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沙丝丽又不说话。显然她不善说谎,一旦遇到困难便不回答。

    “叔叔还是哥哥?”诸葛然道:“我们认识你叔叔哥哥,我们也是萨神的子民。”

    沙丝丽一惊,讷讷道:“你们认识巴叔?”神色狐疑,显是不太相信。

    诸葛然道:“我说几件事,你听对不对,你这衣服是巴叔给你缝的。巴叔给你吃的,你陪巴叔睡觉,是不是这样?”

    沙丝丽道:“巴叔不跟我睡觉,他只跟我玩,玩累了就赶我走。”

    诸葛然说道:“是脱了衣服玩,对吧。”

    沙丝丽点点头,说道:“是啊,我陪巴叔玩,巴叔给我吃的。我饿了,就找巴叔要吃的。他有时给,有时不给。”

    李景风心中一突,诸葛然说的,与这女孩各种古怪行径,顿时清晰起来,不由得咬牙切齿,怒火上冲,他转头看向齐子慨,齐子慨眯着一双眼,剑眉斜飞。

    诸葛然点头道:“嗯,他没跟你睡觉,是我说错了,他还常常打你,对吧。教你不要说他在这,对吧,你还有些叔伯兄弟,也常常从山的另一端过来。对吧。”

    少女点头道:“是,都对。”又道:“那些人都是好人,他们给我吃的。只要我陪他们玩。”

    李景风低声道:“别问了,副掌……”

    “闭嘴!”诸葛然猛地拉高了音量,接着道:“别搬出你那套假仁假义。她现在不在乎。”

    李景风被抢白一顿。他与诸葛然相处已久,知道他性格,也不恼怒,只道:“如果她有一天懂了这些事呢?”

    诸葛然默然半晌,指着河岸对面问道:“巴叔住那对吧!”

    沙丝丽点点头。

    诸葛然又问:“你明天带我们去见巴叔,我们给你很多好吃的,巴叔以后也不会打你了。”

    沙丝丽问道:“真不会?”

    诸葛然点点头。

    沙丝丽指着对岸右方的山峦处:“就在那里。有块大石头。巴叔住在石头下面。”

    诸葛然呵了口气,一股白雾在眼前消散。胡净问道:“副掌……这姑娘,是傻的吗?”

    诸葛然摇头道:“她不是傻,是太少接触生人。什么都不懂。”

    沙丝丽望着诸葛然身后的食物,眼神仍充满垂涎。诸葛然起身,指着那堆食物道:“你吃吧。”

    沙丝丽立刻扑上前去,又是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的吃了。

    诸葛然道:“你今晚……”他环顾四周,齐子慨道:“你要是敢指我,我折了你拐杖。你就一蹦一蹦,蹦下山去。”

    诸葛然又看向胡净,说道:“我信不过你那棒槌。”又看向李景风道:“你怎么看都是处,就你了。别想偷吃,小心染了病,烂棒槌。”

    李景风惊道:“你,你要我陪她睡?”

    “明儿个还要她带路,你要让她在外面受冻也由着你。”

    李景风无奈,只得对沙丝丽说道:“你跟我过来,到里头慢慢吃。”

    沙丝丽抬起头,看看李景风,又看看帐棚。李景风拍她肩膀,示意她进入帐棚。沙丝丽抱起食物,进入帐棚中,李景风跟着进去。

    诸葛然伸个懒腰,把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说道:“回去睡觉,明早还要忙活。”说着用拐杖敲了齐子慨肩膀,淡淡道:“明儿个早点起来。”齐子慨明白他意思。点了点头。

    李景风领着沙丝丽进帐棚,怕她又有举动,忙道:“你进来这里睡觉,不准脱衣服,不准靠近我。你要听话,天天都有吃的。”

    沙丝丽想了想,点点头。

    李景风递了一壶水给她,说道:“别吃太急,喝点水。”

    说着在帐棚门口躺了下来。里头的人若要进出,必会惊动他。沙丝丽看来不会功夫,也不用担心她逃脱。

    这一折腾,李景风更难安睡,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猛一惊觉时,一股肉香传来。李景风忙起身,看沙丝丽蜷缩在帐棚一角兀自未醒。显然睡得香甜。

    他走出帐棚外,见齐子慨正烤着一只全沙丝丽从未吃过现烤的羊肉,甚而说,或许她连热食都没吃过几口。

    她不住地舔嘴砸舌。直吃得双手满是汤汁,兀自舔着不肯放。她刚吃完,便走到齐子慨面前,正要脱衣,齐子慨连忙喝止,说道:“以后你不愿意,没人能叫你脱衣服。”

    沙丝丽一脸困惑的说:“我愿意啊。”

    诸葛然摇摇头,说道:“走吧,带我们去见你的巴叔。”

    冰川上,沙丽丝领着一行四人,诸葛然与齐子慨并肩,李景风跟胡净跟在后头。

    “你找的人找着了。这丫头怎么处置?”诸葛然道:“她一个人,荒山活不了。”

    齐子慨道:“找个好人家安置。”

    “怎么安置?”诸葛然道:“我倒想知道,哪个‘好人家’能收留这丫头。还有,她有金发。”

    齐子慨皱了一下眉头,说道:“你看错了。”

    “我眼睛是没李景风这么贼,可不是瞎子。”诸葛然道:“她流着萨族血。”

    齐子慨问:“你说怎么办?让你带回点苍?”

    诸葛然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麻烦。”

    “三爷!”李景风走向前来,道:“我瞧见了,石头下有个人。”又接着道:“是我昨晚看见的黑影,不是鸟,真是人。”

    齐子慨看去,别说人,连石头都看不清。只道:“你盯着点。”

    李景风点点头。一行人越走越近。到了齐子慨瞧见人影的时候,那人也瞧见了李景风一行人。

    但是他没逃走。

    李景风见着他从腰间拉出一块长布,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裹得紧实。

    他身边放着一柄大刀,比一般刀更厚重巨大,刀身足有四尺长,是把短柄斩马刀。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今日的太阳很大,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冰面上的积雪已经消融,阳光映在冰面反射上来,李景风觉得自己倘佯在一片黄金大海一般。

    对岸那人立身雪地,一袭白毛棉袄已染得灰黑。或许是因为不与人往来,所以门面也就不需要了。一大片未修剪的乱胡,足足垂到胸前。盘头的发辨泛着油光。李景风判别不出他的年纪。但肯定不是青年人。

    他站起身来,开始松动筋骨。挥了几下那柄长刀。虎虎生风。李景风似乎觉得站在这,都能听到他挥刀的破风声。

    十丈……

    诸葛然放慢了脚步,唯有三爷继续向前走着。

    到得五丈距离时,沙丝丽见到巴叔看着她的眼神。她认得这眼神,她察觉自己做错事,惨叫一声,转头就逃。李景风连忙拦下她,安抚道:“别怕。”

    齐子慨停下脚步,距离巴叔只剩下不足两丈的距离。

    “十几年啦,终于有人来了。”沙丝丽口中的巴叔说着,“我听说这几年你们在找圣路,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你们找着了。”他望着沙丝丽,皱眉道:“我应该把她绑起来才是。”

    “她多大年纪了?父母是谁?”

