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诸葛然道:“你要让人怀疑她,尽管叫。等她被吊在城墙上当肉串,你再来个一夫当关,慷慨赴义。”

    齐子慨道:“那就叫齐白莲。出淤泥而不染,行吧?”

    “莲你娘,难听死了,你几时见过莲花?”诸葛然骂道,“换个。”

    齐子慨不以为然道:“我觉得这名字挺好,好听好记。你书读得多,你来一个。”

    诸葛然沉思半晌,说道:“就叫齐小蒹吧。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个好名。”

    “啥?”齐子慨问,“什么蒹葭,什么白鹿黑鹿?”

    诸葛然道:“一个草字头,底下一个兼字。”他举起拐杖比划画着。齐子慨摇头:“这字我都不会写,换个简单点的。”

    诸葛然骂了几句,又想想道:“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越长越大,越大越漂亮。女字旁的妍,齐妍。这个字总会写了吧?”

    齐子慨道:“用点大家听得懂的字,尽往冷僻处找典故,装博学呢。”

    诸葛然骂道:“你来一个听听!”

    齐子慨问沙丝丽道:“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沙丝丽喜道:“沙丝丽爱羊肉、大饼。”

    齐子慨转过头问诸葛然:“齐小羊?齐大饼?”

    诸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行,就用这名字。”

    齐子慨哈哈大笑,诸葛然看了周围,想找些灵感材料,沙丝丽又说道:“沙丝丽还喜欢这,这里暖。”

    诸葛然眉头一挑,道:“你带她回崆峒,算是给了她一个家。”又道:“就叫齐小房吧。”

    齐子慨一拍大腿,道:“行!就这个名字。”又转头对沙丝丽说道,“以后你就叫齐小房。”

    沙丝丽不甚理解,只得点点头。

    诸葛然道:“以后若有人问你年纪多大,叫什么名字,你怎么回答?”

    沙丝丽道:“十五岁,我叫齐小房。”

    诸葛然点点头,又道:“如果有人问你过去住哪里,怎么过日子的,你就说你脑袋被撞坏,什么都记不得。如果人家还要再问,你就说你爹齐子慨,叫他问你爹去。”

    沙丝丽茫然地点点头。诸葛然又问了几次,仔细嘱咐,这才起身。

    齐子慨去柜子里取了酒壶,又取了两个酒杯,放在桌上斟满,问道:“你特地来说这些?”

    诸葛然举杯跟齐子慨碰了一下,先喝了酒,才道:“要走了。”

    “这么快,不多住两天?”齐子慨又把酒杯斟满,举起酒杯示意,两人又碰了一杯。齐小房没喝过酒,闻着气味芬芳中又有些刺鼻,又见他们喝酒前碰杯,甚是好奇。齐子慨笑问:“乖女儿要试试吗?”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慨又取来一个酒杯斟满,齐小房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齐子慨跟诸葛然都盯着她瞧。齐小房学着诸葛然跟齐子慨碰杯,齐子慨也笑嘻嘻跟她碰杯,齐小房一饮而尽,被呛辣得忍不住咳嗽起来。齐子慨哈哈大笑,问道:“好喝吗?”

    齐小房感觉一股热流自体内散出,暖暖的甚是舒服,只是头晕眼花,说了句:“很……舒服。”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怔怔望着远方,不住傻笑。

    齐子慨见她喝醉,哈哈大笑,又转头问诸葛然:“要不,留下来几天,帮我教这女儿?”

    诸葛然翻了白眼,道:“我要不是被你抓去找密道,早该回去了。”又道,“还有其他事情呢。华山跟唐门最近闹得不可开交,我看沈庸辞这老小子怎么继续他的中道?装他娘的佯!”

    齐子慨道:“楚静昙儿子都多大了,还替你哥记恨?沈庸辞不像你,一张嘴就是犯毛病,你瞧不惯罢了。”

    诸葛然微笑道:“我哥都不介意了,我替他记恨作啥?沈庸辞这人……站着趴着开口说话都是有模有样,一套接着一套,很是八面玲珑。倒是他儿子……嘿……会是个人物。”他想起沈玉倾,想起几个月前在青城吃的哑巴亏,对这名青年颇为赞许。

    齐子慨又斟了一杯酒:“我就说你,安生的日子不过,搅黄一池水?我瞧你哥也不是短命相,也不过十年的事,等不及?”

    诸葛然道:“按座排次,轮着说话,上桌吃饭,下桌拉屎,这日子得多无趣。”他举起杯子,“这百多年来,九大家不知出了几十上百任掌门,放进门派族谱,逢年过节亮牌位,谁都记不得几个名字。掌门如此,副掌门更不消说,连牌位都没有,只在十年八年没人翻的掌门谱录挂著名。五十几年前少嵩之争,嵩山虽然输了,曹令雪的名字总算是让人记下来。这世道,不只没了侠客,连英雄也没,是人就不该活得这么窝囊。”他与齐子慨碰了杯子,仰头喝下。

    “我哥有这兴致,我自然跟他一起玩耍,你用拳头留名,我动脑袋。成与不成,三五十年后人家提起昆仑共议,总会想起一个人,那个人叫诸葛然。”

    齐子慨知他想在武林上弄出点动静来,也不好劝他,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偶而让齐小房喝一杯,尽说些闲事。很快两人就喝干了一坛白干,诸葛然告辞要走,临走前给了齐子慨一个药方。

    “照这上面的方子配药,研成药膏,让小妍抹上,遮盖她那几根金发。就当叔叔送他的礼物。”诸葛然看着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齐小房,又道,“那愣小子跟着你,得多给他点苦头吃。”

    送走诸葛然,齐子慨睡了会,醒来时晚膳已经送到,两大碗羊杂汤面,两颗馒头,一盘水煮牛肉,一盘串烤羊肉,一大盘烫青菜,还有两颗水煮鸡蛋,附了一小碟酱油。若是换了九大家中其他家的膳食,以齐子慨的身份,这餐简直可算寒酸,可在崆峒,齐三爷这日常已算得上丰盛。齐子慨正要去叫醒齐小房吃饭,却见她裹着棉被从房里走出,喊道:“沙丝丽……饿……”

