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铁剑银卫的身份跟侠名状大大不同,多数侠客领了侠名状还得自力更生,当上铁剑银卫后,崆峒自会依职等发给饷银粮食。只是若升不上去,这粮饷少得糊口也艰难,有些银卫不得不在附近商家另谋差事,或者佃地耕种,学些手工艺制作商品。比起一般门派,铁剑银卫保留更多前朝的军队制度。

    李景风每日日程,早起接受劳务分派,下午则是学艺时间。学艺有两种方式,一是未拜师的人跟着崆峒派遣的教头师父学习崆峒门下各派各种武学,若是遇着不喜欢的师父也可申请调换。教头的考核需参考每年试艺通过的人数而定,因此也不敢怠慢。自家人管这种学徒叫围场。一般来说,没有关系门路的弟子多半依循这种学习方式,大概占了学徒的七、八成左右。

    另一种叫孤门,便是另行认了师父,每日下午自行前往学艺。通常拜师都得给束修,得有些家底才能养得起师父,可若有家底,又何必到土堡受苦?多半是在外面学艺有成,回来考个铁剑银卫就好。是以土堡里头孤门的学徒拜的师父多半也是资历较老的铁剑银卫,或者是有关系,或者长辈有交情,这才能拜得师父,单独传艺。

    无论围场或孤门,每月逢五数,如初五,初十……必须聚集起来学马术,直到出师为止。每月逢七数,则需学射箭。这些都是作战时必备的技能,比起其他们派,崆峒教习更多的是战场技能。

    而驻守在崆峒城,未因公外出的铁剑银卫,日常的功课便是练习各种战阵教学。

    齐子慨曾对李景风说,论武功,铁剑银卫所学或许不如少林、武当,甚至未必赢过点苍、衡山。但若论起团战,三十名少林弟子绝计是打不赢三十名铁剑银卫的,如果骑上马,差距就更大了些,如果还拿起弓箭,那又差距更大。

    李景风这间土堡只有他一人是孤门,王歌是他名义上的师父,每日中午便载他入城,到了城内交给齐子慨指导。这是避免被人另眼看待,齐子慨希望他能多与其他学徒相处。李景风想起这半年所遇非富即贵,自己从一个店小二跻身权贵之列,到现在还得学着“体察下情”,也不免苦笑。

    他于身份之别并不介意,本质上他仍是那个店小二的心境。土堡只供给三餐一宿,且伙食不佳,当年在青城的生活比起现在竟还舒适得多。

    李景风另一个工作是照顾甘铁池。甘铁池曾是崆峒名匠,素有妙匠之称。齐子慨派人前往他故乡,想查一下发生什么事,镇上的人都不清楚,只知道他死了徒弟女儿,从此消失。又请了大夫诊治,大夫看了半天,束手无策。甘铁池有癫症,无法在土堡与人同住,只得独自关在一间房里,塞了他嘴,每日李景风前去打扫,顺便陪他说话。

    齐子慨虽教李景风武功,但十日里倒有五六日不在,也不知道跑去哪。每次教学,也不管李景风懂了没,就把一套拳法掌法拆解一遍,要李景风记住,这才开始指点细节。但他武学深厚,所教必是精要,李景风就算只学个一天,也要练个十天半个月才能稍稍理解,甚或一个月也不见纯熟,因此也不算耽搁了修习。

    某日,李景风替甘铁池打扫便溺,忽地想起朱门殇讲过虫的故事。记得朱门殇说:“治病,得往心里头去。”他想,甘铁池得的是心病,心病得往心里头治。可怎么从心里头治?

    李景风回到齐子慨房间,一边练功,一边苦思。他怕人打扰,又怕引人注意,在城内除了打扫甘铁池居所外的时间,都是躲在齐子慨房里练功。

    他正想得入神,忽见齐小房从屋里走出,两人打了照面。齐小房愣了一下,叫道:“景风哥哥。”李景风笑道:“你肯下床啦?”

    原来齐小房一沾上棉被便深深着迷,除非齐子慨叫她出来吃饭学习,整天便只抱着棉被打滚赖床,不肯起身。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离开房间。

    李景风打了声招呼,想起齐小房身世,只觉可怜。又想:萨教那群人不仅蛮横,更是丧尽天良。不管是拜佛拜菩萨,心念虔诚的哪能干这种恶行?其实无论哪个宗教都有为非作歹之徒,李景风此念不过先入为主的成见罢了。

    想起萨教,李景风灵机一动,不禁脱口叫道:“有办法了!”

    第二天,他请齐子慨买了许多佛像、观音像、罗汉像、太上老君像、通天教主像……等各式神像,挂在甘铁池房间各处。让三爷替他跑腿,倒不是他托大,实在是除了崆峒提供学徒的三餐一宿外,他早已身无分文了。

    齐子慨听了他计划,虽觉此法不甚靠谱,然而死马当活马医,不妨一试。

    两人把各式佛像贴满整间小屋,连屋顶窗口都贴上太上老君跟如来佛祖。齐小房见他们贴得有趣,也跟着刷浆糊贴佛像,只是弄错正反面,被齐子慨纠正。

    张贴完毕,李景风蹲下身轻声安慰甘铁池道:“别怕,这里有神佛,妖怪都不敢进来。”

    只是李景风虽然软言安慰,甘铁池仍是神色惊慌,不停哭喊。齐子慨见他慌张,叹道:“看来没用。”

    李景风道:“也不见得没用,得慢慢来。”

