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任暄一回礼部,就看到江主事坐在门槛上,哭得老泪纵横,问其故,江主事抽抽嗒嗒地把原委说了,续道:“下官以为这苏晋和下官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好心帮他扯个谎,谁知道他跟柳大人是旧识,这下好了,他是逃之夭夭,把下官一人堵死在胡同里,下官这平白无故得罪了都察院两位堂官,一头撞死得了。”

    与任暄一道回礼部的还有罗尚书,弓着身听江主事哭诉了一阵儿,觉得他十分啰嗦,嗮道:“活该,老夫早就教过你们,多磕头,少说话,让你嘴秃噜惹祸。”

    任暄听出来个疑点,问:“柳大人与苏晋是旧识?不能吧?”

    江主事抹一把泪:“怎就不能,下官亲耳听到柳大人他老人家帮苏晋查案子,问什么失踪日子,还说晏少詹事的闲话,谁不知左都御史是个铁面菩萨,能请动他老人家帮忙,没有过硬的交情能成事?”

    任暄一时怔住。

    倒是先一步来串门子的户部侍郎沈奚听了半日墙角,笑嘻嘻地道:“江主事,我记得您有个孙子,与柳大人差不多年纪,您唤柳大人老人家,不大合适吧?”

    江主事破罐子破摔:“有什么不合适?能要我命的都是我亲爷爷。”

    沈奚扯着官袍上三品孔雀绣问:“江主事,那我呢?”

    “你?”江主事婆娑着泪眼,抬头看他:“你是管银子的,我祖宗!”

    那头沈奚笑作一团,任暄就着门槛,在江主事一旁坐下,百思不得其解。

    都察院掌弹劾百官之权,晁清一案由他们审理最好不过,苏晋若与柳朝明相识,何必拿着密帖来找自己呢?舍近求远不提,还落个把柄。

    他方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撞见了十三殿下,这才知朱南羡已从西北回京,圣上从来偏宠他,这回竟赐了金吾卫的领兵权。

    任暄不知苏晋记不记得朱南羡,但当年十三殿下为一任翰林大闹吏部,几乎传遍了随宫上下。

    晁清的案子若走投无路,十三殿下闹不定愿管这闲事呢。

    任暄兴致冲冲回来,原想告诉苏晋这一喜讯,哪里知柳朝明凭空插了一足进来,像一盆冷水,叫他的好心显得多余。

    阿礼备好轿子,进来问:“小侯爷,这就上应天府衙门寻苏先生么?”

    任暄摆摆手:“不必了,先回府罢。”

    苏晋回到府衙处所,天已擦黑了。

    周萍从堂屋出来,拽住她问:“整两日不见,你上哪儿去了?”

    苏晋看他满头大汗,袍衫脏乱:“别问我,你是怎么回事?”

    周萍长叹一声:“别提了,那些落第仕子今日又在夫子庙闹事,我带衙差去哄人,还起了冲突,有几个趁乱把我掀翻在地上,还好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我也是刚回来。”

    苏晋走到案前,斟了杯茶递给他:“这衙门上上下下都晓得你老实,往常不过是将棘手的案子丢给你,眼下倒好,外头有人闹事也叫你去,你一个书生,让你去是跟人说教么?”

    周萍接过茶,宽慰她道:“这回闹事的也是书生,我去说教说教也合适。”

    苏晋想到早上看过的贡士名册,不由道:“再有仕子闹事,你是不能去了,实在推不掉,索性称病。”

    周萍连声应了,问:“晁清失踪的事,你有眉目了么?”

    苏晋替自己斟了杯茶:“有一点。”

    周萍左右看了看,把她拉到廊庑下:“昨日你走了,我又去贡士所打听了打听,可巧撞上晏少詹事的丫鬟了,说是他家公子将玉印落在此处,她特地过来取。”

    “昨日?”

    依现有的眉目来看,晏子言是今早才知道晏家有枚玉印落在了贡士所,这是哪里来的丫鬟,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周萍道:“那枚玉印不是被你取走了么,我就跟她说,晁清失踪了,衙门要查这案子,收走了证据,她若要玉印,只能两日后来京师衙门。”

    苏晋问:“她愿来吗?”

