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属下知道,是老大人与夫人的意思。大人准备如何应对,是要在家乡成个亲再返京,还是带上新主母一起走?”

    这话问得有点急,倒把苏晏逗笑了:“大人我已有六房娇妻美妾,不打算再纳新人-不是阿追你劝我收心的么?”

    “苏家只你一独子,”沈柒道,“我不介意你给自己留个后。”

    不介意才怪哩!一个个都是口是心非的大醋缸。“可我介意。”苏晏摊开手,任由画像飘落一地,“除非你们谁能给我生个一男半女,不然我不要。

    沈柒腾地起身走过来,近乎凶狠地揽住他的腰身,逼供般问:“生不出怎么办,岳父岳母那边如何交代?”

    “那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苏晏忽然抚掌,“哎呀,我差点忘了——我娘找你和阿追问话,在厅堂,说要先过了她那一关。”

    沈柒僵硬了一下。

    “先给你们透个气,我娘看着柔柔弱弱,其实……真的很柔弱,你们回话时不要吓到她。”苏晏摸了摸沈柒,“七郎,你怎么全身都绷着,很紧张?”

    荆红追把长剑往书桌一搁:“我先去,你在这里慢慢调整。”

    沈柒二话不说拔腿就走。

    两人走后,苏晏松口气,连忙把画像收拾干净,出门往婢女手里一塞:“把这些都放回到夫人房里去。”

    至于沈柒与荆红追那边,他没打算去帮腔,也相信他们自有办法能打动丈母娘……不对,是婆婆。至于公公那边就更麻烦了,苏晏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

    苏知府难得请了几日假,去衙署交代完手头公务就回到家中,准备办个家宴给儿子接风洗尘。结果苏首辅回乡探亲的消息不翼而飞,不到一日就传遍四周,几乎轰动了整个福州城。

    各级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还有那些七叔八舅的本家亲戚、沾亲带故的远房宗族、旧日同窗同年……全都闻风而动,有投名刺携重礼求见的,有搭台唱戏热烈欢迎的,有包下酒楼宴请出席的,还有披红挂彩来把苏府所在的街坊更名为“首相坊”的。更有甚者直接在城外修建起木石牌楼,请书法名家来题词写楹联,上联“丰功茂德,唯公千树”,下联“出将入相,当代一人”,横批“泽被天下”,逢迎之意简直赤裸裸到没眼看。

    一连数日接待亲朋,人情寒暄把苏晏累得够呛,各种宴请更是推都推不完。最后他想了一招,命人对外宣称:凡请他赴宴的,一律视为邀请御史巡查,席面上所有人等,为官的查政绩,经商的查课税,士绅则查乡里口碑,先查清楚了再喝酒不迟。

    结果这消息一放出来,宴饮邀请锐减了九成,剩下的要么自诩问心无愧经得起查,要么就是无权无势的近亲。苏晏便自己做东在酒楼摆了四五桌筵席,一次性把人情做足了,同时片礼不收,所有求托都以苏老爷子的名义挡回去。唯二要求就是把城门口新建牌楼的楹联摘了,以及坊名倘若一定要改,就改为“立命坊”,取“为生民立命”之意。

    后经数百年衍变,“立命坊”谐音成了“黎明坊”,而空无一字的牌楼也被苏氏后人题上“虚怀”二字。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眼下苏晏最头疼的是怎么说服自家老爷子,接受儿媳变成儿婿的事实。他私下分别问沈柒与荆红追:“我娘问了你们什么?你们又是怎么答的?”沈柒道:“没什么,就是聊些家常。”荆红追道:“怎么答的,就……认真答。”苏晏才不信,他娘自从与这两人私聊过以后,连着几天都恹恹的不太搭理他,怎么可能只是聊家常。他一再盘问,阿追就变成一副“哦”来“哦”去的死狗样,沈柒更过分,不顾家里口多眼杂的,又当了一回半夜入室的梁上君子,不偷财物,只偷人。

    苏晏没辙,只能随他们高兴,爱陪他爹练拳就练拳,爱陪他娘听戏就听戏,倒把他衬托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如此风平浪静地又过了一周。入夜时分,苏家大门外忽然喧哗起来,马声嘶鸣,火把昼亮,持续了一刻钟不散。苏知府与林夫人被惊醒,边穿戴衣物,边询问婢女与小厮:“外头出了什么事?”