    此后每日,李景风总会待在甘铁池房里一个时辰,不住安慰甘铁池,只说房里有神佛,妖怪不敢靠近,又说些自己小时候听的降妖伏魔的西游、封神故事。他故事记不清楚,说得常有错漏,但总之便是神佛在,妖怪不敢靠近这一套。

    四月过后,端午便近,八大家照例送来一些贺礼,多半是杂粮粽子、油盐食品,也有少部分银两。九大家礼尚往来,崆峒却是只收不送。一年三节的贺礼,那是惯例,这些礼物又有些是九大家与各地商贾指名给朱指瑕、齐子慨的礼物,两人也是一并捐了出去。

    这日李景风前来练功,见齐子慨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笑道:“小猴儿越来越阔绰呢。”一问之下,才知是诸葛然用个人名义送的礼物。齐子慨道:“这礼物是我跟小猴儿的交情,别的礼物我都送入库房,唯独这一项留着。”

    李景风心想,三爷与诸葛然果然交情深厚,将他所送的礼物特别珍藏,于是问道:“三爷跟副掌认识多年,应该送了不少礼物,三爷都收藏在哪了?”

    齐子慨道:“当了。”

    李景风讶异道:“当了?”

    齐子慨道:“不当,我这出门的旅费哪来?虽说我哥当上盟主后,这几年九大家的礼数厚重了些,总的来说还是剔着牙缝过日子。出门不带点银两,只报公差,打家劫舍吗?”

    李景风愕然,心想,这当了跟先入库再领出到底差别在哪?还真不好厘清。后来想想,许是报账时不用看人脸色吧。

    “你也有。”

    “我?”李景风讶异。

    “小猴儿也帮你准备了礼物。”齐子慨说着,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约摸二两重,内心疑惑,打开一看,竟是二两压成薄片的银子,银面上写着李景风三字。

    “银子?”李景风更讶异。

    “二两银子,实用。”齐子慨笑道。

    “是挺实用。”李景风苦笑。此刻他身无分文,这二两银子的零花无疑是一笔巨款。

    齐子慨又道:“小房也有。”

    齐小房瞪大了眼睛,似是疑问。只见齐子慨从怀中取出一片金锁,还比李景风的银子厚实些,上面写着:“不苦不病,芳龄永继。”似乎是纯金打造,虽远比不上齐子慨的玉扳指贵重,与李景风的二两银子相较又是云泥之别。

    齐小房不知这金锁价值,放进嘴里咬了两口,这才苦着脸道:“不能吃。”

    看到齐子慨与李景风哈哈大笑。齐小房浑然不知何故。

    端午过后,也许是神像起了作用,也许是真信了李景风的安慰,甘铁池情绪渐渐平静,不再发疯,也不再吼叫,每日只是静静地看着墙上的佛像。

    李景风见他似乎稍有恢复,于是卸下他嘴上木球,甘铁池仍是怔怔看着墙上的佛像不动。李景风又关注了他一天,确定他不会自残,这才将木球收起。只是此时的甘铁池虽不发狂,也不说话,李景风怕刺激他,也绝口不问他的事情,只用诸葛然给的银两买了一串佛珠,教甘铁池念佛号。

    每日一个时辰,李景风便坐在甘铁池面前,口颂佛号。他要示范给甘铁池看,所以特别诚心。他本有耐性,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不知为何,他念着念着便觉心神宁定,过去练武时杂念纷飞,逐渐思虑清澄,学武时反有大进展。他不知专注心神重复一个无聊的动作本就是收拢杂念的好方法,只道是意外收获。

    六月时,李景风听说华山似乎暂停了挑衅唐门,说是二爷居中协调的结果。也就这个月某天,甘铁池忽然学他不停地念诵佛号,李景风大喜过望,另买了一串佛珠给他。李景风诵颂完毕后,甘铁池兀自不停念诵,李景风也由得他去。

    此后甘铁池神智渐渐清楚,偶而也能说几句辞不达意的单语,李景风借了一本《三字经》,一字一句解释给甘铁池听,恰好齐小房也在学习,齐子慨索性省事,每日让齐小房跟着李景风学《三字经》,遇到疑问便发问。《三字经》是基础,人人都会,李景风解释甚细,甘铁池并非失忆,之前李景风说话不是安慰他便是念诵佛号,如今说的话多了起来,听着听着脑子似乎也清楚了些。

    眼看七月将至。七夕可不是崆峒过的节日,但中元法会却是边关上最重要的节日,盖因当年红霞关血战,尸横遍野,数十万英灵长埋此地。套句诸葛然的说法,要是棺材板压不住,地都能给掀起来。

    也因此,边关上除了每个月的最后一日是休息日外,唯有除夕到初三,以及七月十三到十六各四天,学员不用服劳役,围场的弟子不用上课,驻守的银卫也有轮休,用来采买置办中元法会所需器物,顺便也休养生息。

    “我要去青城,喝喜酒。”齐子慨道,“我是不想去,不过……还是得去。”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道,“也不知想什么,挑七月成亲。”

    “青城?”李景风喜道,“那帮我捎个信给沈玉倾兄妹。还有朱大夫、谢公子、小八……”

    “哪这么多人?”齐子慨皱起眉头,“就两个,沈玉倾兄妹。别的,没了。”

    “可是这种聚会似乎不是三爷该去的地方才是?”李景风疑惑道,“不是派个使者去就好了?”