    周萍道:“她应了,说后一日,她天不亮便来。”看苏晋沉默不语,又道:“我觉得这丫鬟行事蹊跷,便记下她的模样,等杨大人回府,可向他打听打听此人。”

    苏晋摇头:“不必,我已知道她是谁了。”

    晏太傅只得三子一女,大公子二公子皆不在京师,除了三公子晏子言,平日在府里的,还有一位被人退过三回亲,正待字闺中的小姐。

    晏氏玉印只传嫡系,既然三位公子都腾不出空闲,那当日将玉印落在贡士所的,只能是这位声名狼藉的晏大小姐晏子萋了。

    苏晋有些想不明白,晏子萋一名高门小姐,去贡士所寻晁清做什么?

    翌日去上值,衙署里无不在议论仕子闹事的,瞧见周萍来了,忙抓着往细处盘问。

    周萍一一答了,末了道:“春闱的主考是裘阁老,公允正直天下人都晓得,落第滋味是不好受,任这些仕子闹一闹,等心平了,气顺过来也就散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刘推官哂笑道:“眼下也就通判大人您心眼宽,岂不知昨日夜里,都察院请杨大人喝茶,就为这事,议了一夜还没回来。”

    周萍一惊:“都察院也管起这闹事的仕子来了?”

    刘推官道:“你以为落第是小事?上前年,渠州的高大人被调进内廷,就因乙科出身,里头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前阵子受不了干脆致仕了。”

    说着,又扫一眼角落里抄状子的苏晋,“不信你问他,他倒是甲科出身,当年还是杞州解元,二甲登科的进士,而今屈于你我之下,怕是这辈子都要不甘心才是。”

    周萍板起脸:“义褚兄此言差异,百里奚七十拜相,黄忠六十投蜀破敌,时雨年纪尚轻,日后作为尤未可知。”

    刘义褚道:“你就爱说教,他是得罪了吏部的,不再遭贬谪已是造化,还盼着升迁?”

    周萍还欲再辩,那头苏晋已抄完状子,呈到刘义褚跟前,一本正经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心无大志,只愿苟且,此心安处即是吾乡。下官在衙门里呆着甚好,只要刘大人肯通融,准下官时不时去外头打个尖儿就更好了。”

    刘义褚斜乜着她:“怎么,去外头野了两日还不够,又要出去?”

    苏晋道:“是,有点私事,申时前便回。”

    刘义褚嘴上虽没个把门,对底下倒还宽宥,深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门道,于是道:“你尽管着去,要是被孙老贼活捉了,也不必跟本大人求情,本大人是不会管你死活的。”

    苏晋方出衙门,就听身后周萍唤道:“时雨,且等等我。”

    苏晋诧异道:“你怎也出来了?”

    周萍回头望了眼府衙,叹气道:“刘义褚说话不过脑子,我不愿与他一处呆着。”又问:“你这是要上贡士所罢?正好,我也是要去的。”

    周皋言有个原则,跟刘义褚叙话,只捡轻巧的说。

    早上提及落第仕子,他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头却是没底的。再思及那群闹事的将散之时,跟他撂话说走着瞧,满肚子愁闷简直装不住,一路走,一路跟苏晋倒苦水。

    苏晋道:“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春闱又不是京师衙门操办的,哪怕事态闹大了,圣上要问责,上头还有内阁与礼部顶着。”

    周萍郁郁道:“虽是这么个理,但我仍要去贡士所瞧一眼的,只要今日礼部能平平安安地将杏榜上各位老爷请进宫,明日唱了胪,封了官,我这颗心就能归到肚子里了。”

    说话间已至贡士所,武卫查过官帖,入内通禀,不稍片刻,许元喆便急匆匆地出来了,一路走还一路急问:“苏先生,可是有云笙兄的消息了?”

    他是晁清同科贡士,长得眉清目秀,可惜人无完人,打娘胎生得长短腿。

    苏晋不置可否,只是道:“找个清静处说话。”

    带许元喆绕去后巷,这才问:“元喆,你仔细想想,春闱前至今,云笙可曾与外头的人结交?”