    齐子慨板起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齐小房……”她望着桌上的饭菜,垂涎欲滴。

    “以后你困了要睡就回炕上睡,别老让我抱你上床。”齐子慨知道她过去餐风露宿,有个遮风挡寒的地方,着地就睡。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毛病要改。齐小房点点头,又望着桌上的食物,齐子慨也点点头,齐小房欢天喜地,端了面就往房里跑。齐子慨又喝止她,齐小房望着炕,说道:“那里……舒服……”

    齐子慨指着桌子道:“吃饭得在桌上吃。”又见她先喝汤,伸手要去捞面条,齐子慨拍了她手背,又教她拿筷子。齐小房夹不起来,勉强把面条卷起,一口口送进嘴中。

    齐子慨摇摇头,瞧她跟刚懂事的孩子似的,不难猜想她这十几年的日子何等艰苦。正思考间,听得有敲门的声音,齐子慨打开门,站在外头的人脸容俊秀苍白,身形甚是单薄。

    “朱爷?”齐子慨一挑眉,让了路。朱指瑕卸下披肩,挂在门口衣架上,转头见齐小房正抓着牛肉往口中送,甚是讶异。齐子慨道:“小妍,叫朱爷。”

    齐小房也没起身,含糊叫了声“朱爷”,又拿起羊肉大口吃了起来。

    朱指瑕笑道:“听说三爷领了个女儿?便是她了?”

    齐子慨抓抓下巴,道:“这孩子打小住山上,无父无母,什么都不懂。”

    朱指瑕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说道:“密道的事我听副掌说过了,我派了一队人过去把守,若真遇到那些萨教族人过来,就将他们擒下,问他们同伙。”他说着坐上茶几旁的椅子,道,“三爷这次立的功劳不小。”

    “我还图升官吗?”齐子慨道,“把这件事给了结,也算去了隐忧。就没想,萨教真没死心,还巴着望着,虎视眈眈呢。”

    “也不知道那条密道的用途,送了多少人来。三爷,有见着活口吗?”

    齐子慨望着齐小房,淡淡道:“没了,就一个把关的。估计那气候地形,住不了太多人。”

    “这也是难处。”朱指瑕道,“春夏两季还好,一旦秋末入冬,冷龙岭光秃秃一片,远近不着村店,派去的人手多,住不了,人手少,看不住。”

    “喔?”齐子慨疑问道,“朱爷怎么打算?”

    “现在是二月,我们就守九个月,要是十一月还没人走这条通道,我打算炸了它。”朱指瑕道,“这样里头的人出不去,传递不了消息,蛮族也进不来。再挖一条这样的通道,怕不还得个十几二十年。”

    齐子慨想了想,道:“就照朱爷说的办。”

    此时齐小房把剩下的饭菜席卷一空,正望着窗外发呆。朱指瑕招招手,道:“你过来。”她向来唯命是从,当即走至朱指瑕面前。朱指瑕见她吃得满脸油腻,虽然年纪尚幼,容貌冶艳,一双大眼清澈透明,天真无邪,不由得愣住,从怀中取出手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齐小房,我爹是齐子慨。”齐小房说道。

    朱指瑕把手巾递出,齐小房把脸上油腻擦去,又递还给朱指瑕。朱指瑕伸手接过,目光竟无半分稍移,只盯着齐小房看,过了会才把手巾收起道:“三爷,你这女儿颇俊的。”

    齐子慨见朱指瑕看傻,甚是得意,脸上仍不露声色,淡淡道:“是长得不错。”又道,“还有件事,想请朱爷处置一下。”

    “三爷请说。”

    齐子慨道:“陇南附近有群马匪,叫饶刀山寨的,朱爷听过没?”

    朱指瑕点点头,道:“原来是这回事。三爷不用担心,上个月元宵没过,我们就剿了。”

    齐子慨如遭雷殛,起身讶异道:“你们剿了?!”

    ※

    李景风被十余人押着,动弹不得。饶长生抽出刀来,喊道:“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李景风只觉胸口一痛,忽地有人喊道:“少主别急!”一人抓住饶长生手臂,却是老癞皮。只听他说道:“少主,让他说话,莫冤枉了人!”

    饶长生骂道:“还有什么好说的!狗娘养的两人一走,不到半个月崆峒的狗爪子就上门,有这么巧?能这么巧?!齐三爷?呸!齐子慨就是无耻无信的狗!你就是忘恩负义的狗崽子!”

    李景风听他大骂,只觉辛酸,忍着胸口剧痛——原来那刀已经插入胸口,只差半分便要穿过肺脏——大喊道:“三爷没有出卖你们,我也没有!”

    老赖皮问道:“你都走了,又回来干嘛?”

    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了,能招安,可以招安!我们到崆峒去……他们……他们不会为难我们。”他强忍胸口疼痛,只说了这几句话,便痛得几欲晕去。

    饶长生怒道:“肏你娘!你见我们死不干净,又回来害我们?!”说着一脚踹在李景风头上。李景风脑袋轰地一声响,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李景风只觉胸口剧痛,睁眼一看,仍是那间熟悉的囚房。他伸手摸去,手腕与腰间俱都系着铁链,正当初一般。李景风恍恍惚惚,仿佛这几个月的经历都像做梦一般,唯一的差别或许是胸部的伤口并未包扎,血已渗透了棉袄,也或许是他抬起头,窗外摇曳的那面刀旗不复存在,旗杆早已歪折在地,那疯老汉也不在身边。

    他勉力坐起身来,不住咳嗽,又听到屋外传来呜咽声。

    呀的一声,有人打开了牢门,李景风抬头望去,不是白妞是谁?只见她神色憔悴,两眼通红,只一个月不见,竟消瘦了许多。李景风甚是不忍,轻轻唤了声:“白妞。”

    白妞神色凄楚,摇了摇头,坐了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块面皮,递给李景风。李景风此时哪有食欲?别过头去,眼眶通红,用衣袖擦拭了眼睛,忍不住又落泪。他不住擦拭,方想开口,一张嘴,喉头哽咽,忍不住啜泣起来。

