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林知夏正在吃虾仁水饺。她碗里的醋用光了,妈妈便给她倒醋,又问:“小江对你怎么样?妈不了解他,看他脾气还挺好的。”

    林知夏抓紧机会,为江逾白狂刷印象分:“江逾白的脾气非常好,非常温柔。他从没发过火,遇事沉着冷静,不骄不躁,性格稳定。他脑筋转得快,反应能力强,我喜欢和他聊天……我们聊了十年了,经常交换日记和笔记,他的文笔和他本人一样有意思。他对我一心一意……”

    林知夏差点讲出一句“他矜持含蓄,守身如玉”。

    幸好她及时刹住了。

    随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很少在父母面前提到江逾白。

    江逾白给过她那么多情感支持,她把那些支持都当作秘密埋进了心里。

    现在,林知夏开诚布公:“以前我胆子很小,江逾白经常鼓励我……”

    她嗓音渐低:“从小到大,他总是说,你很优秀,要勇敢地往前走。”

    “小江是个好孩子啊。”爸爸带着几分醉意评价道。

    妈妈的态度还不明朗:“小江有空吗,让他再来咱们家里坐坐吧,爸爸妈妈跟他聊两句,今天在机场不方便说得太细。”

    林泽秋嘴里发出一声冷笑。

    他还没告诉父母,林知夏和江逾白已经同居了。

    林知夏忽然向他投来目光。

    她的眼神清澈纯洁,像高山上消融的冰雪,他终归不忍心让她身陷僵局,稀里糊涂地就帮她隐瞒了同居的事。

    随后,更严峻的挑战到来了。

    林泽秋不得不负担起爸爸妈妈的职责。

    他必须对林知夏讲清楚,一个女孩子和男人同居的风险。

    他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

    到了深夜十点多,林知夏房间的灯光还亮着。

    林泽秋把心一横,敲响妹妹的房门,大步跨入室内,妹妹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搬来一把椅子,想和妹妹促膝长谈。

    林泽秋认真思考过了,江逾白就是凭着“温柔冷静”的性格吸引到了林知夏。如果林泽秋再一味地责备妹妹,只会把妹妹越推越远。

    因此,林泽秋一改从前凶悍严厉的态度,唇角甚至勉强挤出一丝弧度。他说:“有件事,你必须知道。”

    林知夏盯着他的脸色,打了个寒颤:“我刚回家,你别骂我了。”

    林泽秋眉头微皱:“我真没想骂你。”

    林知夏悄悄地问:“你不就是要找我聊同居的事情吗?”

    林泽秋一下子破功了。他又板起一张冷脸。

    林知夏正在画画。

    她的笔下有蓝天碧水,飞鱼海鸟。

    她的心情很好,声音很轻地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注意安全?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年纪轻轻就做舅舅,我和江逾白还没到那一步。”

    林泽秋扶着桌子站起来。

    “哥哥怎么了?”林知夏问他。

    “我走了。”林泽秋冷淡地甩下这一句话,急匆匆地离开了林知夏的卧室。

    妹妹确实很聪明。他心想,也许他根本不用担心妹妹。

    *

    腊月二十八号的那天,江逾白起了个大早。

    他收到林知夏的邀请,今天就要上门拜访林知夏的父母。

    江逾白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家人。

    叔叔立刻说:“小江,这很重要,在你未来岳父母的面前,你要好好表现。”

    婶婶提醒道:“别忘记带礼物,正式上门,不要空手去。”

    叔叔搂住婶婶的肩膀:“老婆想得好周到,我们家有什么好东西,让管家多准备几份,叔叔和婶婶帮你挑一挑。你叔叔我当年第一次去你婶婶家,没出一点错……”

    相比于叔叔婶婶的积极热情,爸爸妈妈的态度更冷静一些。爸爸让江逾白在女朋友家里保持礼貌,妈妈让他晚上早点回来,家里还有一场晚宴。

    江逾白却说:“晚上我会在他们家吃饭。”

    妈妈放下茶杯,温声道:“那好吧,你和他们家多相处一下也好。”