    许元喆道:“先生上回已问过了,云笙兄自来京师,除了先生,来往无非是同科贡士。”

    苏晋默了一默,道:“我说的外人,是指女子,他可曾结交过?”

    许元喆脸色一白:“这,先生何出此言?”

    晁清从来不近女色,苏晋知道。

    也正因为此,此案从晏子言查到晏子萋身上,更令她大惑不解。

    苏晋见许元喆支吾不定,猜出七八分因由:“怎么,竟是桩不能与我说的?”

    许元喆十分为难,垂着眸子道:“先生莫要问了,云笙兄说过,此事便是他死,也绝不可与先生提及半分。”

    苏晋平静地看着他:“那他万一当真是死了呢?你也不愿说吗?”

    许元喆仍是垂着眸,脸上阴晴不定。

    “也不是好人家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1.甲科:进士出身

    2.乙科:举人出身

    3.举人做官通常会被歧视,仕途也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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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对官制设定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一下,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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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吾卫:属上十二卫,直接隶属皇帝,相当于亲军禁军。

    (这里仿明朝官制与军制,熟悉明史的妹子也许知道,所谓明初上十二卫,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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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城兵马司:简单来说,等于帝都公安局与城管大队。

    不过文中的帝都是应天府,即南京市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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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是借用明制,但本文架空,方便我任性发挥,胡诌乱写,朝代叫随朝,也就是随便的意思。

    第5章

    (已修)

    许元喆道:“约莫是这个月头,云笙兄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一身脂粉气,说是去了秦淮河坊,还让我万不能与先生提及此事。”

    苏晋问:“为何不能与我提及?”

    贡生去烟巷河坊是常事,彼此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不能与人言?

    许元喆道:“他不愿说,我便不好追问了。自始至终,连他去的是哪间河坊,究竟见了谁,我都不曾晓得。”

    晁清失踪是三月初九,也就是说,他去了河坊后不几日,人就失踪了。

    可晏子萋是太傅府千金,名门之后,若在贡士所留下玉印的是她,又怎会跟烟花水坊之地扯上干系呢?

    苏晋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抬头看了眼日影,已是辰时过半,便道:“你先回罢。”

    许元喆犹疑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是《御制大诰》。

    景元十四年,圣上亲颁法令《大诰》,命各户收藏,若有人触犯律法,家有《大诰》者可从轻处置。

    许元喆赧然道:“这一卷原是云笙兄要为先生抄的,可惜他只抄到一半。明日传胪听封,元喆有腿疾,势必不能留在京师,这后一半我帮云笙兄抄了,也算临行前,为先生尽些心意。”

    他言语间有颓丧之意——身有顽疾难做官,跛脚又是个藏不住的毛病,想来明日传胪,是落不到什么好名次。

    苏晋却道:“你治学勤苦,他人莫不相及。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圣上慧眼神通,你未必不能登甲。”

    许元喆自谢过,再拱手一揖,回贡士所去了。

    天边的云团子遮住日辉,后巷暗下来。一墙之外是贡士所后院,隐隐传来说话声,大约是礼部来人教传胪的规矩了。

    这处贡士所是五年前建的,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意思。

    也是那一年,苏晋上京赶考,被疾驰的官马所惊,不慎撞翻一处笔墨摊子。

    摊主是位白净书生,苏晋本要赔他银子,他却振振有辞道:“这一地字画乃在下三日心血,金银易求,心血难买。”

    苏晋不欲与他纠缠,将身上的银钱全塞给他,转身便走。

    岂料这摊主当真是个有气节的,将满地字画抱在怀里,一路尾随,还一路嚷嚷:“收回你的钱财,在下不能要。”

    苏晋不胜其烦,到了贡士所,与武卫打个揖,说:“后头有个江湖骗子,怀抱一捆字画,专行强买强卖之事,你们若瞧见,直接撵走省事。”

    言罢,一头扎进处所内。

    她这头将行囊归置好,没留神肩头被人一拍。

    那书生摊主弯着一双眼:“哦,你就是杞州解元苏晋。”

    “你翻墙进来的?”苏晋目瞪口呆地问。

    早春时节,杏花缀满枝头,打落翘檐上。

    翘檐下,书生双眼如月,笑意要溢出来一般,双手递上名帖:“在下姓晁,名清,字云笙,不巧,与兄台正是同科举子。”

    一见如故,一眼投缘,不知可否与兄台换帖乎?

