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再说李景风那头,他得了明不详帮助,当真喘了好大一口气。明不详那把不思议时如一把链子镖护住周身,时如一条绊脚索绊倒敌人,遇着敌人逼近时,又能如短刀利刃,或砍或刺。他虽不杀人,但这兵器构造特殊,锋利异常,但凡被刮过,必被带走一块血肉,伤不深却重。六七名马匪被铲走一块肉,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无力再战,有趁隙杀来的,也不是李景风对手,简单几招便能逼退。

    这些人只是寻常马匪,当中既无高手,又彼此抢功,互不配合,李景风和明不详身上的压力比杨衍与彭小丐小上太多。若不是明不详不杀人,两人早已杀出重围,又或者,其实明不详确有能力杀出重围,只是不愿这么做?李景风心中实有千般疑虑,只叹时机不对,不能道出。

    就在这时,他听明不详问道:“嵩山的萧公子是不是提到了我?”

    明知危急关头,李景风闻言仍是不禁愕然,转头望向明不详。眼前是一张微笑的面孔,即便他与明不详相识已有时日,却也很少见着这样的微笑。

    “那些事都是真的?”李景风咬牙问道。

    终究要问,虽然是在最不该问的时候,他仍是问了。

    明不详从李景风的表情已得出他想要的答案。点点头,又问:“现在呢?你是准备杀了我,还是要欠我一条命?”

    此时李景风深陷重围,若无明不详相助,无论他多能闪,转眼也要被乱刀分尸。李景风不由自主地按住袖中“去无悔”,这是他唯一能杀明不详的机会。

    没什么好犹豫的,从一开始,就不该为这种事情犹豫。明不详早晚会害死更多的人,也许杨兄弟今天的危机也正是他埋下的伏笔。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一条命换这个妖孽的性命,说不定还是自己这一生所能做出最有价值的牺牲。

    但没有明不详帮忙,杨衍能否逃脱?自己要杀这妖孽,怎能把杨兄弟的命也赔在这?

    李景风按住袖中“去无悔”,正犹豫间,忽来一声大喊,打乱他思绪。一抬头,只见饶长生正向着自己当胸一剑刺来,李景风连忙侧身闪过。

    以李景风如今实力,饶长生实非对手,但他不忍杀饶刀把子的遗子,只是不住闪躲,口中解释道:“你爹真不是三爷害的!长生,你快走,铁剑银卫来了!”

    饶长生哪里肯信他?只是不住猛攻。与此同时,明不详似是气力不继,不思议的银光短缩了两尺,放了更多的人去攻李景风。李景风一边闪避饶长生,一边又要应付马匪,更是辛苦,只一会便顾此失彼,大腿上中了一刀。

    ※

    ※※

    沈未辰见马贼迟迟不退,远方的沙尘越来越大,隐约已见人影,又是心慌又是焦急。顾青裳也着急道:“搞什么鬼,怎么还不逃?”

    沈未辰道:“姐姐,你拖住铁剑银卫,我去看个究竟!”

    顾青裳问道:“怎么拖?”

    沈未辰也不知方法,只道:“用我的令牌?说青城大小姐有难,要他们转头去救?”

    顾青裳道:“若这样引走他们,他日华山追究起来,你还是担着干系。”她望向远方,又道,“咦?华山跟马贼怎么不打了?他们在打谁?”

    沈未辰放眼望去,虽然看不清楚,依稀也看出华山人马似乎与马匪混作一团。她不知状况,忍不住道:“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掉转马头,就要过去。

    顾青裳道:“用这个!”她取出一张方巾,递给沈未辰,又取下发簪。散开一头乌黑秀发。沈未辰当场会意,也跟着取下发簪,两人各自用方巾蒙住脸庞,策马往山贼处奔去。

    奔到近处,只见华山弟子与马贼联合起来,似乎在围攻什么人。顾青裳惊道:“怎会这样?!”

    沈未辰极目搜索,见李景风正在明不详身边,与一名男子斗得惊险,更是担忧。那男子武功不高,可不知为何,李景风却是只闪不攻。

    顾青裳知她关心李景风安危,说道:“你功夫好,去帮景风,我找彭前辈跟杨兄弟去!”

    二人策马前冲。乱军中突然闯入两骑,又都是武功高强的姑娘,众人错愕之间,阵形已被冲乱。杨衍与彭小丐正自苦战,受了不少伤。正在危急。顾青裳虽然蒙面散发,杨衍却一眼认出她来,不禁大喜,脱口而出道:“顾姑娘!”

    顾青裳心想:“我都蒙了面,你掀我底干嘛?”大喝一声:“胡说八道,叫谁呢!”长剑挥舞,杀入阵中。

    沈未辰见李景风被围,正苦苦支撑,险象环生。她所用峨眉刺是短兵,马上使用不易,于是侧身弯腰,双腿夹住马身,抄起一把长枪,奋力一掷。

    这一掷力道雄浑,破风声嗡嗡作响。长枪越过人群,直扑饶长生后背,饶长生犹然不觉,李景风却觑得准确。如今他功夫已高上饶长生太多,一把将饶长生推开。但这枪实在来得太急,饶长生虽然得以避开,枪尖却反划伤了李景风左臂,血花四溅,好在伤口不深。

    饶长生不承这情,站起身来又杀,沈未辰见李景风救了对手,更是不明就里。她想其中定有原因,如法炮制,一路上捡着什么兵器便掷出。她怕又误伤了李景风,不再攻击那人,其余那些围攻李景风的马贼可就无此运气,纷纷中招,转眼间已倒下三人,李景风顿感压力大减。

    临到近处,沈未辰抄起两把兵器,左手刀,右手剑,闯入围攻人群中。刀剑过处,那些马贼哪堪抵挡?哀呼惨叫,倒的倒伤的伤。沈未辰威不可当,正杀出一条路来,忽有一道银光快若迅雷,向她袭来。沈未辰估摸这银光伤不着自己,并未闪躲,不料那银光却勾住她蒙面方巾,将她面罩摘去。

    那自然是明不详的不思议。当此之刻,沈未辰早已无暇他顾,猛提缰绳,骏马忽地一跃,越过前方数人,宛如神兵天降,落到李景风身旁。沈未辰将剑夹在腋下,伸手抓住李景风手臂,一把将他拉至身前,喊道:“你驾马!”

