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顾青裳叹道:“这次出门,我还要妹子别靠着青城令牌便宜行事,凡事需得靠自己,谁知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道,“真想做点事情,巴不得别给人知道自己是谁,藏着掖着,生怕暴露身份。这年头,想做点好事比乌龟还缩得紧。”

    她苦笑道:“妹子想来也很憋屈吧。”

    李景风笑道:“是有些难。等以后你跟小妹打出名号了,青城衡山两位女侠,学着三爷那样行侠仗义,就没这么多困难了。”

    “看小妹怎么想了。”顾青裳伸出手,李景风一愣,与她握手。顾青裳笑道:“你这人难得,你要死了,估计我也会难过一阵子。千万保重。”

    李景风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我琢磨了一堆大道理,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摇了摇头,笑得爽朗几分,道,“放心,练成绝世神功之前,我定会保重。”

    话已至此,不需多言,两人返回屋中,待要收拾一番,让顾青裳带着沈未辰去城中求医。谁知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顾青裳惊道:“有人来了!”李景风一愣,细听时,门外果然脚步杂踏,似乎来了不少人。

    顾青裳道:“没骑马,不是铁剑银卫?”

    只听小屋外有人问道:“请问里头是李景风李兄弟吗?”

    沈未辰也是心惊不已,问道:“门外是谁?”

    顾青裳摇头,李景风高声道:“外面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在下是夜榜的人!”门外那人的声音听着年轻,“我与阁下有过一面之缘!”

    听说是夜榜之人,沈未辰与顾青裳不由得一惊。沈未辰伸手要拿凤凰,小腹却是一阵剧痛,只觉头晕目眩,竟起身不能。顾青裳忙按住她道:“妹子别急,还有我。”转头道,“衡山顾青裳,敢问先生,是收金买命来了吗?”

    屋外那人道:“不是!打从李兄弟进了甘肃,我们就盯上他了,只是顾忌沈大小姐武功盖世,这才不敢冒头。眼下时机到了,特来拜会!”

    李景风高声道:“我不认识什么夜榜的人!”

    “在下冷刀李追,福居馆外也曾见过沈大小姐!”屋外人说道。

    冷刀李追,就是杀了福居馆掌柜那人?李景风大声道:“你是来灭口的?”

    屋外人道:“我家主人想请你去做客,不害你性命。且随我来!”

    沈未辰咬着牙,问道:“若……若是不肯呢?”

    屋外人道:“沈姑娘,你现在保不住李兄弟。夜榜也不做赔本的买卖,何苦为难?”

    门外显然不只一人,若真要捉人,只怕凭顾青裳一人难以抵挡,李景风更不想为两人添麻烦,起身道:“我跟你们去!”

    沈未辰大急,顾不得伤势,起身抓住李景风手臂,道:“你这不是……去送死吗?”她伤口剧痛,体力流失,脸色惨白。

    李景风与她分别,心中万般不舍,但终有一别。这十数日与她同行,李景风实已心满意足,分别早晚也无差别。

    顾青裳拉住他道:“你别冒险!”

    屋外人道:“李兄弟,你出来吧!别让我们进去请你!”

    李景风道:“照顾小妹。天水城不远,你们先过去。”又道,“小妹,保重。”说完推开门。顾青裳望出去,门外站着十几名壮汉,服色各异,各自提着灯笼,为首一人佩着一把漆黑的刀,与彭小丐的黑刀却不相同,只是刀鞘漆黑罢了。

    顾青裳心中一惊,来人比自己意料中更多,只凭自己与李景风两人,当真无法抗衡。若在平时,大不了拼命杀出,可此时还有个重伤的沈未辰要照顾。

    虽说不伤性命,可夜榜的承诺谁会当真?此去不知生死如何。沈未辰自知无力拦阻,不由得心中一恸,顾青裳也自咬牙切齿。

    屋外朔风阵阵,扬起漫漫黄沙,李景风跟着那群壮汉渐行渐远,灯笼的火光在暗夜中渐渐稀微,终至不见。

    第91章

    夜黑风高

    跟来的人一共有十二个,各自提着一盏脂皮灯笼,前后左右簇拥着李景风,倒似保护着大老爷似的。今日晴朗少云,月光映着道路,加上这些灯笼,把身前左右五丈方圆照得跟白天一样。

    为首的是冷刀李追,一年多不见,李景风渐渐忘记这仇人的模样,此时勾起回忆,福居馆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重又浮现。对绝大多数江湖人来说,或者在九大家治下,夜榜的任务里,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谋杀,但对李景风来说,那却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生死关头。那日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年纪轻轻就会像只蝼蚁似的死在一间破落客栈里。也是在那天,他首次见到沈未辰,就此一见钟情。

    要再说起来,打从夜榜派出箭似光阴——这名字还是二哥在船上告诉他的——刺杀点苍使者,伪装成瞎子蛰伏于福居馆时,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你为什么要杀掌柜的?”李景风冷不丁来上这一句,“他就是个普通掌柜,又不认识什么人,也指证不了谁。”

    “我不知道这么多。”李追没回头看他,语气也是冷冷淡淡的,像是随口回答李景风一个不重要的问题似的。

    李景风没再说话。这段路很长,这些人似乎也不打算骑马,根据他们之前所言,似乎早在自己一行人进入甘肃时就盯上他了,也不知是怎样监视的。他心里盘算了会,他得罪的都是大门派,应该不会为了杀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去商请夜榜。听他们所言,是请自己去作客,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做夜榜的客人?