    “他爹是萨神的子民,她娘是盲猡。跟你们一样,都是死人。”

    盲猡在萨教经典上,指的是不信神的牲畜。萨教人往往称呼不信奉萨教的人为盲猡。

    齐子慨点点头,说道:“知道这些就够了。”

    巴叔举刀指向齐子慨,这把斩马刀最少二十斤重,他单手持刀,举重若轻,显见膂力不凡。

    “跑了这么大老远一趟,没瞧见圣路,死了不可惜吗?”

    “那不急。”齐子慨摇头道:“我现在就想拆下你的骨头打你,打到你断气为止。”齐子慨边说着,边向巴叔走去。

    “你死的时候只要有一根骨头没被我打断,我都不姓齐。

    第53章

    险境

    齐子慨缓缓走向那名唤巴叔的萨族汉子。他脚步踏得稳重,看着没用很大力气,冰面上也没留下任何痕迹,李景风却感觉像是每一步都能踏出个洞似的沉重。

    巴叔似乎也察觉到来者并不像他所预料那般简单,把斩马刀横在身前,等着齐子慨走近。

    沙丝丽缩起身子,蜷曲在李景风怀里不住发抖,哭喊道:“放、放我……不敢了,不敢了,我不敢了……”李景风怕她逃跑,只得紧紧抓住她手腕,安慰道:“别怕,没事。”沙丝丽只是不住哭喊道:“巴叔……别打我!”李景风心下黯然,不知这姑娘这些年来究竟遭受何等非人虐待。

    “机会难得,盯紧点看。”诸葛然双手拄在拐杖上,盯着前方,轻轻挑了挑眉毛,“这人可不比夜榜那些废物,是个真高手。”

    李景风点点头,他对齐子慨深具信心,是以并不担忧,凝神专注观看这场大战。他记得齐子慨所教的武学要理,对手出招前必然先动肩膀,是以看着巴叔双肩,要看他如何出刀。

    可那巴叔第一刀就震慑了李景风。当齐子慨走近巴叔身前五尺时,他只看见那肩膀轻轻一抖,刀已向着齐子慨脸上扫来。二十余斤的大刀,巴叔不仅仅靠单手便能运使如飞,而且快捷无伦,只眨眼间就要砍在齐子慨脸上。李景风心中一突,眼看避无可避,齐子慨猛地向前蹬步,拉近两尺,左手使个挂捶架开巴叔手肘,身子向前一靠,肩头猛向巴叔胸口撞去。这一下连消带打,那巴叔侧身避开,顺势回身,一刀砍向齐子慨后颈,去势甚是猛恶。齐子慨却像是已预知他挥刀似的,低头避开,左脚向巴叔小腿胫骨扫去。这一脚踢实必然骨折,那巴叔纵身避开,甫一站定,齐子慨铁拳已迎面挥来,他也不闪避,挥刀去砍齐子慨肩膀,两人一来一往,转眼间已过了数招。

    李景风自忖,这几刀若是砍向自己,即便见着他出刀也绝对闪避不及,盖因巴叔出手太快,只见肩头微动,刀已在半途,自己的闪避功夫实在不行,纵然避过一刀也得再挨一刀,说起来是基本身法已差上一大截。三爷能够闪避,不只是身法迅捷,还往往以进为退,以攻代守,连消带打,这与他跟自己练习拆招时原理相同,差别只是与有兵刃的人拆解或者空手拆解而已。

    这巴叔果然是一流高手,过往他见齐子慨与人交手,鲜少这样有来有往。李景风见齐子慨多以左手出招应敌,右手反倒成了掩护,忽地想起齐子慨之前右手臂受了箭伤,不免担忧起来。那巴叔似乎察觉此点,忽地大喝一声,脚步放缓,向齐子慨右边绕去,一改之前迅捷无伦的横劈直扫,反倒越挥越慢,一刀一刀劈得越发沉重厚实。

    这么一把大刀,运使如飞已是困难,运得缓慢却又更难。那巴叔绕着齐子慨不停打转,连连砍了十余刀,专攻右路。嘶的一声,齐子慨棉袄被划出一道口子,李景风见此等凶险,不由冒了一身冷汗,问道:“副掌门……”

    诸葛然也皱起眉头,骂道:“臭猩猩,搞什么鬼!”

    巴叔见这一刀只差分毫,精神更振,仍往齐子慨右路攻去,又过了数招,仍是奈何不了齐子慨半分。他攻势连连,呼吸却不见急促,可见功力深厚,然而久战无功,猛地一刀挥空,齐子慨右掌打在他胁下,巴叔哼了一声,向一旁跌了几步,并未摔倒,又挥刀砍向齐子慨。齐子慨侧身避过,这一刀收势不住,往地上砍去,嘣的一声,冰面崩裂,一股寒泉自冰面下涌出。他正要收刀,可齐子慨怎会放过这使老的一刀,举脚踢向他右臂。巴叔举左臂抵挡,闷哼一声,被踹得在地上滚了几圈。他挥刀护住身前,站起身来,左臂已软软垂下,似是骨折,然而齐子慨已逼至身前,一矮身穿过刀影,一个铁山靠往他胸口撞去,巴叔哇的一声摔倒在地。

    齐子慨对此人深恶痛绝,不容他喘息,趁他倒地,一脚踩在巴叔胫骨上。李景风眉头一皱,腿上像是也挨了一脚似的隐隐作痛。

    巴叔哀嚎一声,他也当真猛恶,虽然受伤,仍挥刀砍向齐子慨。只是这负伤的一击怎能伤及齐子慨?刀刃哐的一声劈在冰面上,再添一道裂缝。齐子慨怒喝一声,快拳连发,往巴叔脸上、胸腹之间招呼,那巴叔遮挡不及,下巴挨了一拳,顿时颚骨脱臼,满脸鲜血,随即胸口、肩膀,腰腿连连中拳。齐子慨恼怒他欺凌少女,当真要打断他每一根骨头似的,一拳接过一拳,那巴叔只被打得满脸鲜血,那柄断头刀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随即摔倒在地。此刻胜负已分,齐子慨一脚踩在他身上,沉声道:“还没完呢。”