    李景风道:“先救杨兄弟!”随即驾马冲向杨衍方向。沈未辰挥刀舞剑,上前拦阻的马匪纷纷倒下。

    饶长生先前连攻十几剑,连李景风衣角都沾不到,见到来救李景风的少女武功高强,脸上关心之情更是溢于言表,不由得更是妒怒。凭什么几个月不见,这小子武功就能突飞猛进?凭什么他总能得姑娘青睐?凭什么独独就这小子能占尽天下所有便宜?!

    他愤恨不已,扑向前去,沈未辰知道李景风不想伤他性命,随意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忽有一人大喊道:“有沙尘!有人来啦!”饶长生转头望去,果见远方沙尘扬起,来的显然是一队骑兵。

    “铁剑银卫?真是铁剑银卫?!”众马匪惊慌失措,连忙找马逃生。饶长生见属下四散,更是大怒,喊道:“杀了李景风,有三百两!快杀了他,上啊!你们上啊!”

    可此时此刻还有谁会理他?他见无人响应,知道凭自己本事动不了李景风,又见远方烟尘渐近,也自怯了,跟着慌忙寻马。他平素驭下向无恩义可言,这群人聚集时间又短,对他毫不尊敬,无人肯让他坐骑。他与一名马匪争马,喝道:“我是寨主,让我先上!”那人竟将他攒倒在地,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饶长生倒在地上,又恼又恨,慌张无措,更是着急。此时,忽闻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你知道你为什么输给李景风吗?”

    饶长生回头看去,看到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孔。

    “你总怕脚上沾了尘,他却喜欢让自己一身灰。”明不详道,“要赢他,你就得滚到泥泞里去。”

    他说完,径自起身往杨衍与彭小丐的方向走去。饶长生愣在当场,眼看无人帮助自己,铁剑银卫即将来到,自己就要死在此处,不由得浑身冰冷,满腔怨怒无处发泄。

    废物……他忽地这么想,自己这一生,活得真他娘像是个废物……

    “寨主,快上马!”突来一声唤,饶长生猛地回过神来,就见那名救了他的白净青年护着两匹马站在不远处,正挥刀驱赶周围马匪,口中喊道,“快走,迟了就来不及了!”说着又砍翻了一名要抢马的同伙。

    饶长生大为感动,连忙抢上,翻身上马。那人也跟着上马,两人往东仓皇而逃。

    李景风驾马突入阵中,见顾青裳正护着杨衍杀敌,华山弟子虽只剩四十余人,却比马匪更难缠,两人一时突围不出。那伍裘衫防多攻少,只拖着彭小丐不让他逃脱。

    此时严旭亭也见着远方沙尘,知道是铁剑银卫来了。有了上回放走彭小丐的教训,这回他不求猛攻,忙下令道:“拖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又喊道,“红眼的是灭门种,绑起来交给崆峒!”

    华山一方方才陷入颓势,差点覆亡,哪还顾得上杨衍是不是灭门种?现在正是优势,自然要顾及规矩。

    只听杨衍怒吼一声道:“我拖着你一起死!”他眼看难以突围,也不管周围众人虎视眈眈,刀刀劈向严旭亭要害,刀刀都是不要命的打法。他深恨严家,严旭亭更是害惨彭小丐一家的主使之一,心道纵使一命换他一命,也是不枉。

    严旭亭早见识过杨衍的凶狠,哪敢跟他赌命?忙退了开去。李子修也弃了彭小丐,护在严旭亭身前。顾青裳骑着马跟在杨衍身后,两人对上李子修,正无计可施间,忽来一骑突入。沈未辰手持刀剑,一脚踩在马鞍上,顿足飞身而起,扑向严旭亭。

    严旭亭见一女子逼近,他不认识沈未辰,只道她武功与顾青裳相差不多,心想:哪来这么个美貌女子?当下也不当回事,只是退开。不料沈未辰还未落地,手中刀剑分掷而出,一剑射向李子修,刀却射向严旭亭,势头凶猛无比。劲风扑面,严旭亭与李子修俱是大吃一惊,连忙格挡,双双被震得手臂发麻。

    沈未辰落地,抽出峨眉刺,戳在保护严旭亭的华山弟子小腹,两名华山弟子同时闷哼一声,摔倒在地。这一下打乱包围阵型,彭小丐本被伍裘衫纠缠,也没料到有这等高手相助,但机不可失,立即转身,拼着后背吃上伍裘衫一枪,转身冲向严旭亭,大喝一声,跃至半空,一刀“纵横天下”,三横两竖,刀势所向披靡。李子修闪避不及,只得举枪格挡,当下被一刀从左肩劈至右腰,连同身边两名弟子,一同被劈死当场。

    李子修一死,缺口立时打开,顾青裳骑着马,直接撞向严旭亭,严旭亭被逼得不住后退。杨衍随后杀来,严旭亭挥刀阻挡,杨衍也不躲闪,挥刀砍去,拼着跟他一刀换一刀,也要力压对手。

    严旭亭哪肯跟他换?慌忙改换刀势。双刀一碰,严旭亭武功虽比杨衍高,但这刀变得太急,气力不足,杨衍修练易筋经也有小成,登时将他手上兵器格飞。又一道人影从一旁斜掠而来,银光飞动,严旭亭脚下一紧,已被锁链绑住脚踝,猛地一拉,将他绊倒在地,刀刃刺入他大腿。

    此时,沈未辰早已抢到,眼看就要将他抓住。猛地又见一道寒光飞入,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格挡,却被震得手臂发麻。来的是一柄银枪,原来于这千钧一发之际,伍裘衫及时赶到,一招“走为上策”,再度拦住了沈未辰。

    明不详使劲一扯,要将严旭亭拖出抓拿,只疼得严旭亭哇哇大叫,忙伸手抓住刀刃,拔出不思议。幸好刀刃垂直入肉,没被铲出一块肉来,但明不详力气委实大,仍将他从华山弟子的保护圈中拖了出来。

    沈未辰正要再抓,伍裘衫赶到,扑了上去,压在严旭亭身上。他以身护主,明不详拖不动两人,沈未辰若要抓严三,势必得先杀伍裘衫。周围华山弟子早已冲上,这下再难擒抓严旭亭,且铁剑银卫已近至面目可见,明不详只得收回不思议。

    当下不能再耽搁,彭小丐大喝一声:“走!”李景风与顾青裳双骑开路,循着打破的缺口冲了出去,沈未辰紧跟其后,彭小丐、明不详护着杨衍一路冲出。华山弟子只怕少主有失,不敢追赶,四人各寻得一匹马,跟上头前两骑,急奔而去。

    没多久,铁剑银卫赶到,为首一人看了一眼严旭亭,问道:“公子尚安好否?”