    “事情可多着。”齐子慨想了想,又道,“难得出一趟甘肃,顺便帮自己找点麻烦。要是往常,这一去大概就两个月,可现在要顾着小房……”

    自回到崆峒以来,都是齐子慨照顾齐小房日常起居,一点一点教她认识器具、用品,又教她洗衣、扫地,做些简单工作。他知自己性格粗枝大叶,就怕把这白纸似的女娃儿养坏了。更是加倍小心。一旦小房学会什么,懂些什么,必摸头表示嘉许赞赏。若是做错了也不打骂。耐心叫她重来。这趟要出远门,怕她一时失去依靠,甚是不放心。

    “总之,中元节前后回来。这段时间,你就帮顾着小房。中元节若要看热闹,也带上她走走。”他想了想,又道,“你懂节制,好好练功就不用嘱咐了。”

    李景风忽问道:“三爷,这趟回来,能教我剑法吗?”

    “剑法?”齐子慨疑惑道,“马上用剑不易,要学兵器,多的是好用的。认真说,剑真不是好兵器,刀都比它靠谱。”

    这番话李景风也曾听饶刀把子说起,可自个跟沈未辰要了初衷,总不好一丁点剑法都不会。“也不用多精深的,粗浅的也行。”李景风道,“我也就指望学点皮毛,别连一招半式都不会。”

    齐子慨也不问他理由,只回了一句:“行”。

    齐子慨离开后,李景风照常下午练功,陪着甘铁池说话。平时齐子慨常公办离开,多半一两天便回,齐小房也就乖乖等着,可这一次齐子慨一去近月,初时还不如何,两三天后齐小房见齐子慨还没回来,似乎有些焦躁。平日李景风练功,齐小房都躲在房间里,免得打扰,到得第五天时,齐小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还没。”李景风回答。

    又过了约摸一个时辰,齐小房又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又过了两天,齐小房变本加厉,不到半个时辰便探出头问:“义父回来了吗?”

    李景风被她问得烦,又见她天真,只得道:“你别问了。三爷要去很久,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回来。”

    又过了两天,李景风见齐小房餐盘上竟然有东西没吃完,吃了一惊。这小姑娘虽然身形细小,可绝不放过任何一点能吃的东西。到了房门口,见她蜷曲在被窝里不肯出来,李景风知道她担心齐子慨,于是问:“不开心吗?”

    他听到淡淡的啜泣声,齐小房道:“义父不会回来了。以前在山上,也有很多人没回来。”

    李景风忙道:“三爷交代过,别提山上的事。”

    齐子房只是蜷曲在棉被中,不再说话。李景风只得道:“你看月亮,等月亮圆了,三爷就会回来。”

    齐小房扑地跳起身来,跑到窗边。此时是白天,齐小房左看右看找不着月亮,着急问:“月亮跑哪去了?”

    李景风忙道:“晚点就能看见了。”

    齐小房就守在窗边盯着天空看,过往她在山上百无聊赖时也是这样望着天空,也不觉得无聊。等李景风练完功,天色昏暗,齐小房见着月亮,顿足大哭:“还要好久好久!”说完扑上床,裹着棉被不住翻滚,显然甚不耐烦。

    李景风哭笑不得,收拾了东西便回房去。

    此后几天,齐小房每日醒来,一整天便是看着天空,等着月亮变圆,只除了跟着李景风去陪甘铁池说话。她虽不开心,齐子慨的吩咐却是半分也没有落下。

    李景风见她每日这样发呆,反倒过意不去,只得搁下练功,陪她闲聊。

    甘铁池的状况倒是恢复了不少,不只不吵不闹,也渐渐能说话应答,只是对于过去的事情始终说不明白,李景风也不逼他,任由他去。某日,李景风讲完《三字经》,正要离开时,甘铁池忽地迸出一句:“谢……谢……”

    声音虽然断断续续,李景风却是听得无误,忙转过身问道:“老爷子,你可好了吗?”连齐小房也被这气氛感染,露出近日少见的笑容。

    甘铁池仍是卖力地说出“谢……谢……”随即两眼一暗,又陷入迷茫之中。

    李景风知道这段日子的努力终归见效,不由得欣喜起来。

    七月十三那天,李景风想起齐子慨的嘱咐,要带齐小房去逛市集。齐小房见月亮越来越圆,心情也渐好。王歌正要值班,于是将马借给两人出城。

    齐小房初来不久时,齐子慨担心她不懂事,露了形迹或当众出丑,一直将她留在房里,直到后来才带她去过一次市集。可那次出门怎能与中元市集将比?这三天是边关最热闹的时节,周围灯火辉煌,摊贩林立,茶香、肉香、酒香,气味交杂,锣鼓喧天,吆喝声此起彼落。在边关,会武的比不会武的还多,卖把式膏药的招揽不了生意,取而代之的是各式玩具装饰反倒比平常市集齐全些。

    齐小房首先便是吃,李景风这才想起齐子慨没留银两给他,只得把那抠着省着,两个月花不到一钱的二两银子揣在怀里。齐小房见着烤肉串子要吃,买!见着风车玩具喜欢,买!见着拨浪鼓有趣,买!闻到了茶香想喝,买!

    这番折腾下来,总算见她笑逐颜开,只苦了李景风,左手拨浪鼓,右手持风车,背上挂着风筝,腰里悬着木偶,怀里藏着铁连环,还有布偶、陀螺、竹蜻蜓、各式剪纸……全身上下挂着玩具跟在后头。齐小房兀自蹦蹦跳跳,见着了酒肆,对李景风道:“我想喝酒!”

    李景风不知她喝过酒,不禁有些犹豫,道:“这个不行。”

    齐小房纳闷问:“为什么不行?”