    李景风看得入神,忽觉怀中一空,那沙丝丽挣脱他手臂,喊了声“不要!”扑向前去。李景风连忙伸手去抓,却慢了一步。

    诸葛然与胡净全神贯注观看战局,也没料到她突然冲出。胡净上前要拦,冰川湿滑,唉呦一声仰面摔倒,诸葛然站得稍远,也来不及拦阻。

    齐子慨听到后面声音,一回头,沙丝丽已扑上来抱住他大腿,喊道:“巴叔死……沙丝丽肚子饿……”

    齐子慨拎起沙丝丽道:“不会让你饿着。”正要将她放到一边,巴叔忽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刺向齐子慨膝弯。齐子慨虽然分心,仍是戒备,纵身后跃,他虽提着沙丝丽,这一跳仍退开几步距离。

    巴叔怒喝:“杀你这叛徒盲猡!”将手中短刀掷向沙丝丽胸口。沙丝丽惊呼一声,齐子慨将她拥在怀里,右拳挥出,不偏不倚,把那短刀击飞到一旁。又听巴叔怒吼一声:“萨神火耀天下!”猛地扑了过来。齐子慨推开沙丝丽,却不及闪避,被他这一扑扑倒在地。

    这两名高手在这冰川上动武,足下用力本就沉重,加上巴叔两刀砍在冰面上,力道雄劲,在冰面打出裂缝,再这样一滚一摔,喀啦啦几声响,冰面突然崩裂,齐子慨“啊”的一声惊呼,与巴叔同时掉入冰川之中。

    沙丝丽大声尖叫,此时李景风已追了上来,刚抓住她手腕,见到齐子慨落水,当下奋不顾身,甩开沙丝丽便往水中跳去,想要拉住齐子慨,却忽觉膝盖一软,摔倒在地,原来是诸葛然抢上,伸拐杖将他绊倒。李景风此时也顾不上起身,连忙爬到冰洞旁,喊道:“三爷!”诸葛然用拐杖敲他背脊,喊道:“作死吗?别慌!”

    李景风原本焦急,诸葛然这几下打在他脊骨上,痛彻心扉,反倒冷静下来,忙回头道:“副掌,三爷落水了!”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骂道:“说点我不知道的事!”又焦急道,“操,臭猩猩不会游泳,要死人了!”他伸出拐杖,敲击冰洞周围的冰面,想把冰洞挖得大些,好让齐子慨趁隙爬出,然而却不见齐子慨身影。李景风喊道:“胡兄弟,帮我抓住她!我下去救三爷!”

    胡净也正焦急,他虽会水性,但冰川入水,凶险莫甚,他不敢冒险,连忙抓住沙丝丽喊道:“景风兄弟,快下去帮三爷!”

    诸葛然喝道:“慢点!”说着往冰洞里头望去。此时虽当正午,但阳光受冰层所阻,冰面下的人难以看清上面。幸好积雪消融得差不多,仍有余光,若是在积雪厚冰时摔入冰洞,当真如落入黑潭中,纵使能游泳也难以找到原先摔落的冰洞所在,被困在水底唯有溺死一途。

    诸葛然把拐杖深入水中搅了搅,不见任何反应,忽听到冰面下传来砰、砰几声撞击声。诸葛然退开一步,一颗头冒了出来,满脸胡子,却是巴叔。

    巴叔刚冒了个头,正要出水,诸葛然挥拐杖打去。巴叔惊呼一声,重又沉入水中,诸葛然这杖打了个空。他往水中看去,视线受阻,隐约见着两条人影纠缠在一起,忙唤李景风来看。李景风见齐子慨手脚紧缠巴叔四肢,巴叔施展不得,两人不停挣扎,越沉越深,慌喊道:“三爷抓着那人,往下沉去了!”

    诸葛然咬牙切齿,沉思该如何救人。

    李景风道:“我会游水,我下去带三爷上来!”

    胡净喊道:“这下面一团黑,就算会水,下去也找不着三爷!何况这水冰寒彻骨,冻都冻死了!就算冻不死,被三爷抓住,他力气大,骨头都给压碎了,怎么救?”

    诸葛然骂道:“臭猩猩要真死在这,你也得赔命!”又问李景风,“你有办法?”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试试!”

    诸葛然喊道:“把小白牵来!”

    胡净连忙把小白牵来。眼看冰面下已无动静,李景风甚是着急,诸葛然抽出李景风腰间初衷,割断缰绳,将两端打了结系在小白胸口,又绕了个结系在李景风腿上。

    “他要抓住你,你拉动绳子,我就拉你上来!”

    李景风点点头,又道:“副掌门,我要借你手杖!”

    诸葛然讶异问:“做什么?”

    李景风道:“救人用!”

    此时已不由分说,诸葛然虽不知他用意,仍将拐杖递给李景风。李景风也学诸葛然割了缰绳,在拐杖上打个死结,走到冰洞旁,深吸了一口气,往冰川中跳去。一旁胡净瞪大了眼,对他有此勇气钦佩不已。

    李景风跳入冰川中,只觉严寒刺骨,不由得抖了一下,加上棉袄吸水,身形沉重。他勉强张开眼睛,极目望去,心想溺水者若不挣扎,身体便会自然浮起,三爷不善水性,抱着巴叔不放,只会往深处沉去,若拖延久了,想要救回便更加困难。李景风心急,往更深处潜去,此时阳光为冰层所阻,下潜数十尺后已没入黑暗之中。

    他目力过人,只一点点微光便能视物,四处环顾仍不见齐子慨两人身影,只得又往下沉了些。突然脸上有物碰触,伸手一摸又无影无踪,他张眼望去,一小块事物忽闪过去,速度极快,原来是条小鱼。顺着那方向看去,忽见一团事物,李景风心中一惊,往前游去,只见一条模糊人影漂在水里,此刻已然不动,难道三爷竟然昏了过去?他伸出手杖戳去,见那人无声无息,连忙伸手拖住,沿着缰绳回游,到接近洞口处,光线稍明,一看之下却是巴叔,此时早已死去。

    李景风大吃一惊,连忙松手,探头往洞口游去,噗的一声钻出水面。诸葛然忙问道:“找着了没?”