    严旭亭道:“是彭小丐,快追!快追!”

    为首那人点了点头,领着部下追了出去。

    严旭亭捂着腿上伤口,不住呼痛,又想:“那个姑娘用的峨眉刺,莫不是大哥看上的那个青城姑娘?”他这才惊觉沈未辰武功之高,绝非自己所想那般简单。自己还道可以绑回去给大哥享用,大哥若真敢,只怕不被活活打死?

    铁剑银卫所骑都是大宛良驹,速度快,耐力强,彭小丐一行六骑怕被追上,只是急奔不停。到了一处岔路,彭小丐往左,杨衍和明不详往右。原来彭小丐与杨衍早有约定,无论得手与否,彭小丐与饶长生走左,杨衍与明不详走右,一路护人,一路护财,扰乱对方追踪。

    此时逃命为上,来不及互通声息,双方一时各走各路。顾青裳紧跟彭小丐,也往左走去,李景风担心杨衍,跟着向右,沈未辰自也向右。

    铁剑银卫一路追去,遇着没能夺马逃走的马匪,沿途砍杀,却也不放松追赶。只是他们马虽好,毕竟一路急奔,马力受限,彭小丐和杨衍一行的马虽稍劣,毕竟休息了一阵,又早走一些,铁剑银卫追了一路,竟没追上。

    ※

    ※※

    饶长生追上搬运货物的车队,这都是饶刀山寨的老班底。他见铁剑银卫没有追来,松了一口气,忙要众人走小径将赃物运走。

    他低下头,自己那双出门前擦得晶亮的靴子此刻粘满了黄沙。“脏了。”他想着,正要弯腰拍去尘土,忽地想起明不详对他说的那番话,于是转头问那不知名青年道:“你今天救了我好几次。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年拱手道:“在下姓丰,叫丰玉京。本是四川的独行盗,一个月前才加入山寨。”说完手捂胸口,咳了几声。

    饶长生关心问道:“怎么了?”

    丰玉京摇头道:“彭小丐那一脚好大力道,我肋骨被他踢断了。”

    饶长生咬牙道:“那臭老头,总有一天替你报仇!”

    他脱下大红棉袄,披在丰玉京身上,丰玉京似是有些受宠若惊,讶异道:“寨主!”

    饶长生并不回话,跳下马来,将那双名贵靴子脱下,奋力掷入草丛中,赤脚上马,对丰玉京道:“你救我性命,今后我们富贵与共,饶刀山寨,有我一命,有你一份!”说罢,双脚一夹马腹,吆喝道,“走!”

    要赢他,就得在泥泞里打滚!饶长生咬着牙想着。

    总有一天,一定要杀了李景风,杀了这个把自己尊严放在地上践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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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李景风与杨衍一路奔行近百里,不敢稍停。李景风悬心明不详,与他并辔,明不详忽道:“是你说服了沈姑娘,还是沈姑娘自己的决定?”

    李景风心里“咯噔”一声,明不详接着道:“沈姑娘如果想帮你,让你来救严公子,出卖衍兄弟跟彭前辈,你就得死在饶长生手里。”

    李景风道:“小妹不会干这种事,我也不会!”

    “你不来,彭前辈如果执意要抓严三公子,就逃不过铁剑银卫的缉捕;你来了,饶长生如果执意要杀你,同样逃不过。”他说着恶毒的筹划,脸上神情却平静一如往常,提到彭小丐时,语气中还有对长辈的尊敬,但听在李景风耳中,却只觉说不出的诡异。

    李景风想起那次船舱初遇,当时没有光,黑暗中他听明不详说话,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现在他明白了,明不详在说这些话时,并不带任何情感,像是台精妙的器械,模仿完美,但不真实。

    “结果你来了,却不是来救严三公子,而是来救杨兄弟。杨兄弟也没出卖你,而是帮着你。只有饶长生,他没死是运气。”

    李景风怒斥道:“你为什么要干下这些事,为什么要陷害这么多人?”

    明不详道:“我没害人,路是他们自己选的。并非每条路都是死路,沈姑娘没选错,你选了我预想以外的路,却也对了。”

    李景风只觉这说辞无比荒谬:“你指引他们一条死路!他们跟你无怨无仇。”

    明不详道:“我跟你也无怨无仇,你不也想杀我?我刚刚可还救了你呢。”

    李景风咬牙道:“算我欠你一命,但我不会因此就放过你!无论我欠你多少,那些无辜的人没有欠你!”

    “我想看。”明不详忽然说道,“看佛在哪里。”

    话题陡转,李景风愣了愣,不解其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佛?”

    “佛在人心,但我找过了,我心里没有。”明不详道,“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他讲的是《大方广佛华严经》,李景风不懂佛理,只听得一愣一愣的。

    又听明不详继续说道:“我想见人心,见众生,见众生相。”

    “你没按照我预想的情况来,却让我见到了更多。”明不详顿了一下,接着说,“过去我错了。要见众生,唯有让众生参与其中,才见众生相。”

    李景风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隐约间却觉得明不详将有更大的计划,将造成更多危害。

    “或许你跟杨兄弟都是我的因缘。”明不详忽又转了话题,“我没杀过人,但我终究会杀人,只不知第一个被杀的会是谁。但我想,不是为你,就是为杨兄弟。”

    李景风倏然一惊,道:“那再好不过!”他按住袖中“去无悔”,但马上颠簸,他无一击必中的把握,不敢妄动。

    “不是你。”明不详却没看他,望向他身后的沈未辰。沈未辰也正望过来,眼神多有戒备,手按峨眉刺,似是怕他暴起发难,伤害李景风。

    明不详淡淡道:“是不是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心生执念?”