    走了快一个时辰,李景风下午刚经一场恶斗,还未充分歇息,不由觉得有些疲了。这些人沿途也不说话,气氛虽不至于凝重,却着实不舒服。

    约摸走了十余里,后边两名壮汉忽地停步。李景风回头望去,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道旁,提着灯笼守着来路,瞧着是把风模样,他于是知道目的地将要到了。

    目的地是间大屋,从一旁荒废的马厩瞧来,应是个废弃驿站,里头漆黑一片。一行人停在屋前,两人站至老驿站对面路旁,四人绕至屋后,另有两名脚下不停,又向前走出五十余丈才停步,暗夜中仅存隐约可见的细微火光。当然,那是对普通人而言,对李景风来说,既然有灯火,这样的距离便足够看得明白,这前后各两人的配置乃是把风之用,若是遇着尴尬人路过,灯火便是信号。

    李追与另一名壮汉守在门口,示意李景风进入。老驿站里弥漫着灰尘的气味。说起来,灰尘并没有气味,但李景风吸着鼻头有些发痒。北方的干冷天气维持住这破旧驿站仅存的尊严,没让它透出腐朽的酸臭,里头能拆的东西大抵都拆光了,空荡荡的连盏油灯都没,只有微弱的月光与门外两盏灯笼的微光从门窗透入。

    黑暗中,一条人影正坐在地上,嘴里嚼个不停。他面前放着两个酒杯跟一个小坛子,还有一封油纸,盛着几块肉干。

    “招待不周,请坐、请坐。”那人见李景风进来,囫囵一口将肉干吞下,伸手在棉袄上抹了抹,示意李景风坐下。李景风见那人约摸四十来岁,额骨与脸颊方正,下巴却是突出,像是个五边形,鼻尖处有道小疤,穿件厚重的黑棉袄。

    “要不要喝点酒暖身。”那人道。这声音平稳敦厚,倒像是个寻常生意人,要不是鼻尖上那块疤突兀,路上撞着,谁能想到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

    李景风坐了下来,地板上有些湿,他也不以为意。他今天刚经历了比死还痛的煎熬,早将生死看淡,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抵抗无用,不如看看对方大费周章找来自己有什么目的。

    只是对方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捉摸不透。

    那人倒了一杯酒,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接过饮下,但觉香味浓烈。他不是个善品之人,不分优劣,但毕竟当过店小二,知道是上好的白干,与这破驿站当真不搭。

    他本已走得满身大汗,酒入喉中,更觉温热,也稍稍舒缓了口渴。

    那人又问道:“吃点?”

    李景风拿起一块肉干,放进嘴里,只觉入口香甜,比崆峒铁剑银卫发放的干粮好上许多,只比青城船上朱大夫垂涎的那些肉干稍次。

    “有水吗?”李景风问。他走了一晚,口干舌燥,又不想喝醉。

    那人笑道:“拿水来!”

    门外走进一人,递上皮囊,李景风接过,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将皮囊递还,道:“多谢。”对方接过皮囊,又回去门口站着。

    “李兄弟真有胆色,果然是少年英雄。”屋内那人似乎对李景风很满意,“莫怪能在重重守卫中击杀秦伯阳。”

    “你们找我做什么?要杀我?”李景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客套,单刀直入地问。

    “在下姓黑,你叫我小掌柜便是。”那人道,“兄弟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拐弯抹角。兄弟现在身上背着崆峒、泰山两个门派的仇名状,还有华山、嵩山的通缉,天下虽大,想找个容身之处却难,尤其是北方。小兄弟这一路走来,应当遇到不少麻烦吧?”

    小掌柜接着道:“夜榜虽小,却愿意提供一席之地,供小兄弟栖身。”

    夜榜找上自己,李景风既讶异也不讶异。他早听说夜榜会召集一些亡命徒,那些被九大家通缉的,或者因某些原因不被待见的,都会投靠夜榜。讶异的则是,自己武功算不上高明,这样的人夜榜也会有兴趣?

    “我不会加入夜榜。”李景风摇头道,“没兴趣。”

    “李兄弟且不忙着拒绝,毕竟在下来得蹊跷,李兄弟自然有疑心,且听在下分剖分剖,讲些道理。”那小掌柜连说话口气都像生意人。他倒了杯酒放在嘴边轻啜,接着问道:“李兄弟有什么志向?不妨说出来一参,也好让在下替你琢磨琢磨。”

    “我没什么志向,就想四处走走。”李景风道。

    “在下听说李兄弟刺杀秦掌门是出于义愤。”小掌柜道,“就为了一名守卫、一名老父亲,这样的好汉,这世道罕见了。倒不是好心人绝了根,世道再乱,好心人总有几个,何况眼下还是太平年代。”

    “可这些人怎么都不见了?”小掌柜问道。

    李景风心下讶异,他杀秦伯阳一事原是天下皆知,但这人竟知道自己是为奚家父子报仇。他早听说夜榜探子遍布九大家,果然无孔不入,于是道:“好人怎会不见?好人多着呢。你们是坏人,自然就觉得世上都是坏人。”

    “古道热肠人人有,爱打抱不平,如兄弟这样的人,能活得长久的却没有。有些人没本事,惹了灾殃没熬过;有些人学了点本事,因着仗义得罪门派,也走了。千里挑,万里选,枉死了许多的好人。当中有运气好,本事好的,活下来,干了大事,我们才认得。剩下那些,就像死在田沟里的老鼠,活着时你还能见着几只,等死时全无声无息,连尸体都找不着。”

    “兄弟,恕在下直言,您不是活下来那个,您是还没死那个。您若在这一路上横死,也就平平无奇,不值一书。只有那万千人中好运活下来又干了大事的好人,才是传奇、英雄。话本里的人物。五十年前,活下来的那个人叫彭老丐;五十年后,那个人叫齐三爷。靠的是什么?还是权势。江西总舵的身份,崆峒武部总指,掌门的亲弟弟。”

    “这世上想办好事,权势、武功、钱财,这三样东西最少得有一样。”小掌柜道,“你一样也无。瞧你,身上多少伤。”

    李景风今日历经两场大战,身上带着伤,此时还因着伤口有些不适。

    “这般跌跌撞撞,走不远。”小掌柜仰头将酒一口喝尽,为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李景风倒了一杯。李景风伸手拦住他道:“我不喝了。”

    小掌柜缩回手,见李景风默然不语,接着又道:“实不相瞒,夜榜也有几个如兄弟一般的人物。九大家的世道,当好人得缩着头。兄弟若想诛恶扬善,恶在哪,善在哪,兄弟可知晓?人情世故,恩仇交缠,有些事不好分剖是非,有些脏污藏在沟缝里,不眯着眼都瞧不着。夜榜的针遍布天下,能帮你这个忙。”

    “夜榜的针”便是指眼线,多半藏于市井之中,遍布天下。当初福居馆的大厨老张便是夜榜的针之一。这样说起来,萧公子跟夜榜的人往来密切,难保不会透露情报给夜榜,那也算得上是针了。