    苏晋想起旧事,靠在后巷墙边发怔。

    晁清原该与她同科,可惜那年春闱后,他父亲辞世,他回乡丁忧,未参加殿试,今年重新科考,哪里知又出了事。

    到了晌午,日头像被拔了刺的猬,毒芒全都收起来,轻飘飘挂到云后头去了。

    周萍来后巷寻到苏晋,约她一起回衙门。

    苏晋问:“你跟礼部都打听明白了?”

    周萍叹一口气:“左右传胪唱胪都是那套规矩,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等想到甚么不妥当的,再计较不迟。”

    午过得一个时辰空闲,刘义褚捧着茶杯,站在衙门口望天,余光里扫到“打尖儿”回来的苏晋,拼了命地递眼色。

    苏晋会过意来,掉头就走,然而已晚了。

    衙门内传来一声呼喝,伴着声儿出来一人,五短身材,官派十足,正是刘义褚口中的“孙老贼”,应天府府丞孙印德。

    孙印德日前假借办案的名义,去轻烟坊厮混,今早趁着杨府尹去都察院的功夫才溜回来,原也是做贼心虚,正好下头有人进言说苏晋这两日躲懒,心中大悦,想借着整治底下人的功夫,涨涨自己的官威。

    孙印德命衙差将苏晋带到退思堂外,冷声道:“跪下。”一手接过下头人递来的茶,问道:“去哪儿了?”

    苏晋没作声,立在一旁的周萍道:“回大人的话,这原是我的过错,近几日多有落第仕子闹事,我放心不下,这才令苏晋陪着,去贡士所看看。”

    孙印德翻了翻茶盖,慢条斯理道:“本官问的是今日么?”

    苏晋往地上磕了个头,道:“回大人的话,下官日前去大理寺为失踪的贡士登案,后因私事,在外逗留两日余。”

    为宫中殿下代写策问的事是万不能交代的,若叫孙印德知道自己私查晁清的案子,更是吃不了兜着走,眼下只能认了这哑巴亏。

    孙印德冷笑一声:“私事?在朝为官辰进申出,是该你办私事的时候?”顿了一下,吩咐道:“来人,给我拿张椅子。”

    这是要坐下细审了。

    头顶层云翻卷,雾蒙蒙一片,更往远处已黑尽了,是急雨将至。

    孙印德抬头往天上瞧了一眼,指使小厮将椅子放在庑檐下。

    “你以为本大人不知你能有什么私事?八成是寻到门路,去查你那位故旧的案子了吧。”

    苏晋道:“大人误会了,既然大人三令五申,晁清的案子不能查,不必查,就是借下官一千一万个胆,下官也不敢私查的。”

    “你还狡辩?”孙印德厉声道:“来人给我上板子,本官倒要看看是他骨头硬,还是本官的——”

    话未说完,当空一道惊雷劈下,照的整个退思堂一明一暗。

    孙印德被这煌煌天威惊了一跳,心知是自己理亏,后半截儿话不由咽了回去。

    刘义褚借机劝道:“孙大人,眼下已近未时,府尹大人约莫是快回衙门了,他若得知苏晋这厮的恶行,必定还要再审一次,您连着数日在外头办案,不如先歇上一歇?”

    应天府尹杨知畏虽是个三不开,但一向看重苏晋,若叫府尹大人知道自己私底下打了板子,势必惹他不快。

    被刘义褚点了醒,孙印德顺杆往下爬,点头道:“也是,本官这几日为了手里的案子,寝食难安,实是累了,这厮就交由杨府尹处置罢。”

    再抬头往廊庑外一望,伴着方才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子已落下,“但罚仍是要罚的,且令他先在此处跪着,好生反思己过,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回本官的话。”

    苏晋跪在风雨里,浑身湿透,他既这么说,应了就是。

    孙印德往天上指了指,扯起嘴角冷笑道:“苏晋,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若待会儿你叫这火闪子劈焦了,那就是罪有应得。”

    前堂跑来一个衙厮,高声通禀道:“孙大人,杨大人回衙门了!”