    当天上午,江逾白沐浴焚香,换上一套新衣服和新鞋子,拎着几袋子的贵重礼物,亲自开走一辆劳斯莱斯幻影,抵达了林知夏所在的安城小区。

    江逾白把他的劳斯莱斯停在了林知夏那栋楼的不远处。

    他拎起一大堆纸袋,承载着叔叔和婶婶的殷切期望,缓步走向林知夏的家门口。

    近两年,安城小区的车道被翻新过,路面笔直而整洁,不过,道路两边的积雪未化。林知夏穿着一双胶鞋跑出来,热情地招呼道:“你来啦,我等你好久了,你快跟我进门,我做了荔枝慕斯蛋糕。”

    林知夏话音未落,近旁又有另一辆雷克萨斯轿车驶过。

    车门打开的那一瞬,林知夏微微蹙眉。

    林知夏站在原地,一声不吭。

    江逾白正奇怪林知夏怎么了,就听她毫无感情地说了一句:“舅舅舅妈表哥,早上好。”

    第132章

    不速之客(下)

    林知夏的表哥名叫柯壮志。

    柯壮志比林知夏大一岁,正在省城某所重点大学读大三。他身高一米八出头,体形匀称,五官周正,算是一个精神小伙。

    虽然,柯壮志与林知夏是亲戚,但是,他们很多年都没见过面了。

    去年十月的某一天,柯壮志刷新朋友圈,看到他的大学同学分享了一则新闻——“天才美女的实力天花板,年仅十九岁破解世界难题”。

    柯壮志随手点进去一瞧,就窥见了林知夏的辉煌履历。

    柯壮志班上的同学留言评价道:“这个林知夏,漂亮是真漂亮,厉害是真厉害。”

    当天晚上,柯壮志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母。

    他们一家三口经过一番合计,统一意见,要跟林知夏、林泽秋修复亲属关系。

    再过一年,柯壮志就要出国留学了。他打算申请美国、英国、加拿大的几所名校——这些学校都要求他提供AcademicRefereter(学术推荐信)和PersonalStatement(自我陈述)。

    柯壮志的本科成绩并不出彩,实习与科研经历一般。要是林知夏愿意帮他牵线搭桥,联系上北大、清华、剑桥、麻省理工的教授,他的硕士申请结果肯定会好上很多。

    他希望林知夏认识的教授们能帮他写几封“学术推荐信”。

    林知夏已经在国际学术圈崭露头角,外界对她的未来发展普遍看好。她将来进了大学工作,必然是副教授起步,资源和人脉都不可同日而语,与她结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考虑到这一点,柯壮志喊了林知夏一声:“夏夏?”

    林知夏没有任何反应。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号。

    按照惯例,林知夏的父母会从腊月二十八号这一天开始休业,直到大年初三再重新开业。

    舅舅赶在今天登门造访,林知夏的观感十分微妙。

    舅妈委婉地提醒她:“夏夏,你表哥跟你说话呢。”

    舅舅锁好了他的雷克萨斯,目光不断瞥向江逾白。他出于多年来的职业习惯,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是那辆豪车的车主,扫眼又见江逾白的左手戴着一块价格高昂的手表。他忙问:“夏夏,那个男生是你什么人?”

    江逾白亮出他的名分:“你好,我是林知夏的男朋友,今天是我正式见家长的日子……”

    江逾白还没说完,舅舅打断道:“我是云深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我看你挺面熟的啊,你爸爸是不是我们的客户,姓周?”

    江逾白明白,这是一种比较简单的话术。

    陌生人初次见面,想套取对方的信息,直接问他,他不一定会回答。这时候,就可以故意提出错误的假设,等待对方的纠正。

    江逾白从容应答:“家里的事,我不太清楚,改天我回家问一问。”

    林知夏拉住江逾白的手,舅舅就跟在他们的背后,随他们一起踏入家门。舅舅又问:“你老家在省城吗?还是北京过来的?”

    江逾白像个老江湖一样与他打起太极:“你听我口音,像是哪里人?”

    “你没口音啊,”舅舅如实道,“普通话讲得标准。”

    光线昏暗的楼道里,水泥墙面刷着一层白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像是牛皮癣一样盘踞在墙上,充斥着“专业疏通管道”、“专业开锁”之类的醒目字眼。

    舅舅似乎很好心地提醒道:“这几年,全国房价在涨,夏夏,你们家要是能买房,要早买啊,选好地段,你们投资划算。”

    说完,舅舅揽过柯壮志的肩膀。

    柯壮志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扭头看着江逾白:“你在哪儿上大学?”