    李景风道:“喝酒不好。”

    齐小房道:“可义父给我喝过呢,喝下去头晕晕的,可舒服了。”

    李景风心想:“这还真是三爷会干的事。”只得道,“喝一点,一杯,不能多。”

    齐小房连忙点头。

    李景风点了两杯酒,与齐小房一人一杯。齐小房举起杯子要与李景风碰杯,李景风苦笑,心想:“三爷连这都教她了。”

    两人一饮而尽,李景风倒还好,齐小房晕陶陶的,只是不住傻笑。过了好一会,李景风问道:“好些了没?”

    齐小房两眼迷茫,只是点点头。李景风示意要走,她起身便走,李景风正要追上,齐小房已与一人撞个满怀。只听那人怒骂道:“操!喝醉了就趴好,胡闯乱走啊!”

    齐小房最怕喝叱,身子一缩,险些跌倒。李景风忙将齐小房拉起,不住道歉道:“对不住,我妹喝醉了。”

    那人身披银色披肩,那是铁剑银卫的标记,背后还跟着五六个人,一身酒味,显然已喝了不少。他见着撞着自己的竟是一名美貌少女,不由得两眼发直,看李景风扶着齐小房要走,抢上拦住,喝道:“赔礼就好了吗?起码也得陪个罪吧!”

    李景风皱眉道:“不是谢过罪了?”

    那人道:“是她撞我,又不是你撞我,谁要你赔罪了!”又对齐小房道,“陪我们弟兄一人喝一杯就放你走,好不?”

    李景风愠道:“这不是调戏妇女吗?这可是崆峒城!”他闻到那人身上酒臭,又道,“喝酒闹事,得受罚的!”

    那人哈哈笑道:“中元节,崆峒街上要是一天没打个二三十起架,哪算得上热闹?”

    他这话倒没说错,铁剑银卫管束甚严,一年也只有这几天休息,是以众人都放纵起来,嫖妓宿娼,喝酒闹事,只要别出大纰漏,多半睁一眼闭一眼。至于打架斗殴,更是寻常可见。

    李景风不想理他,拉着齐小房便走,又一铁卫拦上,怒道:“谁让你走了!就喝一杯酒,这么不给爷们面子?”

    他音量极大,又作势起拳。这一拳本是恐吓,并未真的要打,齐小房却惊呼一声,缩在李景风怀里。她在山上实被打怕了,不敢顶撞,也不敢拒绝人,只得喊道:“喝,沙丝丽喝酒!沙……”她这话只说了一半,便被李景风捂上嘴巴。李景风低声喝道:“小房不喝酒!”

    齐小房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微微点头。那群人本就微醺,沙丝丽这名字古怪,又听李景风称呼这姑娘小房,一时没联想到是人名。

    又一人道:“你妹子都说要陪我们喝酒了,还不跟上来?”

    李景风怒道:“不喝!”说罢挽着齐小房便走。当中一人不忿,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齐小房惊叫一声,李景风将她推开,侧身避开这拳。

    那人怒道:“小子还会武功?”说罢一脚踢来。

    李景风什么本事不行,闪躲的本事可是一流,又得齐子慨指点,当日夜榜的杀手尚且伤不了他,何况一名寻常的铁剑银卫?只见他左闪右避,上窜下跳,忽前忽后,那银卫连打了十几拳,全都落空,于是喊道:“帮忙啊!操!”

    后面一人向李景风打来,李景风后脑无眼,听着风声时已来不及,脑门挨了一拳,热辣辣的甚是疼痛。又一人飞脚踢来,这下李景风可觑得奇准,侧身避开。他想起诸葛人跟他说过,不反击哪能赢,于是一脚踢出。那人原本酒醉,李景风这一脚踢在他膝弯,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场架一打起来,旁边立时围上一群人。中元节打架是常态,围观人数虽多,并无一人劝阻。

    余下五人更怒,一起拥上。李景风想起齐子慨所教的拆招法门,肘、臂、掌、指不住格档招架,兼之他闪避功夫实在极好,以一敌五竟还能苦苦支撑,围观者无不啧啧称奇。直至摔倒那人也加入战局,李景风以一以六,实在遮拦闪躲不住,只得向当中一人脸上挥拳。啪的一声,这拳虽打中对手,李景风自己也避不开拳头,胸口吃了一拳。他跟着齐子慨学武以来,从未真正测试自身能耐,于是一咬牙,把齐子慨教他的一套潜龙拳、星罗掌、开山腿用来应敌。

    只听到啪啪啪几声响,哪几人分别中招,可对方中多少招,李景风也吃了多少拳,不仅没占着便宜,反倒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头转向,鼻血直流。

    一人喊道:“好王八,看你龟壳多硬!”说着扑倒李景风。这一被压制,李景风可就全无办法,还未挣脱起身,其余众人便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抱以老拳。李景风只能护住头脸,却也挣脱不得。

    齐小房见李景风被打得凄惨,忙喊道:“别打景风哥哥!我爹是齐子慨!”

    众人一愣,回过头来望向齐小房,李景风连忙挣脱起身。

    他们都听说三爷领养了一名姑娘,可不确定是否便是眼前这人。一人逼向齐小房,喝问道:“你是三爷的女儿,那你娘是谁?”

    齐小房甚是害怕,只得喊道:“我娘是诸葛然!”

    众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李景风也不知此刻是该哭该笑,顾不得身上伤势,拉着齐小房要走。那群人仍不肯放过,拦住道:“你不陪我们喝酒,我们就不放你们走。”

    李景风此时已站稳身子,怒道:“你要有种,一对一!别拉人!”

    他自忖一对一,即便赢不了,凭着自己闪躲功夫,对方肯定也伤他不着。可那群无赖也非笨蛋,知道李景风闪避功夫简直诡异,自不肯允诺,道:“她冒充三爷的女儿,我要抓她去城里治罪!”