    李景风摇摇头,连连喘气,诸葛然见他无功而返,怕他体力消耗太剧,转头对胡净道:“换你来!”

    胡净大吃一惊,连连挥手道:“我不行!我不行!”

    诸葛然更是恼怒,李景风道:“我还行!”他只怕耽搁时间,又深吸一口气,往下游去。

    这一回他游得更急,忽想起诸葛然屡次骂他唐突冲动,当此之刻犹需深思。他往发现八叔尸体的方向游去,心想三爷既然放开巴叔,若不是察觉巴叔已死,便是吃了太多水,昏迷过去。若是昏了,自然会浮起,可以他武功应该还能支持片刻;若是没昏,溺水之人往往胡乱挣扎,消耗体力,会沉得更深。三爷是条汉子,多经战场,是有经验的人,若察觉挣扎无效,白耗体力,说不定反会不动。

    此时争分夺秒,多耽搁一点也足以害死人,李景风不再犹豫。他料齐子慨就在巴叔尸体附近,所幸此时水流不急,应不至于被冲走,他游至该处,四处张望,猛地见到一团事物正缓缓漂起,心下大喜,正要游过去,忽觉腰间一紧,原来缰绳已到了极限,无法再往前游。

    若失了绳子,在这冰川下方向难辨,极可能找不到洞口上岸。李景风一咬牙,解开缰绳向前游去,黑暗中认得是条蜷缩的人影,不是齐子慨是谁?只是他此刻全然不动,不知是昏迷还是如何?

    他大喜过望,仍不敢掉以轻心,伸出拐杖在齐子慨肩膀上拍了一下。这是援救溺水之人的法门,用树枝或竹竿敲击背部,溺水者自然会反手去抓,若从正面伸出拐杖,溺水者慌乱之下极容易被戳中脸部,反倒更加慌乱。

    果不其然,齐子慨猛一伸手抓住拐杖。但凡溺水之人,遇到浮木什么都会一把抓住不放。李景风只觉手臂上一股大力传来,几乎就要将他拉往水下,忙放开手杖,抓住系在手杖上的缰绳,往上游去。

    不料齐子慨此时抓到东西犹如救命稻草,用力一拉。他神功惊人,此刻溺水虽然失了体力,却另有一股求生的蛮力,李景风只被他扯得身形歪斜,手中缰绳几乎脱手。

    若缰绳脱手便救不了齐子慨,但若紧紧握住,齐子慨力气极大,极可能被他拖下水。李景风怕他将缰绳扯脱,顾不上凶险,将缰绳在手上牢牢绕了几圈,放松绳子,只是向上方游去。齐子慨不住拉扯,那绳子宽松,传到他手上的力道便少了些,李景风拖着齐子慨往上游,见到光亮处,知是冰面。他敲了两下,知道自己无力凿开,只得向前游去,可此刻东南西北难以分辨,又要如何找着当初进来的入口?

    他一口气憋了许久,只怕再难支撑,后方一股大力传来,又将他拉向水底几分,原来是齐子慨支撑不住,顺着手杖抓到缰绳,爬了过来。

    此时如被三爷抓着,那非得同归于尽不可,可自己也找不着出路,眼看一口气即将用尽,李景风不住提醒自己冷静。河面光线较水深处明亮,他一眼望去,尽力搜索,果然发现系在小白身上的缰绳正在不远处漂浮,李景风大喜过望,连忙游去,身子却又一歪,齐子慨已经沿着缰绳爬了过来,几乎要抓着他脚踝。

    这下吃惊不小,李景风奋起余力往缰绳处游去,只觉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久,若抓不住缰绳势必无法回到岸上。忽地齐子慨身体抽搐几下,力气越来越小,李景风知道他将要昏迷,连忙将两条缰绳系在一起,用力敲击冰面。

    冰面上的诸葛然听到冰下传来声响,知道是李景风打信号,连忙喝令小白向后退开,将两人拖起。

    河面下的李景风只觉一股拉力传来,将两人沿着冰面拖行。那冰面坚硬,李景风撞了几下,甚是痛楚,忍不住张嘴呻吟,顿时吃了几口冷水,水一入喉,更是呛得难受,连最后一口气也没了,一阵天旋地转,鼻肺间莫可名状的难受,虽只短短一会,却好像经过许久一般。他奋力向下游,以免绳索被卡在冰间,与此同时,齐子慨也抓住他脚踝。他昏乱中抓住三爷手腕,两人双手交握,李景风紧紧握住缰绳不放,此时慌乱中不辨东西,看也看不清楚,只觉晕眩,忽然一道亮光照来,胸口一松,竟已到了冰面上。

    诸葛然抓住李景风手臂,一时拉他不起,胡净赶来帮忙,两人将李景风拉上水面,李景风另一手还紧紧握住齐子慨不放。

    李景风不住喘息,大力呕了几下,吐出一大口水来,全身僵冷硬直,不住发抖,回头看去,只见齐子慨被拉上水面,已经昏迷过去。诸葛然怕齐子慨冻死,先脱去他衣服,只剩一条亵裤,又骂胡净道:“快去生火啊!操!”

    胡净问道:“这当口哪里找柴火?”

    “你个白痴!那蛮族呆的地方肯定有柴火!白痴!”诸葛然破口大骂。胡净这才如梦初醒,忙往巴叔所呆的石头下奔去。

    李景风想要起身,却全身乏力,方才实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低声道:“副掌门,把三爷扶起……用膝盖……膝盖……顶他的胃。”

    诸葛然听他指示,将齐子慨扶起。李景风又道:“副掌你半跪着,让三爷面朝下,用膝盖去顶他肚子,拍……拍他的背。”

    诸葛然照着李景风的指示让齐子慨趴在自己膝盖上,用膝盖顶他肚子,又拍他背部,见齐子慨呕出大量河水,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齐子慨翻过来,却见他脸色苍白,口唇青紫,四肢僵硬。其实若是寻常人落入这冰河中许久,早已身亡,齐子慨功力通神,内息悠长,虽然保住一命,可仍未脱离险境。

    诸葛然怕他失温,从马上取下棉袄衣服盖在他身上。此时也不知胡净的火起得怎样,正着急间,沙丝丽走至齐子慨身边。诸葛然见她动作古怪,喝问道:“你又要干嘛?”