    这一回,江逾白没有隐瞒:“我是林知夏的同学。”

    话音刚落,林知夏推开了自家的防盗门,带进来包括江逾白和舅舅一家在内的四位客人。

    爆炒牛肉呛出的油烟味从厨房飘过来,十几平方米的客厅顿时变得拥挤又混沌。

    两台崭新的电暖器都被挪到了沙发边,还有一个座位上铺了一层羊毛软毯——这是林知夏特意为江逾白准备的位置。

    《安徒生童话》里的“豌豆公主”能感受到二十层天鹅绒被子之下的一粒豌豆。在林知夏的眼里,江逾白差不多就是“豌豆上的王子”。

    林知夏家里的沙发用了很多年,爸爸妈妈一直没舍得买新的。老沙发的表皮绽开一层,露出淡黄色的海绵,被一圈粗糙的破旧皮革包围着。

    今天早晨,林知夏拿出自己最珍惜的羊毛小毯子,遮住了破损的裂口。

    怎料,柯壮志刚好坐到了羊毛毯上。

    林知夏怔了一怔。

    这块羊毛毯,是林知夏在瑞士度假酒店里买的。她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用,只偶尔把毯子放到枕边,给她的小企鹅当被子。

    林泽秋知道,林知夏很喜欢这块小毯子。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他和柯壮志一向不对付。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他们这对表兄弟成天干仗,两人只要一相遇就会迸发浓烈的火。药味。

    林泽秋还没出声,林知夏就直说道:“表哥,你能不能站起来?把羊毛毯还给我。”

    舅妈红唇轻启,笑盈盈地说:“夏夏心直口快啊,一块毯子你跟家里人计较什么,是不是?有毯子垫着,壮壮坐得舒服……”

    舅舅也在打圆场。他借题发挥:“夏夏,秋秋,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血浓于水,舅舅舅妈今天也是专程来看你们,别计较太多了。”

    林知夏唇角微勾,笑了一下:“我要是真想和你计较,就应该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讲。”

    二十多年前,林知夏的妈妈成绩很好。但是,外公家里只供得起一个大学生,妈妈就把念大学的机会让给了舅舅。她进工厂打工,经常给舅舅寄学费和生活费。

    后来,林泽秋出生了,不幸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急需手术治疗,舅舅没出一分钱——就凭这一点,舅舅不该自居为林泽秋的“亲人”。

    至于表哥柯壮志……

    林知夏对他的印象更不好。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柯壮志经常用“心脏病”来嘲笑林泽秋,又用“怪胎”来称呼林知夏,表亲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止过。

    柯壮志甚至能让林知夏和林泽秋放弃内部斗争,兄妹二人会变得空前团结。

    回忆起年幼时的种种往事,林知夏的语气更强硬:“请你起来,别坐我的东西。”

    林知夏的爸爸去超市库房拿饮料了,而妈妈正在厨房里开着抽油烟机忙活。

    爸爸妈妈都不在客厅,没人能管得住林知夏。

    林知夏动手拽住了羊毛毯的一角——这让柯壮志格外难堪,他作为客人,怎么能被主人如此粗暴地对待?连个好一点的坐垫都轮不上?

    柯壮志年轻气盛。他心间憋着一股气,使劲压住毯子的另一侧。

    然而,下一秒,江逾白和林泽秋都帮了林知夏一把,他们三人齐心合力猛然抽走羊毛毯,柯壮志差点从沙发上摔下来。柯壮志扶紧沙发,面色涨得通红,又惊又怒道:“至于吗你们,就这一条毯子!”

    林泽秋嗤笑一声:“就这一条毯子,你不还给我妹妹,还得跟她抢?”