    “别去了,她真是三爷的女儿。”一个轻柔的声音说道。众人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张俊秀苍白的脸庞,以及一个单薄的身影。

    “朱……朱爷!”这群人见是朱指瑕,忙弯腰行礼。李景风也跟着行礼。齐小房见他们行礼,这才也行礼,轻轻叫了声:“朱爷。”

    “要真抓到城里去,就是你们被治罪了。”

    为首那人讷讷道:“朱爷……这姑娘……真……真是……”

    朱指瑕点点头:“这姑娘是三爷的女儿,这少侠……还是三爷亲授的功夫。要不,怎么一个学徒就能打你们六个?”

    那人连忙转头行礼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兄弟、小姐,对不住!”

    “喝酒打架,别过份就好。纠缠太久,容易闹出事。”朱指瑕转头问李景风,“景风兄弟,怎么处置?”

    李景风摇摇头,道:“误会而已,没事。”

    朱指瑕又看向齐小房,齐小房手足无措,只是摇头不开口。

    “走吧,没事了。今晚少喝点。”

    “是……是!……谢谢小姐,谢谢兄弟!抱歉,抱歉!”那群人听朱指瑕不追究,争前恐后逃去。

    “没事吧?”朱指瑕替李景风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李景风受宠若惊,忙退了开来,道:“朱爷,我自己来就好。”他身上灰尘脏污还是小事,只可惜买来的玩具多被打坏了。

    朱指瑕点点头,道:“我送你们回去。”

    回程路上,齐小房余惧未退,缩在了李景风怀里,李景风拍拍她肩膀安慰她。朱指瑕问道:“景风兄弟,你跟小房感情挺好的?”

    李景风道:“她便像是我妹妹般。”

    朱指瑕点点头,又问:“你被困时,只消说出自己是三爷的朋友,或者小房是三爷的女儿,这群人便不敢皂啰,何苦白挨这许多打?”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想靠着三爷的名头。再说,这大街上人这么多,他们真敢打死我?”

    朱指瑕道:“年轻人有这骨气,挺不错的。”

    李景风笑道:“朱爷也才大我几岁,怎说得老气横秋似的。”

    朱指瑕哈哈大笑,道:“我只比三爷小些,比你大了十几岁有吧。”

    李景风甚是讶异,他见朱指瑕不过二十出头模样,怎料到已近四十。

    “三爷会教,你这闪躲功夫不简单,就是出手还有些毛躁。不过一对一,寻常铁剑银卫不是你对手。”

    李景风没想自己竟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喜道:“真的吗?”

    朱指瑕点点头,道:“是。”

    三人回到崆峒城,朱指瑕先下马。李景风全身疼痛,唉了几声,好不容易才翻身下马,正要去接齐小房下马,朱指瑕递出手,齐小房见他双手打开,便搭着他肩头弯下腰去,让朱指瑕将自己抱下马来。

    李景风道:“多谢朱爷今日替我兄妹解围。”

    朱指瑕微微一笑,径自离去。

    李景风送齐小房回房,却见齐子慨的房间亮着灯,齐小房不疑有他,刚开门便见着齐子慨正坐在桌前,大叫一声“义父!”扑上前去搂住齐子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齐子慨摸着她头发笑道:“乖女儿,想义父啦?”

    齐小房只是不住哭,紧紧搂着齐子慨不放。

    ※

    崆峒盂兰法会之盛大实在开了李景风的眼界。长达几里的法场,诵经声传数里,据说连少林寺都派来了正见堂的觉字辈高僧带头诵经助念。

    李景风带了一些肉串薄饼给甘铁池。即便在城中的房间,街道上的诵经声依然清晰可闻。

    李景风叹口气道:“这样的诵经法会,老前辈,即便你女儿徒弟都不在了,也能早日超脱,你不用替他们担心。”说着,将手上的肉串薄饼递给甘铁池。

    甘铁池听着屋外的诵经声,又看着眼前的佛像,怔怔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又将目光看向李景风,眼眶含泪,颤着声问道:“小兄弟……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虽咬字不清,但李景风跟他相处日久,早已习惯他口音,见他主动问起名字,大喜过望,问道:“你好了?你好了?”

    甘铁池流下泪来,不住啜泣。

    李景风不顾他身上异味,揽住他肩膀安慰,问道:“老前辈,你……是谁害你变成这样的?”

    甘铁池哭道:“是我……是我自己……”

    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第56章

    不可思议

    甘铁池在元字号里出生,那是武威最大的铁铺。

    铸造是崆峒冠绝九大家的技艺。除了铁矿,甘肃另产有各色矿产,这些矿产为铸造提供了各色原料。又因兵需,早在怒王时期甘肃便设有许多铁铺,昆仑共议后的前二十年,那还是崆峒的好时节,那时九大家出钱出力,从东边运来大批石材,建造了崆峒城。

    那时仇不过三代的规矩才刚定立,各家趁着还能借报仇的名义争夺地盘,不住杀伐。那也是铁铺最好的年代,只要能把铁片开了锋,三百文就能到手,要是能打得一副好刀剑,三五两银子够一家老小温饱个把月,要是有把神兵利器……你得躲得隐蔽点,以免被人谋财害命。

    元字号打造出来的兵器就算称不上“神兵”,也绝对当得起“利器”两字。更难得的是,产量大而质量精。能一次生产大量兵器的铁铺不多,元字号是当时铁剑银卫主要的兵器来源,老板元丙吉也成了武威的首富。