    一念及此,李景风登时恍然,极可能是萧情故为了救自己,想给自己一个安身之处,这才让夜榜找上自己。

    “夜榜虽是恶名昭彰,但在下敢扬言,所杀之人最少有七成死有余辜。兄弟若不想违背良心,就接那些该死之人的人头,各取所需,不是挺好?”小掌柜道。

    李景风忽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小掌柜,问道:“七成死有余辜,那剩下的三成又凭什么要死?福居馆的掌柜又凭什么要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掌柜道,“李兄弟亡命天涯,不就为了快意恩仇?夜榜能帮你这个忙,让你既有安身之处,又能诛杀恶人。”

    “我不是干大事的人,干大事的是那些有本事的好人。我干的是小事,只管我能见到的。”李景风道,“如果连做小事都要不拘小节,那世上谁还理会小节?”

    小掌柜道:“杀嵩山派副掌门还不算大事?你今日还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还不算大事?”

    “我只是替奚家父子报仇,”李景风道,“还有通知我兄弟逃走,就这两件小事。”

    小掌柜眯着眼,打量着李景风,半晌,忽地一笑道:“在下懂了。”

    他伸出手,李景风犹豫了一会,也伸手与他一握,口中却道:“你瞧得起我,招我入伙,这是礼貌,不是交朋友。”

    小掌柜道:“在下晓得。”又问,“兄弟认得路?需要找个人送你一程吗?”

    李景风道:“那个冷刀李追与我有仇,他杀了掌柜的,我曾立誓杀他。”

    小掌柜沉默半晌,李景风这话看似答非所问,意思却明白。于是问道:“这是小兄弟你自己要的?”

    李景风点点头。他忽地发觉小掌柜这张有些古怪的五角脸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用不知什么东西垫高了两颊与下颚,再扑上粉,昏暗灯光下便瞧不清楚。他曾听大哥与朱门殇聊起过,这便是传说中的易容术,说穿了也就是利用视线不明,混淆过关罢了,真放在朗朗乾坤下,只怕早被拆穿。这样说来,鼻尖上这块伤疤也不见得是真的。

    小掌柜道:“那在下告退了,不劳相送。万请留步,留步。”他哈腰鞠躬,转身就走。

    李景风问道:“是萧公子请你来找我的吗?”小掌柜也不回话,牵走了马厩中唯一一匹马,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远,小掌柜自是越去越远了。

    李景风走至门外,那一行人早已离去,只余下李追一人。李追问:“小掌柜要我送你一程,你要去哪?”

    “往西。”李景风道:“我想往西走。”

    李追点点头,道:“挺合适的。”

    李追将灯笼挂在门口,灯笼朝内,这模样哪像是要走的样子?李景风也不管他,将留在地上的酒坛酒杯收拾至一旁。

    李追忽道:“等等。”说着走上前,俯身抱起酒坛,咕噜噜喝了几口,嘘了一大口气道,“好酒,别糟踏了。”

    李景风靠在墙边,等他喝完酒,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或许今日自己还是托大了,但李追若走了,以后又要去哪里找他?

    “是谁让你去杀掌柜的?”李景风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收钱,办事,夜榜大多是这样干活。”李追喝着酒,啃着肉干,像是饿了好一阵似的。他瞧着不穷,或许是因为要请来李景风,耽搁了晚饭,李景风没有细问,这也不是他关心的事。

    他问了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加入夜榜?”李景风问,他是真的好奇,“你有本事,到了门派也有职缺,就算沦为保镖护院,也不至于饿死。”

    似是料不着李景风有此一问,李追愣了会,吞下口中肉干,这才道:“来钱快,干活不累。”他索性坐下,接着道,“我是天水人,星宿派掌门范知鸣的私生子,养父姓李,三爷的侄女婿还是我异母哥哥。那些嫡系的什么都有,我是私生子,我娘又是被半胁迫才从了范老头,养父都不知道我是便宜儿子,估计几个哥哥姐姐也不知道。”

    “范老头怕我抖出他的丑事,使了绊子,甘肃这一带的门派都不肯收容我,我得离家才能找着靠山。这一口气过不去,就加入了夜榜。”他把剩下的肉干一扫而尽,犹不知足地砸吧着手指。他的舌头很长,像蛇似的卷着手指,眼睛却望向李景风:“有本事的去夜榜,没本事的就落草为寇,就这么简单。”

    李景风轻轻挑了挑眉,估计着那群人应已走远,握紧了初衷,手心冒着冷汗。

    “上路了。”李追抽出钢刀。李景风拒绝加入夜榜,以小掌柜身份,自然是越少人见过越好。但夜榜已答应不杀李景风。收金买命的行当最重信誉,不然谁信得过?但如今是对方主动挑衅,就算不得是夜榜背约。

    他没小瞧李景风,单枪匹马在众多护卫中刺杀嵩山副掌门,这可不亚于箭神箭似光阴在百余名高手护卫中射杀陶员外那个“一箭碎陶”的传说。

    但他也不相信这个一年多前还在自己面前抱头鼠窜的小伙子真能在这一年里练出什么本事来。小掌柜答应留下自己,除了是对方要求,多少也是要自己灭口的意思,那定是相信自己有本事取胜。

    李追大喝一声,使尽全力挥刀砍出。他出手时,精明地站在门口处,挂在门上的灯笼火光恰恰被他身影挡住,室内暗了不少,照常理而言,是占了极大便宜。

    李景风却觑得奇准,侧身避开,反手还上一剑,两人就在驿站中斗了起来。一交手,李追顿时放心大半,这小伙子确实武功进展神速,只一年就有如此本事,也算得上是天纵奇才了,可仍是差着自己老大一截,三五招便能取得优势。

    可他就有一事不明,这小子怎么滑溜得跟泥鳅似的?左闪右避,无论怎样惊险,总能于间不容发的一瞬避开,当真岂有此理。

    李景风与他过了几招,便知自己实力仍是不足,这冷刀李追是有真本事的杀手,比之冷龙岭上被他气死的那个专事偷袭的快三手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多历战阵,几乎每次打败的都是武功远比他高强之人,当下凝神专注接招,想着小妹教他的“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但冷刀李追也着实小心,面对这名远逊于己的对手,绝不贪功冒进。他向来禀信“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想法,何况这兔子还咬死过老虎,当下有一刀是一刀,没机会宁愿固守也不贪功,李景风也无丝毫可乘之机。