    李景风忽觉十分不安,心跳陡然剧烈起来,像是要跳出胸腔似的,胃部一阵紧缩。他已直觉地猜到了什么,但脑子还没能转过来。

    此时,他们正行经一片芒草堆,明不详猛地勒马,李景风一惊,却慢了一步。他们正全速奔逃,只这片刻迟缓,后头的沈未辰已与明不详并辔。沈未辰正全神关注李景风安危,没料到明不详会突然退至自己身边。

    “如果你连她也能放下,或许,我就能见到佛。”

    明不详的声音缓缓荡开,一道银光同时扑向沈未辰胸口,李景风看得清楚,是那柄不思议。

    诸佛悉了知,一切从心转,若能如是解,彼人见真佛。

    血花四溅,映着明不详一张白皙如玉的面孔。他没有笑,面容宁静,眉目如画,仿佛一个虔诚的问道者。

    证佛之路,枯骨为阶。

    第90章

    殇离

    血花在沈未辰左肩处炸了开来。几乎同时,明不详左肩也喷出一段血箭,前后通透。

    没打中要害!李景风在这瞬间终于射出了去无悔,仍来不及阻止明不详。

    明不详上身后仰,翻身后跃,双足落地。沈未辰惊呼一声,从马上摔下。她功夫实高,虽伤不乱,半空中一个扭身侧翻,安然落地。

    原来在见到银光的瞬间,沈未辰立即举凤凰迎击,间不容发的一瞬,竟被她架开锁链。也不知明不详这一记打偏是因为去无悔还是沈未辰及时格架,又或者两者皆有。

    李景风勒紧缰绳,那马人立起来,他心急之下,用尽全力,坐骑被他扯得歪斜,扑倒在地,李景风险些被压住,狼狈下马。他一站稳,就见着明不详不住甩手,那道寒光又往沈未辰胸口扑去。沈未辰左臂受伤,仅以右手格架,瞬间锵锵声交响不绝。李景风虎吼一声,拔剑杀去。

    明不详将不思议甩得如流萤飞舞,周身光芒闪闪。在他运使之下,那锁链有如活物,时而曲折,迂回进攻,时而直击,却猛然急转,招招觑准沈未辰要害处咬去。沈未辰格挡如电,那峨眉刺短而险,两人相距约摸一丈距离,无论明不详怎样变化莫测,始终逼不近她身前三尺。

    这一男一女指不定便是当世武学天分最高的两人。若有他人在,也难想象这等年纪的青年能有这番精彩交锋。然而沈未辰峨眉刺是双手同使,明不详的不思议却是单手甩刀,两人同时左肩受创,单手对战,沈未辰打了更多折扣。更且不思议是远兵,凤凰却是短兵,又失了先手,若不能逼至明不详身边便无胜算。

    李景风抢至近处,大喝一声,一招“一骑跃长风”,剑光罩住明不详周身。沈未辰大惊,喊道:“小心!”

    声犹未落,李景风左腰右腿就是一疼。以他目力,虽看清了不思议走势,但那诡谲怪异的路径却非他所能预测。那刀尖明明指向胸口,却忽地下落斩他左腰,有时明明锁链甩向沈未辰,刀尖却回头咬来。但他此时气血上涌,管不上这许多,脚步不停,第二招“暮色缀鳞甲”已刺向明不详。

    可刚逼至明不详身前,明不详猛然抽回锁链,缠住李景风小腿,一抽,李景风便仰身摔倒在地,不思议自他脚底猛然扑起,刺向胸口。

    李景风武功虽低,却能使明不详分心,就这一抽一缠,让沈未辰得了喘息空间,脚尖一踮,身子如电窜出。这是大好时机,明不详兵器缠在李景风身上,攻他不备便能逼他撤手,沈未辰却抢至李景风身前,峨眉刺一点,“锵”的一声,将不思议点开。原来沈未辰不知何时已将凤凰尖端木塞拔开,露出前端玄铁,显然将此战视为生死之战了。

    李景风刚逃过一劫,脚下一紧,一股巨力将他拖行,他忙将初衷插入地面,奋力抵抗。初衷被掰得弯曲如弓,忽地他脚踝又是一松,不思议又扑面而来,飘忽不定。沈未辰凤凰连点,又是几声兵器交击声响,也不知救了他几次性命。

    李景风隐隐觉得明不详并不想杀自己,这攻势只是为了误导小妹,忙喊道:“别管我!”

    果然,这一拖延,明不详又拉开距离,不思议转而袭向沈未辰胸口。沈未辰心知久守必败,却只能咬牙苦撑。

    李景风看出这一丈距离便是关窍,觑准不思议走势,将初衷递出,这一下却不是去格匕身,而是去扰他锁链。

    长剑触到锁链,李景风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初衷脱手飞出,落在一旁地上。但这一扰,不思议攻势又滞,沈未辰大喝一声,俯身前冲,瞬间已逼至明不详身前,峨眉刺刺向他小腹。

    明不详腰腹一缩,凤凰一戳落空。他右手已接过不思议,刺向沈未辰后背。沈未辰不让他抽身,扭身避开,又刺他面门。明不详将不思议当作短兵,两人近身搏斗起来。

    这一番搏斗又不比之前,沈未辰已逼至能伤明不详的距离,两人互有攻守。明不详那柄不思议时如短刀,时如短剑,有时如刀砍劈,有时又如峨眉刺勾挑,花样繁多,变化万千。沈未辰衣袂飘飘,如穿花拂柳,绕着明不详不住打转,用身法困住他退路。

    李景风拾起初衷,想要帮忙,却发现自己不知如何介入,只怕又与方才一般,反要小妹救援。他见两人斗得一团紧密,去无悔虽还剩下一支,却可能误伤小妹,不敢激发。

    忽见沈未辰左手上臂渗出血来,原来不知何时,沈未辰已中了一刀,此时正紧皱眉头。或许招式上两人不分高下,但内力已见高低,每一次兵刃碰撞,沈未辰都感受到一股巨力,她虽能撑持,体力消耗却远超预期,又不能放慢速度,加之左肩剧痛,一旦战斗时间拖长,她更无胜算,只能以快打强,这样的打法让体力消耗更剧。

    反观明不详,脸上仍是一派宁静祥和,左肩伤势于他恍若无觉,每一招都指向沈未辰要害,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死命。即便沈未辰寻着破绽攻入,明不详脸上也没有一丝惊慌,他自身就宛如另一柄不思议,一招一式都是精确且无情的攻击。

    若不是沈未辰八岁才被允许习武,若不是家人总不让她专心练功,若不是因为她是姑娘,家传的三清无上心法只能学至二品,或许今日的内力比拼不会如此落尽下风。

    但此时说这些都无用,自沈未辰落马至今,交战虽不过一刻钟,每个呼吸却都是生死搏斗。李景风越看越是焦急,紧握初衷,怒喝道:“明不详!你想见什么佛什么鬼,冲着我来就好!”