    林泽秋原本不想闹得太难堪。他在互联网公司实习了快一年,学到一点人际交往的诀窍,平常都会尽量避免与人产生正面冲突。更何况,快过年了,家里吵吵闹闹的,会让爸爸妈妈烦心。

    林泽秋稍微偏过头,却见舅妈脸上摆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她目光如刀般狠狠地剜了林知夏一眼。

    林泽秋心头有一把火“蹭”地一下冒了出来,顾不上什么“面子里子”,再难听的话也敢说。

    他看着柯壮志:“光长年龄不长脑子,叫你还毯子你不还,叫你别来我家你偏来,说吧,今天又有什么事?早点说完早点滚。”

    柯壮志急火攻心。

    外头天寒地冻的,柯壮志和父母准备了礼物,跑来姑妈家拜年,连个座位都不能坐,还要被林泽秋羞辱。

    这么多年来,林泽秋的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在柯壮志的面前始终抬不起头,而现在,风水轮流转,柯壮志气得冒烟,张口就骂:“给你脸了,我瞧得上你那块毯子?”

    林泽秋骂得更凶:“瞧不上还不赶紧滚?”

    江逾白与林泽秋统一战线,不过江逾白的措词更客气一些:“我送你们出门。”

    柯壮志以为江逾白性子更软,便拿他出气:“你是哪位?”

    江逾白忽然笑了一声:“我是普通人,三岁后去别人家里做客,就不会再乱翻乱动乱讲话。”

    林泽秋又加了一把火:“柯壮志,今年几岁了?”

    江逾白应声道:“猜不出来。”

    林泽秋爽朗一笑。

    这种不带脏字的挑衅方式,为林泽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和江逾白无师自通地一唱一和,让林知夏惊讶到无话可说。

    江逾白与林泽秋原本是水火不容的严峻关系,而现在他们配合默契,就像演练了许多年一样。柯壮志一张嘴敌不过他们二人,他被反复捶打,气得肚子都饱了。

    舅舅见多了客户纠纷,不急不慢地插了一句话:“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孩子别吵了,都坐都坐,一家人怎么能说两家话……”他亲自去了一趟厨房:“老妹,老妹?”

    这一喊,就把林知夏的妈妈叫出来了。

    妈妈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瞧着客厅里的几个人,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她说:“大哥,你到我家串门,好歹先打个电话。”

    舅舅笑意不减:“老妹,我们兄妹是亲人。亲人不用来虚的,没事就该上我家坐坐,这两年我工作不忙……”

    妈妈却说:“我忙啊。”

    林知夏义正辞严地附和道:“就是!”

    舅舅抬手,想摸她的脑袋,却被她躲开了。

    舅舅的左手悬在半空中,面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舅妈也走过来,安抚道:“夏夏,舅舅舅妈总念着你呢,你在国外读书,我们还想托人托关系去看看你呢,给你带点吃的用的。大家亲戚一场,互相帮个忙啊,应该的嘛……你激动个什么劲嘛。”

    舅妈的肩上斜挎着皮包。

    她拉开皮包的金属拉链,取出一只纪梵希的包装袋,袋子里装着一管口红和一盘眼影。她说:“收下吧,女孩子就是要多化妆,多打扮,舅妈没有女儿,想要个女儿……”

    林知夏并未接受舅妈的好意。

    当着全家人的面,林知夏问出了埋藏心底多年的问题:“当年我哥哥生病了,你们为什么一点忙都不帮?要不是爸爸妈妈坚持,我现在就没有哥哥了。”

    舅妈脸色微变。

    林知夏穷追不舍:“你是不是要说,‘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妈妈为什么要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舅舅?我小时候,每次回老家,你都要对我说,你们家很有钱,能去全世界各地旅游……”

    舅妈矢口否认:“你记错了,我不会讲那种话啊。”

    柯壮志帮着他妈妈辩解:“林知夏,你做梦的吧,黑锅都往我妈头上扣。”

    林知夏盯着他:“你才做梦,我什么都记得,包括你讲过的每一句话。”

    柯壮志竟然被她的眼神逼得后退两步:“不是,林知夏,你这钻牛角尖了,你小时候没骂过人?没讲过脏话?就你哥骂我的话,比泼妇骂街还难听。”

    林知夏反问:“那又怎样?”

    江逾白作为外人,其实不方便插手林知夏的家务事。这一屋子的人,除了他以外,都有正儿八经的亲缘关系。他安静地听完前因后果,就把焦点转移到了另一个方向:“当年欠的钱,结清了吗?”