    孙印德不悦道:“回便回了,嚷嚷什么?”

    衙厮跪倒在地,脸上惧色不减:“回孙大人,与杨大人一同回衙门的,还有大理寺卿张大人和左都御史柳大人,眼下杨大人已带着二位大人往退思堂来了。”

    话音方落,前头门廊处已绕出三人。

    孙印德揉了揉眼,认清来人,疾步上前扑跪在地:“下官应天府府丞孙印德,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下官不知二位大人来访,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治罪!”

    张石山道:“你既不知我与柳大人来访,何来远迎一说,起来说话罢。”

    孙印德磕头称是,站起身,又去瞧柳朝明的脸色。

    柳朝明面容冷寂,目光似是不经意,落在烟雨茫茫处跪着的人身上。

    孙印德义正言辞道:“禀告柳大人,此人乃我府衙知事,因行事不端,躲懒旷值,私查禁案,被我罚跪于此,正待处置。”说着,对雨中呵斥道:“苏晋,还不拜见柳大人,张大人。”

    苏晋这才折转身子,朝门廊处看来。

    急雨如注,浇得人看不清身前世界。

    她的目光在柳朝明身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大约是想说什么,亦或要自问,寥寥数日,这是第几回见了。

    然后看向空茫处,连语气也是冷静自持的:“下官苏晋,拜见柳大人,拜见张大人。”

    这副淡漠的样子,令柳朝明自诩澄明的思绪里突生一刹混沌,仿佛有人抓着狼毫尖儿,将竖之有年的晷表拂了一拂。

    可究竟拂乱了什么,他不得而知。

    孙印德看他神色有异,试探问道:“柳大人,依您看,这厮当如何处置?”

    对未知茫惘渐渐化作一丝不可名状的,遏制不住的怒意,却说不清由来。

    柳朝明迈步往退思堂而去,冷冰冰抛下一句:“跪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

    有姑娘私信我说,官场文看得太少,让我简单解释一下:

    -

    拿前文仕子闹事举个例子。

    -

    这么说吧,某地有群文化人闹事。

    他们会先找个人多的点,举横幅喊口号。

    这时候政、府(就是苏晋的单位,京师衙门)肯定要出来一个人管,于是大家你推我推,最老实的周主任(周萍)就出来了。

    周主任说,求求你们不要闹了。

    文化人想,这人看起来好欺负,先打一顿。

    于是就把城管叔叔(五城兵马司)招来了。

    城管叔叔说,说再闹打人了啊。

    文化人一看,惹不起惹不起,溜了溜了,等风头过了换个点继续闹。

    -

    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个事。

    第6章

    (已修)

    柳朝明是为仕子闹事来的。

    春闱至今,仕子聚众闹事共十五起,有状子递到大理寺、都察院,状告春闱主考裘阁老徇私舞弊。

    科场案非同小可,柳朝明与张石山商议后,只简略奏明圣上,决定等传胪之后彻查。

    当务之急,是传胪当日的安危。

    传胪大典过后,状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门出,途经夫子庙,至朱雀巷,一路当严防死守,万不能出岔子。

    杨知畏道:“明日我在宫中,府衙一切事宜当听孙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张大人的意思,凡有闹事的,一并抓回衙门。”

    孙印德掐死杨知畏的心都有了,状元游街,众百姓争相竞看,当真有人闹事,混在百姓里头,哪能那么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难都避到宫里头去了,还将这苦差事甩给他?想得美。

    孙印德撩袍往地上一跪:“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马司负责,当真有人闹事,那下官岂不要跟兵马司指挥使大人要人?下官区区一府丞,指挥使如何肯将人交给下官?”

    杨知畏道:“这你不必忧心,我会将府尹官印留与你。”

    孙印德又道:“若下官带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师衙门又由何人坐镇调度?”