    白妞见他哭了,也忍不住啜泣起来,两人相对无言,牢房里唯有不住低回的哭声。良久,白妞擦去眼泪,才说道:“长生哥领着弟兄在收拾尸体。等把他们安葬了,就要把你烧死,替爹、饶刀把子、众多弟兄报仇。”

    李景风低头道:“我没有出卖山寨,三爷也没有。”他抬起头,与白妞目光相对,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妞黯然,过了会才说道:“那时你跟三爷走了,大伙都乱成一团,有弟兄说要搬迁山寨,也有说要散伙。刀把子安抚了弟兄,说他信得过你跟三爷,却也要大家改头换面,垦荒营生。”

    “弟兄们看了荒地,都知道不易。不抢村落,哪够支撑到开完荒?刀把子说要想办法,就是不肯走。他说,这次走了运,让你赶跑三爷,下次铁剑银卫来,弟兄们又要逃去哪?转正经行当,让饶刀山寨变成饶家村。”

    “爹说,刀把子身上还绑着一桩冤屈,从不了良。刀把子说,真有那天,他一个人扛了。”

    “大伙都还担心着,没想,这么快……就在元宵前一天晚上,来了一群人……”白妞说到这,身子忍不住簌簌发抖,李景风知道她害怕,握住了她的手,问:“是铁剑银卫?”

    白妞点点头,低声道:“他们闯进来,见人就杀。爹上去抵挡,被他们……被他们……”说到这,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李景风轻拍她手臂,安慰白妞,白妞才接着道:“刀把子带着弟兄,让老赖皮拖着长生哥跟年轻人先走。村里的老人,张婆、赵奶奶,还有许爷爷,他们年纪大,不会武功,就手臂勾着手臂,堵住了后山的出口,不让那些坏蛋过去。刀把子砍杀了好多人,最后……最后……刀把子死了,那些坏蛋要追我们,就放马踩过了那些人,他们全都……”白妞颤声不已,许久才道,“我们躲了半个月,挖野草,刮树皮,忍饥挨冻,等那些坏人都走远了,才回来替爹他们收尸。没想……就遇见你了。”

    李景风心头酸楚,犹如针刺,过了好一会才道:“我跟三爷真的没出卖山寨,没有……”

    白妞问道:“那为什么他们来得这么快?”

    李景风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刚好被发现了。这两年他们一直在找密道,三爷能找着这,他们也能。白妞,我知道这太巧合,可我真的没出卖刀把子。”

    白妞道:“我相信你,可说不定是三爷出卖了我们?”

    李景风道:“这不可能。这个月我一路跟着三爷到冷龙岭,他没有出卖你们。”

    李景风把那日离开饶刀山寨后的事情娓娓道来。说到齐三爷抓了青城副掌门,白妞“啊!”的一声惊呼出来,又听到两人斗嘴,找寻密道,虽是心中凄苦,也忍不住莞尔。说到最后,李景风道:“我跟三爷说好,要带山寨大家回去招安,这才回来,没想到……白妞,你信我吗?”

    白妞正犹豫间,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饶长生。饶长生骂道:“白妞,你还听他啰唆什么?他坑害得咱们还不够吗!”

    白妞站起身来,踢了李景风一脚,骂道:“我错看你了,你这个畜生!”说罢径自走出牢房。饶长生走上前来,先打了李景风一巴掌,往他身上吐了一口痰,又抽出短刀,骂道:“我先挑断你的手筋脚筋!”说罢一刀挥下,刺入李景风大腿。李景风痛得几欲晕去,却忍住不叫出声来,只是颤声道:“我没有……出卖……山寨……”比起身上的伤口,他此刻的委屈与哀痛更是超出了许多。

    饶长生抽出刀来,仍不罢休,又一拳打在李景风脸上,打得他鼻血长流,怒道:“我要烧死你,奠祭我爹和山寨弟兄!”说完甩上牢门,径自离去。

    李景风大腿血流如注,他撕下衣服,照着朱门殇之前指导过的法门绑住大腿止血。他自忖必死,心想这命本是饶刀把子所救,如今还给他们也是合理。自己终究帮了三爷找着密道,这辈子也算有些贡献,不算白活了。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地听到有人轻声叫唤。他睁开眼,是白妞。他正要开口,白妞捂住他嘴,取出锁匙,替他解开手铐脚链。

    “我在老张的尸体上找着的。”白妞低声说着,扶起李景风走出牢房,原来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子时。

    “我们睡在后山的屋子,把守的看住前门。只有一个人,你往那走。”

    她扶着李景风到马厩,将初衷交给李景风:“你走吧。”

    李景风心中感激,抓着白妞的手问:“你相信我?”

    白妞点头,叹了口气:“但是长生哥不会信你的,他一向讨厌你。爹跟刀把子都信你,都信三爷。”

    李景风道:“你劝劝长生。我们一起去崆峒。三爷说过既往不咎,没事的。”

    白妞垂泪道:“铁剑银卫杀了我爹,怎么可能没事?怎么能受招安?大伙不可能答应的。”

    李景风哑然,又道:“那你……你跟我走。你放走我,长生会生气。”

    白妞道:“山寨被灭前,爹交代我要照顾长生哥,这是我们一家欠刀把子的恩情。”她低下头,“三百多人的山寨,只剩下我们二十几个人,不能再少了……”接着又道,“长生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只是脾气倔,不是坏人,你不用担心我。”

    李景风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道:“白妞,此恩此德,李景风绝不会忘。”

    白妞叹口气,道:“你……去吧。”

    李景风上了马,走向前门,又回头望了白妞一眼,随即策马往前门冲去。

    前门的守卫发现李景风逃脱,连忙呼叫。门口的关卡早被破坏,李景风没受任何拦阻,奔驰而去。

    他奔到山腰处,见着了疯汉,他不顾伤势与追兵,下了马来,将疯汉推上马。意料之外,那疯汉只是痴痴看着他,并未挣扎,他等疯汉坐定,才策马狂奔。

    “起码救到一个。”李景风心想。

    一个也好,就算只是饶刀山寨的俘虏,他也要救。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

    饶长生等人听到呼喊声,连忙起身,只见着白妞挡在面前。

    “景风哥没有出卖我们,他说他跟三爷去了冷龙岭!”白妞喊道,“他要出卖我们,除夕那天就不用帮我们了!”