    两人斗了三十余招,全身是汗。李景风忽地卖个空门,抢了门口方向,李追怀疑他要逃,挥刀追上。

    只见李景风猛地一剑挑起悬挂在门上的灯笼,向屋外甩去。灯笼一失,旧驿站里蓦地一黑,唯余窗外淡薄月光。光线变化太急,李追只觉眼前一黑,忙把钢刀在面前舞成一团以自保。李景风看准破绽,“一骑越长风”往他周身刺去,李追一边格挡一边后退,仍是连中数剑,幸好不算重伤。

    很快,他的眼睛已适应黑暗,只见李景风向自己冲来,李追站稳马步,大喝一声,挥刀砍去。李景风身子一矮,向前一扑,恰恰从李追跨下钻过。李追这一刀势大力沉,在地上砍出点点火星,灼亮这昏暗斗室,李景风却早已起身,初衷由后贯穿李追胸口……

    ※

    ※

    ※

    “夜榜的人找我们做什么?”彭小丐问道。

    “三位英雄跟来便知。”为首那人说道。杨衍动心起念,当年朱门殇曾经说过,报仇的另一条路,自己没有法子,当时不解,后来才知是聘请夜榜杀手。但以严非锡之尊,自己定然出不起那个价钱,夜榜料来也没有那种本事的人,是以他也未多想。

    但为何夜榜会主动找到自己一行人?若说是严非锡徐放歌不要脸,真请了夜榜来杀他们,瞧着也不像是先礼后兵的模样。

    彭小丐略一沉思,转头问明不详道:“明兄弟去吗?”见明不详点点头,彭小丐才道,“少匹马。”

    当中一人跳下马来,让给明不详。杨衍道:“我这兄弟身上有伤,颠簸不得,走慢点。”

    领头那人应了声是,一行八人往西而去。彭小丐见他们三前两后围着自己三人,多少还是有些戒心,他是见惯大风浪的人,倒也不惧。又见明不详与杨衍并辔而行,明不详虽受了伤,举止却一如往常,他不禁对这青年颇为佩服。

    忽地,他又想起顾青裳所言。昨日要问话,被杨衍以明不详要养伤打断,没把事情弄清楚。他于是策马上前,夹在两人后方,问明不详道:“你认得嵩山的萧情故萧公子?”

    杨衍不解其意,反问道:“天叔问这个做什么?”

    明不详点头道:“认得。他在少林法号了净,是我师叔。”

    “你跟他有恩怨?”彭小丐问,“他似乎很讨厌你。”

    明不详道:“以前觉见方丈常说,了净师叔是少林寺最有天分的弟子。但他总特别针对我。他救了本松师兄与一名妇人,失手误杀了那妇人的丈夫,人赃并获,他却认为是我陷害他。本月与傅颖聪想对我下药,阴错阳差,傅颖聪自食恶果,之后自尽,本月不堪心魔发疯,他也将这两件事归咎在我身上。这些事,少林寺的僧人都知道,彭前辈可以去问。”

    “好端端的,他为什么害你?”彭小丐问道。

    明不详摇摇头,道:“或许该问萧公子。”

    “那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人,肯定是嫉妒明兄弟!”杨衍怒道,“景风兄弟去了一趟嵩山,立马领了仇名状跟通缉,这萧公子若真是好人,能让这种事发生?说不定就是他陷害景风兄弟的!”

    至此,彭小丐最后一点疑心也尽去。说到底,战场之上,明不详也被牵扯其中,难以脱身,断无故意留下形迹引来铁剑银卫的道理。顾青裳转述萧情故的指控,多半也匪夷所思,不仅不合情理,更无动机,听来更像是捏造的。

    “那你与沈姑娘为何打起来?”彭小丐问道,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是我先动的手。”明不详道,“我想试探她。我一出手,她就向我攻来,景风兄弟也帮她。她武功太高,我不得已只能将她击晕,景风兄弟就像发了疯似的攻向我,也不听我解释。”

    杨衍道:“是啊,景风兄弟疯了似的,我都给吓着了。”过了会又叹道,“景风兄弟是真的喜欢沈姑娘。”

    “也许景风兄弟也不知道铁剑银卫要来的事。”明不详又道,“也可能他们对我心有成见,知道我在试探,想先下手为强。”

    他这两句依然是实话,却轻轻巧巧地将嫌疑引导至沈未辰瞒着李景风引来铁剑银卫,怕被李景风知道而灭口,又或者沈未辰知道明不详在试探自己,要杀人灭口。

    “你要试探,也不用动手。”彭小丐皱眉道,“她对我们有恩。”

    “当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明不详道,“若不是便罢,若真是她引来的,会有后患。”

    一行人最终来到一间野店外,八人停下马来。为首那人招呼道:“小掌柜,彭前辈到了。”

    野店中亮起灯火,前四后六,十个灯笼把个小店映得辉煌起来。杨衍本想搀扶明不详下马,明不详摇摇头道:“我没事。”两人并肩跟着彭小丐进店。

    那店里放着三张桌子,以野店的规模来说不算小了。从里头走出一名身着深蓝棉袄,围着一条灰色棉织围巾,戴着双油腻黏乎手套的中年男子,身材略有些发福,一张脸和和气气,瞧着真像个掌柜,连身上都透出一股淡淡的猪油味。他身量矮小,比杨衍矮了大半颗头,见着彭小丐三人,忙拱手道:“彭老英雄,久仰,久仰。”

    彭小丐冷冷道:“是该久仰。几年前在抚州,想在百鸡宴上下毒杀我的不就是你们?”

    那掌柜似是一愣,干笑了几声,道:“请坐,请坐。”又见来的人少了一名,问道,“怎地少了一个?旧仔去哪了?”