    沙丝丽说:“他冷,我帮他取暖。”说罢掀开衣袍,露出底下赤裸胴体,将齐子慨紧紧抱在怀中。诸葛然大喜,连忙将衣物盖在两人身上,又看了一眼李景风,见李景风此刻仍僵在地上动弹不得,问道:“你没事吧?”

    李景风苦笑道:“没……没事……”他此刻冷得难受,哪会没事?

    诸葛然见他手上系着缰绳,缰绳另一端系着自己的拐杖,知道他舍命救了齐子慨,点点头,捡起拐杖伸向李景风,问道:“起得来吗?”

    李景风抓住拐杖,勉强起身。诸葛然取了衣物给他,道:“快换上,还是你也要那婆娘给你来这么一回?”

    李景风脸一红,忙道:“不用!”他正要脱去衣服,又看向沙丝丽,竟有些扭捏起来。诸葛然举起手杖敲他肩膀道:“她见过的棒槌比你还多,怕人知道你小吗?瞎害臊!”

    李景风忙转过身去,换了干燥的衣服,这才觉得舒服些。

    诸葛然取下帐篷铺在冰面上,示意沙丝丽抱着齐子慨坐上,又把帐篷一端绑在小白身上,与李景风一起领着小白,拖着帐篷上的两人往大石处走去。

    胡净果然在大石处找着大堆木柴升火,诸葛然也从大石后方找着一条通道,但此时不忙进入。众人围着炉火取暖,到了黄昏时分,齐子慨悠悠醒来,突觉身上靠着一团温软事物,一看,原来沙丝丽竟抱着他睡着了。齐子慨大吃一惊,慌忙跳起身来,众人见他醒来,转过头去看,连沙丝丽也被惊醒。

    齐子慨抓起衣服遮住下体,问道:“怎么回事?!”

    “这小子跟这姑娘救了你。”诸葛然用手杖指指李景风,又对齐子慨道,“别这么慌,你有穿裤子,你那棒槌没人爱瞧。”

    齐子慨对沙丝丽说道:“以后别这样了!”

    “以后得常常这样,包你有饭吃,他喜欢得紧呢。”诸葛然道,“要不信,叫他把手拿开,看他那棒槌是朝上还是朝下。”

    齐子慨竟尔脸红起来,骂道:“小猴儿别胡说!”

    诸葛然微笑道:“把手放开,我赌一百两,衣服会挂在腰上。”

    沙丝丽不辨真假,看看齐子慨,又看看诸葛然,突然慌张道:“巴叔死,沙丝丽肚子饿……”

    齐子慨想了想,道:“你跟我们走吧。”

    沙丝丽皱起眉头,反问:“走?哪?”

    “再想想,总之有饭吃。”

    沙丝丽听着有饭吃,当即点头如捣蒜。齐子慨捡起一件棉袄递给她:“你把衣服穿好。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说完,转过身穿上衣服,这才问诸葛然,“找着密道了吗?”

    “难得洗个澡,又想闹一身腥?”诸葛然道,“歇会,想找洞钻,找你脚边那个去。”

    齐子慨险些溺毙,此时确实困倦疲惫,全身酸痛。他调匀呼吸,取了干粮肉干,分了一半给沙丝丽,剩下一半自顾自吃了起来,吃完后也不多说,进了帐篷便睡。

    ※

    第二天,一行人进了密道。那通道曲折蜿蜒,湿冷阴暗,高约一丈,开凿得非常整齐,路上两侧都放上火把架子。胡净赞叹道:“这地道可得挖上十几年才行!”

    约摸走了一里有余,李景风见着前头有光亮,齐子慨当先戒备,向前走去,却不见把守。通道外是一片平坦光秃的荒原,齐子慨正要走出,诸葛然一把将他拉住,说道:“别出去,对面山壁上或许有眼线,你这一出去,露了形迹。这里是萨教的地盘,你精神也差,没必要碰这爪子,咱们先撤退。”

    齐子慨觉得有理,又对李景风说道:“景风兄弟,你从这里往外看,看看外头有些什么?”

    李景风点点头,伏低身子往洞穴外望去,周围山峦层叠,果然如诸葛然、胡净所料,是个盆地。李景风指着远方一处道:“那里还有个山洞,估计就是通往关外的了。”

    众人退出洞穴,沿着原路下了冷龙岭,回到风小韵的村庄。沙丝丽第一次见着房屋,瞪大了眼,甚是好奇,等躺到炕上时,又觉温暖舒适,不禁又叫又跳,追着齐子慨要抱。齐子慨哪能让她抓着,闪身避开,又让胡净煮壶热水。沙丝丽第一次洗热水澡,还要齐子慨教她如何调和热水冷水,诸葛然送了块随身携带的胰子,她前半生住在山上,连生人都少见,哪得这样享受过?齐子慨又嘱咐她,以后出入务必紧实衣服,不要随意脱下,沙丝丽甚是不解,齐子慨搔搔头,只说以后慢慢解释。

    沙丝丽换了一身净衣走出,此时脸上脏污尽去,唇红齿白,容貌甚是冶艳,只是有些稚嫩。诸葛然见她披散着头发,摇头道:“这可不行。”转头对齐子慨道,“你帮她扎两条辫子试试。”

    齐子慨皱眉道:“娘们的辫子我可不会捣弄。”

    诸葛然招招手,示意沙丝丽到他身前坐下,教她怎样扎辫、盘辫。等到装束停当,诸葛然笑道:“倒是整治出个尤物来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小猴儿手艺不错,常帮姑娘扎辫子?”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行了,开始吧。”

    齐子慨清清喉咙,对沙丝丽说道:“你救过我性命,虽然……咳咳……总之,我叫齐子慨,你以后就叫我义父。谁敢欺负你,你就说‘我爹是齐子慨’,懂吗?”

    胡净听齐子慨要收沙丝丽当义女,惊得目瞪口呆。李景风却心想,沙丝丽救过三爷,虽说是肌肤之亲,却也是因沙丝丽不通世故所致,三爷收她当义女,一来可以重新教导,引入正途,二来也防他人物议,以三爷的身份,要许配给谁都不难。

    齐子慨又道:“你试着喊一声试试。”

    沙丝丽喊道:“义父!”

    齐子慨又问道:“若有人欺负你,你要怎么说?”

    沙丝丽喊道:“我爹是齐……齐……”

    “齐子慨!概是气概的概!”

    沙丝丽不解问道:“什么是气概的概?”

    诸葛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是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因为很臭,所以要盖起来。”

    沙丝丽恍然道:“齐子慨,我爹是齐子慨!”