    “你放他走了?!”饶长生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白妞,正要上马去追,被白妞抱住。白妞喊道:“长生哥,我知道你生气,但他真不会害我们!”

    饶长生怒吼道:“你放走我们的仇人,放走山寨的仇人?你对得起我爹吗?!”随即喊道,“把白妞抓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饶长生怒吼道:“我爹死了,就没人理我了是吗?!这山寨就散了是吗?!没的事!你们不听我的,山寨也不会散!我一个人也能重建饶刀山寨!”

    众人见他发怒,老赖皮叹了口气,上前把白妞拉开。饶长生道:“把她关进牢房,等我发落!”说罢纵马去追李景风。老赖皮怕他有失,也上马追了过去。

    然而他们没有追到李景风,饶长生追了一阵,老赖皮便劝他回去。

    “他先跑了一阵,马又好,追不上。报仇的日子还长着,刀把子的尸体不能搁着不管。”老赖皮劝道,“先收拾了弟兄的后事再说。”

    饶长生咬牙切齿,只得掉转马头。他们却不知道,李景风马上多带了一个人,只要再追上一刻钟就能见到李景风。

    “都去睡吧。”饶长生回到山寨,对众人说道,“明天把爹跟弟兄的尸体火化,我们就走。”

    “那白妞……”有弟兄问。

    “先关着!”饶长生咆哮道,“通通去睡觉!”

    饶长生撇开众人,径自去到牢房见白妞,此刻她正被铁链绑着。

    “你为什么要放走李景风?”饶长生咆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你爹的仇都不管了?二当家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你忘记了?你忘记铁剑银卫是怎么踩过弟兄们的亲人来追赶咱们?两百多条性命!你就这样放走他?你才认识他多久?”

    白妞低头道:“我是喜欢景风哥,可也没那么喜欢。我放走他,是因为景风哥真是无辜。他出卖我们,又为什么一个人回到山寨来?他图什么?”

    “他是来图我们这些没死干净的灭门种!”饶长生怒道,“你听到没?他叫我们招安!操!招安?!不就是骗我们去送死罢了!”

    “长生哥,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景风哥?”白妞问,“你从没好好看过他,但凡你多跟他相处一会,你都知道他不是这种人。”

    说到这里,白妞停了会,低声道:“我觉得你……你嫉妒他。”

    饶长生听了白妞这话,胸中那抑郁之气更是愤慨难平,不由得咆哮道:“对,我就是嫉妒他!那又怎样?!”

    白妞瞪大了眼,看着饶长生。

    饶长生道:“他跟我一般年纪,凭什么他有好马好剑,还有使不完的银两,我就得饱一餐饿一餐?凭什么他能游历江湖,我就只能困在这山寨?凭什么他不会武功,还能在荒上杀两个盗匪,我学了十年剑,打劫时却只能压阵?凭什么他一来,爹就赞他人品,要我跟他学习?凭什么他学几天罗汉拳就能打赢我?凭什么他就会弹苍蝇,村子里的人都得感谢他,齐子慨就关照他?凭什么?凭什么他一来你就看上他!我第一眼瞧见他就讨厌他,凭什么天下的好处全让他占尽了?没这个道理!”

    白妞低头道:“他是村外人,我觉得有趣。刀把子、爹、村里人,还有我,早把你当作家人般看待。景风哥……终究是外人……不能这样比。”

    “你为了一个外人背叛弟兄?”饶长生怒道,“他们全是李景风害死的!”

    白妞摇头道:“长生,你成见太深,跟你说不明白的。”

    “你觉得我错了?好!我就错给你看!”饶长生走向前去。白妞见他目露凶光,逐渐靠近,不由得怕了起来,颤声道:“长生……你……你要做什么?”

    “你早晚也要嫁给我,就现在吧!”饶长生扑上前去,撕开白妞衣服。白妞惊声惨叫,饶长生用撕下的碎棉花塞住她嘴巴,怒道:“你就是我的!我什么都不会让给他!”他一边蹂躏着白妞,一边低吼着,“我要报仇!我要杀了李景风,杀了齐子慨!我要把山寨的旗子插在崆峒的城墙上,插在所有铁剑银卫的头颅上!”

    ※

    李景风拖着重伤,好不容易找到村子歇息,敷了些药,休养了几天。身上仅存的银子都在被擒时给搜走,又要照顾疯汉,他只得卖了马,改雇马车,路上盘缠不够,还死乞活求恳请马夫将他送至崆峒,只说到地偿还,不会拖欠他旅费。那马夫见他老实,手上又有把宝剑,心想最不济还能拿了剑抵债,便答应了。

    一路上他听说了很多消息,青城与唐门联姻,今年七月沈三爷便要与唐惊才完婚。

    华山与唐门结怨,要求借道青城,向唐门兴师问罪。据说有些华山门人化整为零,穿过青城与崆峒的边境,在唐门边境集结,不时骚扰村庄门派,隐然有开战之势,盟主齐二爷正在调停。

    据说李玄燹派了使者前往少林,似乎打算商讨什么要事,同时似乎也派人拜会了青城。

    又有件传闻是他亲身经历,说是诸葛然在崆峒失踪,闹了足足个把月才回去,回程的路上似乎还要往唐门走一遭。

    最后他终于抵达边关,远远的,便已望见了崆峒。

    那是一座盖在边城上的巨大堡垒。

    ※

    李景风第一次见到这样宏伟的建筑。

    边城已然是气势磅礴,雄伟壮阔,但崆峒派竟又在这壮阔雄伟上更添了一份壮阔雄伟。

    那是一座盖在城墙上的大城,高逾百丈,数里外清晰可见。这座大城依着原本的边城而建,向后扩容,笼罩住边关的出口,将通路吞在城中。沿着边城左右两侧,各搭建了数十座浮屠似的高台,高台上有铁剑银卫巡逻,内藏驻兵与粮食,看着就像是一座大城与两测延伸的数十座小城串连起来似的。