    下人说不清楚,只说管事带着家丁们去查探究竟了,尚未有回报。

    苏知府担忧道:“莫非是海寇登陆,趁夜潜入城中扰民?”吩咐夫人严把门户、不要轻出,脚步匆匆地往大门外去。刚走到中庭,便见管事气喘吁吁地奔进来,如遇救星般往他面前一揖:“老爷,圣驾骤幸,就在门外!”

    事发突然,苏知府一时没反应过来:“圣……什么?”

    “圣驾!是皇上来了啊老爷!”管事叫道。

    他急出一头汗,苏知府反倒冷静了,心道:倘若真是圣驾南巡,朝廷必有公文下达至相关州府,为何我身为一府主官,从未听说此事?如此只有两个可能,一是皇上乃私下离京,微服私访;二是有人甘担诛九族的罪行,冒充圣驾招摇撞骗。

    想起今上年轻气盛,及其储君时期“好动恶静”的风评,苏知府更倾向是第一种,于是连忙整理冠帽衣襟,对管事道:“莫慌,随我出迎。”

    他刚走到大门口,只见两排锦衣卫按刀肃立,煌煌火光照亮了台阶上一位头戴大帽、身着石榴红色麒麟曳撒的年轻男子。男子约莫二十岁,眉目俊朗,英姿勃发,举止间一股昂然自若的锐气,令人不敢小觑。

    苏知府只在十几年前觐见过景隆帝,并未见过清和帝,但是在全国公祭时瞻仰过从京城分派至各州府的圣颜油画,那油画至今还在府衙里供着呢。如今一看,这容貌可不与油画里几无二致?连忙恭恭敬敬行了个叩拜大礼:“臣福州知府苏可仁,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贺霖上前两步,双手亲自扶他,笑道:“苏知府免礼。”

    皇帝姿态如此亲切,简直到了亲密的程度,叫苏可仁十分之受宠若惊,有种事出反常必为妖的错觉,瞬间出了一背的骇汗,连连道:“臣自己起来,自己起……”

    朱贺霖见他惶恐,心想这个开端不太好,该怎么拉近一下关系,于是温声问:“清河回到家已有十几日了罢?”

    苏可仁暂未琢磨出这是关怀还是敲打,谨慎地答:“犬子七年未返乡,此次因侍母疾多留了些时日,不知是否耽误了朝廷之事?若有公务待办,臣命他尽快启程回京。”

    朱贺霖道:“朕并非此意……夫人病情如何?此次南巡有太医随行,朕命几位院判为夫人会诊一番。”

    苏可仁刚起的身,听了这句问话噗通又跪下去了-哪有皇帝一见面就亲口关心官员内眷的?这皇恩也浩荡得太不正常了!自己就算是首辅的父亲,也不过是个区区四品地方官,如何担得起这般殊待!

    没讨好到老丈人,倒把对方吓得不轻,看面前这张异常严肃的脸上都紧张得冒汗了,朱贺霖有点无奈,只好道:“这里人多嘴杂,进门再说。”说着带头就往大院里去了,身后跟随着二三十名带刀锦衣卫。

    仓促间,苏知府本打算把衙署整理出来供圣驾驻跸的,但看眼下这情形,皇上是要在他宅子里落脚?如此恩荣,自然不是冲他,而是冲着他那担任内阁首辅的儿子来的,只是荣宠太过,从长远看恐怕不是好事啊!苏知府暗中感慨着,连忙起身将皇帝迎入了正屋厅堂,又吩咐管事通知所有家人出来叩见圣驾,同时立刻安排茶水与饮食。

    朱贺霖见状阻止道:“不必大张旗鼓。朕这趟是微服私访,不希望被太多人知晓。这样吧,请夫人出来一见即可。对了,清河怎么还不出现,没听见动静?”

