上使唤得动的还有多少人?”

    “百来号吧!”覃照林边说边转头扫她一眼,一看竟只是应天府一区区知事,顿时头疼地“啧”了一声,嘀咕了一句:“怎么来了个不要命的?”指了指后头的茶坊,不耐烦道:“搁里面儿带着去!”

    茶坊外头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几个朝廷大员就躲在里头。

    正这时,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哭丧着脸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挥使大人,没找着……”

    覃照林一把揪过他的衣领:“没找着?!”

    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覃照林把他推开,啐了一口骂道:“一群废物点心!”

    校尉摔了个狗啃泥,爬起来顺了两口气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杀吧?”

    “抽刀子杀?”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抬胳膊就掀起一阵风,将刚爬起来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脑子进水了?且不说你能不能分清这里头谁是闹事的谁是寻常百姓,就是分得清,这些闹事的纵然王八蛋,你敢随便杀?他们可是有身份的举人仕子,没皇命下来,杀一个,赔上你十个猪脑子都不够!”

    苏晋上前一步将校尉扶起,捡重点问:“你方才说找人,可还有什么人陷在人群里头?”

    校尉见眼前这一位虽是文质书生,比起已气得七荤八素的覃照林,好歹还算镇静,便实打实交代道:“回这位官爷,当真不是俺们不仔细找,只是这新登科的许探花谁见过?单凭一张画像可不成呀,搁俺们大老粗眼里,你们这些读书人都长得秀鼻子秀口一个模样。”

    苏晋愣了半日,问:“你说的许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许郢,许元喆?”

    贡士名册她看过,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个姓许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连连点头道:“对,对,正是这个名儿!”

    正午时分,艳阳当空,暮春的天并不算得炎热,苏晋却骤然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将你手底下百号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两个出口,从那里疏散人群,只要不让闹事的从城南正阳门出城,其他都可从长计议。”

    “你懂个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谁他娘的给老子捞人去?谁他娘的给老子抓闹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够,还妄想着能以一治百,化腐朽为神奇么?”苏晋斥道:“倘若无法取舍,只会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覃照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苏晋目光深处的刀兵之气。

    这一双本该属于读书人的清隽眸子里藏着星火灼灼,弹指间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着校尉道:“你先听这小白脸儿的,调八十人搁去城南两个巷口,等东西城兵马司那群王八蛋来了,让他们抽人把茶坊里那几个弱鸡崽子送走。”

    校尉苦着脸问:“那大人您干什么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齿:“老子他娘的捞人去!”言罢,大步流星地往人堆里走。

    “回来!”苏晋当即喝道,走到校尉跟前:“把刀给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苏晋也不跟他废话,抬手握住他腰间刀柄,一把抽出。

    长刀出鞘,刀光如水。

    苏晋割下一截袖摆,将刀柄缠在手腕上,对愣然盯着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认得人么,你就去捞人?”她握紧刀柄,朝乱如潮的人群走去,抛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着苏晋的背影,从牙缝里崩出句话来:“大爷的,见过找死的,没见过这么能找死的!”回头吩咐校尉:“还不找两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泽泥潭,陷进去便没了方向。

    恍惚中,苏晋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杀声如变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满血的短匕,藏在尸腐味极重的草垛子里,孤立无援。

    苏晋稳了稳身形,心想,这些闹事的既然是冲着登科仕子来的,那么身为探花的许元喆一定是众矢之的,该被堵在最里端。

    寻常百姓看到闹事了都会避之不及,只要逆着人群,必然能找到许元喆。

    再往里走,往外挤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着他们围成一个半圆,隔着人隙,隐约能见靠墙半卧不知生死的许元喆。

    苏晋暗暗吸了口气。

    苏晋不作声,拨开人群走到许元喆身边,拍了拍他的脸,唤道:“元喆,醒醒。”

    许元喆竟还留有一丝意识,迷迷蒙蒙睁开眼,看到苏晋,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先生,我……疼……”

    苏晋点了一下头:“我知道,忍着。”一手抬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搀着许元喆才走了没两步,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一道闷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苏晋一阵吃疼,双膝一软,向前扑跪在地,不防后背又是两棍扫来,剧痛几乎令她的五脏六腑移了位,喉间一股腥甜翻涌而上,竟呛出一大口血来。

    眼前浮现一双黑头皂靴,头顶一声音嗤笑道:“我道是谁,原不过一从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闲事你要来管,也不怕将小命交代了?”

    说着,抬起一脚踩在苏晋持刀的手上,周围一阵哄笑声。

    苏晋只觉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这剧痛之下,头脑却异常清明起来。

    她仰起头,问:“天皇老子都不管?什么意思?”