    杨知畏见他推脱再三,不悦道:“自当由刘推官顶上,署内事宜繁多,但也不是离了谁就不行。”

    刘义褚听了这话却为难道:“下官平日里审个案,写个状子倒还在行,奈何举子出身,不熟悉传胪的规矩,恐难当此任。”

    张石山面色不虞:“堂堂京师衙门,连个知仪守礼,调度坐镇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机道:“回禀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进士出身,当年受教过传胪仪制。”

    张石山自然晓得这个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苏晋。

    外头风雨交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听了这话,顺势道:“便命他进来说话。”

    少倾,苏晋站在退思堂门槛外,跟张石山柳朝明行礼,她淋了雨,唯恐将湿气带进去,并不进堂内。

    张石山原想让她去换过衣裳,但柳朝明一到衙署便面色森然,张石山怕再对苏晋宽宥,惹他不快,便开门见山道:“你既是进士出身,想必熟知传胪大典的规矩,你便从唱胪起,自游街毕,一一讲来。”

    苏晋应是,方说了两句,柳朝明冷声打断:“听不清。”

    苏晋顿了一下,只好大些声从头讲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脸色森寒,再耐不住性子听下去,将茶盏往案上一搁,训斥道:“是没人教过你该站在哪里回话么?”

    退思堂鸦雀无声,苏晋道:“回大人,下官一身尽湿,恐将寒意带进堂内,若叫各位大人沾染上病气,该是下官的罪过了。”

    柳朝明的面色更加难看:“那你还杵在这?”

    他的话没头没尾,俨然一副要定罪论罚的模样。

    苏晋稍一迟疑,跪地行了个请罪的大礼,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她便回来了,换了身干净衣裳。

    雨细了些,春阳挣脱出云层,洒下半斛光,将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苏晋抬起眼皮,觑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光影里,方才的戾气已散了不少,眉梢眼底露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她松了口气,依张石山所言,将传胪的规矩仔细说了一遍,无一不妥。

    张石山点了点头,命一干人等悉数退下,只留了苏晋。

    他嘱咐道:“虽说明日留你在衙署调度是以防万一,但孙印德是个靠不住的,你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苏晋称是。

    她虽换过衣衫,但发梢未干,泠泠水意称着修眉明眸,清致至极。

    柳朝明的目光在苏晋身上扫过:“明日,我会命刑部给你送个死囚过来。”

    又是句没头没尾的话。

    苏晋揣摩片刻:“大人的意思是拿这死囚做文章,当真有仕子闹事,杀一儆百?”

    柳朝明不置可否:“你看着办。”

    苏晋默了默道:“柳大人,下官一介书生,连伤人都不曾,君子远庖厨,宁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遑论取人性命,下官不会。”

    柳朝明道:“你生来便会拽文?”

    苏晋不言。

    柳朝明站起身,路过她身边丢下一句:“不会便学。”

    至晚时分,霞色喷薄而出,一方天地浓艳似火,应天府一干大小官员立在衙门外规规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对苏晋严苛的态度,孙印德看在眼里,排头立在车马前,请教道:“柳大人,不知苏知事躲懒旷值,私查禁案,数罪并罚,该是怎么个处置法?”

    柳朝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私查禁案了?”

    孙印德道:“禁案只是个说法,其实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前一阵儿有个贡士私自回乡了,他非说是失踪,要闹到太傅府、詹事府上头去,若不是下官拦着,怕是要搅得天下大乱。”

    看柳朝明不语,孙印德又压低声音透露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苏知事面儿上瞧着像个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身倔骨头,臭脾气拧得上天了,早几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责八十棍还……”

    他话未说完,马车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将车帘放下,把他与柳朝明隔出里外两个世界。

    小吏朝孙印德一拱手,笑道:“孙大人,眼下天色已晚,大人若实在有话,不如改日上都察院与柳大人细说。”

    孙印德急忙称是,又迟疑道:“只是下官区区一府丞,也不知该何时上门,才不至于叨扰了左都御史大人?”