    锦衣卫们守立在庭中,厅堂里只有朱贺霖、御前护卫的魏良子、苏知府与端茶倒水的婢女。此刻苏知府已经是第三次听皇帝提到“夫人”二字了,起先的一股子惶恐渐渐化为了惊疑:为什么圣上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我夫人,如此不避讳男女之别?前几年圣上还是储君时,从京城传来的一些闲话我也有所耳闻,说太子常与宫女、太监拉拉扯扯,又深夜冶游市井寻花问柳,难道是真的?可我夫人……诚然二十年前是闽中第一美人,但如今也一把年纪了,哪里值得圣上如此惦念!莫非圣上刚到本地不明情况,误听了哪个好事者进的谗言?

    苏知府越深思,越感觉手足冰冷,满心担忧万一圣上也有着与曹孟德共同的爱好,冒出一句:汝妻子我养之,汝勿虑也。那我该如何回答?是尽忠君主,还是死全道义?

    此刻正好林夫人闻讯来叩拜,头戴金丝狄髻并插荷花簪子,身着冰水浅蓝的通袖衫、青黛深蓝的马面裙,一身装扮素雅又高洁,衬得一张雪白的脸儿宛如明月出深山,被婢女扶着手,弱柳扶风地走进厅堂。

    朱贺霖眼前一亮,脱口道:“这么年轻?长得真像……”又见林夫人要向他下跪,忙不迭离开椅面,十分唐突地俯身去扶,“夫人不必多礼,一旁就坐。”

    苏知府脚下一个趔趄,幸亏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桌案,才没有瘫软。

    朱贺霖转头看他:“苏知府也坐。其他繁文缛节就不必了。”

    苏知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骂也不是,简直五内俱焚。他咬紧牙根,绷着一张林寒涧肃似的老脸,挨着椅面坐下,等待皇帝的图穷匕见。

    朱贺霖其实心里也有点小紧张,但皇帝的威仪还是要的,他清咳一声,说道:“朕此番南巡,于公是为海运贸易与市舶司,于私……也是为了朕自己的终身大事。”

    苏知府汗出沾背,勉强稳住声调问:“圣上这是要在福州府开始选秀,以充宫掖?”

    朱贺霖一怔,连忙否认:“不是,朕没打算选秀。朕心中已有心仪之人,此番是上门来提亲的——”

    苏知府突然转头喝道:“——你们都出去!”

    服侍的婢女们吓一大跳,连林夫人也惊了惊,听得丈夫又厉喝一声:“叫你们全都退下去,没听见?”

    婢女们这才慌慌张张退下,连林夫人的贴身侍女也告退了。厅堂中只剩四人,魏良子眯起了眼,把手悄悄按在了腰间刀柄上。朱贺霖有点疑惑地望着苏知府,却见对方起身走到他面前,端正跪下,把冠帽一摘,厉声道:“君命难违,但若君命不容于天理,恕臣不得不违!”

    苏知府脸涨得通红,连长须都因激烈的情绪而抖动起来,双眼直视着皇帝,俨然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朱贺霖无声地抽口气,心道莫非清河已先我一步向他父母摊牌了?否则我话还没说完,老爷子何以反应如此强烈?

    他试图努力斡旋:“朕也知道这个要求让老大人很为难,毕竟不合世俗伦理,若宣扬出去必遭天下人议论。但情之所至,纵千百条锁链也难以束缚……朕,不,我的的确确是出于真心,还望老大人成全。”

    苏知府见皇帝明知是错仍执意为之,更口吐厚颜无耻之词,简直要气得昏过去。他霍然起身,指着朱贺霖的鼻子破口大骂:“陛下坐拥四海,却对臣下强取豪夺事小,无视天理道德,临谏仍误终不复事大!陛下如此心性举动,恐日后加倍倒行逆施,以致人神共愤,大难将作!”