    有人聚众闹事,官差拿人,朝廷问罪,天经地义,何以天皇老子都不管?难不成他们闹事,背后还有靠山不成?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听到这一问,惊觉失言,目色中一丝惊慌闪过,咬牙道:“给我宰了他!”

    然而话音刚落,苏晋掺着许元喆的手一松,电光火石间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扎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间力道消失全无,苏晋抽回被他踩着的手,顾不上疼痛,当即捡起长刀用力一挥。

    她听见皮开肉绽的声音,温热的血迸溅到她的脸上身上。

    也不知这牙白衫子死了没有。

    视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间,苏晋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干的,刑部不是要送个死囚让她杀一儆百么?如今她无师自通,死囚人呢?

    苏晋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个亡命徒:“不是说要宰了我吗?要么上,要么滚,否则谁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谁!”

    至申时时分,东西二城的兵马司终于在朱雀巷汇集。

    覃照林身后的茶坊应声而开,礼部的江主事上前来跟覃照林行了个大礼,道:“今日多亏覃指挥使庇护,大恩大德,深铭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气了,这正是俺职责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问指挥使,早时可是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过了?”

    覃照林称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问:“那他现在人呢?”

    覃照林叹了一声:“这正是老子……俺目下最担心的,苏知事进那朱雀巷里头找人去了,已近两个时辰,还没出来。”

    江主事惊了一跳:“还没出来?”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喃喃道:“坏了坏了。”

    覃照林看他这副样子,问:“莫非这苏知事还有什么来头不成?”

    江主事还没来得及答,长街尽头忽闻金角齐鸣,马蹄震天,一众官员驭马而来,身后还跟着数千兵卫,皆是头戴凤翅盔,身穿锁子甲。

    竟是金吾卫的装扮。

    覃照林一时有些搞不清状况,倒是江主事,认清排头二人,登时就拽着覃照林跪下,高声行礼:“卑职拜见柳大人,拜见左将军。”

    柳朝明脸上没什么表情。

    左谦也不出声,反是转身号令:“众将士听令!列阵!”

    肃穆的金吾卫方阵蓦地分列两侧,长街尽头再次传来马蹄声。

    马上之人紫衣翻飞,一双眼如星月,明亮至极。至众人跟前,他勒马收鞭,骏马前蹄高抬,扬起一地尘土。

    左谦单膝跪地,高呼道:“参见十三殿下!”

    一时间,众将士得令,齐身跪拜,山呼海啸道:“参见十三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1.

    左谦:金吾卫指挥使,正三品

    (金吾卫:属上十二卫,亲军卫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正六品

    (简言之,城管大队城南分队队长)

    第9章

    (修)

    朱南羡从马上一跃而下,将左谦扶了扶,问:“怎么样了?”

    左谦道:“回殿下,柳大人已命巡城御史在朱雀巷东西两面设下禁障,逐一排查,覃指挥使亦派人自南巷口疏散人群,末将已分派兵马,尽力配合。”

    他不敢邀功,若不是廷议过后,柳朝明率先请命,令巡城史与兵马司自东西二城开道设禁,金吾卫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便赶到朱雀巷。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什么,脸上写什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是。”覃照林连忙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话音落,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什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晖色异常浓烈,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朱景元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二年前,景元帝以谋逆罪、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北方仕子才人因此零落,每逢科举,高中者寥寥无几。

    而今天下虽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以朱景元屠戮成性的做派,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她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什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什么乾坤?

    罢了罢了,是她脑子进水,才妄图将社稷祸福扛在己身,谁生谁死于她何干?权当自己的良心已让狗吃了,图个轻松痛快。

    有金吾卫上前来搀她,苏晋摆了摆手,避让开来。

    她径自走到柳朝明跟前,跌跌撞撞跪下,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咳出一口血来。

    也不知是身上的伤所致,还是心绪百转逼出来的。

    苏晋抬起袖口,抹了一把嘴角:“虽尽全力,有负所托,大人要罚,便罚吧。”

    柳朝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脸色苍白,嘴角的血是乌色,大约内腑有伤。右手虎口已震裂,想是没力气握刀,才将刀柄绑在了手上。左臂被人划了一刀,衣袖是裂开的,里头的衣衫已被血染红,其余还有多少伤不知道,所幸身上的血不全然是她的,大约还有被她砍伤的人。

    柳朝明淡淡道:“杖责二十,罚俸三年,你选一个。”

    苏晋垂眸笑了一声:“打板子吧,饿死是小,失节事大,下官小小知事,罚三年俸禄,该揭不开锅了。”

    居然还有力气说笑,大约死不了。

    柳朝明“嗯”了一声:“二十板子记下了,改日上都察院来领,先去找大夫把伤瞧好,省得旁人说我都察院仗势欺人。”

    苏晋再往地上磕了个头,吃力地站起身,刚要走,不防身后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苏晋。”

    苏晋回过身,一时茫然地将那身着紫衣,玉树临风的人望着。

    朱南羡有些无措。他忽然在想,转眼经年,苏晋会不会不记得自己了?