    小吏冲车夫使了个眼色,车夫一扬鞭,驭着马车走了。

    小吏弯着一双笑眼,对孙印德打个揖,歉然道:“这原是我的过错,昨日巡城御史巡街,瞧见孙大人您当值时分去了轻烟坊,喝得烂醉如泥,方才出衙门的时候,柳大人还叮嘱下官,说等此间事毕,请孙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苏晋连夜又将《随律》,《随法典要》以及《京师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两位堂官并头找上门来,她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过的贡士名册,心里猜到这次的仕子闹事并非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自古科场案无一不是一场连皮沾着骨头的血雨腥风。

    朱景元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谋逆案,罢中书省,废宰相,株九族,牵连万余人,直至今日还在追查同党。

    也正因为此,如今科场案有了苗头,柳朝明没有去找五军都督府,没有去找上十二卫,而是吩咐区区应天府带着衙差去拿人,若当真有仕子闹事,只当是暴民收押。

    只有将事件的本质化繁为简,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到底是做学问做惯了的人,翻起书来如老僧入定,直至外头响起拍门声,苏晋才回过神来。

    天边已泛鱼肚白,刘义褚捧着盏热茶,打着呵欠歆羡道:“还是你好福气。”

    苏晋问:“怎么?”

    刘义褚郁郁道:“昨夜孙老贼点天兵天将,二更天便叫我们起身,跟他去城内各个点巡视,你是张大人点名留下镇场子的,唯独没吵了你。”

    苏晋道:“既然孙印德把人都带走了,你怎么还在?”

    刘义褚道:“不留下我,你还盼着孙老贼能把周皋言留下?他巴不得你倒八辈子血霉,把人都带走,也是铁了心不叫你好过。你还是求菩萨保佑,今儿可千万别出事儿,否则孙老贼在外巡视,顶多算个办事不利,你这镇场子的没镇住,当心都察院的柳当家活剥了你的皮。”

    苏晋皱眉道:“眼下衙门还剩多少人?”

    刘义褚道:“算上我,也就十来人吧。”说着,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苏晋,乐道:“我说你这厮怎么荤腥不沾,原来竟藏了个貌美的相好,嘴还挺严实。”

    苏晋听他满嘴胡诌,面无表情地将门闩上。

    换了身常服,匆匆洗了把脸,才又将门打开:“你上回诬蔑皋言有个相好,结果那人是……”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了,门外站着的人,已从刘义褚变作一身着藕色衣裳的女子。

    日出将明,西角挺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女子原还在四下张望,循声望来,看到苏晋,呆了半晌才问:“是……苏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柳朝明,单字

    昀(yun

    二声),释义为日光。

    第7章

    (已修)

    苏晋心里头压了一座魏巍高山,好不容易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个线头,才想起今日是太傅府千金,晏子萋登门造访的日子。

    晏子萋仍自称是晏三公子的丫鬟。

    苏晋将她请到花厅,斟了盏茶递给她,问:“你可知你家公子为何将玉印落在了贡士所?”

    晏子萋道:“贡士所进出不是有武卫把守么,他们没见过我家三少爷,少爷便拿这玉印叫他们瞧。”

    苏晋反问:“他是詹事府少詹事,拿官印自证身份不是更妥当?”

    晏子萋讪讪道:“我家少爷出门急,没带上官印。”

    “是么?你是晏三公子甚么人,连他身上揣没揣着官印都晓得?”苏晋又问,一顿,平静地唤了声:“晏大小姐。”

    晏子萋一时怔忪。

    她今日特意梳了丫鬟头,穿了素裙装,里里外外打扮妥当,没成想这苏晋只瞧了她两眼,便识破她的身份。

    晏子萋站起身,辩解道:“苏公子误会了,我……奴婢哪是什么小姐,不过是贴身侍奉三少爷,晓得的多了些罢了。”

    苏晋的目光落到窗外,卯时已过,该是上值的时候了。

    她不欲与晏子萋多作纠缠,径自道:“苏某虽是末流知事,但寻常丫鬟见了我,便是不称一声大人,好歹也叫官人,你却唤我公子,”晏子萋张了张口,欲分辩,苏晋打断道:“此其一;其二,你若当真是丫鬟,断没有本官斟茶与你,你不推让就接过去的道理;你自初见我,不曾向我行礼,自进得花厅,也是你坐着,我站着与你说话,可见是养尊处优惯了,此其三。”

    苏晋定睛看着晏子萋:“还要听其四其五么?”