    魏良子横眉怒视,拔刀半出鞘时被朱贺霖按住手腕,仍峻声喝道:“苏可仁,你敢詈君!这是大不敬的死罪,你好大的胆子!”

    朱贺霖一边按着魏良子的手,一边皱眉道:“就事论事,何以开口就扣这么大顶帽子。再说,两情相悦之事,怎能说是强取豪夺呢?”

    两情相悦?苏知府瞠目结舌,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夫人。

    林夫人脸色比月色还白,起身向丈夫福了一福,又对朱贺霖福身,轻声道:“臣妾有话要说。”

    朱贺霖见丈母娘态度还算冷静,于是忍着一股憋屈之气,道:“夫人请说。”

    林夫人道:“臣妾之前听得一头雾水,这下隐约有些猜想-敢问陛下,一女可嫁几男?”

    “一男。怎么了?”

    “犬子已有婚配。虽感激陛下有意指婚之恩德,但毕竟我们夫妻只有一子,还请陛下收回圣意。”

    这番话听着有些古怪,明明世道是女子不能两嫁,男子可以多娶,她却又以“只有一子”为由谢绝。朱贺霖知道林夫人的意思,明面上是用婉拒“指婚”来递台阶,实际上是在求皇帝放过她的儿子。

    而苏知府更是满心混乱,怀疑与惭愧自己会错意的同时,又很想问皇帝究竟会不会表达,指婚就指婚吧,为何要用“不合世俗伦理”之类的说辞来误导他?

    朱贺霖脸色微沉:“已有婚配是何意?他在京城还是单身,回乡不到半个月就娶亲了?他自己愿意?还是被胁迫的?”

    林夫人有些不敢直面天子的怒意,但仍鼓起勇气答:“我儿亲口所言,已"与真心相爱之人终成眷属"。臣妾斗胆恳求,求陛下成全他。陛下坐拥四海,要什么没有,我儿命浅福薄,确实受不住隆恩。”

    朱贺霖被这句“亲口所言”炸得四分五裂,拍案而起:“苏清河!你怎么跟你爹娘坦白的?哪个是"真心所爱",跟谁"终成眷属"?这是挑挑拣拣留一个,把其他的都摘了,有你这么偏心眼的!人躲哪儿去了?给朕滚出来!这么大的动静没听见?”

    这么大的动静苏晏当然听见了,但沈柒压着不让他出屋子,就连荆红追都不帮他,还坐在门槛上擦剑。

    苏晏急道:“你们没听管事在外头招呼仆役准备饮食,说皇上突然驾临?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得出去看看。该不会我前脚刚走,贺霖就追在后面跟过来了吧!这不胡闹吗,他是一国之君,哪能轻离皇城?”

    沈柒扣着他的腰身不放:“就算真是御驾,也有苏知府接待,你着什么急?看你衣衫不整,发髻都散了,不先打理打理?”

    这他妈是谁干的!苏晏气呼呼地道:“放手,我自己打理。”他一边系衣带、套鞋子,一边唤道,“阿追,阿追来帮我梳个头,我发髻扎不清楚。”

    这纯粹是在硌硬沈柒了,以报复他-他与荆红追两人擅自(在旅途中经过多次暴力)协商后的结果:一人一天轮值制度。

    荆红追很听话地进入内室帮苏晏扎发髻。苏晏问:“你耳朵尖,听见贺霖与我父母说什么了么?”

    “听见了一些。”

    “说什么?”

    “老大人骂小皇帝倒行逆施。小皇帝拍桌子骂大人你偏心眼。大人,你确定要出去趟这趟浑水?”

