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目眩神迷,魂飞魄荡,他被吻得不知身在天上地下,不知今夕何夕,比连着转百八十个圈更晕。

    换气时口水呛入气管,苏晏咳了几声,才茫茫然意识到,自己坐在方才打斗中被掀飞的桌面上,一条腿踩着个翻倒的圆凳,两只手还攥着豫王的后背衣物与垂落的发。而豫王的双臂擦过他的腰身两侧,牢牢撑在桌沿,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喘息不定。

    “……继续?”豫王声音暗哑地问。

    继……续个屁!苏晏的理智战胜本能,抬脚踹在对方大腿。大腿仿佛是铁铸的,纹丝不动还踹得他脚疼。他在第二次沦陷之前,终于自救般叫道:“别亲了!你个恩将仇报的狗比——”

    豫王低笑:“胡说,分明是献上最擅长的技巧,取悦与报答恩公。”

    苏晏:“大哥,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你以身报国就行了!”

    豫王:“以身报国一个不慎就会变成以身殉国,清河这般好心肠,难道就不能在我上战场之前,成全我这个毕生心愿?”

    苏晏真没想到,一个执意求欢的将军脸皮厚起来,是可以诅咒自己战死沙场的。他恼火地扇了对方一巴掌:“少特么乌鸦嘴,别指望我会心疼!”

    豫王一贯秉持“打是亲骂是爱,又亲又爱拿脚踹”的浪荡子性癖,生受了这一巴掌,笑道:“你看,我还没说‘心疼’二字,你就先招认了。”

    苏晏被揭了短,拉不下面子想发飙。

    豫王见好就收,撤手之前还为他整了整衣襟,一本正经地道:“能得苏相一力举荐,小王铭感于心,日后有机会必倾力回报,好叫苏相再深入了解小王的过人之处。”

    苏晏见对方从蓄势待发到面色如常,只不过花了两三分钟的调整时间,不禁也有点佩服这个“能屈能伸”的情场老手,哂道:“王爷的过人之处,拿到疆场上叫敌军见识就好,我这里就不必重温了。”

    豫王见他不以为然的模样,很有些失望与意外,不禁对自己无往不利的技巧产生怀疑,忍不住问:“清河当真反感?”

    苏晏想了想,再次诚实地答:“倒也不是反感,而是……恐惧。”

    恐惧?豫王苦笑了一下,这似乎比反感更伤人。

    “人人极尽手段追求欲死欲仙,你却恐惧起来。再说,难道沈柒与荆红追就温柔?”他装出豁达语气,心里酸水直冒泡,“那两人加起来再翻一倍,也不如本王带给你的快活多。”

    苏晏戚戚地叹了口气,扶正小银冠,从桌沿起身,出门前撂下一句:“快活太多,灭顶沉沦,如溺毙于深海,难道不令人恐惧么?”

    豫王望着他消失的背影,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

    苏晏走出主营房,迎面碰见打了酒菜回来的荆红追。

    荆红追尚未近前,已飞速地扫视完苏大人的周身,觉得两人独处一室对方必然花样百出,而大人没有因着情动与心软再纳一房,实乃心志坚定,比得道高僧还把持得住。

    苏晏此刻着实想不到,这位冷面硬汉侍卫满脑子亦是污七八糟的东西,接过提盒说道:“阿追,待会儿吃完饭,我们随豫王一同返回怀仁。”

    荆红追问:“还回王府住?”

    苏晏摇了摇头:“有些事我还要向他了解细节,取得能证明他清白的证物,好向贺霖做个交代。然后我们就立即回京。”

    两人转身往营房里去。

    “大人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回京,就再难离京。”

    “……我已拿定主意。”苏晏朝荆红追歉意地笑了笑,“阿追,原谅我的任性,之前离京隐居,如今又要回京复职,做什么都拉着你。”

    荆红追一边将提盒中的杯盘摆上桌面,一边说道:“我乐意。”乐意陪着你东奔西走,乐意守着你春夏秋冬,千金难买我乐意。

    苏晏似乎听见了他未出口的心声,目光越发柔软,将一双筷子送至他手中:“坐下吃饭,我给你盛汤。”

    荆红追没推辞。平日里他很自觉地服侍着苏大人,但当苏大人偶尔也想服侍服侍他时,那就不是单纯的服侍了,而是情趣。

    豫王在屋外廊下,隔着窗子伫立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推门进去,把二人对酌变成三人晚餐。