    诸葛然哈哈大笑道:“聪明聪明!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

    沙丝丽又跟着念了一遍:“龟崽子的子,臭盖的盖!齐子慨!”

    齐子慨听诸葛然曲解姓名,恨得牙痒,一旁李景风与胡净具是忍俊不住,只得掩嘴暗笑。齐子慨忽地想到一计,哈哈笑道:“我再教你一件事,你娘叫诸葛然。猪头的猪,打嗝的嗝。”他说到这,故意把葛念成打嗝的声音,怪里怪气,接着道,“以后谁想打你,你就说你娘是诸葛然。”

    沙丝丽学着说道:“我娘是猪~嗝~然!”

    诸葛然伸出拐杖敲地骂道:“你敢这样说,我先打死你!”

    沙丝丽见他凶恶,她在山上被打惯,实是害怕,忙缩到齐子慨身边去。齐子慨笑道:“小猴儿竟然跟个姑娘一般见识。行,别叫娘,叫干爹。”

    诸葛然冷哼一声,说道:“你想惹事,别把我拖下水!事情办完了,明儿该回崆峒了。”

    李景风忙道:“三爷,我有些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齐子慨问道:“什么事?”

    李景风说道:“饶刀寨跟戚风村的案子没干系,我又帮你找着了密道……三爷,饶刀寨那边,能否网开一面?”

    齐子慨沉思半晌,说道:“我要先回崆峒。你通知饶刀把子,要招安要开荒任由他们,只要不当马贼,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李景风问道:“那六十名铁剑银卫的弟兄怎办?”

    “一样。”齐子慨道,“发现密道的功劳够让他们回来当铁剑银卫。”

    李景风大喜,拱手行礼道:“多谢三爷!”

    齐子慨又道:“你通知完饶刀把子,到边关来找我。只需报上姓名,守卫不会拦你。”

    李景风讶异问道:“三爷要我去边关?”

    齐子慨道:“你不是想当铁剑银卫?来边关磨练一阵子,你行。”

    李景风喜道:“我回头便去!”

    齐子慨又对胡净道:“你欠我的一笔勾销,以后好生作人,别再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胡净苦笑道:“以后不敢啦……”

    众人闲聊一会,李景风、胡净各自回屋。沙丝丽不曾如此舒适过,早趴在炕边睡着,齐子慨将她抱上炕,盖了棉被。诸葛然敲了敲手杖,问道:“你真要收养她?”

    “她救我性命,又找不着地方安置。”齐子慨道,“寻常夫妻要是收养了她,要不了多久老婆就得拿刀砍人。”

    “胡净总是色眯眯地瞧着她,”诸葛然道,“那小子求之不得。你要嫌他不配,送给李景风也行,那小子还是处,人品也行,便宜他,你收了女儿女婿,也便宜你。”

    “她是人,又不是东西。”齐子慨道,“你哥要是把你送来崆峒当铁剑银卫,我肯定支持他当盟主。”

    “她有金发,是半个萨族。”诸葛然又敲了敲手杖,道,“长得太漂亮,会替你惹麻烦。”

    齐子慨哈哈大笑:“我向来很会处理麻烦!”

    诸葛然看着齐子慨,微微一笑,这一笑有着相互了解的默契。他知道他劝不了齐子慨,只道:“以前彭老丐说过,‘侠’这个字早在百年前就跟怒王一起死在边关了。照我说,就算没有边关那一战,侠道这条路也早晚玩完。你说,背着这么多人,哪走得动?”

    齐子慨摸着下巴:“我就没想过当大侠,就爱找些寻常门派管不着的地方打架罢了。”

    诸葛然不置可否,站起身要离去,刚走到门口,忽地又问:“对了,那个李景风……”

    齐子慨纳闷问道:“怎了?”

    诸葛然想了想,骂了一声:“操,没事!”说罢也离开小屋,径自回房去了,只留下一脸疑惑的齐子慨。

    隔天,众人分道扬镳。齐子慨与诸葛然要往崆峒,沙丝丽自然也是一样,李景风要先到陇南饶刀山寨报信,胡净要回安徽,便与李景风同行。

    李景风走这一趟,不仅发现蛮族密道,还帮饶刀山寨解了困,甚是开心。胡净在路上听他说了饶刀山寨的故事,问道:“你冒着这么大危险救了三爷的性命,怎地没向他索要回报?”

    李景风纳闷道:“三爷击退杀手,救我们性命,也没向我们要回报啊。”

    “那不同,咱们是跟他去找密道,这才遇着危险,得算他帐上。”胡净道,“你想学功夫,就该趁这个机会拜他作师父。有三爷这个师父,在崆峒没人敢欺负你,又能学到上乘武功,不是挺美的?”

    李景风笑道:“他放过饶刀山寨就算是对我的大恩了。我是想过拜他为师,只是……”说着搔搔头,道,“若是因为帮了忙就要求拜师,倒像是提条件,不见诚心,不如等寻个机会,再看他肯不肯收我。”

    胡净叹道:“这一路跟你走来,总觉得三爷、副掌对你另眼相看,对我不屑一顾,想来就是冲这骨气。兄弟,你是有器量的人。不说别的,沙丝丽到你帐篷里,你能坐怀不乱,那日跳入冰川之中,更是有胆识,相较之下,我不过一个贪生怕死之辈。”

    李景风道:“胡大哥这哪里话?没胡大哥帮忙,这趟也寻不着密道。”

    “会挖坟的人多了去,敢跳冰川的没几个。”胡净道,“不过有句话,兄弟劝你一句。三爷有通天的本事,才能顶天立地,不怕小人暗算,可你不同。你本事差,心眼实,得把心底这份刚正藏着掖着,别轻易显露,要不莫说容易得罪人,即便不得罪人也得遭人嫉妒,日子难过。”

    李景风想了想,问:“难道见着不对的事也要闷不吭声吗?”

    胡净道:“也得量力而为。”

    李景风知道胡净为自己着想,虽不赞同这些话,仍说道:“多谢胡兄关心。小弟只是觉得,若只有三爷这本事才能仗义,那世间能说话的人也太少。我爹走得早,我娘常说,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我也就守着这句话而已。”

    胡净知道劝不动他,叹了口气,说道:“我要到安徽,往另条路去。兄弟,有缘再见。”

    李景风告别胡净,一路向南,到了陇川镇附近,转向西行,上了山,要往饶刀寨去。他上回离开还是除夕,今日再回已是二月。正走间,忽见远方一条人影躲在草丛中,心想:“莫不是山寨放的哨子?”于是大喊道,“是我!我是李景风,我回来啦!”