    听他这么一提醒,林知夏立马说:“就是!你们还欠我家钱!什么时候还钱?”

    林泽秋冷嘲热讽道:“林知夏刚才第一个问题,你们怎么不吱声?都不愿意说,我来说吧,你们欠钱不还也无所谓,巴不得我早死早超生。”

    “秋秋!”妈妈严厉地制止他,“大过年的,别讲这些话。”

    舅舅的声音从嗓子眼里滚出来:“我后悔过,秋秋,舅舅真后悔过。那年冬天,你刚出生,我刚毕业,你外公外婆高血压,要买药,我手头紧,在省城不认识人,扎不下根……你妈妈给过我的钱,几十块几十块,也不多,应个急。”

    江逾白和林知夏对视一眼,心神领会。

    江逾白打断了舅舅的话:“我学经济的,那个年代的几十块,相当于今天的几千块。”

    舅舅长叹一声:“舅舅当年犯了错,这不就想改了吗?我们虽然是两家人,你妈妈还和我一个姓……”

    恰在此时,正门被人打开。

    林知夏的爸爸回来了。

    林知夏喊道:“爸爸!”

    爸爸抱着几瓶橙汁、可乐和牛奶,嘴里“嘶”了一声:“来了这么多人?”

    江逾白和他打了一声招呼,还从他手中接过沉重的饮料瓶,俨然是个斯文、礼貌、懂事的好青年。

    屋子的正门敞得大开,林泽秋一脚抵住门缝,扭头对舅舅说:“你们回去吧,别在我家待着,我眼不见心不烦。”

    儿子的言行如此粗野狂躁,这让爸爸的肢体动作僵硬了几分。爸爸瞥了一眼妈妈,妈妈并未阻止林泽秋,他心头就有数了。

    爸爸说:“对不住啊,大舅哥,我家今天还有别的客人。”

    江逾白捡起地上的红酒和茶叶——这是舅舅一家带来的礼品。他将那些东西递给柯壮志,柯壮志一把扯过塑料袋,江逾白又对他说:“你今天来找林知夏,是为了出国留学?”

    柯壮志心中暗惊,没料到江逾白能猜中他的意图。

    其实也不难猜。

    从刚才的对话中,江逾白推测出舅舅和舅妈很重视柯壮志的学历——仅仅是重视学历,并非重视教育。

    江逾白貌似好心地低声劝诫道:“别想走捷径,努力靠自己吧。你找北大和剑桥的教授,能和他们聊什么?”

    柯壮志抬头,和江逾白四目相对。

    柯壮志心想:这小子,在林知夏爸妈面前装乖,实际是个很会膈应人的角色。他手里这一袋绿茶,真该送给这小子。

    柯壮志深吸一口寒气。他拎着那两袋礼物,跟着他爸妈踏出林知夏的家门。

    外面又在下雪。

    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雾霭迷蒙,林知夏倚在门边,又说了一声:“舅舅,你要是真后悔过,就别再联系我们了,这不是钱的问题,感情早就断了,补救也没有用了。”

    舅舅的背影停顿了一个片刻。

    但他没有回头。

    他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拉着老婆,走向了苍白的雪景中。

    *

    送走那一家不速之客,林泽秋的心情变好了。他缓缓地关门,吐出一口浊气,江逾白又问他:“我今天能不能加你微信?”

    林泽秋瞥他一眼,想起他对林知夏的保护度,莫名其妙地答应道:“好,你加吧。”

    第133章

    第五阶段的终篇

    江逾白向林泽秋发起了微信好友的添加申请。

    添加成功以后,江逾白坐在沙发上,左手微微遮挡屏幕,右手点击键盘,将林泽秋备注为“大舅哥”。

    林知夏凑过来偷看他。

    江逾白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林知夏的脸上。他看见她浓密的眼睫毛眨了眨,白嫩的脸颊泛出一点粉色,她小声说:“你别让我哥哥发现了。”又问:“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江逾白的声音比她更轻:“夏夏。”

    林知夏略显羞涩:“我还以为,你会叫我夏夏老婆。”