    “他让了匹马给老英雄。”一人回道。

    杨衍这阵子跟着彭小丐行走,沿途听他说起江湖掌故,学了不少东西,渐渐懂得观察。他见那五人守在门口,看似护卫,实是怕自己等人逃脱,知道今日之会若是说不清楚,只怕要有一场打杀,当下凝神戒备。

    四人各自坐下,掌柜的又招呼人取来酒水,并着些杂粮粥、腐乳、花生、酱菜,道:“诸位若是饿了,吃点东西。”说着又替四人斟酒。杨衍见他如此客气,知道是个先礼后兵,说不清就开打的架势。

    只听彭小丐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我姓赵,叫我赵掌柜就好。”赵掌柜道,“彭老英雄,夜榜是收金买命的地方,江湖道上走,各有各的苦衷,还请莫要计较。”

    “行,说吧!大伙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说夜榜见不得光?”彭小丐道,“你们找老子干啥事?难道说想拉老头入伙?”

    “我就这样问,彭老英雄接着要往哪去?”赵掌柜问道。

    “还真是不利索!你们要干嘛不说,反倒问起老子的去向,难不成甘肃归你们夜榜管,我还得打声招呼才能去?”

    “不是这意思。”赵掌柜陪着笑道,“彭老前辈昨日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想是为了家眷的事情。我想彭老前辈心底是有些计较,只是不方便说。”

    杨衍心想,昨日里发生的事,夜榜这么快就知道了?虽说就在附近,可这夜榜的消息也传得太快!

    “我有什么计较我知道,倒是你,有什么计较?”彭小丐道,“别遮遮掩掩的,快说!”

    赵掌柜见他直接,打了个哈哈,笑道:“夜榜最近有桩大买卖。买卖太大,估摸着有些吃不下,说是八万两一颗人头。”

    杨衍心中一惊。莫说他,连彭小丐也吃了一惊。八万两的人头,这要杀的人是谁?彭小丐自己贵为丐帮江西总舵,名震天下,通缉令上也才千两银子,放到夜榜,估摸着三到五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能出得起八万两的人若非一方豪富便是大门派的主人,连他们也摆不平的事,得是多大的事?

    “各位想也知道,出到八万两一颗人头,这对头可不比一般。身份高、功夫好,保镖也多,咱家掌柜琢磨着吃不下,又舍不得这桩买卖,直到听说彭老前辈入了甘肃,这才有了一点指望。”赵掌柜道。

    “你要我帮你?”彭小丐道,“我不缺钱。”

    “彭老英雄哪能沾这铜臭味。”赵掌柜道,“这是互相帮衬。”

    “怎么个帮衬法?”彭小丐问。

    “我猜彭老英雄受了这泼天大屈,想上昆仑申冤?我瞧着这事挺难。再说,老英雄今日又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仇恨更大。你一家死得如此憋屈,这口气怎么讨得回来?何况还有杨兄弟这层干系。照夜榜的道理,申冤不如报仇。”

    杨衍心中一动,这人说要报仇,又提起自己与彭小丐一家,莫非……

    彭小丐眉头一皱,似乎也嗅出这话语中隐含着一股不安的大浪。

    “严家周围有门派庇护,无论去哪,身边几十上百个护卫总是有的,下手不易。明年昆仑共议,铁剑银卫加上华山弟子前后簇拥,说句实的,严非锡不想沾水,下雨都湿不了头发。”

    他终于说出这名字了!杨衍心头激动。

    他们要杀的人……他们要杀的人……

    “但到了昆仑宫前,所有护卫都得停在山下等候,照规矩,不能带兵上山。要下手,只有趁这个时候。夜榜有针,有线,有门道,能帮三位混进昆仑宫。”

    彭小丐已经听出话意,默然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喝得不尽兴,索性拿起酒壶,直接灌入口中。

    “事成之后,夜榜必尽力帮老英雄找回孙儿,只望老英雄帮咱们干这桩买卖。”赵掌柜道,“替我们杀掉……”

    “华山掌门,严非锡。”

    杨衍脑中一热,只觉气血上涌,虽然还不到时辰,那丹毒却隐隐有发作之兆。

    ※

    ※

    ※

    顾青裳将沈未辰送回天水。沈未辰伤得重,发了高烧,只是昏昏沉沉,不住胡言乱语,顾青裳知道她担心李景风,却也无可奈何。

    她探听到严三已离开甘肃,于是拿着沈未辰的令牌求助当地门派星宿派。青城大小姐的身份何等尊贵,星宿派立时派人来迎,名医妙药纷纷送呈,又派人八百里加急通知青城。

    沈未辰休养了四五天,总算神智清醒。

    沈雅言收到消息,担心爱女,快马加鞭一路自重庆赶来,跑了两天两夜,也不知累死多少好马,亲自抵达天水。沈未辰担心拖累顾青裳,央请星宿门封口,让顾青裳先行离去。顾青裳万般不舍,只得辞了沈未辰,独自返回衡山。

    沈雅言看到爱女伤成这样,少不得又惊又怒,暴跳如雷,雇了马车将沈未辰送回青城。他本想斥责女儿,但看女儿受伤又是不忍。沈未辰自知荒唐,向父亲认错,沈雅言反倒安慰起来,说年轻人干些荒唐事原属情理之中,自己跟三叔四叔,还有楚夫人,年轻时也是荒唐得紧呢。沈未辰心中感动,紧拥着父亲撒娇,沈雅言拍着她背,只是安慰。

    顾青裳回到衡山,一路上落落寡欢,虽知沈未辰必然平安,仍不免担忧。她这趟出门许久,想起书院,回衡山复命前先到山脚下的书院,看看那些调皮孩子有没有好好读书。

    青衣书院的设置颇为简陋,一间两进大院,左边厢房住的是女子,右边厢房住男子,后院第一排是厨房,第二排住着五名照顾孩子生活起居的老师。

    她刚推开大院门,就见着玉瓶儿正在打扫前院。玉瓶儿是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姑娘,今年十四,虽然脸上未施脂粉,一张白里透红的俏脸也极为娇艳,大家都说她是青衣书院第二美人。

    至于第一美人,自然是顾青裳了。

    玉瓶儿见着顾青裳,喜颜逐开,正要乐得大喊,顾青裳忙比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作声。玉瓶儿会意,扑了上来,对着顾青裳又蹭又搂,甚是亲昵,顾青裳见着孩子,这多日苦闷总算略有抒解。此时正是教学时间,顾青裳蹑手蹑脚来到教室外,想给这些孩子一个惊喜,问道:“今天是谁授课?”