    三龙关本名红霞关,为了纪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蛮王以及铁骑王尤长帛在此的一场大战,改名为三龙关,是通往西北关外边城的第一道防线。自关外进来,唯有此地一片平坦,最易进兵,故历朝均在此修建工事。昆仑共议后,崆峒派建立铁剑银卫,防守萨教蛮族,为了就近控制,举派迁移至三龙关。原本的三龙关受战火荼毒,损毁处不少,昆仑共议决定,九大家必须合力出资重建边关。

    那时节,崆峒从南方调集了许多石材北运,在原本的红霞关上,以黄土为底,外铺石材,盖起了一座巨大建筑。自崆峒派大门至边关出口,约摸是一百余丈的距离,它像是城池,但没有城池的厚实,不过更加高耸,高达三十余丈,箭台林立,顶上的了望台能看见平原上百里外的兵马移动,崆峒所有重要人士与部分铁剑银卫也都居住在这座巨大城池中。

    两侧高台又名铁卫所,每座高塔驻铁剑银卫两百人,一共二十七座,围成长城之势,每三十丈一座,里头备有弓箭储粮、大小石块,作为御敌之用。

    崆峒不只是一个门派,它还是一座铁壁般的堡垒。

    那是崆峒最辉煌的时节,里里外外,铁剑银卫足有五万人之众,监视着关外蛮族的一举一动,而这么大的开销,全由九大家共同支付。

    然而那已经是过去了。崆峒城竣工后,九大家不再支持崆峒开销,这五万人的崆峒大军渐次少了,甘肃境内的治安主要由小门派维持,银剑铁卫则是巡逻协查,绝大多数的铁卫仍住在三龙关附近。

    于是三龙关就成了九大家最北边的市镇。

    与一般的城池不同,若说崆峒城沿着边关是城池的正面,那崆峒城后方并没有城墙。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崆峒唯一的敌人就在关外,也就是说,对于后方的防御是没有必要的。这不基于节俭,而是决心的宣示,崆峒城破,再无退路。

    于是李景风先是见到一座座的土堡,大小不一,栉比鳞次。土堡是由黄土构建,总量有数千座之多,土堡之间距离甚是宽广,足以容得下数匹马前进。那些是铁剑银卫的居所,也是商家民居之地,有些较大的土堡则是铁剑银卫的驻扎与训练场地。青城号称在青城周围有数千青城子弟,可单在这个三龙关附近,铁剑银卫便超过两万,这还不计其他门派弟子。

    李景风的车驾还没靠近土堡,就有三名穿着银色披肩的铁卫上前盘查。

    “我叫李景风,是三爷的朋友。”李景风道。

    一人讶异道:“你就是李景风?怎地这么久才来?三爷等你呢。”又看向马车内,见疯汉形状怪异,问道,“这又是谁?”

    李景风道:“一个朋友,跟三爷也有些渊源。只要跟三爷说是位疯汉,他便知道。”

    那守卫点点头,说道:“也不用。三爷嘱咐过,不要留难你。你进去,入了城,报上名字,自有人带你去见三爷。”

    他示意放行,李景风却不过去,只是苦笑道:“能否先帮我还了车钱?”

    马车越到近处,越见崆峒城巨大壮阔,也就使得周围这些土堡寒酸小气。然而此地虽然简陋,各式民生商用物资却是整齐供给,若不论外观,只怕比陇中的武威等大城更具规模。

    马车进了崆峒城,只在门口停下。作为房子,这城大得不象话,可作为一座城池,它又小得不足以跑马。说到底,他就是一座巨大的堡垒,许多的设计不是为了住人,而是便于作战。

    李景风一见着齐子慨,忍不住眼眶一红,难过道:“三爷……饶刀寨……”

    齐子慨脸色凝重,叹口气道:“我听说了……对不住,没帮上忙。”齐子慨见他带了疯汉前来,于是问道,“你怎么会带着他?”

    李景风把自己在饶刀山寨发生的事情说了。齐子慨道:“我让朱爷发出告示,只要他们愿意招安,便赦去饶刀山寨所有罪刑。就怕……怕他们这段时间不安分,又犯下大错。”

    李景风心知招安已不可能,又担忧,又不知如何排解。

    齐子慨见他忧虑,拍了拍他肩膀,问:“景风兄弟,你要跟我学武功吗?”

    李景风甚是讶异,问道:“三爷,你要收我为徒?”

    “别瞎鸡八毛乱说。”齐子慨道,“我是说教你武功。”

    李景风道:“可这不就是?……”

    齐子慨道:“哪里是?教功夫是教功夫,收徒弟是收徒弟。你要是叫我师父,不平白矮我一辈?总之我当你是朋友,想学,我就教你。你若还想当铁剑银卫……等你艺成之后再考虑。”

    他对李景风人品甚是欣赏,冷龙岭上又有救命之恩,早有教导他的打算,只是李景风绝口不提拜师之事,齐子慨也不多说,叫他前来崆峒也是这个理由。

    李景风并未推却,他来崆峒本是为学艺而来,有齐子慨这样的名师教导,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诺。

    齐子慨道:“先把这老伯安置好。”他正要传人来,忽见一名铁剑银卫站在不远处的柱子后,似乎正在窥看,忍不住问道,“你站那瞅着咱俩干嘛?”

    那名银卫见三爷叫他,忙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三爷好,小的叫王歌。”

    “没问你姓名,问你站在那瞅着我们作啥?”

    那银卫指指疯汉,道:“这小哥入城前,我就注意他了。”

    李景风讶异道:“你注意我?怎了?”

    王歌忙道:“不是注意小哥您,是……”说着看向那疯汉,仔细端详,说道,“三爷……这人……我似乎见过。”

    齐子慨甚是讶异,问道:“你见过?你知道他是谁?”

    王歌忙道:“我不确定,得多问些弟兄。我记得他有个同乡是咱们战友。”

    齐子慨不耐烦道:“你别卖关子,他到底是谁?”

    王歌道:“我瞧着有些像……十一……十二年,总之差不多是二爷还没当盟主的时节,那时我在兵器部管弓箭,二爷想仿唐门的来无影,做袖箭兵器,于是找了来无影的设计工匠……我当时跟着二爷一起……”

    齐子慨讶异道:“你说他是妙匠甘铁池?”