    过犹不及的道理他懂,也隐隐悟出苏晏拒绝他亲近的原因,但这种心理障碍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转,须得有合适时机、合适氛围、合适手段,耐心细致地调教。

    解铃还须系铃人,豫王相信自己的床笫技巧,正如相信自己那杆亲手打制的长槊。

    而这个时机,总会来的……要不了多久。豫王朝窗缝内隐约可见的身影爱怜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

    清和元年十月,因病卸职的苏晏病愈回京,得到皇帝起复,重任吏部左侍郎、内阁大学士,官复原职。

    回归朝堂的第二天,苏晏就去了天工院视察;第三天,他以内阁次辅的名义向皇帝上呈了一份奏疏,这便是后世普遍认为,在铭史上政治意义不亚于《劾卫氏十二罪疏》的《靖北定边策》。

    苏阁老甫一回朝堂,就用一本威力不亚于水雷的奏疏把这片深潭炸了个浪花四溅、惊涛拍岸,令无数官员不由感叹:苏十二还是那个苏十二,还是那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这本名为策论的奏疏中,苏晏提请:特事特办,重建十万靖北军,由豫王朱栩竟率领,迎战屡犯边境的北漠圣汗阿勒坦。

    第358章

    等的人回来了

    马车离京城尚有百余里,锦衣卫的奏报便已呈至雕龙描金的案头。黄昏时分,苏晏刚踏进城门,就接到了传召他入宫的口谕。

    传谕的是老熟人,从东宫小內侍升任了掌印少监的富宝。

    富宝与朱贺霖同龄,如今也长成个十七八岁青年,曾经的澄澈与稚气从他身上淡去,当他站在车门外仰脸笑望苏晏时,苏晏依稀感觉到了“岁岁年年人不同”更深刻的涵义。

    ——很多时候,成长会让人变浑浊,然而浑浊亦是为了生存。

    富宝在苏晏面前举止谦恭,态度殷勤,比毛崽子多桂儿更像蓝喜的干孙子。苏晏与他寒暄了两句,微笑问道:“皇上召得这么急,可是出了什么事?”

    富宝赔笑:“苏大人回京,就是一等一的大事。皇上如隔三秋的心情,还望大人多多体谅。”

    苏晏连声道不敢,又问:“可否先让我回家沐浴更衣再进宫面圣,以免失了臣礼?”

    富宝道:“宫中早已依着大人的身量备下各色衣物,温泉浴池任君选择,莫让皇上久等啊。”

    苏晏没辙,只得沿着正阳门大街径直往北入宫。

    马车与驾车的荆红追在午门前被拦住,荆红追以眼神示意:大人可需我陪同?

    明着陪,他敢闯宫;暗着陪,他能瞒过所有禁卫军的耳目。端的看他家大人如何吩咐。

    但苏晏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阿追,你先回家等我。好久不见小北了,你和他叙叙旧,也问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京城发生了什么大小事件。”

    苏大人没说会不会回家吃晚饭,意味着有留宿宫中的可能性。然而大人也并未露出忧虑之色,没叫他暗中保护,说明自有应付小皇帝的法子。两人的默契已近乎心心相印的地步,荆红追闻言点了点头,将一只小小的木质哨笛放在苏晏掌心:“这是我在回京路上削的,音色特殊,能使皇宫屋脊上栖息的群鸟惊狂飞旋,远远的便能看见。大人今后就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阿追的一番心意,苏晏自然不会拒绝,他将哨笛贴身收藏好,随富宝入了宫。

    沐浴更衣后,苏晏来到御书房,见到了一身烟霞色团龙常服的朱贺霖。

    朱贺霖爱穿红。红是储君色,他幼年时穿惯了,而红色又出奇地衬他的气质,丝毫不显女气,反而分外英气勃勃。

    苏晏进入殿门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被这袭明艳的色彩夺去视线,下意识地想:才两个月不见,小朱又长大成熟了不少啊!