    “……我不出去,难道叫我爹娘去顶天子之怒?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贺霖什么脾气。”

    沈柒哂道:“我看老泰山一身凛然正气,泰水亦是以柔克刚的高手,指不定皇上碰一鼻子灰,明日就灰溜溜地起驾回京了,也省得群臣又要跪谏,求他不要东游西荡。”

    苏晏用软布腰带抽了一下沈柒:“你借刀杀人惯了,可别拿我爹娘当刀使!我再不出面,朱贺霖能把我家屋顶掀了。”

    发髻梳整齐了,用束发冠固定,苏晏把腰带系好,起身就往屋外快步行去。

    沈柒朝荆红追抬了抬下巴,示意一起尾随。

    荆红追边走边说:“夫人能容忍我们,愿意相信我们对清河的真心,却未必能接受小皇帝。”

    沈柒:“是肯定不能。地位悬殊,性质就不同了。”

    荆红追:“可你我去说,老大人估计死也不会同意。我们不掀盖子,让小皇帝去掀,老大人骨子里是个儒家,恪守君臣之礼,冲击虽大,却反而好接受一些。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羡慕小皇帝。”

    沈柒:“他若是能把泰山拿下,之前关我诏狱的旧账就一笔勾销。”

    第468章

    番外之回乡记(下)

    苏晏脚步匆匆地进入厅堂时,场面正陷入僵持-林夫人因为龙颜震怒而跪求息怒,皇帝不得已又得去安抚她。苏知府因为自己之前会错意而尴尬不已,同时还没完全明白妻子与圣上对话的玄机。险些拔刀的魏良子被皇帝瞪了一眼,心想:莫管家务事果然是至理。

    于是他像个护亲心切的孝子与自投罗网的逃妻一样,一头扎进这个场面里去。

    朱贺霖方才拍着桌子骂得底气十足,这会儿见了苏晏又有点心虚,尤其是丈母娘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强作气势道:“都给朕坐下说话!再跪着就当抗旨了。”

    苏晏忙扶起娘入座,同时对魏良子说道:“劳烦魏统领先退下,顺道帮我把厅门关上。”

    “-糊涂啊清河!御前侍卫统领唯奉皇命,岂是你能随意指使的?还不快向圣上谢罪?”苏知府惊觉不对,正训诫儿子不要跋扈-君王有失,臣子可以直谏以匡,这是忠;却不能欺君罔上,这是不忠。首辅又如何,哪个帝王能容忍臣子擅权专断?

    结果魏良子看了皇帝一眼,竟然就这么乖乖退下去了,连带关紧了厅门,苏知府顿时傻了眼。

    “来得好。关上门就是一家人了,当着令尊令堂的面,清河,你把话说清楚。”朱贺霖缓和了语气,“你是怎么向他们介绍沈柒与荆红追的?又打算如何安排我?”

    苏知府惊疑交加地望向儿子。苏晏无奈与求助地望向母亲。林夫人冰雪聪明地猜出了儿子与皇帝的真实关系,此刻这盆冰雪正从她天灵盖上直接泼下来。她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捂着心口直吸气。

    林夫人觉得自己按理是该晕过去的,可此时仍稳稳地坐着,大概是因为之前有了那两个契兄弟做铺垫……儿子这是不敢对他爹坦白,所以才在为娘的这里循序渐进啊!

    苏晏心里也矛盾,一方面感慨在阴差阳错之下,朱贺霖选了个最激烈、最具破坏力的方式,去揭开这口沸腾的锅;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因为畏难情绪作崇,只让父母接受七郎与阿追,的确对贺霖不公平,有点欺负他困于君王身份与责任的意思。

    事已至此,遗憾无益,只能咬着牙迎难而上了。

    他走到年轻的天子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是邀请的姿势。

    朱贺霖一怔,神情中残余的委屈与烦躁尽数化去,眼底闪出了欣喜的亮光。他紧紧握住苏晏的手,起身与之相视而笑。

    苏晏转头望向父母,正色道:“孩儿未满十七金榜题名,至如今二十四岁成为内阁首辅,一直都与他同舟共济,不知闯过了多少风雨。彼时他是小爷,我是太子侍读,卫氏图谋东宫之位,想要我们的命。我与小爷绑在一条船上,我为他劈波斩浪,他发誓护我一生。那年小爷十四岁,我不仅当他是储君,也当他是好友,是弟弟。他拉着我在太庙的先帝、先皇后神牌前下跪,许诺"一生一世永不相负,一生一世白首不离",我很感动,但也只当是少年意气热烈纯粹,毕竟将来的变数尤未可知。那时我就已下定决心,豁出命去帮他,排除万难也要把他送上他该去的位置。”