    到了甘铁池出生的时节,九大家的供给早就断了,各自的版图也大致成形,除了少数疆界还有些争执,这武林算是平静。那些趁着天下大乱时营生的铁铺绝大多数都改了行当,有手艺的继续留着,没手艺的买几亩良田耕种为生,或者转经商,又或者索性拿了自家的兵器练起武来,华山境内的武字堡就是这样起的家。

    元字号依然在,但已无过往的风光。幸好,能铸造大量兵器的铁铺终究不多,每隔段时节,铁剑银卫弓箭枪头锁子甲等大量的兵器需求仍是由元字号供给。元家买了大亩良田,颇有改换行当的意味,老掌柜退休了,长子早逝,由次子元应成执掌这个老字号。

    元应成是个踏实的人,九大家不动刀兵,行侠仗义的事都给门派管了。宝剑空利,深夜悲鸣,管多不管精、价美实惠才是正理。这也是元字号后来的方针,技艺不必精湛,又多又便宜才好。

    甘铁池的父亲是元字号里的其中一名铸师。他是听着打铁声长大的,他最好的好朋友也是铸师的儿子,与他同年,姓向,叫向海。

    他们总是玩在一起,身为铸师的儿子,他们总是比拼着谁的父亲铸造出来的兵器比较好。一开始只是吹牛,后来开始争吵,最后不可开交,直到某次两人各自偷了父亲刚铸好的刀互砍,砍到刀口卷了,确认了两人父亲的铸术不相上下,才停止了这场无意义的比拼。

    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各自被父亲狠狠打了几十下屁股。那可是打铁用的手,每一下都够让个孩子呼天抢地叫不敢。

    十岁那年,甘铁池跟向海在元字号的院子里嬉戏。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车上走下一名妇人与数十名壮汉。壮汉跟在妇人身后,显得极为尊敬。

    除了总是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外,那妇人唯一让人印象深刻的只有那双眼睛。甘铁池只看了她一眼,就连忙转过头去。

    那目光锐利的像是要扎进人心里头去。

    他们是来找老板元应成的。老板对那名妇人也非常恭敬,哈腰鞠躬,甚是礼貌,又招待妇人参观元字号。

    甘铁池后来知道,那妇人就是唐门的二少奶奶,带着人来研究袖箭的制作。

    唐门对袖箭的要求极高,而袖箭的优劣取决于两个地方,一是机括的设计,二是所用材质。

    唐门对袖箭的需求大,单件工价高,对元字号而言这是一笔重要的收入。冷面夫人走后,留下了八名据说来自金羽山庄的弓手参与袖箭的制作。他们改进了传统袖箭的形状,使其射程更远更有力,当然,这必须符合机括的使用。

    甘铁池与向海的父亲都参与了这精细活,但制作出的成品却颇不满意。唐门要的袖箭要比平常更短小便携,且希望能藏有更多箭支,这有相当的难度。作为铁匠的儿子,他们两人早将铸造当作未来的工作,为了这件事,两人又开始争执。

    向海说:“得把材料弄好。钢的韧性不足,做出来的弹簧力道就不足。”甘铁池却说,坚韧的钢材不易取得,不如从机括的设计去思考。

    于是两名孩子又吵了起来,一个说对方无理,一个说对方异想天开。这一吵,足足大半年互不搭理,直到向海生了病,甘铁池去探望他,俩孩子这才言归于好。

    感情虽然恢复,但争吵可没结束,两人开始往各自的方向钻研起来。

    没等这俩孩子长大,元字号已为唐门设计了一款新式袖箭,一式两发,威力也比往常大些。唐门满意了,订制了两千品,元字号每年只能产出两百品,分十年交货。

    但甘铁池与向海却对元字号的袖箭嗤之以鼻。甘铁池画了很多设计图给父亲看,但父亲只是摇头。至于向海……

    十九岁那年,向海笑嘻嘻地找到甘铁池,给他看了一张图。

    “这是什么?钢炉?”甘铁池皱着眉头,“底下放的焦炭也太少。”那是一个下层满布风口的炼钢炉图形。“你把焦炭放哪?”甘铁池问。

    “把生铁置入,焦炭放在底层,之后鼓风。”

    “温度不够。”甘铁池道,“这铁水在锅里凝成一团了。”

    “要是放太多煤炭,炼出来的钢脆度太高,打造不了好兵器。”向海说,“我们试试。”

    可这不是两名少年试验得起的东西。向海的设计需要很多银两来实现,而元字号已经无心在锻造这块继续精进了。这块老牌子,生产的是大量价廉物美的兵器。

    于是甘向铁铺开张了。两名少年离开了元字号,带着父亲给的银两,经营起自己的铁铺。

    甘铁池有天分,打造的都是精品,虽然花费的时间长,俩少年铸造出来的兵器确实不同凡响,甘向铁铺的兵器渐渐有了口碑。他们攒着银子,自行搭建了炼钢炉。果不其然,第一次的试验失败了,铁水在锅里凝结成块,好不容易造起来的钢炉一次就报废。

    向海并不气馁,又画了第二张设计图。这次仍以失败告终。向海增添了煤炭的数量,虽然保住温度,但控制火侯困难,炼出来的质量反不如前。

    遇到困难的不只向海,甘铁池一样有困难。他所画的设计图过于精细,普通钢材根本无法达到那样的强度。

    他们明白必须合作,才能造出那款袖箭。

    钢炉的构建并不容易,等到第五次测试钢炉时,他们已是山穷水尽。两人早已各自娶妻,为了建造这个钢炉几乎散尽家财。最后这次炼钢,连元字号的老师傅也来看他们。

    “这钢炉不行。”老师傅皱起眉头,“炭少铁多,火力不足。”