    朱贺霖放下奏本,抬头看他的瞬间,似乎想要离座向他奔来,一如往常的每次见面。但微抬的上半身很快又沉了下去,他像个威仪有度的帝王那般,朝入殿的臣子招了招手:“不必行礼,过来。”

    烛光中,苏晏恍惚看见了暌违已久的景隆帝朱槿隚,唇边挂着恬静而深邃的笑意,在庄严的御座后,在夏日的莲池边,在元夜的城楼上,朝他招手。

    他脚下微晃,从瞬间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咽下喉内酸涩,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步步走向年轻的新别站着,过来坐。”朱贺霖拍了拍罗汉榻宽敞的椅面,面上洋溢着愉快的笑容,仿佛两人之前的争执、矛盾、不告而别与千里追踪,从未发生过。

    苏晏隔着炕桌坐下来,屁股底下硌到了什么,摸出来一看,是一枚西洋棋的黑相。

    “这是……以前我们玩过的那副棋?”

    朱贺霖颔首:“对,从东宫带过来的。是你亲手画的图样,我吩咐匠人打造,皇宫里的第一副西洋棋。”

    苏晏捻动指间棋,怀念地吁了口气,将棋子放在桌面:“五六年了,棋身的涂漆都旧了,皇上还留着它。不如再打套新的。”

    朱贺霖含笑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棋与人一样,旧的才有手感。”

    苏晏假装听不懂言下之意,从怀中掏出一叠信封、信纸放在桌面,说:“这是我在豫王府搜到的辽王来信,以及从废稿中誊出来的豫王回信。”

    朱贺霖并不翻看证据,而是先问他:“你的结论是什么?”

    苏晏深吸口气,平静而坚定地答:“豫王并无反意,犹有忠君报国之心。”

    朱贺霖沉默片刻,指尖在桌面轻轻叩击。苏晏霍然发现,连这个沉思时的小动作都像极了他的父亲,景隆帝朱槿隚。

    很像,但终究不是……苏晏意识到了什么,一股疼惜涌上心头,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贺霖——”

    朱贺霖淡淡地笑了一下,“豫王的事,清河继续说。”

    苏晏压住翻涌的心绪,定了神后继续说:“皇上看过这些信便知,辽王的确心怀怨望,试图鼓动豫王,联手图谋不轨。但豫王并不为所动,所回之信皆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因为不堪其扰而数度调侃捉弄。”

    朱贺霖抽出一张信纸浏览,嗤了声:“也就辽王有勇无谋,脑壳里长的都是肉疙瘩,换作卫王或是宁王,早就看出这字里行间的促狭之意了。”

    苏晏并未亲眼见过这些被削藩的亲王们,但之前也从锦衣卫的档案中对其人的脾气秉性得窥一斑,知道辽王暴躁、谷王庸碌、宁王病弱,卫王神神道道,便笑道:“这四个兄弟,想必豫王一个都瞧不上眼。”

    “那他瞧得上谁?”朱贺霖反问。

    苏晏略一沉默,起身走到殿门口。候立的小內侍躬着身,把捧在手上的木匣递给他。苏晏捧着木匣回到罗汉榻前,在炕桌上打开,取出一顶兜鍪来。

    这是一顶镶嵌着六甲神的黄金头盔,盔身残旧,多有破损,像是利器劈砍所致。

    朱贺霖仔细端详后,赫然想起宫中收藏的帝王戎装图,失声道:“这是父皇随皇祖父北征时,曾经用过的头盔!六甲神还是登基后镶嵌的,后来这头盔就不知所踪了。你是在哪儿找到的?”

    苏晏道:“在豫王府的密室里。他把这金盔,与自己少年时戴的银盔同收在一个抽屉里,时时擦拭。有次他喝醉了酒,还抱着金盔大哭了一场。”

    朱贺霖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这个小动作犹带着年幼时的情态,令苏晏倍感亲切,差点伸手去揉对方的脑袋。朱贺霖顺势握住了他伸到半途的手:“我那四皇叔竟然也会哭?还有,他不是千杯不倒,那次如何就喝醉了?”