    可自己一堂堂皇子,当今太子的胞弟,身份尊崇,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被人忘了,岂不十分尴尬?

    思及此,朱南羡咳了一声道:“你……你便是苏晋吧?本王方才听——”顿了顿,看了左谦一眼,左谦即刻会意,凑到他耳边道:“姓覃。”

    “覃指挥使提起,说你为救登科仕子,孤兵深入,正要与柳御史说,论罪虽要罚,但论功也要赏的,你……”朱南羡再一顿,见苏晋的眼神古怪起来,不由道:“你或许没见过本王,本王是——”

    然而不等他说完,苏晋便道:“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说着,径自朝朱南羡拜下:“微臣苏晋,参见十三殿下。”

    朱南羡呆了片刻,心中一忽儿喜,一忽儿懊恼,见她又跪又立牵动伤口,立时道了句:“平身。”又自矜道:“哦,难怪本王瞧你十分面善。你身上的伤不要紧吧?左谦,你即刻去太医院请医正。”

    苏晋道:“不必了,微臣身上的伤不打紧,去找寻常大夫瞧过便是。”再抬手一揖,道:“多谢殿下厚意,若无他事,还望殿下恕微臣告退。”

    朱南羡闹了一出对面不识,见苏晋执意要走,也不好多留,任由她去了。

    日暮将至,不多时,五城兵马司与金吾卫便将朱雀巷的人潮疏散完毕。柳朝明见此间事了,称还要回宫跟皇上复命,也与朱南羡告辞。

    礼部几个大员见此,纷纷跟朱南羡拜了三拜,尾随柳朝明而去。

    倒是不知何时来的刑部员外郎,揪着一名死囚跪到朱南羡跟前,问:“十三殿下,这死囚当如何处置呢?”

    朱南羡一愣:“你们刑部处置死囚,来问本王做什么?”

    员外郎苦着一张脸道:“是不关殿下您的事,可这死囚原是柳大人为苏知事讨的,可苏知事似乎将这事忘了。柳大人走的时候,微臣问过他要怎么处置,他却说殿下您在场,他不好做主。”

    朱南羡本想说,左右是个死囚,择日砍了算了,可听员外郎说完,不由多瞧了那死囚两眼,问:“这人是苏知事讨要的?”

    员外郎道:“大约是吧。”

    于是朱南羡深思了一阵,慎重道:“将他带往本王府上,好吃好喝伺候着,切不可怠慢了。”

    第10章

    (修)

    苏晋没敢让大夫细瞧,只对症抓了些药。

    等闲让人看出自己是女子,恐怕要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了。

    她一整夜没睡踏实。

    吃过药起了高热,烧到云里雾里时,几乎以为自己要腾云驾雾羽化升仙了。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杖责八十,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一命三司会审,理清闹事因果,主谋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交代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苏晋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然而,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开京师吧!”

    苏晋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是出什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无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怎么知道这策论是她代写的呢?

    任暄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抄’,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什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二亲军卫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什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的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什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但之后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什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

    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司会审,即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一起审理同一桩案子,通常是大案要案。

    也就差不多是检察院,司法部,人民法院,一起审案子。

    第11章

    (修)

    刑部检校验过苏晋的手谕,说道:“都察院的柳大人来了,正与尚书大人议事,官人且等。”

    苏晋应了,打算随他去值事房稍歇片刻,不期然一只手从旁伸出来,将她拦了拦。

    来人是个矮胖墩子,生得一脸福相,朝苏晋笑道:“敢问阁下可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

    苏晋恭恭敬敬回了个礼:“正是。”又请教来人姓名。

    原来这矮胖墩子叫陆裕为,时任刑部员外郎,正是当日奉柳朝明之命,给苏晋送死囚的那位,他身着六品鹭鸶补子,比苏晋足足高了两阶,却不曾摆谱,眉目间还隐隐含着谦卑之色。

    听闻苏晋是来跟刑部沈尚书回话的,陆员外略一思索,道:“这样,苏知事您不必等,陆某这就去请尚书大人的意思。”

    说着,也不等苏晋客气,风风火火地走了。

    沈拓正审阅仕子闹事的涉事衙门与人员名录,外头有人通报说京师衙门的苏知事来了,沈拓笔头动作一顿,看柳朝明一眼,回了句:“请吧。”

    柳朝明冷静从容,仿佛没听到什么声儿一样。

    沈拓忍不住:“这个苏知事,可是当年老御史一眼看中,再三叮嘱你照拂,你驱车去追却没赶上,将事情搅黄了的那位?”