    那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逃跑,李景风心下起疑,策马追上。饶刀寨的山路隐密颠簸,那人跑了几步,扑地摔倒,李景风上前一看,惊叫道:“老伯,怎会是你?!”

    原来那人竟是被山寨囚禁的疯老头,正满口塞着乱草泥土,显是饿得慌了,在荒山中随意取食。李景风跳下马来,取了干粮肉,那疯汉原本要逃,见他取出食物,这才战战兢兢走近。李景风见他手指上又多了几处咬痕,心下恻然,疯汉一把将食物抢过,狼吞虎咽起来,李景风取了绷带,缓缓靠近,疯汉饿了许久,哪还管他。

    李景风递出水壶道:“吃慢点,别噎着。”那疯汉只看了他一眼,不住呼呼叫着。李景风帮他把伤口洗净包扎,忽地又想:“怎么饶刀把子将他放出了?”

    一念既起,李景风心口狂跳,猛地翻身上马,向山寨急奔而去。到了山寨门口一看,两侧哨所早已倒塌,李景风纵马而入,只见山寨里狼藉一片,散落满地断折的兵器。祈威肥胖的尸体就倒在山门不远处,压在他的爱驹雪彪身上;老洪死在家门口,刚补上的屋角又被积雪压垮;聚义堂的大棚早已倒塌,底下隐隐约约还压着几具尸体;叫得出名字的张保、赵新、同宗的李云开、不知本名的老瓜子,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山寨弟兄各自或躺或趴,散落在山寨各处,周围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李景风往后山走去,这里横七竖八堆着数十具尸体,那把鬼头刀格外醒目。饶刀把子的手即便与主人分离了,仍是把刀握得死紧,他满是血污的尸体就倒在一旁,兀自怒目圆睁,不肯干休。

    李景风跳下马,将手臂接回饶刀把子尸身,又替饶刀把子阖上双眼,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他们是马匪,打家劫舍,死不足惜,或许这是报应。但是……但是……改过自新的机会就在眼前,怎么就这一个月的工夫……就这一个月的工夫……

    李景风心中难过,山寨里寂静无声,远远传开的只有他呜咽的啜泣声,在空谷中不断回响。

    他哭了许久,想起那疯汉还流落在外,这许多尸体一时也不好处理,可不能又让那老伯出意外,于是上马往来处奔去,待见到疯汉时才安心。他正要靠近,忽地十余人从草丛中窜将出来,他虽精于闪避,人在马上,怎生闪躲,立时被拉下马来,被围起来一阵拳打脚踢,直打得他鼻青脸肿。所幸他得到齐子慨指点,屈膝抱头死命护住头胸,方才没有重伤,可脸上、背部、手脚各处都被打得伤痕累累。

    不一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住手!”两名壮汉将他架起,李景风认得是饶刀山寨的弟兄,不由得吃了一惊,再望向喊“住手”那人,竟是饶长生。

    只见饶长生满目血丝,神情悲痛,自腰间抽出刀,步步走近。此刻他被打得昏头转向,神智不清,饶长生揪起他头发,语带哭腔骂道:“你个背信的狗畜生!还有那姓齐的无耻狗贼!我爹就不该错信了你们狗爷俩,白送了山寨这许多人命!你还山寨弟兄命来!还我爹命来!”说罢一刀捅向李景风胸口。

    ※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

    走廊上只有一个人,身材矮小,走路一跛一跛,那声音便是他拐杖拄地的声音。

    议堂大门是用整片石材打磨制成,甚是厚重,此刻正半掩着。

    诸葛然推开门。

    里头有十六张青石桌,每张青石桌后方各有一张青石椅。那青石椅甚是古怪,做成太师椅的模样,然而有扶手却无靠背。

    十六张桌椅围成一个大圈,两两相对的椅子足足隔着三丈距离。

    十六张桌子,十六张椅子,却只有一个人等着他,此时就站在议堂最里头的主位前。

    “朱爷,好久不见。”诸葛然轻轻举起拐杖,便当作行礼了。

    名唤“朱爷”的男子面容俊秀,肤色白得有些过头,加上尖瘦的颊骨与下巴,风一吹便要飘走似的单薄身材,显得有些病容,单看外貌约在二十七八年纪,身着藏青色长袍,外罩一件羊毛披肩,比起其他铁剑银卫,他的气质更像是一个书生。

    朱爷双手抱拳,做了一个长揖,礼貌甚是周到。“请坐。”他伸手示意诸葛然在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诸葛然眉头一挑,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个月,点苍的使者等得着实心焦,副掌要再不回来,只怕要惊动诸葛掌门跟盟主了。”

    “四十多个人看着我被抓走,一个月还嫌等少了,等四十年还差不多。”诸葛然转动手中手杖,“不过也难怪,抓我的人可是名震天下的齐三爷。”他微笑道,“掌门亲弟抓掌门亲弟,这在九大家可不多见。我还真怕养成了风气,以后大家绑来绑去,绑到沈家唐家的闺女,咳,可不好玩。”说着眉毛一挑,用修正般的语气说道,“我说错了,那可好玩了。”

    “听说三爷这趟还带回一个义女,我还没见着呢。”朱爷微微一笑,“找到蛮族密道,一切都是副掌的功劳,朱指瑕在此代替崆峒派,代替九大家向副掌致谢。”说罢站起身来,又是长长一揖。

    “连笑脸……”诸葛然心想,“没有不真诚的地方,却也没有一点让人开心的味道,连笑脸也是不过不失,这朱爷啊……”

    “就只有这样?”诸葛然不耐地把玩起手中的拐杖,“没有回报的感谢,跟‘忘恩负义’只是用词遣字的差别。”

    “三爷是个有恩必偿的人。”朱爷道,“何况副掌与他有交情。”

    “幸好是有交情的人干的,要不我这样被掳走,得出大事啰。”诸葛然嘟起嘴,抠抠下巴,又转了转手中的拐杖。也不知他说的大事是指自己被掳走出大事,还是齐子慨掳走他闯了大祸的大事。

    “难道这不是副掌仗义援手,帮了三爷一把?”朱指瑕道,“当众劫人不过兄弟间的玩笑,若是副掌坚决不帮,三爷哪有办法逼你?”