    苏晏没有抽回手,任由他握着,轻声道:“豫王不是醉给了酒,而是醉给了愁闷。他并不知道皇爷尚在人间。”

    朱贺霖怔住,良久后方才喃喃:“他是父皇一母同胞的兄弟……”

    “我想,在世的亲王虽多,可皇爷心里也只把豫王一人当亲兄弟吧。”苏晏感慨。

    朱贺霖正色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想劝我信任他。但你也知道,帝王的信任绝不能轻付。”

    “我知道,所以希望皇上给他一个证明自己忠诚的机会。”苏晏从怀中又掏出一份写好的奏本,递给朱贺霖。

    奏本封面的五个字,笔迹灵秀飘逸:《靖北定边策》。

    朱贺霖接过来,一页页仔细翻看,眉头忽而紧皱、忽而舒展,嘴角紧抿着。最后他合上奏本,沉声道:“这个机会,给得有些大了。”

    苏晏温声解析:“其实也不算太大。昔日的靖北军早已四散,化入各军。如今这十万兵马,又不是他亲手练出来的私军,豫王只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兵权仍在朝廷。”

    朱贺霖道:“你不知道他的可怕之处……只要上了战场,他就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是一杆高举的不败旌旗。豫王此人,似乎天生就有凝聚军心的能力,兵士们会很快倒向他。”

    “这是皇爷告诉你的?”

    朱贺霖点头。

    “皇爷还说了什么?”苏晏又问。

    朱贺霖回忆片刻,缓缓道:“父皇还说,一军之将能统百万雄兵,一国之君却能牧亿万子民,故而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更要有用人之道。”

    苏晏用拇指无意识地揉摩着他的手背,轻声道:“皇爷说得对。至于豫王这个将领,皇上只需考虑三个问题——好不好用?敢不敢用?用后又待如何?”

    朱贺霖再次陷入沉思。这回没用多久,他便抬眼直视苏晏,正色道:“好。敢。能放便能收。”

    不等苏晏回话,他又补充道:“朕可以给豫王一个自证忠诚的机会,但也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贺霖拎起一张辽王的来信,不屑地抖了抖:“辽王图谋不轨,其罪当诛。朕要豫王向朝廷上书,告发辽王的谋逆不臣之心!”

    苏晏一凛,登时反应过来:这是要豫王先交一份投名状。

    试想,辽王、卫王等四王如今纷纷要求增设府兵,不然就进京避祸,这般口径一致,私下必有勾连,再不济也是抱团取暖。豫王在此刻告发辽王,就等于把自己从亲王团体中孤立出去,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

    如此一来,别说豫王再无可能与其他藩王联手,其他藩王也必将视其为新帝的拥趸,非但不会再去拉拢他,还会对他充满敌意。

    逼人站队,这一手离间分化玩得好啊,小朱!有你爹的几分风范了。

    苏晏一时语塞,觉得这么做对豫王而言有点过分。可处在皇帝的立场来看,朱贺霖的做法又没什么问题,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帝王智慧。

    片刻后他方才讷讷道:“那就让豫王自己选择吧,是要放弃领兵,还是要跟亲王们决裂。明日我想先提交奏本,让朝臣们吵上几日,消耗一下火力;同时给豫王去信一封,看看他的意思。”

    朱贺霖同意了。

    两人又敲定了一些操作上的细节,不知不觉到了深夜,红烛燃尽。

    “宫门已下钥,清河今夜便留宿偏殿,如何?”朱贺霖问。

    苏晏垂目答:“外臣留宿后廷,于礼不合。臣去文渊阁的廨舍住一宿吧!”

    朱贺霖没有强行挽留,命人赐了一碗人参鸡汤后,就送他回文渊阁了。

    苏晏离开后,朱贺霖吩咐富宝:“去叫魏良子过来。”

    很快,御前侍卫统领魏良子奉命入殿,等候皇帝的垂示。

    皇帝走到他身旁,附耳叮嘱了一通。

    魏良子听得暗自心惊,确认似的又问了一句:“臣这便出发?日夜兼程,赶往湖广襄阳府。”

    皇帝颔首:“带上最精锐的人马,务必一举成擒,然后秘密押至京城。”

    魏良子抱拳:“皇上放心,臣必不负圣恩!”