    “景风兄弟很关心你。”明不详用只有沈未辰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此时他竟还有余力说话,“不过他帮不了你。”说着一刀刺向沈未辰胸口。

    沈未辰觑得奇准,凤凰横插,穿过不思议当中镂空,用力一扳,想靠着吃力较轻的优势震开不思议。谁想,两支兵器急速划了几圈,两人真力激荡,却是沈未辰虎口一震,凤凰脱手,明不详趁势直入,不思议插入沈未辰小腹。

    血瞬间染红了棉袄。

    沈未辰的棉袄,与明不详的棉袄。

    “不用他帮忙,我就够了!”沈未辰嘴角噙着血,手里握着另一支凤凰,一端同时戳入明不详小腹。原来她知道斗力不及,故意松手放开兵器,去取另一支凤凰,就在明不详得手之际,反手插入他小腹,拼个同归于尽。

    此情此景,明不详这刀若继续推进,也会被凤凰穿透自身,他静静看着自己小腹间的凤凰,像是感受进入体内的兵器深浅。沈未辰知道这还不足以杀死对手,不顾自身伤势,将凤凰猛地向前一送,就要戳穿明不详小腹。

    明不详放开兵器,向后急退。沈未辰知道自己重伤,鼓足全力拼这最后一击,力求与敌俱亡,亦向前急扑。就在这一瞬,明不详一拉锁链,抽出不思议,将一大片鲜血自沈未辰身上带出,同时举起拇指中指,轻扣成圈,拈花弹指,一股无形指力旋即弹出。

    拈花指!

    沈未辰气息一窒,眼前一黑,一扑之力顿时消散。她知道自己已无能幸免,拼着最后一分力气,将峨眉刺往前多送出几分,随即摔倒在地,鲜血不住涌出。

    明不详退开几步,看着插在自己小腹上的峨眉刺,又抬起头,看向李景风。这几番交锋惊心动魄,却只在电光石火间。

    等李景风看明白时,小妹已躺倒在地。再也不动。

    那是他不可置信的一幕。

    宛如被人在脑门上重重敲了一记,李景风眼中火热,唇干舌燥。他往前迈了一步,膝头却猛地一软,险险跌倒,可此刻他哪管得着自己是不是脚步踉跄,飞扑过去,颤抖着扶起沈未辰。

    只见沈未辰一张俏脸又白又紫,哪见往时娇艳?小腹上的血水更是像打翻的汤水似的,看起来薄薄一片,却是不断朝着四周无规则地蔓延扩散。李景风赶忙按住伤口,想替她止血,血却从指缝中不听话地溢出,反倒像是他把这些血给挤出来似的。

    “小妹!……小妹!”李景风唤着,却是声音嘶哑,口齿不清,自也等不来回应。他伸手去探,冰冷的指尖感受不到沈未辰一丝鼻息,原本红润的左边脖子上多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淤青,那里……感觉不到脉搏跳动。

    这一刻,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来,李景风宛如梦游,魂魄晃荡着飘在空中,好像在旁观着这一切,只觉很不真实。他猛地脱下棉袄,盖在沈未辰逐渐失温的身躯上,也不顾冬日严寒,奋力自中衣上撕下布来,去裹沈未辰流血不止的伤口。

    白布很快被鲜血浸透,又有源源不绝的血渗出来,堵也堵不住。李景风低声唤着沈未辰,双眼瞪得血红,死死捂住那处伤口,仿佛只要这血止住,沈未辰就会醒来似的。

    可血止不住,沈未辰也没有醒来,李景风神思飘忽,只觉眼前一切都那么荒诞不经。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事他一点也不愿去想,他只要小妹醒过来,只要小妹醒过来……

    “这样是不行的。”忽然,一个声音撞进了他飘忽的意识里。这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淡漠,仿佛说话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感情。可这平淡语调此时却如一把最尖利的匕首,陡然刺破李景风飘摇不定的心神,李景风只觉全身都似瞬间炸裂了般,霍然站起身来。

    “明不详!”他听到自己大喝一声。他感觉到手里握着剑,那是沈未辰赠他的初衷。他挥剑砍向那个人,视野摇晃,几乎看不清对方身影,只一剑接着一剑挥出,毫无章法。

    报仇?不,他并不想报仇。或者说,此时此刻,他根本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能想。

    他挥着剑,魂魄却似早已丢了,丢在了了无生机的沈未辰身边。他不懂,也不想懂,为什么明明是他在挥剑,每一剑却都似砍在他自己身上一般,痛得无以复加。

    也不知这样狂挥乱砍了多少下,那些剑光都被轻轻巧巧闪了开来。忽然,手上力道一滞,剑尖仿佛刺中了什么东西,李景风只见眼前红光闪烁,又是那该死的血,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地一道大力撞来,他就连人带剑被掀了开去。

    只闻一个又惊又急的声音喝道:“景风兄弟,你做什么?!”

    那是杨衍的声音,李景风被这一喝,总算被从疯狂中唤回一丝神志,这才看到明不详胸口中了一剑,血流如注。

    乍然看清明不详身影,李景风脑中又是轰然一声炸响,提剑再度冲上。杨衍不明所以,慌忙挥刀格挡,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明兄弟?!”

    “他杀了小妹!他杀了小妹!”李景风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止不住的泪水让他更疯狂地挥剑砍向明不详。明不详也不闪避,杨衍拦阻不及,这一剑刺入明不详左胸,明不详闷哼一声,摔倒在地。

    杨衍横身拦阻在李景风与明不详中间,只觉焦头烂额,不住架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他跑在前头,猛一回头,察觉李景风等人没跟上,又等了一会,见无人追来,担心有变,这才策马赶回,没想却见着李景风发狂似的要杀明不详,忙上来劝阻。

    李景风嘶哑着嗓子喊道:“我要杀了他!”两人兵器不住交接,李景风此时武功高过杨衍,一招“碧血洗黄沙”,杨衍招架不住,肩上腰间各中一剑,兀自不退。

    李景风见他中剑,脑中顿时清明起来,连忙退了开来,怒道:“你让开!我要替小妹报仇!”

    杨衍哪里肯让,横在他与明不详中间。他见沈未辰倒在地上,心中疑惑,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明不详低声道:“铁剑……银卫……怎么会来的?”

    杨衍一愣,正要追问,明不详闷哼一声,晕死过去。

    李景风见明不详晕厥,提剑再上,杨衍连忙将他拦住。

    李景风悲愤喊道:“让开!”

    杨衍高声道:“不让!你先冷静下来!说说看,明兄弟为什么要杀沈姑娘?”

    李景风哭喊道:“他想见佛!他杀小妹,他说执念,杀了小妹说要见佛!”他脑中一片混乱,这番话只说得杨衍一头雾水,问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给我冷静点!”