    江逾白笑了笑:“我马上改。”

    林知夏搭住他的手机:“不要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逾白却说:“我有这个意思。”

    江逾白和林知夏窃窃私语的时候,林泽秋就站在一旁观察他们二人。不知道为什么,林泽秋的脑海里蓦地闪现柯壮志临走前含恨骂出来的一句“绿茶”。

    如果“妹夫”是一种满分一百的考评制度,林泽秋暂时可以给江逾白打六十分——刚刚及格的成绩,多一分都不行。

    但是,林泽秋的爸爸妈妈对江逾白的印象似乎越来越好了。

    午饭的餐桌上,爸爸给江逾白夹了两次菜,妈妈问了江逾白不少问题。江逾白始终保持着极好的耐心。他语气温和,谈吐风趣,哪怕涉及到“你觉得林知夏的舅舅和舅妈怎么样”这种危险的话题,他也能巧妙地化解尴尬,既给舅舅一家留面子,又很向着林知夏。

    *

    这天下午,雪停了,天色初晴,阳光耀眼,林知夏的爸爸在阳台上翻晒萝卜干,林泽秋动作利落地帮忙。江逾白为了表现自己,主动去厨房洗碗。

    江逾白几乎从来不做家务活。他不小心摔了一只碗,碎瓷片洒了满地。

    林知夏第一个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她跑过来想帮江逾白,他立刻制止:“别过来,我收拾。”

    江逾白捡完大块的碎片,又用笤帚和簸箕扫地。

    林知夏一直盯着他。他自嘲道:“我笨手笨脚的,你别嫌弃。”

    林知夏一脚跨进厨房:“你才不笨呢,你特别好,善良又聪明。”

    江逾白俯身靠近她。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叭”地一声亲了他的侧脸。

    江逾白充满干劲地继续洗碗。他站在水槽之前,一边仔仔细细地刷锅,一边扫视厨房的环境。他看见瓷砖上的裂缝,缠着胶布的水管,泛着铁锈的灶台,墙皮脱落的窗框……他还想起林知夏在日记里写过,她妈妈有风湿性关节炎,到了每年的梅雨季节,他们家的地板和墙面都会反潮,妈妈的身体就不太舒服。因此,林知夏和林泽秋都迫切地想要搬家。

    江逾白打算在大学城附近入手一套大平层,面积不用太大,七百多平方米就够了。毛坯房装修差不多要一年的时间,等林知夏做完博士后,回到省城担任教职,她就可以直接入住。

    大学城坐落于本市的主城区,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此处有一片高级住宅区,楼盘售价极高,住户非富即贵,光是一个停车位就价格不菲。

    江逾白看中了“私人定制”的顶层豪宅,随房附赠“空中花园”。秘书们帮他整理了几套设计方案,打印在铜版纸上,装订成册,共有四册。

    *

    春节假期结束之后,江逾白和林知夏再度前往英国。

    林知夏休整了短短一天,便迫不及待地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她的科研事业。如同林知夏预料的那样,导师为她开创了先河,允许她在今年十月份博士毕业。

    组里的同学们听见消息,纷纷向她表示祝贺。

    林知夏越发期待她年满二十岁之后的人生。她偶尔会浏览省城的房屋信息,盘算着自己小金库里的储蓄额,还会在网上查找沙发、桌子、台灯等等家居用品的价格。

    有那么几次,江逾白来找林知夏时,恰好见到她在挑选沙发。

    某天夜里,江逾白抱着四本描述装修方案的图册,敲开了林知夏的卧室门。

    林知夏刚刚洗完澡。她双眼水汪汪,脸色红扑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鬼使神差地直说道:“我想给你买一套房子。”

    “给我买房子?”林知夏却说,“我准备自己买呀。”

    江逾白拐弯抹角地试探她:“你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

    林知夏哈哈一笑:“我有很多奖金,前几天才收到邮件,学院又要给我发钱了。”

    江逾白没有说话。他把四本厚重的册子放在了她的书桌上。

    林知夏翻开其中一本,瞧见广阔的客厅、高悬的天花板、全景落地窗外的城市景观。她惊叹道:“好漂亮。”

    江逾白谨慎地询问:“喜欢吗?”