    柳朝明端起茶:“怎么,尚书大人还记得这事?”

    沈拓笑了一声:“如何记不得?那几年提起朝廷后生,老御史无时无刻不在夸你,说你从容有度又杀伐果决,唯独这一桩办得不够利索,气得御史他老人家几日咽不下饭。”

    柳朝明啜了口茶,不说话。

    沈拓又道:“后来他老人家还找我想辙,我能有什么辙?吏部的咨文递过来,皇上已批了红。”说着,摇了摇头道,“当真可惜了,我记得他中进士那年才十六七,文采斐然,胸怀锦绣,俨有你当年风采,便是给个榜眼乃或状元都不为过。还是皇上看了眼他的年纪,生生吓了一跳,这才将他的名次压到了第四,就是怕此子锋芒太过招来横祸。”

    柳朝明一时默然,苏晋中进士时,他不在京师,后来关于她的种种也不过道听途说。反是那日在风雨里初见着,倒并不曾有传闻中的绝世风华。

    他本还惋惜,以为四五年的挫败与磨难,已将此子身上的锋芒洗尽了。

    直到仕子闹事的当日,她一身是血地朝他走来,跪在地上向他请罪。

    鎏金似的斜晖浇在她身上,淬出令人心折的光,刀锋履地之声仿佛划在铮铮傲骨之上。

    柳朝明这才觉得是自己看走了眼。

    也许是初见那日,秦淮的雨丝太细太密,将人世间的一切都隔得朦朦胧胧,竟不曾见,当她立在烈火斜阳里,连眸中萧索都是傲雪凌霜的。

    陆员外将苏晋带到了律令堂。

    沈拓道:“你来得正好,老夫正整理闹事当日的涉事衙门和名录,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苏晋应是,将沈拓的问题一一答了。

    沈拓听后,在公文上删添些许,这才罢了笔,说道:“先头传你,是为了解闹事当日的情形。不过两日前,老夫收到一封密帖,里头藏着一篇策论,正是你的笔记,你看看可是?”

    密帖上镂着紫荆花,果然是她早前为十七殿下代写的。

    苏晋曾是进士,又尝有文墨流于市井,笔迹是赖不掉的,只好称是。

    沈拓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这道策问可是翰林每月策诸位殿下的题目,你老实交代,这是为哪位殿下代写的?”

    苏晋愣了愣,任暄不是说,晏子言是从十七殿下处发现端倪,顺藤摸瓜找到她的策论原本的么?

    怎么晏子言只举了她的罪证,却没交代十七殿下?

    刑部又不是查不出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苏晋一时想不出因果,两相权衡,只得道:“代写一事不假,还请尚书大人治罪。”

    也不提是哪位殿下。

    沈拓又笑了一声,指着苏晋道:“嘴还挺严。”说着,忽然摆了摆手:“罢了,老夫手里头的案子多得是,没闲心理会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对柳朝明道:“此人好歹是个从八品知事,犯了纲纪,都察院合该管管,此事你接过去罢。”

    苏晋本是俯跪在地的,听了这话,不由慢慢直起身子。

    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放她一马?

    沈拓的确是要放苏晋一马,他先前问柳朝明的一番话,也是想试探都察院对苏晋的态度。

    柳朝明有个“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性子,心里头沉稳得像装了个千斤坠,年纪轻轻已位列七卿(注1)之首。

    可方才提起苏晋,他竟出乎意料地走了一会儿神,可见是自觉有负老御史所托。

    沈拓从来奉行秉公执法,当年也跟老御史并称为“铁面菩萨”,而今年事已高,后生可畏,“铁面”二字传给了柳昀,自己却跟自己那花架子儿子学会了熟视无睹得过且过的道理,也罢,且任这些后生折腾去吧。

    沈拓道:“还愣着做什么,等着本官治你的罪么?”

    苏晋一头雾水地离开刑部,心中并没有松快些许,反是此行的目的落了空,格外郁郁。

    刑部手谕已被检校收了回去,下回再进宫,只能是去都察院领板子的时候了。

    二十大板打下来,也不知自己可还有命去詹事府寻晏子言,打听晁清的下落。

    苏晋实为当下机不可失,立时就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冷喝。

    柳朝明何时也从刑部出来了,手里还拿着苏晋那本紫荆花密帖,冷着脸问:“就这么不死心,还要去找晏子言?”

    苏晋俯首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头回来刑部,一时迷了路,走错道了。”

    柳朝明道:“迷得连南北都分不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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