    向海不理会老师傅的警告,将铁水倒入锅中,开始大肆鼓风,把火力鼓到最旺。

    奇迹发生了,铁水在锅炉中翻腾,冒出淡淡的烟雾,那雾中有褐色、绿色,仿佛还有些更淡的红色。

    倒出来的钢水凝结后,老师傅们发出了赞叹。

    那是一块上好的精钢。

    甘铁池马上着手,利用这块精钢,开始锻造他所需要的材料。

    第二年,唐门来元字号取货时,甘铁池偷偷塞了一筒袖箭给唐门的使者,请他们带回去给掌事的看。

    一个月后,十余辆马车停在甘向铁铺前。马车上走下的妇人甘铁池见过,只是他没想到,当年的二少奶奶现今竟是唐门掌事,更没想到她竟会为了这袖箭亲自来到武威这间小铁铺。

    冷面夫人只问:“你一年能给我几品?”

    甘铁池跟向海所设计的袖箭一次能装填三支,威力又比元字号设计的袖箭更大,他知道唐门一定会有兴趣。

    “这锻造不易,不是普通师父能打磨出来的。”甘铁池道,“一年最多只有三十品,一品二十两。”

    “太贵,太少。”冷面夫人摇头,“这东西没用。元字号的袖箭一品只要二两银子,一年能给两百品,足够唐门的卫军汰旧换新。你一年三十品,产量不足,价格也高上十倍,且大了些,不实用。”

    甘铁池与向海都吃了一惊,为了铸造这袖箭,两人散尽了家财,虽然元字号跟他们买了不少新炼的钢锭作材料,但这转手的价格跟花费的功夫实在不成比例。

    “要么更便宜、更多,要么更好、更贵。”冷面夫人道,“只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只是半吊子。”

    “我们没钱了。”甘铁池咬牙道,“这样下去,你只有元字号的袖箭能用。”

    冷面夫人递出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这是一笔巨款。

    “我只要六品,或者六十品。更好,或更便宜。”冷面夫人道,“两年的时间,够吗?”

    他们别无选择。

    这是甘铁池第三次与向海发生争吵。甘铁池想制作更好的袖箭,向海却不愿意。

    “把这炼钢法门带去元字号,够我们下半辈子无忧了。”向海说道,“这袖箭成本最多压低到十几两,怎么做都是亏。我们也没本钱再弄新的钢炉。”

    向海的考虑当然有他的道理。他妻子已经怀孕,正缺钱。新的炼钢技术是他发明的,到了元字号,元老板肯定愿意再出钱让他试验。

    可是自己呢?甘铁池设计的袖箭如果没有向海的钢材,绝计无法完成。而新款袖箭造价太高,元字号早无心追求铸造技术,只想制造便宜又好的兵器,自己的一身本事到了那里又怎么施展?可能看在向海的面子上,元字号会善待自己,或许衣食无忧,但这门手艺终归给了元字号。向海留下了技术,自己留下了什么?

    过往的争吵或许还有求同存异或殊途同归的可能,唯独这次……

    ※

    ※

    ※

    冷面夫人看着眼前的成品,即便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不禁动容。

    “一品五管箭,只比之前略大些,仍能藏在袖中,可以钉穿一寸厚的木板。我帮它取了个名,叫‘来无影’。”甘铁池说道,“每一品都是我亲自打造,一年五品,两年可制十品。三百两,冷面夫人觉得可以吗?”

    “只有十品,不能更多?”冷面夫人问。

    “甘向铁铺剩下我一个人了。”甘铁池黯然。

    “你朋友去哪了?”

    “去年他登山,失足摔落崖下。”甘铁池难过道,“只留了一个遗腹子。”

    冷面夫人点点头,没多问什么,只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

    来无影必须用向海留下的钢炉炼制精钢,由甘铁池亲手打造。到后来,甘铁池又改良了几次来无影的设计,最后改成四管箭,威力却更大,近距离射击,即便箭上不喂毒药也足以致命,每品要价五十两,成了唯有唐门重要人物才能配置的暗器。

    甘铁池一直照顾着向海的妻儿。向海的遗腹子叫向英才。一年后,甘铁池移居陇南武都。又一年,他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甘琪琪。

    虽然换了地方营生,向海也已不在,但甘向铁铺的名号一直没改下。甘铁池毕生钻研铸术,利用向海的钢炉熔铸许多合金,打造出一把把利器。他擅于设计机关与各式奇门兵器,因此博得了“巧匠”的名号,连崆峒派也慕名而来,请他设计便宜好用的袖箭兵器。

    向海的妻子临终前,甘铁池向她保证,等甘琪琪成年之后,就嫁给向英才,继承甘向铁铺,以纪念两家情谊。

    又过了几年,他收了一名徒弟,姓马,甘铁池为他赐名马成钢。

    再过几年……

    ※

    ※

    ※

    马成钢才上了门栓,就听着了敲门声。

    “打烊了,明天请早!”马成钢大声道。

    敲门的人也不啰唆,听到马成钢这样回答,再无响动,连问也没问一声。一般人多半会多问两句,或者多求个情,这反让马成钢好奇起来。

    “外面的人还在吗?”

    “在。”外面的声音答道。

    “怎么不应声了?”

    “先生不是说明日请早?”门外的声音答道,“我明日再来。”

    “真是个老实人。”马成钢心想。

    “外面是谁?”向英才走了过来,问道。

    “客人,叫他明天请早。”

    “才刚关上门,怎地不放他进来?”向英才问,“看个兵器,耽搁不了多久功夫。”

    “甘向铁铺不差客人。”马成钢不耐烦道,“关门又开门,倒像是咱们不做这生意会饿死似的。怎地,赚不着钱心疼?”