    王歌点点头,又摇头道:“我不确定。队里有他同乡,三爷,你派人找找便是。”

    李景风问道:“妙匠甘铁池?似乎是个厉害人物……三爷?”

    齐子慨走到那疯汉面前,问道:“你是妙匠甘铁池吗?”

    那疯汉听了这名字,浑身一哆嗦,忙道:“我不是!我不是!”说着缩到墙边角落,甚是惶恐。

    他这举动更让齐子慨起疑,走近他身边低声道:“别怕,甘师父。我是齐子慨,齐三爷。发生了什么事?你且说说,我能帮你。”

    甘铁池哭道:“向儿……琪琪……你们、你们不要……妖怪……鬼……是鬼……”

    李景风听着蹊跷,灵机一动,蹲下身子。这段时间他与甘铁池相处,对他习性略有了解,齐子慨身材高大,又是站着,自有一股压迫感,李景风身形较为瘦小,又蹲下身子,便亲近许多。他问甘铁池道:“你叫的妖怪,有没有名字?”

    王歌心想:“这人问得也太奇怪,妖怪不就是名字吗?”

    却听甘铁池颤着声音,似乎连吐出这几个字都有些困难。

    “妖怪……名……名……不详。”

    姓名不详的妖怪?齐子慨与李景风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55章

    耿耿于怀

    马车驶入了唐门大院,拜帖递到府中,迎接诸葛然的是名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

    诸葛然挑挑眉毛。

    “小妹唐绝艳,唐门兵堂堂主。”那女子道,“恭迎副掌。”

    “兵堂堂主?”前往崆峒时,诸葛然就听说唐门出了事,唐少卯谋害冷面夫人,已经处刑。可他没想到,接任兵堂的会是这样一名千娇百媚的的少女。而且这身打扮……嗯,也不是什么坏事。

    唐绝艳……诸葛然想起这名字了,是唐锦阳的小闺女。上回见着她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时就觉得这娃儿漂亮,没想到已经长成这么……大了。诸葛然心想:“沙丝丽、沈未辰都算是罕见的美人,但论撩起男人的欲望,沙丝丽比之犹有不如,沈未辰更是差之远矣。”要说差别在哪?沈未辰是大家闺秀气质,不好亵渎,沙丝丽还未脱稚气,也少了些高冷。唐绝艳让人觉得难以上手,越是难上手的女人越能激发男人的欲望。

    本来,看到唐绝艳这样的美人,普通人就很难移开视线,诸葛然更是那种死盯不放的人。

    然而他很难不注意站在唐绝艳身边的另一人。

    那人年约四十,身长七尺,体格魁伟,甚是彪悍,一颗头比别人短些,却又比别人大些,长了张比齐子慨更整齐的四方脸。若在平时,即便是沈玉倾这样器宇轩昂的贵公子对诸葛然而言也不过是昂贵的装饰品,他见多识广,就不觉得有价值,毕竟虚有其表的人多了去。妙就妙在这人一字眉,留着两撇小须,一般人说国字脸大概只是形容脸形方正,可他呢,眉须唇搭上鼻梁与宽人中,活脱脱就是个完整的“国”字。当然,左唇上边那一小颗黑痣绝对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也只有这样特殊的一张脸才能让诸葛然把目光稍移到他身上,也亏着这张形貌特异的脸,让诸葛然认出了这个人。

    “豪兄,许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就当是行了礼。唐豪抱了个拳,也就当作回礼。

    这是唐孤的三子唐豪,据说得了唐孤的真传,诸葛然跟他碰过几次面,是唐门二代中少有的人才,跟他爹一样沉默寡言,能用拳头说话绝不用嘴。

    虽然是个人才,诸葛然的目光也只停在他身上片刻,时不时又飘向了唐绝艳胸口,

    这样盯着姑娘是极为失礼的举动,何况唐绝艳的身份又不比一般人,然而诸葛然不在乎,唐绝艳也不介意。“副掌,这边请。”唐绝艳比了个手势。诸葛然与唐绝艳并肩走着,唐豪差着两步,跟在两人身后。

    卫堂堂主的身份可不比兵堂低下,显而易见的,唐绝艳还有另一层身份。起码以前诸葛然跟唐锦阳见面时,唐豪不但不会走在身后,有时还走在唐锦阳身前。不过那时他自己跟那笨蛋一样,都只是掌门的儿子,父亲死后大哥上位,他才当了副掌,身份上就有了微妙的差别。唐豪肯退这两步,是对他身份的礼遇,也好。

    诸葛然一边走,一边不时斜眼喵着唐绝艳的乳侧,胸脯随着敞开的衣襟不住晃动,若隐若现。他忍不住侧着头,目光几乎是直视了。

    冷面夫人命长,这真该说是唐门之幸吗?她若早死十年,又该是谁当唐门掌事?或许是唐少卯?这样一想,唐少卯的叛变也不足为怪。

    喔,差一点就看见了。诸葛然皱起眉头。可惜了。

    “等会要左转,副掌门走路小心了。”唐绝艳提醒道。

    “我知道,来过很多次了。”诸葛然微笑道,“我这人有个好处,走过一次的路不会迷路。”

    他话说完,才刚过转角,诸葛然忽地眼前一黑,不自觉“哎!”了一声,不知撞上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直跌了两步才稳住身子。他定睛一看,只见唐锦阳捂着肚子哀道:“哎,是谁……”

    唐锦阳话说到一半就见着了诸葛然,忙道:“是诸葛副掌!”