    林知夏坐在书桌前,江逾白坐到她的身边。他们就像一对未婚夫妻一样规划着将来的住所。林知夏好奇地着每一页的内容,怎么也翻不到尽头,她不禁问道:“这个房子有多大?”

    “还行,不算很大,”江逾白评价道,“居住面积七百九十四平方米,将近八百。”

    林知夏瞬间呆住,心想:八百平方米,不算大房子吗?

    但她随后又记起,江逾白是在一座庄园里长大的,对比之下,八百平方米的豪宅确实不算很大。

    这座豪宅还自带“空中花园”,林知夏自言自语道:“我听说过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古代世界的七大奇迹之一,据说巴比伦的国王为了讨他王妃的欢心,按照王妃的意思,特意给王妃修建了一座空中花园。”

    江逾白翻开另一本图册:“不止这一座花园,所有配套设施都可以按你的意思来设计。”

    林知夏思考一阵,双手托腮:“嗯……还是算了,这是你的房子,你来决定装修风格,我有空就去你家住几天。”

    江逾白搭在纸页上的手指一顿:“你说过,等你工作了,我们会住在一起。”

    “是的。”林知夏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江逾白的声调更低沉:“春节那几天,晚上没抱着你,我睡得不太好。”

    林知夏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我马上要去美国做博士后,你要回国工作,你晚上怎么办呢?”

    江逾白拍了一下自己的腿,林知夏轻车熟路地坐到他的腿上。他单手搂着她的腰,一边亲她一边说:“我在家等你回来。”亲吻持续了很久,室内的温度仿佛升高了,闷热的空气让林知夏的头脑变得不够清醒,这时江逾白再问她要不要和他同住,她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心底的念头却没改变——她肯定还是要自己买房的。

    *

    转眼间,二月过完了,三月开春,草地上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学校的平静生活一如既往。

    实验室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林知夏开心之余,又挂念起温旗的状况。

    三月的某一场晨会上,温旗被导师委婉地批评了——导师认为,从去年九月份开始,温旗不仅没有实验产出,也没有认真读过任何一篇新论文,更没有完成导师给他制定的任务。

    林知夏有些担心,再这样下去,温旗恐怕无法通过博士生的阶段性答辩。

    林知夏找到组里的几个同学,大家合计一阵,决定上门拜访温旗,就连印度学姐Aishwarya都加入了他们,这让林知夏始料未及,她以为印度学姐对温旗的观感很差。

    三月初的某一个周六清晨,林知夏和她的同学们敲响了温旗的房门。他们等了十几秒钟,温旗慢吞吞地现身了——他刚醒不久,胡子拉碴,穿着睡衣,不过看上去还算是整洁干净。

    “早上好!”林知夏朝气蓬勃。

    温旗老气横秋:“早上好……”

    林知夏拎起手里的塑料袋:“我们都带了一些礼物。今年我回国过春节,妈妈给我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这里有几袋茶树菇、小银鱼、核桃仁和葡萄干……全部送给你。”

    温旗听得一愣。

    吴品妍从林知夏背后探出头来:“学长!”

    吴品妍是林知夏教过的本科生。她成绩优异,才思敏捷,研究方向十分新颖。今年一月份,她就收到了博士录取通知书,即将在十月份成为一名与温旗同组的女博士。

    吴品妍是台北人。今年春节,她也回家过年了。她送给温旗几盒老家特产的凤凰酥、金月娘、还有花生蛋卷。她说:“学长!尝尝看!超美味的!”

    温旗后退一步。

    同胞们的热情让他招架不住。

    客人们陆续走进他的房间,站在房子的中央,打量他的物品陈设。他给林知夏、吴品妍分别搬来一把椅子,邀请她们落座。

    吴品妍就问:“你能和人聊天吗?”

    温旗说:“能。”

    林知夏开门见山:“你的医生有没有和你聊过,你最近怎么样了?”

    温旗的视线瞥向后侧。今天到场的客人里,除了林知夏和吴品妍以外,其余一干人等都不会讲中文,而林知夏却用中文和他聊天,大家显然提前商量好了。他自认和这些同学交情不深——除了林知夏,他和林知夏确实讲过不少话,但也是他单方面地听林知夏滔滔不绝。

    同学们传递过来的善意,反倒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说:“我在好转。”

    林知夏又问:“那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

    吴品妍附和道:“对呀,什么情况?”