    向英才默然片刻,道:“我就问问而已。”

    “怎么又吵了?”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甘琪琪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问,“刚才门外有声音?”

    一见到甘琪琪,马成钢立即眉开眼笑:“师妹!有客人敲门,我打发走了,叫他明天再来。”

    “喔?”甘琪琪甩着辫子,说道,“饭菜好了,今天有你爱吃的狮子头呢。”

    向英才听了这话,皱起眉头,转身要走:“我去叫师父吃饭。”

    甘琪琪忙道:“也有卤牛筋呢。”

    向英才停下脚步,一会,又径自走去。

    “连句谢谢都不会说,当自己是什么人了?”马成钢绷着脸,又对甘琪琪道,“你干嘛对他这么好?”

    甘琪琪低着头,道:“他毕竟是我未来的丈夫。”

    “什么未来丈夫!”马成钢怒道,“师父养了他二十年,不欠他了!就那口破炉,要不是师父妙手,真能产出什么百炼钢来?呸,几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甘琪琪拉着马成钢的手,低声道:“师兄,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别生气了,爹听到会不高兴的。甘师兄只是话少了点,是个好人。”

    马成钢呸了一声,转过头去。

    甘琪琪愠道:“你这是发他脾气,还是给我脸子瞧?”

    知道师妹生气,马成钢连忙涎着脸讨好道:“我哪敢对师妹发脾气?师妹……”说着执起甘琪琪双手。甘琪琪脸颊一红,轻轻挣脱,只觉马成钢握得更紧,只得转过头去,娇嗔道:“你做什么?放手啦,别让向师兄看到。”她虽这样说,却无挣脱之意。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马成钢问。

    甘琪琪脸上更红,低下头道:“喜欢啊,怎不喜欢。”

    “那跟师父说。师父疼你,肯定帮你解除婚约。那小子得了师父的手艺,顶多分他点家产,当个甘向铁铺的分店,饿不死他,要找哪个短命的当老婆也由得他。”

    甘琪琪挣脱了马成钢的手,轻声道:“这不行的,爹不打死我,也得打死你。”

    马成钢道:“师父疼我们,不会的。”

    甘琪琪摇头,只听脚步声响,是父亲与向英才一同走来。她叫了声爹,迎上前去,挽着父亲的手臂就走。

    甘铁池点了点头,径自走向厨房。

    他醉心铸业,甚少打理家事。三年前妻子尚在时,餐桌上还有些声音,现今四个人吃饭,静得像是半夜的睡房。向英才与马成钢各自夹了一块鸡肉给甘琪琪,甘铁池皱起了眉头,似乎颇厌烦他们师兄妹的相处模式。吃完饭后,甘铁池才道:“我在铸房,没事不要来烦我。”

    师兄妹三人应了声是,各自收拾碗筷休息去。

    到了晚上,甘琪琪正要入睡,忽听见敲门声,打开门,却是向英才。甘琪琪皱起眉头,低声问:“这么晚了,你来干嘛?被爹看见了还不骂人?”

    向英才微笑着,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羊脂白玉镯子。

    甘琪琪惊呼一声,抱住向英才就往他脸上亲了下去。

    向英才却搂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这玉镯子不便宜吧?”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怀里,低声问。

    “给你的都值得。”向英才向来沉默寡言,只有对着甘琪琪时话才多些,“那野种老缠着你,你怎不跟他说清楚?”

    “马师兄人很好。”甘琪琪道,“他是真心喜欢我。”

    向英才愠道:“难道你也喜欢他?”

    甘琪琪脸色一变,低下头难过道:“我早晚是你的人,你现在就这样猜忌我,以后成亲了又怎会待我好?罢了罢了,这玉镯子你拿回去。横竖我们都有婚约,不用费这功夫讨好我。”

    向英才忙道:“我不是这意思,只是马师弟……他不死心。”

    甘琪琪哭道:“我们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好。你老要我别理他,你们狠心,却来逼我当狠心人。”

    向英才软声安慰道:“我没逼你。随你,我信得过你。”

    甘琪琪将头埋在向英才怀中,这才破涕为笑。

    若问这两个男人她喜欢谁多一些,或许甘琪琪自个也不清楚。照着父命,她是该嫁给向英才,可她也喜欢看这两个男人为她争风吃醋的模样。

    这甘向铁铺里头,只有她是最受宠的,也是最该受宠的。

    ※

    ※

    ※

    第二天一早,甘琪琪提了门栓,刚开门,就见着一名少年站在门外。少年一张俊美秀丽的脸庞,盘着辫子,肤色白里透红,穿着一袭粗布青衣。那青是天空色那种青,洗得发白,却干净,那本是粗料子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不知怎地就显得光彩了。

    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哪?甘琪琪不禁看得呆了。

    “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少年说了来意,见甘琪琪并未理会,于是又道:“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甘琪琪这才反应过来,俏脸酡红,忙道:“请进!”

    马成钢问了一声:“谁啊?”走上前来,见到是名少年,也觉讶异,打招呼道,“客官来得早。”

    甘琪琪忙道:“是啊,这么巧,我们一开张您就来了。”

    少年淡淡道:“我昨晚就宿在门口。”

    马成钢讶异道:“你昨晚睡门口?”又一想,问,“你是昨晚那个客人?”

    少年点点头,过了会又道:“我一直没走,就坐在门口。”

    那自己与甘琪琪调情的对话岂不是都被他听去了?马成钢心想,心底颇不踏实。

    甘琪琪又问:“公子要买什么兵器?刀、剑、峨眉刺?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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