    玉瓶儿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是昨天新来的先生,陈先生要我们跟她学习呢。”

    “新来的先生?”顾青裳大惑不解,书院哪来的钱请新的先生?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学生们背诵书文的声音。顾青裳走至前门,探头朝里一看,见到一名衣着素净,气质高雅的女子端坐在案桌前,不由得惊呼一声。

    “师父!?”

    李玄燹头也未抬,只是专注授课。

    第92章

    新岁旧仇

    那些孩子见着顾青裳,一个个坐立难安。只是这新来的先生看着漂亮温和,却有一股自带的威仪,众人都不敢动,跟着把书文念了一遍,又听了讲解。顾青裳自也不好打扰师父教书,站在门口等了好半晌,才听李玄燹道:“大家歇会吧。”

    顾青裳还来不及向师父问安,一众孩子早扑了上来,围着她又叫又跳,口中不住喊着“顾姐姐”,又拉她衣摆。顾青裳笑道:“别扯,衣服扯坏了。”说着抱起年纪最小的阿简,问道,“有没有好好读书?”

    阿简才七岁,是书院四个男孩之一,听顾青裳问起,连忙点头说有。其他人见顾青裳抱起阿简,也纷纷吵着要抱,顾青裳哪抱得了这许多,又怕冷落师父,在每个人头上摸了几把,道:“你们都去休息吧,等会我考你们功课。”

    那群孩子听说要考试,纷纷一哄而散,顾青裳环顾左右,问道:“孟南去哪了?”

    “烧饼上个月就满十五了,在应家铁铺当学徒。”“烧饼”是陈孟南的小名,这孩子脸上长着麻点,像个烧饼似的。玉瓶儿低头道:“他没等着顾姑娘,不开心呢。”

    顾青裳这才想起,书院说好只照顾这些孩子到十五岁,之后便要他们自立更生。玉瓶儿跟孟南两人是书院最早收养的孩子,她嫌两人本名陈六跟杜赔钱太难听,替两人重取了名字,一个叫孟南,一个叫玉瓶儿。这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孟南是书院第一个满十五的孩子,自己竟然忘了这事,她不禁内疚起来,道:“晚些我去铁铺找他。”

    打发走玉瓶儿,顾青裳这才对李玄燹敛衽行礼,喊了声:“师父。”

    李玄燹阖首示意,道:“陪师父走走。”

    顾青裳问道:“去哪?”

    李玄燹道:“就在这院子里吧。”

    青衣书院也就一个四合院大小,中庭简陋,说是散步,不过就是沿着廊延兜着院子打转。顾青裳不好反驳,亦步亦趋跟在师父后面。

    李玄燹问道:“你这次去青城见着沈公子,看他人品如何?”

    顾青裳道:“斯文俊雅,仁善聪敏,人如其名,质如美玉,九大家的公子想来无一可比。”

    李玄燹问道:“喜欢吗?”

    顾青裳一愣,忙道:“沈公子眼界高,瞧不上弟子。”

    李玄燹淡淡道:“你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欢,不用瞒着师父。”

    顾青裳忙道:“弟子还想多陪师父几年。”

    李玄燹点点头,道:“刚从崆峒回来?”

    顾青裳一愣,怎地师父知道自己去了崆峒的事?这下被拆穿,不由得嚅喏道:“是。”

    “没看上哥哥,却把妹妹带走了。”李玄燹道。

    顾青裳听了这话,心中一突,不知师父会怎么处置这次胡闹,当下默不作声。不知不觉这四合院就走了一圈,两人依旧无言,顾青裳知道师父不说话是要等自己解释,心里兜兜转转许久,这才道:“沈家小妹功夫好,就这样轻易嫁人,未免可惜了。”

    “这院子多大?”李玄燹忽问。顾青裳被师父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给懵住,过了会道:“东廊到西廊,约摸五十步宽。”

    “小吗?”李玄燹问。

    “现在不算小,若以后孩子多了,怕住不下。”顾青裳道。

    “这些孩子还住得惯?”李玄燹又问,“总共住了多少人?”

    顾青裳道:“十七……十六个孩子,还有四位老师,一个帮佣,没听过有人嫌弃。”

    “我听说有个孩子刚离开书院。”李玄燹问道,“青裳,你说是外面好还是书院好?”

    顾青裳道:“书院里头大家和睦,都是有感情的,到外头不知得吃多少苦,自然是书院好。”

    李玄燹道:“出了书院,还在衡阳,离开衡阳,还在湖南,离开湖南,还有九大家,九大家之外,还有这天下。天下这么大,都是精彩的,那在书院的孩子就过得不好吗?”

    顾青裳明白师父的意思,她向来敬爱师父,若是平时,就算有什么想反驳的也必咽了下去,但此刻她心中替沈未辰不值,犹豫了一会,道:“可天下这么大,不去看看,岂不可惜了?”

    “你觉得可惜,可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别说天下,连自己的门派辖地都没出去过,难道都可惜?也要劝劝他们都走出去?”李玄燹道,“你养大了她的眼界,心就大了,心大了就塞不满,总是空的。”

    顾青裳摇头道:“师父,沈家妹子是老鹰,被当成画眉关在笼子里,就失了本性。各安其所,各适本性,这是您教的。”

    李玄燹道:“我没教你打开别人家的笼子。你觉得好的,对她未必是好。”

    顾青裳急道:“可好不好也要让她见过了才算。凭什么她是九大家的女儿,就得去联姻,关在闺房里一辈子?”

    李玄燹道:“楚夫人那样,不好吗?”

    顾青裳道:“楚夫人那样好吗?以前她闯荡江湖多威风,现在都多少年没离开过重庆了?人家尊称她一声楚夫人,可难道昆仑共议这一票能是她楚夫人说了算?她也就是吹吹枕头风,私下帮着丈夫出点主意,大事还得看丈夫脸色。九大家的媳妇做到楚夫人这样多半就到头了,能管着家外事的统共也就一个,冷面夫人。她自个就是唐门掌事。这算什么?帮衬丈夫,帮衬自家,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命?这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出路?”