    林夫人眼眶泛起泪花,轻轻地哽咽了一声。

    “小爷被流放到南京,我也去了,陪了他整整一年。那一年我们是相依为命渡过来的。钟山的雪下得好大啊,我在家乡从未见识过那么冷的冬天,我们两人抱着收养的猫,一起窝在陵庐的土炕上取暖。小爷有时振奋,有时沮丧,有时劝我回京城去不用再管他。但我放不下,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更相信他必将是大铭下一任的明君。那年我十八岁,小爷十五岁。

    “卫氏派人假冒传旨的锦衣卫,逼小爷喝毒酒,我拦着不让他喝。我知道京城生变,皇爷恐已失去对前朝后宫的掌控权。沈柒冒死送来消息,说皇爷病危,太后摄政。我与小爷唯一的生路,就是尽快返回京城。一路上卫氏私军追杀我们,王氏乱军追杀我们,真空教与七杀营的血瞳刺客追杀我们……我们率领三千孝陵卫与三百锦衣卫,一路赶,一路杀,地上铺满了敌我两方的尸体,每一步都踩着血水前行。幸亏阿追及时赶来襄助,我们才死里逃生回到京城,在豫王和杨亭、严兴等人的帮助下,揭露太后矫诏阴谋,终于让小爷继位登基。那时小爷对我说,希望我永远站在他身旁,并肩看这锦绣河山。”

    林夫人忍不住哭出声,心疼道:“我的晏囝……小小年纪吃了那么多苦,才有今日……”

    苏知府也慨然动容,摇头嗟嘘不已。

    “小爷登基时年方十七,缺乏皇爷那样的治国经验与老辣手段,却面临着比皇爷在位时更大的内忧外患。以"弈者"之名暗中设局的宁王、起兵作乱的王氏兄弟,助纣为虐的真空教、战火重燃的北漠边境、怀着不臣之心企图逼宫的藩王……当时我就在想,仅凭我一己之力无法镇山河、定江山,需要许多志同道合之人一同筹谋努力。爹,娘,我真的很幸运,能遇到皇爷、小爷、豫王、沈柒、阿追……还有孝陵卫的梅仔、腾骧卫的龙泉、悬崖勒马的崔状元、孤军深入的戚敬塘……甚至是一心自保最后却配合着把宁王世子骗入京城的老太监蓝喜……那么多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才得以使大铭转危为安。”

    苏知府长叹道:“壮哉!听来已觉震撼,身临其间更不知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吾儿胸怀奇志、肩挑山河,辅佐圣明君主治国安邦,必将青史留名。正因如此,你当更加策勉自身,不可行差踏错,以免自污了清誉,将来被后人议论时毁誉参半,岂不可惜?”

    苏晏笑了笑:“爹,原本我也看重这个,青史留名,多壮观的字眼!直到前年中了奇毒,几近死亡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这世间不能只看见宏大的叙事,更要关注每一个人的悲欢。我不愿只活成世人眼中的宰相首辅,也不愿只是后人口中的一代权臣。我,苏晏,苏清河,首先是我自己,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我与曾经的小爷、如今的天子,你们尊称"陛下",而我唤作"贺霖"的这个人-你们面前的这个人,这一生都要绑在一起了。他想用一生来兑现"永不相负",而我想用一生来相信这句"永不相负",至于能不能践行至终,且行且看,纵死无悔。”

    朱贺霖的眼中蒙着水雾,随着苏晏的讲述,雾气凝结成水光,终于在这一刻落下泪来。他紧握苏晏的手,毅然而平静地说道:“朕是天子,可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在天下臣工百姓面前,朕只能是清和帝,而唯独在他面前,我是朱贺霖。”