    李景风急道:“你别信他!他想害你,他一直想害你!他在武当救你也是要害你!他……他是个妖孽!他害死很多人了!我听萧公子说了,他时时刻刻都在害人!让你们走错路,让你们起歹心!他知道我知道这些,才要杀小妹!他说什么见佛、执着,说他见不到佛!”

    杨衍也是性急的人,急道:“他要见佛,去庙里见就好,跟沈姑娘有什么关系?!”

    两人又缠斗几招,杨衍向来是拼命打法,但面对李景风又怎忍下毒手?大腿上又中一剑,血流如注,手中刀也被李景风击飞。他悲愤焦急,虎吼一声,不要命地向前一扑,将李景风扑倒在地,怒道:“你们都是我兄弟!我就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李景风持剑在手,只需手起一剑便能格杀杨衍,他此刻疯狂,高声道:“好!我就先杀了你!”说罢挥剑砍去。

    杨衍不闪不避,一双红眼瞪得斗大,眼中满是悲愤哀伤。李景风剑至中途,忽地手一软,终究不忍下手。

    他将杨衍一把推倒,提剑喊道:“不要以为我不敢!”

    杨衍站起身来,拉开前胸衣襟,喊道:“来啊!杀了我!你不杀我,但凡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让你跟明兄弟你死我活!”

    李景风提着剑,不住喃喃道:“我要替小妹报仇,我要替小妹报仇……”要绕过杨衍,却又被杨衍挡住。

    只听杨衍高声道:“明兄弟没骗过我,他是好人,他一直都在帮我!这天底下愿意帮我的还有几个?你说他骗我,有什么证据?”

    证据?哪来的证据?若有证据,萧情故早揭发了他。

    杨衍又道:“但是我见着了,刚才明兄弟一直不愿伤你,不然你怎是他对手?你难道不明白明兄弟不想害你吗?”

    李景风心中天人交战,知道无法说服杨衍,不住想着:“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难道就让小妹白死了?”他提剑欲杀,却终究下不了手,嘴里不住念叨:“我不杀你……你没有错……我不杀杨兄弟……不……不……”他神智错乱至极,心中念头交缠,不能自已,终于忍不住坐倒在地,眼泪不住淌下。

    杨衍心中歉然,伸手道:“景风兄弟,你跟明兄弟大概有些误会……”

    李景风怒道:“叫我兄弟,就别拦着我杀他!”

    杨衍知道无可转圜,只道:“我…我们先别过,等你冷静些……今天的事,我会跟明兄弟问清楚。”

    问明不详?问他又能问出什么?李景风心中痛苦难当,几欲自尽,却有一股念头支撑着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明不详怒吼道:“我不会再让你害杨兄弟!你要再敢害他,我不放过你……我绝不放过你!”

    杨衍走至明不详身边,将昏迷的明不详拦腰抱起,道:“景风兄弟,我们……下回再会……”他话音发颤,显然也是痛苦万分。

    李景风走至沈未辰身边,此时他精疲力竭,茫然跪落地面。痴痴望着沈未辰尸体,此时方知小妹在他心中分量之重实已远超自己想象。他虽已决心斩断情缘,却仍希望所爱能在天之一方幸福平安,如此便已足够。

    为什么要让小妹跟着自己?为什么仇人就倒在面前,自己却仍然放过?

    李景风不愿再想这些,只想陪着小妹。

    杨衍抱着明不详走了几步,明不详身体忽地轻轻一颤。杨衍问道:“明兄弟?”

    “压她檀中穴,为她送气……”明不详低声道,“沈姑娘还没死。”

    杨衍一惊,大喜喊道:“明兄弟说沈姑娘还没死!压她膻中穴,替她输气!”

    李景风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转过头去,见杨衍与明不详站在远处。此时也不辩真假,这按压膻中以口送气之法古时如《金匮要略》等书上便有相关记载,是救治溺水与悬梁之人的法门。李景风通晓水性,自然知道,忙掀开搭在她身上的棉袄,伸手去按沈未辰膻中穴,按压数十下后,又启开她嘴唇,以嘴渡气。

    杨衍见他施救,本想关心,又听明不详虚弱道:“我们走吧……”

    杨衍叹口气,道:“等景风兄弟气消了再说。”

    他扶着明不详上马,两人一同离去。

    李景风压了几次,又送了几次气,察觉沈未辰呼吸微弱,喜得险些晕了过去,忙宁定心神。他又见沈未辰衣服厚重,恐妨碍呼吸,不得已撕开她胸口衣襟,又替她按压渡气。不一会,沈未辰猛地吸了一口长气,不住咳嗽,已是清醒。

    李景风激动不已,忍不住将她抱住,喜极而泣:“小妹!你……你没事了?!”

    沈未辰醒来,只觉伤口剧痛,还没将气喘匀,就见李景风兜头扑来,将她抱了个满怀,不由得痛呼一声。李景风听见,赶忙撒手,退开少许,沈未辰抬头看去,只见他脸上横一道竖一道,花猫一般,直勾勾盯着自己,却是满脸喜色掩也掩不住。

    沈未辰何等聪明,心思一转已将来龙去脉猜了个八九成。方才明不详拈花指劲弹来,打中她喉咙,闭她气门,她虽是一息尚存,但气息极是微弱,李景风慌乱之下没能察觉,这才误以为她死了。

    沈未辰略略环视周遭,不见明不详身影。她先前重伤明不详,但看明不详那一指这般精准,显然犹有余力,沈未辰心中对此人着实忌惮,不由得想要撑起身来,确认此人是否真已不在附近。

    她这么一动,牵动伤口,顿时疼得眼冒金星,跌了回去。李景风手忙脚乱将她扶住,小心翼翼扶她躺好,低头去检查伤口。

    先前慌乱中一番包扎,虽是缚得很紧,缠得却不免杂乱,布条被血一浸,更是不忍卒睹。李景风待要重新裹过,见沈未辰疼得脸色煞白,却又不敢妄动。

    沈未辰见李景风一脸惶然,眼眶通红,脸色只比自己好看不了多少,忽地一笑,正要调侃两句,又见他只着单衣,棉袄竟是扔在一旁,那青白面色说不得有几成是被冻的,便转而问道:“冷不冷?”