    “她若想做事,还是有法子。”李玄燹道,“九大家女眷里还是有办事的人。”

    “遇着旱涝,当个活菩萨降临人间,发点钱粮,露个面抚慰抚慰灾民,再蹲下身子吃几棵野草,落两滴泪,悲天悯人一会?九大家的姑娘比她真心的未必多,比她会演的不会少。”顾青裳向来敬爱师父,从不敢大声顶撞,更不用谈忤逆,可为替沈未辰抱不平,此刻语气竟有些重了,“就算嫁给三爷这样的英雄,也就是生孩子,养孩子,支使下人,算帐持家。三爷能让她出门,能让她管事吗?何况她还不见得喜欢三爷。”

    李玄燹看着顾青裳,眼中并无责备,仍是温柔爱护之色,只摇头道:“她不是你书院的学生,走什么路由不得你做主。你今日爱惜她,也许过些年,你会后悔今日莽撞。”

    “我没替她选,只是带她出去看看。”顾青裳大声道,“要被关着还是飞出去,都得是她自己乐意。”

    她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失态,转过头去,见书院孩子纷纷探头来看,个个神情讶异,忙收敛心神。几名先生知道年长者是衡山掌门,哪能这样被看热闹?忙驱赶孩子进屋。

    顾青裳觉得失礼,垂首低声道:“师父,弟子失态,请师父责罚。”

    她从未这样与师父说过话,沈未辰与她相交不过数月,虽然两人极为投契,许为知己,但她也料不到会为了沈未辰与师父如此争执。

    或许是因为沈未辰太好了,美貌、善良、聪明、细心,既无九大家贵胄的架子,又是武学奇才,仿佛天下间所有好处都集于她一人身上。她若是个男人,这天下定有她的名声,就因为是个女人,是九大家的千金,后半生的命就像是早已注定了似的。

    天晓得自己多不甘心?如果连沈未辰这样的女子都被注定了下半生,那其他姑娘还有什么指望?难道个个都得认命?也因为这么不甘心,才会与师父起争执吧。

    李玄燹望向中庭,园中栽着一株梅树,孤零零的,只此一株,显得有些寂寞。她走到梅树下,抬头望着枝丫,道:“这里也种了梅树呢。”

    顾青裳道:“师父喜欢梅花,我就种了,只是地方小,只栽了这一株。我来到这,每次见着它,都能想到师父。师父怎么教我,待我怎样好,我就要怎样教这些孩子,待这些孩子怎样好。”

    她方才对师父无礼,此刻思之犹然惭愧,这番话虽是说来和缓气氛,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却也是真情实意,肺腑之言。

    李玄燹沉默良久,这才开口说道:“你既然这么爱管沈家的事,那就嫁去沈家吧。”她接着道,“我打算把你许配给沈公子。你当了她嫂子,要对她说什么也方便。”

    顾青裳大吃一惊,忙道:“师父!”

    李玄燹道:“你们在崆峒惹下大祸,消息早传来了。协助彭小丐抓华山三子,点苍跟华山不会不出面威逼青城,衡山要巩固跟青城的关系,联姻是最有用的。你嫁给沈公子,衡山就是青城的后援,足够跟点苍华山分庭抗礼,就算沈家姑娘嫁给华山或点苍,女儿终究是外人,沈掌门这一票都不会动摇。”

    顾青裳大声道:“凭什么女儿嫁出去就是外人?难道我嫁给沈家,师父就不把我当弟子看了?”

    李玄燹道:“你觉得不公道,师父也觉得不公道,但世情如此。冷面夫人只有一个,你若想改这世情,你就得先顺着这世情。”

    李玄燹抬头望向梅树,树枝上未见花芽,也不知这株梅树开不开得了花。过了会,她缓缓道:“你难道就不想让这天下看女人做一次主?”

    ※

    ※

    ※

    顾青裳送走了师父,答应了稍后回衡山复命,又返回书院。刚一推开门,她就听到熟悉的声音,那是离开书院不久的学生陈孟南正与玉瓶儿说话。两人就站在门后,见她回来都吃了一惊,玉瓶儿更是红着一张脸。陈孟南见着顾青裳,甚是欢喜,喊道:“顾姐姐!”

    顾青裳见陈孟南掌心放着一小块白闪闪的物事,见着自己,立即收至身后。她好奇心起,问道:“手里是什么?”

    陈孟南脸一红,正要收起,被顾青裳一把抓住拳头,笑吟吟道:“做什么坏事呢?”说着扳开他掌心。原来是一块小小的铁制品,模样像是个观音菩萨手持的玉露水瓶,虽然粗糙,但也颇具形貌。顾青裳不由得笑道:“还挺有几分模样的。”

    陈孟南与玉瓶儿同时来到书院,这当中故事还与顾青裳开这青衣书院有些渊源,顾青裳自然清楚两人关系。只是当时两人年纪尚小,现在陈孟南都到了离开书院的年纪,方才玉瓶儿说他去了应家铁铺做工,想来是在那里学会的手艺。

    顾青裳原本情绪低落,见着昔日学生重回书院,心情略放宽了些,不由得起了捉弄之心,笑道:“挺好看的,送给顾姐姐好不?”

    陈孟南甚是尴尬,瞅了眼玉瓶儿,见玉瓶儿点了点头。他本想开口,却又犹豫,过了好一会才道:“这是我用铁铺里的废料打的,原是要送给玉瓶儿。顾姐姐喜欢,我再打一个送你。”

    顾青裳故作不悦道:“第一个不是送我,是送玉瓶儿?算啦,第二个也不值钱。”

    玉瓶儿忙道:“不是!顾姑娘喜欢,就送顾姑娘吧!”

    顾青裳又道:“不了,不是我的东西,不要。等明年玉瓶儿也离开书院,到时你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再来书院探望,我留这玩意干嘛,放着生锈吗?”