    林夫人哭得快要晕过去,嘴里喃喃念着:“我儿中毒险死,险死还生啊……”

    苏知府起身去扶妻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文儒之心想骂臣子与君王有私是奸佞媚上;父母之心又怜爱儿子为国为君倾其所有,终于苦尽甘来;理智上希望两人挥剑斩情,总好过日后反目成仇;情感上又希望两人始终保持这般赤子心怀,不被权势与风霜所侵蚀。

    说来说去,他自己年近古稀尚且左右为难,又叫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如何勘破迷障呢?只能听天命了!

    苏知府扶着恸哭的夫人一并跪在君前,老泪纵横:“臣教子无方,才使得犬子仗寸功而犯君上,其情真切却不容于世俗伦理,将来或有损圣主名声,臣替犬子先行向陛下谢罪了!”

    朱贺霖扶之不起,只得半蹲下来说道:“朕明白老大人的意思。其一,君臣之间的私情不可公之于众,以免损害双方名声。其二,朕会赐苏家丹书铁券,保你满门三代平安。虽说朕觉得二老根本不必忧虑将来之事,但也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道理,你们总得为他、为苏家求个护身符。”

    苏氏夫妇连连叩首谢恩,苏晏只得跟着一起跪。朱贺霖无奈道:“好了好了,再不起身,是想要朕与清河在这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真可以拜!我都拉着清河拜过太庙神牌了,不就还欠缺一对高堂?”

    这可太吓人了!苏氏夫妇忙不迭地互相拉拔着起身,连声道:“君尊臣卑,万万不可!”

    看起来基本算是搞定了,朱贺霖长吁了口气,从桌面端起一杯热茶,塞进苏晏手里:“嘴都说干了吧,喝茶。”

    林夫人见朱贺霖借着递茶握住苏晏的手不放,活脱脱小情侣恋缠情热的模样,又想起儿子的另外两个契兄弟,忍不住发愁:就算皇上看在我儿的面子,以及七囝和阿追救驾护国的功劳上,对他们的存在睁只眼闭只眼,可难保有一日不翻脸算总账。我儿这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难怪说“情”字太满了……这得多劳身又劳心呀!

    厅堂外,沈柒与荆红追靠窗而立,听完了全程。沈柒冷笑一声:“前言我收回。拿下老泰山的不是他,是清河自己。”

    荆红追道:“我说句公道话,小皇帝还是起了些作用的——最多占三成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嘴角,以示心中不(嫉)满(妒)——清河在父母面前可没替他们说过这么多话。所以还是会闹的娃娃有奶吃呗!

    厅堂内,林夫人委婉地问:“老爷,厨房想是已备好酒菜。另外,圣驾驻跸之处可安排好了?”

    苏知府和夫人一个想法,希望把这个临时行宫安排在衙署。但朱贺霖一门心思想住苏家,最好今夜就睡在苏晏房里,只碍着脸皮不好说出口。苏晏提议道:“皇上既是微服出行,安排去衙署恐会劳师动众,引人议论。这样吧,把咱家的东园子腾出来,一堂两花厅十间厢房,勉强够皇上与锦衣卫们临时落脚,且园子幽静,鱼池亭台也好看。”

    朱贺霖还有些不甘心,压低声音问:“东园子离你住处近不近?迟一些我过去找你说话?”