    温旗猜测,林知夏正在隐晦地问他为什么没有任何科研进展。他和林知夏同时入学,短短一年半过去,林知夏马上就要毕业了,而他却陷入了漫长的倦怠期。

    林知夏等了很久,久到其他同学都开始玩手机了,吴品妍望着窗外发呆,鸽子停在窗台前“咕咕”地叫着,桌上的一杯热茶逐渐变凉,温旗才开口说:“我想退学。”

    他平心静气地说:“和别人无关,是我的决定。”

    林知夏尚在沉思,吴品妍小声问:“退学?学长确定吗?”

    温旗身上其实有一些积极的变化,通过心理医生的治疗,他能和别人正常交流,但也是这种交流,让他忍不住反思道:“我不适合读博。”

    他对科研事业的热爱度不够,他的读博经历枯燥又乏味,需要一个调整的过程。

    林知夏却误解了温旗的意思。

    林知夏以为,苗丹怡事件的影响力还在,温旗决定彻底放弃社交。

    林知夏诚心诚意地鼓励他:“你的机会还有很多,你这么年轻……”

    温旗却说:“不是所有博士生都能毕业。”

    林知夏竟然表扬他:“你好坦然,你成长了。”

    温旗拿出一套珍藏的杯具,给今日到访的客人们泡茶。

    林知夏仍在对他旁敲侧击:“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你读博不是为了提升学历,是为了做研究……”

    温旗忽然用英语询问在场所有人:“WhydidyouchoosetodoaPhD(你为什么读博)?”

    印度学姐问他干嘛这么问,他坦然地自称,因为他下周就要退学了。导师的话,让他恍然醒悟,与其留在学校浪费时间,不如早点收拾东西,回家工作。

    学姐似乎听说了温旗的故事,随即又问,他是不是因为恋情失败而放弃人生?

    温旗连忙否认。

    林知夏帮他解释,他的恋情从未开始,因而谈不上失败。

    学姐扯过一把椅子,摆在温旗的面前,命令他坐下。

    学姐告诉温旗,从他刚进组开始,她就看好他的发展,导师为什么如此关注温旗的晨会报告?因为导师也很器重他。

    “是的,”林知夏用中文附和道,“读博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博士生看文献、做实验、写代码,不一定能做出像样的东西,但是,探索未知领域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讲到这里,林知夏隐隐约约猜出了温旗的心思。

    林知夏试探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被女孩子骗了感情,就是因为你读博了,整天钻研学术,不擅长交际,才会被她挑中,成为倒霉的受害者?”

    温旗略微低下头,拖鞋的鞋尖摩擦地毯,动作就像磨爪的小狗。

    但他低声说:“我不是你。我对学习没兴趣,被推着走到今天,我累了。”

    林知夏终于能完全理解他的心态。

    她总结道:“对你而言,科研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而不是让你感到快乐的一件事……可是你很聪明呀。”

    温旗却说:“你是真正聪明。”

    林知夏给他讲了一个科幻故事。

    “这是我最喜欢的科幻故事,”林知夏介绍道,“故事的主角死于一场车祸,死后他升上天堂,见到了上帝……”

    “我……不信教。”温旗打断道。

    林知夏却说:“这个故事和宗教无关。”

    温旗搓了一把脸:“然后?”

    林知夏继续说:“然后,主角见到了上帝,上帝告诉他,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他自己的转世——他是耶稣本身,也是耶稣的忠诚信徒,他是希特勒本人,也是希特勒的刀下亡魂。他的生命意义就在于‘体验’,他一边经历人生,一边获取各种感受,所有人生都成了积累经验的过程[1]。”

    温旗沉默了,吴品妍也沉默了。

    林知夏试着宽慰温旗:“无论你走哪条路,都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你不用跟我比较,也许我就是你,你也是我,我们都在为人类集体智慧做贡献。”

    温旗评价道:“你……气量很大。”

    “没有啦,”林知夏依然谦虚道,“你不怎么说话,我只能跟你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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