    晏子萋被这一通大论震得说不出话,过了会儿,她讪讪地摆了摆手。

    “本官知道你来衙门,是为寻回你的玉印。”苏晋有的放矢,“我可以将玉印还你,但我要知道,你那日究竟为何要去找晁清,你与他说过什么,又因何事争执。”

    晏子萋垂头丧气地思量一阵,终于放弃挣扎:“我可以告诉你,但——”她蓦地抬起头:“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今日状元游街,你带我去瞧一眼。”

    苏晋无言,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阵儿。

    这半月以来,仕子闹事频频,带她去看状元游街?简直荒谬。

    晏子萋又切切道:“其实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其中因果不便与公子细说,但是……”

    但是苏晋对这因果不感兴趣,外头天已亮透了,她将晏子萋撂在花厅,转身往当值的前堂走去,反正晏氏玉印还在她袖囊里揣着,迟早能叫晏子萋开口。

    苏晋一跨过前堂门槛,里头当值的几个齐刷刷将她盯着。

    刘义褚万年不变地捧了盏茶,“咳”了两声,十分正经的样子:“苏知事,咱们衙门上值,可不兴带家眷的。”

    苏晋愣了愣,回身一看,晏子萋果然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目光对上,还尴尬地冲她笑了一下。

    刘义褚溜达到苏晋身边,又拿胳膊撞了一下她:“是哪儿的人?可许过婚配了?”

    晏子萋生怕苏晋将她的身份透露出来,活学活用地施了个礼:“禀大人,奴婢乃太傅府三公子的丫鬟,眼下是来找苏大人取我家公子的信物。”顿了一顿,心生一计,“公子还吩咐奴婢,取了信物,要马不停蹄地将信物交到长平府小侯爷,也就是礼部郎中任暄手里,但奴婢听说,任大人眼下正带着新登科的状元游街呢。”

    刘义褚不由瞪大眼:“你要去游街的地儿?”

    那头苏晋已吩咐:“阿齐,备马车。”

    立在堂前听墙角的一小厮探出头来,看了看苏晋,又看了看晏子萋:“敢问知事大人,姑娘这是要去夫子庙,还是要去朱雀巷?看时辰,新登科一行人马出宫门该有好几碗茶的功夫了。”

    “去太傅府!”苏晋额上青筋一跳,怫然道。

    正这时,外头连滚带爬进来一人:“刘大人,苏知事,出事了!”

    这人是今日当差的衙役,二更天被孙印德指派去朱雀巷的,兴许是被吓着了,说得颠三倒四。

    苏晋听了个大概。

    游街途中一直有人闹事,至朱雀巷,场面彻底失控,五城兵马司的兵卫只险险护得几位官员与状元爷的安危,榜眼和探花均被掀下了马,卷进人潮里去了,甚至有人与官兵打起来,有死有伤。

    那衙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小的从未见过这阵仗,那些闹事的连皇榜都撕了,怕是要折腾个不死不休!”

    刘义褚听到有死伤,脸也白了:“孙府丞人呢?他不是早带人巡视去了么?没跟着状元爷一行人马?没帮着五城兵马司治治这群不要命的?”

    衙役道:“原是带人跟着的,可走到夫子庙,那些闹事的看到穿官服的已是六亲不认,孙大人就……”

    “混账东西!”不等他说完,刘义褚一拳砸在门柱上,也顾不上谁官大谁官小,转头看着苏晋:“你来说,该怎么办?”

    苏晋只觉从昨日到今晨,这一茬儿接着一茬儿如惊涛拍岸,撞得她太阳穴生疼,而今到了这旦夕存亡的一关,她竟奇异般冷静下来,余光里扫到一步步悄无声息退出去的晏子萋,高喝了一声:“站住!”

    伴着这一声呼喝,守在府门外的两名衙差将水火棍交叉一并,拦在晏子萋跟前。

    苏晋沉声吩咐:“来人,把她给我捆了!”

    晏子萋瞠目结舌:“你敢——”话未说完,已有衙差背着麻绳来了,他们不知眼下此人正是晏家大小姐,只以为是寻常丫鬟,三下五除二就将她捆了起来。

    苏晋又问阿齐:“马车备好了吗?把她送去太傅府。”

    晏子萋急得带了哭腔:“你这么做,就不怕得罪晏家,得罪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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