    李景风见沈未辰略略抬手,指着地上棉袄,这才觉出身上冰冷,赶忙拾起棉袄披在肩上。还没来得及将棉袄穿好,他一低头又见沈未辰胸口衣襟大开,脸上一红,却是担心她冻着,又赶忙伸手帮她整理。

    随着李景风动作,沈未辰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苍白的脸不禁也是一红,道:“你占我便宜呢!”

    李景风忙放开手,红着脸道:“没这回事!”但他此刻心情激荡不已,却顾不上解释。

    “开玩笑的。”沈未辰将棉袄拉紧,问道,“明不详呢?”

    李景风一听这名字,又是一股气血上涌,咬着牙道:“走了……”

    沈未辰这才安心,虚弱的点了点头。此时她也无力好奇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李景风见她重又将眼闭上,面如金纸,心知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告罪一声,便将她打横抱起。

    沈未辰重伤之下无力骑马,李景风只得将她放在身前,自己在身后驾马,沿路行去。那件棉袄终究还是披到了沈未辰身上,李景风只说自己不冷,沈未辰也未多言。过了会,扭过身来,将头靠在李景风胸口低声道:“我想歇会。”说完闭上眼,靠在李景风身上沉沉睡去。

    李景风尽量拽着缰绳,按辔缓行,行出一段距离,忽见前方驰来一骑。只闻顾青裳喊道:“终于找着你们了!”话未说完,她已觉出不对,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忙策马向前,确认沈未辰只是睡去。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

    ※

    ※

    “怎么了?”杨衍关心问道,“明兄弟伤势如何?”

    营火摇曳,彭小丐正看着明不详的伤口。

    “肚子上这一个洞若是再深个半寸,就是重伤,要是两寸就没救了。肩膀上被暗器贯穿,得休养许久。”彭小丐替明不详敷上金创药,包扎停当,接着道,“其他都是皮肉伤。胸口这一剑虽深,却也没伤到要害。”

    他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这天赋得天独厚,没想这沈姑娘也是天之骄子,差不多的年纪,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多谢彭前辈。”明不详斜靠在一棵树旁。他们没找到住所,只得在野外露宿,天寒地冻,必须靠营火取暖。

    彭小丐眉头一扬,忽地问道:“那些铁剑银卫怎会找来的?”

    他这一问,顿时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明不详才问道:“前辈是问我?”

    彭小丐点头道:“你这样的精细人,总不会在天水露出形迹吧?”

    明不详摇摇头,过了会才道:“或许真是我引来的。”

    杨衍讶异道:“明兄弟?!”

    “我在天水城见到景风兄弟跟沈姑娘他们,我去见了沈姑娘,问了景风兄弟的事,希望景风兄弟今日别插手。”明不详道,“以景风兄弟的性格,定然会来帮忙。”

    彭小丐点点头,又问道:“你不想他插手,又何必告知他们这件事?”

    “我只是想问景风兄弟的近况,但他若知道我在附近,定然会找我,我自要沈姑娘替我保密。沈姑娘追问我保密的原因,不说清楚,沈姑娘未必会替我保密,谁知道……”

    原来彭小丐与顾青裳躲过追兵,在会合处等杨衍等人,顾青裳将李景风所言明不详的恶行一一告知,彭小丐半信半疑,只觉匪夷所思,此时故意试探明不详。

    明不详这番话却全无一句谎言,与顾青裳转述沈未辰的事情全然相符,但彭小丐疑心不去,又问道:“若你没露了形迹,铁剑银卫怎会找上?”

    明不详默然半晌,这才道:“所以我才怀疑沈姑娘。”

    杨衍“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怀疑沈姑娘?”

    彭小丐道:“沈公子与顾姑娘在江西救了我们,沈姑娘也在战场上援手,若铁剑银卫是她引来,她图什么?”

    明不详又沉默了好一会,道:“沈姑娘与顾姑娘是跟着景风兄弟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一开始只来了景风兄弟,她们却到得晚了一些?”

    彭小丐道:“她们是衡山首徒跟青城大小姐,身份上多有不便。”

    “景风兄弟也背着华山和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呢。”明不详道,“或许沈姑娘是想帮景风兄弟,但景风兄弟……还是给牵扯进来了。”

    杨衍不解道:“什么意思?”

    彭小丐却立时意会过来,沉声道:“是这样吗?”

    杨衍急道:“我听不懂!你跟景风兄弟打成这样,又把沈姑娘伤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明不详道:“沈姑娘是景风兄弟的心上人,这只是臆测,我不便多说。”

    “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和嵩山的仇名状跟通缉,华山向来跟嵩山交好。”彭小丐道,“战场上我见那沈姑娘极是关心李景风,两人交情颇深。她一个青城大小姐,竟然为了一介平民冒险……这……嗯,只能说这景风兄弟定有过人之处,莫怪连三爷都看得上眼。”

    杨衍昂然道:“当然,景风兄弟自然是好的,只是跟明兄弟有些误会。可这跟铁剑银卫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景风知道了我们劫严三的事,告知了铁剑银卫,出面救了严三公子,那会怎样?”彭小丐问。

    “景风兄弟不会干这种事!”杨衍断言道,“他不是这种人,绝对不是!”

    “他或许不是,所以他知道消息,来通知我们了。”彭小丐沉吟道,“如果是沈姑娘通知的呢?你景风兄弟救了严三公子,这对华山是大恩,如果还顺便抓了我们两个,你说,这恩情能不能抵过嵩山的大罪?华山能继续通缉李景风吗?到时青城出个面,说和一下,是不是连嵩山派的通缉令跟仇名状也要一并撤去?”

    杨衍惊道:“天叔,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为了景风兄弟,通知了铁剑银卫?”他恍然大悟,“所以她告知景风兄弟,要景风兄弟来帮忙时,景风兄弟不但不帮华山,反而提醒我们逃走,却没想撞着了仇家,那狗娘养的饶长生!”

    他细细想来,觉得甚是合理,又道:“因为景风兄弟不肯出卖我们,沈姑娘不得已,只好帮我们逃走,这蠢……”他本想骂沈未辰“这蠢娘们”,可想到她是李景风的心上人,显然又是为救李景风冒险,想来也是喜欢李景风的。他向来护短,自己既然与沈未辰无交情,她将自己出卖也不奇怪,当下对沈未辰也颇为“体谅”,后面两个字便没骂出口来。

    彭小丐叹道:“沈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犯下些糊涂事也不奇怪。她哥在江西救过我们,也不用怪她。人,总是有些私心的。”

    彭小丐还待要问,杨衍埋怨道:“天叔,明兄弟还伤着呢。”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明不详缓缓闭上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了今日的试验,与沈未辰这番交手虽然伤得不重,凶险程度只怕还在武当一役之上。若不是沈未辰最后关头选了同归于尽,那一刀绝不能插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彭小丐忽地睁开眼来,起身提刀道:“有人来了!”