    苏氏夫妇一个皱眉直捻须,一个拿袖子掩住了臊红的脸,但也只能装作没听见。

    苏晏警告似的瞪了朱贺霖一眼:“长途奔波皇上不累么?累了就早些休息。”

    “坐船是挺累,可一见到你就不累了。”朱贺霖拉着他往花厅去用膳,一路絮语隐约飘到苏家二老耳边,“那就明日吧,你陪我到处逛逛?一千七百年古城,想必到处是名胜古迹。还有,我看福州港码头挺热闹……”

    林夫人停下脚步,握了握丈夫的手,笑意微微:“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妾身还是个二八少女,老爷也才三旬有余,那年进京赴考回来也是这样不停地说呀说呀,像是要把分别一年攒下的话语,在几个时辰内都倒光似的。”

    苏知府绷着脸道:“多大岁数的人了,说这些!”但到底还是跟着一起笑了。

    *

    两个时辰后,苏晏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又泡了一回澡。

    躺在床上他琢磨来琢磨去,忍不住嘀咕:“我爹从头到尾竟没提"后继无人"四个字,这不正常……他该不会以为谈情归谈情,子嗣归子嗣吧?不行,我得彻底断了他这个念想……回头搞个太医会诊,就说我不孕不育,那啥,死精症。”

    “真的?”梁上人问,“万一老泰山不相信,找几个婢女来给你试一试呢?”

    苏晏仰头从床沿探出去,正对上沈柒俯瞰的脸,咬牙道:“你又趴我房梁!番子的老毛病改不了是吧?”

    沈柒一跃而下,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坐在他床沿:“看你在愁苏家子嗣的事呢,忍不住来为你排忧解难。”

    “怎么排忧解难?七郎你给我生个?”苏晏翻起了白眼。

    沈柒大笑:“指望我,还不如指望岳母大人梅开二度。”

    苏晏自己这么劝过娘亲,却不许别人调侃,拿枕头砸他。

    沈柒轻松接住,一本正经道:“我说真的。灵光寺记得罢?秃驴们不是好人,药却是好药。那些抄没来的"调经种子丸"经过医家研判,确实有温宫助孕的功效。不如拿来给咱娘试试?”

    苏晏一怔:这也行?不过爹娘(尤其是娘)多年来的确想要再生个子女,或许真可以试试。

    “另外好心提醒一句,以我多年锦衣卫练就的洞察力来看,咱们爹娘的接受程度已经是极限了,倘若再来个四五六,他们怕不是要疯。”

    苏晏重重地叹口气:“别说你,我也看出来了。我爹无奈接受了"皇恩浩荡",但还不知道你俩的事。我娘知道了三个,却不敢轻易告诉我爹,心理压力也是挺大的。这要是再牵扯上豫王、皇爷,甚至北漠圣汗……我简直不敢想象后果!罢了罢了,先这样吧,何必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所以对那些人,我们还是缄口不言为好。”

    “不是缄口不言,是循序渐进,只是这个渐进……可能需要好几年时间。”苏晏摇头无奈地笑了笑,“等我爹年迈卸任了,我接他和娘去京城住,到时就算想瞒着也瞒不住,就让他们用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慢慢发现吧。”

    *

    京郊山麓,雨后风荷居。

    褚渊敲了两下房门,禀道:“皇爷,都准备妥当了。”

    “"天下名山,可游非一,一生几两屐,其能尽乎?"何必求尽,自然是能看一座是一座。”景隆帝低吟批注,放下了手中的《天下名山游记》,“与其说什么"神为轮舆,气为舟楫,意南而南,意北而北",还不如亲自登临。”

    他站起身来,抻了抻略有些僵硬的双臂,走过去打开房门,吩咐道:“可以启程了。”

    褚渊劝道:“皇爷游历天下名山胜川,何不从就近的开始?这武夷山位于江西与福建交界,好是好,可就是太远了些。”

    景隆帝微微一笑:“远么?你可知福建士子入京赶考,前半程走陆路的话必要经过武夷山?朕打算缘驿道而行,也走一走这条龙门之路。”

    *

    山西大同,怀仁县,将军府。

    豫王抖了抖信纸,笑道:“好哇,带着外房与小妾回娘家去了。休假半年……唔,来得及。”

    *

    远在北漠的阿勒坦在一个月后收到了这封信,琢磨着眼下已是七月初,再过两个月差不多就可以启程了。这样十月底到达铭国京城避寒时,正好能碰上休完探亲假回京的乌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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