    陈孟南窘道:“书院我会回来的,这儿还有许多弟妹呢。可这……这……顾姐姐是我恩人,可我要跟玉瓶儿过一辈子,所以……唉……这不一样……第二个第三个我都给顾姐姐,就这个……”

    玉瓶儿听他说得坦率,不由得大羞,腊月天里,脸红得像火烧似的。顾青裳见两个孩子窘迫,笑道:“逗你们玩呢,还真抢你定情信物?”说着将铁瓶交给玉瓶儿,道:“这玩意你得上油,不然很快就锈坏了。”

    玉瓶儿道:“我每天都上油!”

    陈孟南忙道:“我时常看着,不会坏。”

    这是陈孟南离开书院后第一次回来,还带了一袋蜜饯。顾青裳就坐在院前阶梯上,看著书院那群孩子围着他两人。只听陈孟南喊道:“都有,别急,都有的!”顾青裳见他把纸袋交给玉瓶儿,自个却走了过来。

    “别一挣到钱就装阔,省着点花。”顾青裳见他走来,嘱咐道,“以后多来看看孩子就好。”

    “顾姐姐,我跟陈先生说好了,我在应家铁铺当学徒,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三钱银子供给。我留个一钱购置些杂物也敷余,剩下两钱,虽然少,但我想留给书院,给弟妹们添些衣食也好。”

    顾青裳挥手道:“你这两钱银子抵什么用?还不如攒起来,以后有你穷的时候。”

    陈孟南道:“书院也很缺钱的。”

    顾青裳摇摇头,道:“现在缺,兴许以后就不缺了。”

    她望着中庭梅树,若有所思。

    ※

    ※       ※

    沈未辰回到青城,立即请来朱门殇医治。沈雅言自去向掌门汇报,只留雅夫人照顾女儿。

    朱门殇检视伤口,道:“我不是给你们留了金创药,怎地不用?”口气极是不满。

    沈未辰答道:“路上送人了。”

    朱门殇愠道:“送谁用得了这么多?!”又道,“这下好,这伤口得留疤。”

    雅夫人听了这话,险些晕过去,急忙道:“朱大夫你医术高明,肩膀上那两道伤口都没留疤。小小还没出嫁,肚子上这样一道伤,能看吗?”

    朱门殇替沈未辰掩上棉被,起身道:“方敬酒的剑利,伤口虽深,创面却小,我人又在左近,第二天就替小妹上了药,又用了密传的生肤膏,这才不留疤痕。现在这道伤口虽然也是利器所成,但在天水耽搁了几天,总算这大夫还有点本事,施救得当,可要像肩膀上那样是不可能了,总会留下些痕迹,顶多淡些罢了。”

    “多淡?太阳底下看得见吗?”雅夫人忙问道。

    “太阳底下都看不见,那不就睁眼瞎了?”朱门殇暗自翻了个白眼,道,“总之看得见。”

    沈未辰安慰母亲道:“这伤口不大,看不清的。”

    雅夫人大怒道:“一寸多了,还叫不大?难不成要一尺才叫大?就叫你不要乱跑,你去汉水干嘛?那个顾青裳忒没教养,怎地拐带别人家姑娘出门?我让人去通知李掌门,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不,得让她亲自来青城谢罪才行!不,谢罪还太便宜她,得重罚,重罚!非要李掌门给个交代不可!”

    沈未辰道:“跟顾姐姐没干系,是我自己要去的,顾姐姐只是帮我。要怪也得怪明不详才对,是他伤了我。”

    雅夫人道:“通缉早发出去了,五百两悬赏,不抓回来千刀万剐怎么甘心?唉,通缉也太便宜,应该要发仇名状!”

    沈未辰忙道:“别发仇名状,通缉就行!”她这趟出游,见识渐多,对仇名状这祸延子孙的处置实是厌恶。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道:“雅夫人,你别打扰小妹了。她要是休息得不够,疤痕会更深的。”

    这话果然有用,雅夫人立时噤声,过了会又道:“朱大夫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跟小。”

    朱门殇道:“长话短说,小妹需要多休息。”

    雅夫人忙道:“就几句。”

    朱门殇离去后,雅夫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巾,问道:“这是哪来的?”

    沈未辰认得是严烜城所赠的手巾,不满道:“娘,你翻我房间?”

    雅夫人道:“不在你房里找线索,上哪找你去?我瞧着这是两句情诗,是不是那个李景风送的?我打听过这人,一年多前还是个店小二,惹这么多麻烦,就算救过你哥,帮他在青城找个差事也就够了,竟然还跟他结拜?我真不懂你哥在想什么!”

    一提起李景风,沈未辰不由黯然。他最终跟了夜榜去,眼下也不知生死如何……

    雅夫人见她默然不语,以为是默认,讶异道:“真是他送的?”

    沈未辰苦笑道:“那个邂字景风都不知道会不会写呢。这跟他没关系,是严家大公子送的。”

    雅夫人一愣,笑道:“原来是华山世子?这样说来,你去汉水也不是为了找人而已?”说着眉头一皱,又道,“可近来华山跟咱们青城交恶……行,我跟你爹说去,看这事怎么处理。”

    沈未辰知道母亲误会,忙道:“娘,你别多心,这就是普通礼物,我不想嫁人。”

    雅夫人笑道:“骗你娘没读过书?这字里的意思娘可清楚得很。难怪你连三爷都不嫁!你不拿出来,就是怕爹跟掌门为难吧?别怕,这事娘替你做主!”

    沈未辰大急,待要起身阻止,起得太急,牵动伤口,一阵剧疼,不禁“唉哟”一声。雅夫人忙扶住她道:“起来干嘛?快躺好,躺好!”

    沈未辰实在不想与母亲纠缠,只道:“女儿真没那个意思。这诗只有上半段,是不求再会之意,我没酬还下半段,就是暗示,严公子是豁达君子,饱读诗书,当能理解。娘若不信,可以问哥哥。总之,这事不要让爹知道,别给他添麻烦。纵然说了媒,我也不嫁。”

    雅夫人素知这女儿细心熨贴,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怕嫁与华山会给青城添麻烦,当下半信半疑,只道:“自己跟你爹说去。”

    沈未辰点点头,又问:“哥哥呢?”

    雅夫人皱眉道:“还提你哥?你的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前回是为了救他,这回又是替他找兄弟!”

    沈未辰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找的。”

    雅夫人正要再说,朱门殇在门口敲了两下,雅夫人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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