    没过多久,杨衍便听到马蹄声响,听声音最少有三四骑以上。不一会,只见六匹马向着他们远远奔来,杨衍忙也提刀戒备。

    马至近前,一人跳下马来,拱手问道:“彭前辈安好?”

    彭小丐见来人礼貌,似无敌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是夜榜的线。”那人道,“夜榜有请彭前辈移驾一谈。”

    ※

    ※

    ※

    李景风三人的行李都丢在天水城外,一时也找不到地方采买。沈未辰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好不容易找着一间破屋歇息,在屋内生了火,顾青裳替沈未辰疗伤,李景风在外面拾取柴火,等了许久,才见顾青裳出来。

    李景风忙问沈未辰伤情,顾青裳道:“刀入小腹三寸,竟然完全避开要害。”顿了顿,有些感慨道,“这真是天大的运气。”

    李景风却知这未必全是运气,更可能是明不详故意为之。

    “那明不详实在匪夷所思。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的人里还有人能比妹子功夫更好。”顾青裳叹道,“当真是妖孽。”

    李景风不语,顾青裳觑他脸色难看,朝屋里使了个眼色道:“柴火我来拾,你去看看妹子。”

    李景风赶忙进到屋中,只见沈未辰躺在炕上,正闭目养神,腰腹间伤口虽被顾青裳重又裹过,仍自渗血,看得李景风心下恻然不已。

    沈未辰听到声响,睁看眼来,见李景风杵在门口不动,费力抬起手来,对他招了招。李景风忙走了过去,沈未辰拍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李景风犹豫片刻,挨着沈未辰坐下,沈未辰这才开口道:“这次吓着你了,抱歉。”

    她甫一醒来,见李景风那般情状,就知此番吓他不轻,但彼时伤重无力,心思又是纷乱,此刻才顾上宽慰李景风。

    李景风听沈未辰这么说,忙摆手道:“不是小妹的错,小妹不用向我道歉!”说着又是一个嗫嚅,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用。都是因为我,才害了你……”

    “咱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好像也不是个事。”沈未辰噗嗤一笑,道,“这样吧,你别怪我,也别怪自己,我俩就算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李景风心中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来沈未辰是想安慰他,可此事的确因他而起,明不详虽才是事主,但沈未辰着实是被他牵累,他如何能不当回事?

    可他也不愿让伤重的沈未辰为他多费心神,当即点头道:“好。”

    “可不能只是嘴上说好。”沈未辰笑道,“得心里也好。”

    “我心里哪好得起来。”李景风默默想着。沈未辰见他仍是面色郁郁,知道言语宽慰无用,非得解开心结才行,想了想,问道:“那明不详究竟为何突然发难?你说是因为你,这又是何缘故?”

    事发至此,李景风心神仍未完全平复下来,尚未将来龙去脉仔细想过。此时听沈未辰问起,他才收敛心神,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沈未辰听完,蹙眉道:“他说什么佛,我想……他或许别有用意。我佛经研读不多,猜不透,等回去后问我哥,哥哥懂得多,或者问谢先生,也能弄清。”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又道:“可他为何杀我又救我,这理由我却是能猜到一二。”

    这一点李景风本是百思不解,听沈未辰这么一说,忙问理由。沈未辰将她被明不详一指弹中,闭气假死一事说了,接着说道:“我当时那样,你若坚决报仇,杀了杨衍,说不定他立刻暴起发难,反而将你打伤,那时你就误了救我时机,假死也成真死了,他再说出此节,只怕你比死还难过。”

    李景风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顿觉十分可能。不禁沁出一身冷汗。沈未辰沉思半晌,又道:“我猜明不详当时没昏,只是假装而已。”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的功夫本伤不了他,他会被我伤到,是因为见着杨兄弟,所以只守不攻。我当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一经点通,他倏然一惊,细细想来,更觉心惊不已,迟疑道,“我……我觉得他不会眼看着杨兄弟死,他……他还想害杨兄弟。”

    沈未辰道:“我想也是。但若你决心要杀杨兄弟,杨兄弟却被他所救,你再说他什么坏话,杨兄弟自也不会信了。”

    李景风咬牙道:“这人好歹毒的心肠!”

    沈未辰见李景风这般咬牙切齿,神情终是活络了一些,有心再活络气氛,笑道:“说起来,我虽不知他说见佛是什么意思,但说到‘执着’、‘放下’……”她俏皮一笑,道,“意思搞不好是,等我死了,你就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了。”

    话音未落,却见李景风脸色倏然一变,刚刚活泛一些的表情又蓦地僵硬,沈未辰暗道不好,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待要补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景风兀自怔了一会儿,忽地叹道:“小妹,这玩笑开不得。”

    沈未辰想要道歉,思及自己刚刚才说过道歉来道歉去没个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尴尬,过不多久,李景风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了,小妹好好休息。”

    沈未辰有心再说点什么,心里却也是乱作一团,竟是难得的有种有口难言之感,只得又点点头,目送李景风转身出门去了。

    李景风来到屋外,顾青裳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好像比进去之前还微妙了一些,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摇了摇头,说道:“小妹伤重,得找大夫诊治。天水城就在附近,你们趁夜赶去还来得及,投宿客栈,也免去受冻之苦。”

    顾青裳问道:“那你呢?”

    李景风道:“我在城外等你们会合。放心,我自己会找地方躲藏。”

    顾青裳道:“妹子听不见,你不用瞒我,你想溜走对吧?”

    李景风苦笑道:“别说出来,小妹耳朵尖着呢。”

    顾青裳想了想,道:“我这次带着妹子出来闯荡,原没想会弄到这地步。她在华山的人面前露了脸,这事可大可小,只怕还得牵连几个门派,连衡山也可能被卷入,后患无穷。她现今伤势又重,若继续护着你,只怕加重伤势,可我若让你走了,她日后也要抱怨。抱怨便抱怨了,但我也担心你,你这功夫,真能走到昆仑?”

    李景风笑道:“我都从山东走到陕西了,到昆仑也没多远,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练功夫,练好了再出来就是。”

    顾青裳咬着下唇,又道:“对不住,没帮到你。”

    李景风苦笑道:“这还不算帮忙?我可是感恩戴德,就差拜谢两位祖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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