    原来是这傻瓜,唐锦阳。这家伙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缺点。他两个弟弟,一个早夭,另一个就像父亲一样胸无大志……喔,不,只有笨蛋才会认为唐绝是个胸无大志的孬种。唐锦阳这才是孬种,他爹唐绝绝对不是。唐绝是否有其他优点,诸葛然不清楚,但肯放下身段、自知知人这两项优点唐绝肯定是有的。

    只见唐锦阳不停抱怨女儿怠慢客人,唐绝艳只是咯咯娇笑,显然不把父亲的吩咐当一回事。

    “诸葛兄,家母已经备好宴席,等着你大驾光临,这边请。”唐锦阳示意,竟是要接手招待诸葛然。

    “不了,我喜欢侄女,让侄女带路就好。”诸葛然道,“宴席过后,有空再找锦阳兄聚聚。”

    唐锦阳笑道:“那当然,咱们也好多年没见了是吧?还记得以前年轻,那时你还没当上副掌,跟令兄常往唐门地界跑。我常跟女儿讲,诸葛副掌可喜欢我们四川风情,摸得熟透了。”

    我来唐门可不是为了见你,诸葛然心想,嘴上道:“四川风土好,出的人物多。”道,“别耽搁了,走吧。”

    见冷面夫人就是件难差事,这路上总得找些犒赏自己的事。

    大院中曲径通幽,三人一路前行。“这唐门大院可真够深,委屈了我这双脚。”诸葛然找了个由头,问,“老夫人可安好?”

    “副掌这次来唐门是为关心太婆身体?”唐绝艳咯咯笑道,“挺有心的。”

    上回点苍派来的使者都被冷面夫人用养伤的理由给回绝了,诸葛然先前往崆峒,跟朱指瑕见过面,回程时才拜访唐门。

    “上回派来的使者没见着老夫人,说是刚受伤,身体不适,不见外客。”诸葛然道,“我等老夫人休养,等了快半年才来拜访。”

    “这样太婆就不好装病了。”唐绝艳咯咯笑道,“副掌也真有耐性呢。不过太婆年纪大,老人家伤筋动骨,难免疗养得久些,就算这回见不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幸好,太婆好些了,能见副掌。”

    唐绝艳的意思无非是暗示诸葛然,冷面夫人可以一直躲下去,诸葛然也奈何不了她。可既然冷面夫人愿意见他,那就表示有空间可以谈。

    这姑娘会是唐门的下一任掌事。诸葛然心想,她话里藏话,说得体面又不失身份,更不怕把话挑明了说。

    “你爹生下你这闺女,不容易。”诸葛然道,“那得多大造化。”

    三人走至宴客厅,唐绝艳推开屋门,微笑道:“还请副掌在里头稍待,小妹告退了。”

    “别急着走,我还想多跟你聊聊。”诸葛然道,“有你在,唐门的风景都好了。”

    “外头的风景好,里头风景可不怎样。”唐绝艳道,“副掌还是一个人进去吧。”

    诸葛然走进大厅,只见八仙桌旁,地板上方方正正盖着四块麻布,看那形状,竟似是四具尸体。招待客人的地方竟放着四具尸体,而且如此明目张胆?诸葛然甚觉好奇,走上前去翻开一块麻布,底下果然是尸体无误。

    这个死人年约五十,下颚蓄胡,右腰肝脏处被戳了个口子,致命伤却是被割断的喉咙。

    他翻开第二具尸体,是名三十岁左右的壮年男子,右腰肝脏处与左边心脏处两个伤口,心脏处的伤口明显要大些。第三具尸体则伤在右腰、左肺。第四具尸体是名年轻女子,只有右腰处有伤口。

    诸葛然心中明白,盖上麻布,过了会,冷面夫人便领着八卫同来。诸葛然站起身,双手拄着拐杖,弯腰行礼。

    “副掌不用客套。”冷面夫人道,“老身受不起大礼。”

    “我也很少对人弯腰。”诸葛然道,“这天下能让我行礼的,掐着指头也算不到五个。觉空首座是因为他的权势,齐二爷是因为身份,只有老夫人,是基于我对您的尊敬。”

    双方叙了座次,冷面夫人微微颔首,看向角落处,问:“那四具尸体,副掌见过了?”

    诸葛然点点头:“看过。”

    “副掌有看出什么来?”

    “看不出来。”诸葛然道,“我功夫不好。”

    他自然是看出来了,不过现在装傻并不是件坏事。

    “若副掌看不出来,那老身就解释一下。那四具尸体都有一个共通处。”

    “身上有伤口吗?”诸葛然道,“多数的死尸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点伤。”

    “这四具尸体是在夔洲发现的。肝脏上一剑,另有一个较大的伤口。”冷面夫人问,“斩龙剑方敬酒,副掌听说过吗?”

    “听过,华山的顶尖高手,老严的大将。”诸葛然问,“怎地?”

    方敬酒是华山大将,善使双剑,左长右短,轻巧灵活,快捷无伦。他与人动手,往往先以短剑刺入敌手肝脏,再用长剑给予致命杀招。此刻诸葛然并非不懂,只是装胡涂。

    “也不怎地。”冷面夫人道,“严非锡死了个儿子,却要找唐门晦气,派了不少人马,化整为零,绕道青城,再到边界滋事。这些人各个身手不凡,杀伤民众,劫掠财物,当地的门派要追捕,反被他们灭了,死了几十个,伤了上百个,居民大老远来唐门求救。副掌这次来,是打算给个交代吗?”

    “就算是方敬酒干的,那也是华山的事,我就一个外人,顶多……”诸葛然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会,才接着道,“帮唐门跟华山排解排解。”

    “点苍管教华山就像主子管教狗一样。狗咬人,主人就该喝叱,有排解的吗?”

    “老严毕竟死了个儿子。”诸葛然道,“我就去劝两句,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放下。”

    “既然劝不动,哪来的排解?”冷面夫人道,“就不知副掌有什么说词?”

    “东四西五,点苍、华山、唐门都是西边的门派,应当连成一气,别让和尚道士尼姑看笑话了。”诸葛然道,“我想老严应该懂,大局为重。”

    “唐门跟青城倒是挺团结的,再过几个月,我孙女就要嫁去青城。你这话该当对华山说。”

    “沈庸辞跟谁都好,八面玲珑得紧。他要是能帮唐门守紧门户,方敬酒这样的大人物能这么轻易过了青城入到唐门?”诸葛然转动手中拐杖,耸耸肩道,“青城的祖训是什么?中道。这两字狗屁,说穿了就是啥都不管,谁都不帮,兴许还带着些看热闹的态势呢。”

    他又嘻嘻笑道:“点苍就不同了,金石之交。”

    云南矿产丰富,富产美玉与各类金属,诸葛然借着这说法强调两派之间盟约可以坚不可破。

    “你不就指望老身支持你哥当盟主?”冷面夫人道,“如果唐门跟华山开战,点苍站哪边?帮着狗咬人?”