    诸葛然收起拐杖,在手中不住拍打,忽然端详起朱指瑕,问道:“奇怪,我记得朱爷你快四十了吧?前几年见你还是三十出头模样,隔了几年见你反倒是二十七八模样,越活越年轻,这真不容易。”

    朱指瑕笑道:“看起来二十七八也只是看起来,实则还是四十,半点也讨不着便宜。”

    诸葛然忽地站起身来,握住青石椅扶手。那椅子乃是石雕,甚是沉重,诸葛然拖着椅子,石材刮磨的刺耳声音在空荡荡的议堂里回荡,尖锐难听。诸葛然走过十六张青石桌围成的圆圈,径自走到朱指瑕面前,将椅子放定,坐在朱爷面前。

    “我说个故事,朱爷听听。我有个朋友,仓库里头有老鼠,于是他丢了只猫进去抓老鼠。猫抓了一只又一只老鼠,到最后,仓库里头的老鼠少了,猫想着老鼠都没了,总该放老子出去了吧?可我朋友偏不信,他想,也许是猫没尽力,也或许是老鼠会躲,总之,没法确定仓库里没有老鼠之前,这猫绝不能放出来。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三个月也过去了,再也没一只老鼠出现,那猫饿得半死不活,总算让我朋友相信这仓库里没老鼠,可以放猫出来了。哪知道就在我朋友要放猫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他说到这,忽地停顿下来,定定看着朱指瑕,却将问题转到另一个不相干的地方上去。

    “你猜前一天晚上,那猫吃了什么?”

    诸葛然眨着眼睛,微笑。

    朱指瑕与他目光相对,良久不语,似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慢慢从嘴角扬起一个轻微的弧度。这弧度逐渐扩大。直到变成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微笑。

    朱指瑕:“它吃了一本叫《陇舆山记》下册的书?”

    两人目光相对,这一次诸葛然觉得朱爷的笑真诚了。

    他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我哥当上盟主,就废掉铁剑银卫不出甘肃的禁令,还望朱爷在二爷面前美言几句。”

    他拖着青石椅走向大门,议堂中再度回响起那嘈杂刺耳的刮石声,直拖到青石桌另一头。

    扣、扣、扣……

    稳定有节奏的声响再次回荡在崆峒议堂前的走廊。声音渐小,渐远。

    第54章

    痴·疯·狂

    沙丝丽对齐子慨屋里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桌椅、棉被、炕、柜子、书籍、衣服,每样她都没见过,一会指着桌子问:“这做什么用?”齐子慨回答是放东西的,沙丝丽歪着头不解,“东西不是放地上就好?”

    齐子慨说道:“放地上容易踩着。”

    沙丝丽又指著书柜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齐子慨道:“放书本用的。”

    “书本?”沙丝丽看看书柜,又回过头看齐子慨,想去拿书柜上的书本,又犹豫着不敢伸手去拿。齐子慨顺手抽出一本,递给沙丝丽,沙丝丽认不得上面的文字,道:“黑黑的,一块一块。”

    齐子慨点头道:“这叫书本,把字写在上面,用来记载一些事情。以后我教你认字,你就知道上面写什么了。”

    沙丝丽似懂非懂,把书扔在地上,又要去找别的东西玩。齐子慨把书捡起,说道:“东西用过了归回原处,别乱扔,以后找不着。”说着把书放回书架上,又道,“你以后用过什么都得放回原处,知道吗?”

    沙丝丽环顾周围,想了想,又有些不解,指著书柜问:“放书的?”

    齐子慨点点头,沙丝丽又指指地板上一本被随意丢置的书本问:“放书的?”

    齐子慨尴尬道:“这不是,这是……不乖的人乱扔。”说着拾起书来放回架上,又道,“跟我来。”

    他领着沙丝丽到一间空房,说道:“以后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房间在对面。”

    沙丝丽瞪大眼珠子,欣喜雀跃,跳上炕裹住棉被不住打滚,随即起身扑向齐子慨。齐子慨侧身闪过,沙丝丽扑得急,险些摔倒,齐子慨一把抓住她手腕,让沙丝丽坐下,歪着头想了想,正要开口,又支吾其词,摸着下巴忖度着该怎么说,过了好一会,这才说道:“你觉得开心,只要说谢谢就好,要亲要抱,只能跟喜欢的人亲热。”

    沙丝丽道:“我喜欢义父。”

    齐子慨道:“那不一样,你若真喜欢一个人,你自然会懂。”

    沙丝丽皱起眉头,满脸疑问:“巴叔不是这样说的。”

    齐子慨道:“你喜欢巴叔吗?”

    沙丝丽摇头说:“沙丝丽看见巴叔会发抖,但是巴叔给沙丝丽吃东西。”

    齐子慨道:“我也给你东西吃,我教的你要听。以后不能随便就拉着人亲,拉着人抱,不能随便让人碰,也不要随便碰人。”

    沙丝丽犹豫着,似乎不知道齐子慨这样说的用意。一个声音说道:“你要是不听话,以后不给你吃东西。”

    诸葛然推开门径自走进来,沙丝丽见到诸葛然,不禁一缩,躲到齐子慨身边。齐子慨道:“别怕,叫人。”

    沙丝丽一脸茫然,问:“叫人?”

    齐子慨道:“以后你住在这,见着的人多,要有礼貌。每个人都有称呼,你见到人要打招呼。叫他诸葛叔叔。”

    沙丝丽甚是怕诸葛然,嗫嚅着喊道:“诸葛叔叔……”

    齐子慨笑道:“你别怕他,你诸葛叔叔只有嘴巴凶而已。”

    诸葛然拉了张椅子坐下,道:“你这样带孩子,管不住。”又问沙丝丽,“知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

    沙丝丽眨着眼,不知道诸葛然问什么。诸葛然又问:“几岁了?”沙丝丽仍不明白。诸葛然又问:“记得你在山上过了几个冬天?”沙丝丽道:“很多个,六七八九个……很多个。”

    诸葛然看着她脸,说道:“差不多就十五上下,小不过十三,大不过十七,就当你十五岁吧。以后人家问你多大年纪,你就说十五,懂吗?”

    沙丝丽点点头,齐子慨皱眉问:“你问她年纪干嘛?”

    诸葛然手杖在地板上敲了两下,骂道:“臭猩猩别插嘴。”又道,“沙丝丽是外族名字,启人疑窦。换个名字,你以后别叫沙丝丽,改姓齐。”又转头对齐子慨说道,“你帮她取个名。”

    齐子慨摸摸下巴,道:“这我真没想过,就叫沙丝丽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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