    “老夫人也知道点苍跟华山交好,是人,难免就会护短。老夫人说老严是狗,也许说得对。”诸葛然微笑道,“但人若不帮着狗,狗也不会帮着人咬人。”

    冷面夫人冷冷道:“你早把话揭破不就得了。”说着从怀中取出几个信封。那是九大家公文往来时唐门所用的信封,封口尚未烙上金漆,也未书送往何处。

    诸葛然抽出信纸,不由得一惊。

    是仇名状。唐门对方敬酒等数名华山门人发出的仇名状!

    方敬酒在唐门杀人,是奉了严非锡的命令,若是调解得宜,顶多是赔偿,或者交出几名凶手了事。退一百步说,华山硬要包庇方敬酒,他顶多终身不入唐门地界。可一旦发了仇名状,那是仇杀三代的事。仇名状越界杀人不涉罪行,以后唐门中人可以大喇喇杀入华山找方敬酒报仇,方敬酒自然也能入唐门随意杀人。

    更甚的说,若把仇名状的“株连”算进去,报仇时若遇阻挡,可视为同伙,一并杀之。两大门派株连之广,除非严非锡乖乖交出方敬酒,否则真与宣战无异。

    方敬酒是严非锡的大将,他不可能答应交出。这几封信还未寄出,冷面夫人是警告自己,唐门既不让步,也不打算用战争的方式结束这场纠纷。现而今仇名状上写的还只是方敬酒的名字,如果下一个名字写的是严非锡……

    仇名状若双方不调解,可是仇杀三代,这可比一场大战更加难以收拾。

    “我以为冷面夫人是最愿意打破规矩的人。”诸葛然将信封放回桌上,推到冷面夫人面前,“青城那小子说了什么,让老夫人这么死心塌地?李玄燹又是给了什么好处,让那小子肯替他奔波这遭?”

    “只怕李掌门到最近才知道有这孩子替他奔波。”冷面夫人道,“沈庸辞这儿子跟他爹不同,他的中道可不是虚头巴脑的胡涂帐。”

    “这年头,不是蠢猪生了虎,就是凤凰生了鸡。”诸葛然摇摇头。眼下用华山要挟唐门的做法已是不成。这冷面夫人要是几个月前死在夺权里头,自己这回倒是轻松了。

    “我想这仇名状且不急着发,一切等盟主调停再说。”

    也罢,冷面夫人刚烈冷酷,天下皆知,自己本也是存着万一的心态来试试这回。眼下暂时别把事情闹大。这事就是扎在心口上的一根刺,虽然不深,以后若遇到时机插进去,不死也要剥层皮。总之这根刺要拔要插都不是现在该做的决定,只是看来这一票是到不了手了。

    那,是该告辞了,诸葛然想着要走,却未起身。

    冷面夫人或许不能威胁,但若说她真被沈玉倾感动,坚决支持衡山,那还不如相信猪会爬树。她以一个外来女子的身份改写了唐门传位的制度,这样的人会支持沈玉倾的中道?

    这个老太婆肯定在谋划着什么……诸葛然心想。

    ※

    “怎么不招降,先审后杀?”齐子慨问。眼前这人尖脸阔耳,眉毛稀淡,身材矮小,是当初带队灭了饶刀山寨的统领。他叫赵心志,崆峒本家的嫡传弟子,齐子慨师伯的徒孙。

    “禀三爷,他们抵抗。我们只带两百人,招降困难,活捉更难,不打一个措手不及,怕弟兄们多死伤。”赵心志苦着一张脸。本来一场大功劳,如今落得被审问的下场,他似乎觉得自己甚是委屈。

    “老弱妇孺也杀?”齐子慨用力一拍扶手,啪的一声巨响,如雷贯耳,在议堂不停回荡,唬得赵心志脸色一变。

    “他们堵住了出口,让人跑了。”赵心志无奈道,“追上去,还是跑了些,要不追,跑掉的更多。这些马匪……为祸乡里啊……”

    “赵兄弟没做错。”朱指瑕道。他坐在次席,与齐子慨中间恰好空出一个座位,那是掌门,人称“齐二爷”,齐子慷的位置。

    只听朱指瑕道:“三爷没说过招安的事。再说,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死有余辜。”

    “戚风村不是饶刀山寨灭的,是夜榜。”齐子慨道。

    “夜榜?”朱指瑕疑惑,“要请夜榜杀一个人得花多少银两?要他们灭一个村,又得花多少银两?有这等深仇大恨,也得有这身家。三爷,你说笑吧?”

    “是夜榜自个说出来,他们也没理由去顶戚风村这口锅。”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即便三爷说的是真的,赵兄弟也不知道。只能说,天意如此,也算是他们打家劫舍的报应。”

    “只抢粮油,不伤性命,这要真是报应,华山每天不打百八十道雷?连劈带误杀,每天都得死几十口姓严的。”

    “这话倒像是诸葛副掌的口气。”朱指瑕道,“不管怎么说,赵兄弟没犯错。你若罚他,以后铁剑银卫见着马贼,是剿还是不剿?”

    齐子慨咬咬牙,最后终于道:“你下去吧。”

    赵心志见这事终于了结,连忙告退。齐子慨虽是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

    李景风被安排到距离边关颇远的土堡。

    每座土堡住着二十四名学徒,都没有自己的房间,一座大土堡里就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四张炕跟一张桌子。如果顺利通过试艺,当上铁剑银卫,可以换到离崆峒城近一点的地方。李景风听其他学员说,每位铁剑银卫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一座土堡里隔了十二间房,每间房里头就放了一张炕,不过多了面墙壁,就不用把一身行头全丢在床头。听说以前房间里还配置衣柜桌子,后来那些老家具渐渐败坏,也没补上新的。

    再往上升等,领了职,可以住得更好些,若要住到崆峒城里头,享受石堡遮风避雨的温暖,除非是功夫顶尖的精锐被派在城中驻守,不然就是门派内重要干部。大多数的铁剑银卫几年也进不了城里一次,就只是在城外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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