    他告退转身,皇帝又唤了声:“等等!此事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苏阁老。”

    魏良子诺了声,告退出宫。

    朱贺霖走回罗汉榻旁,盘起腿慢慢坐进去,低声自语:“既然打算要用,就必须提前消除隐患……抱歉了清河,四皇叔他没得选择。”

    -

    北直隶广平府,永年城。

    一名真空教的黑衣信徒走进石室,躬身低头,将手中所捧的托盘恭敬地举高:“营主大人,今日份的药。”

    站在他面前的七杀营主,通身覆盖着血色长袍,一张古怪的青铜面具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连露出袖口的双手,都戴着黑色薄皮手套。

    营主扯开托盘上的罩布,盯着玉碗中一颗大黑药丸看。

    药丸本该是圆滚滚的,却被人掰掉了一小块,缺口处还残留着甲痕,像颗被虫子啃过一口的乌杏。

    信徒见红袍人迟迟不动,又斗胆催了句:“弈者大人的命令,小的不敢违背,还请营主大人体恤小的……”

    红袍人缓缓伸手,摘下青铜面具,露出一张冷峻中带着戾气的脸——沈柒的脸。

    拈起药丸送入口中,沈柒干嚼几口后狠狠咽下,将罩布往信徒脸上一丢。

    送药的信徒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退出了石室。

    沈柒感到一阵扭曲的眩晕。忽冷忽热的交替过后,熟悉而厌恶的感觉从每一道骨缝、每一块血肉间渗透出来。他后退了一步,试图抓住什么支撑物,但身边空空荡荡,只有一室阴冷为伴。

    沈柒步步后退,避开了那张与石室陈设格格不入的、过于华丽舒适的大床,将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石壁。

    他仰起头,后脑勺用力顶着墙壁,双目闭合着,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受控制般飞快转动。强烈的快感混杂着如坠魔窟的迷幻感,将他毫无表情的脸染作潮红,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渴欲的气息,残膏剩馥似的靡漫。

    他的双臂环抱在胸前,包裹着皮革的手指紧紧攥着臂上的衣袍,骨节“咯咯”振响。

    他把自己站成了一根顶在石壁上的红木,欲折不折,非生非死。

    不知过了多久,沈柒霍然睁眼,长长地抽了一口气,吐出几声嘶哑破碎的喉音:终于又熬过去了。

    药丸最早是十日服一颗,然后变成七日一颗,如今间隔只剩五日。一旦停服,就会被生不如死的痛楚撕烂肉体、攫去魂魄。

    但沈柒并不惧怕痛楚,痛楚甚至是他灵魂饱足的血食之一。

    比痛楚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本不该属于这个人世间的欢愉。

    重新戴上面具后,他又变成了人人忌惮的七杀营主连青寒。

    沈柒走到传递消息的机关处,打开金属套筒,果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任务,言简意赅地写着:“杀死辽王,嫁祸新帝。”

    -

    京师城郊,梧桐水榭。

    “是,刚回京没多久。

    “前日黄昏时分马车进了城,直奔皇宫,当夜并未离宫。

    “昨日凌晨从文渊阁出发,前往天工院视察。

    “今日于朝会公开上疏。这是微臣手下探子誊抄回来的奏本。”

    褚渊将一本封面写着《靖北定边策》的册子,恭敬地呈过去。

    景隆帝接过来,一页页仔细翻阅,末了淡淡地笑了笑。

    褚渊默默揣测着这个微笑的含义,究竟是赞同还是不悦,但心中毫无定论,只好叩问:“这份奏疏若是被小爷采纳,豫王便将重获兵权。皇爷,您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景隆帝转身向书桌,用朱砂笔在布帛上画了几笔,吹干对折后递给褚渊。

    褚渊看景隆帝用的是帛条而非纸条,知道这份旨意并不是给他的,当即抱拳道:“臣遵旨,这便去送信。”

    退出房间后,褚渊正待将帛条塞入怀中。一阵湖风吹来,掀开帛条对折的一角——他眼尖地瞧见,上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打了一个鲜红而肃杀的叉。

    这个红叉是什么意思,褚渊并不想因为好奇就去探究。

    圣意已下,他只需传信就好,至于对方能否看得懂、该怎么去做,那是对方的事。

    房间内,景隆帝仍站在书桌前,换了一支沾墨的湖笔,在宣纸上挥毫泼墨。湖石、荷叶、游鱼……诸般景致在笔尖逐渐成形,栩栩生机跃然纸上。

    他以右手作画,而背在身后的左手,指间长久地摩挲着一枚青玉透雕荷叶佩。

    第359章

    我没有我不是

    辽王死了。

    死在位于湖广襄阳府的封地,他自己那座雕梁画栋的王府主殿里。

    死因是鸩毒发作。死时穿着一身隆重的亲王冕服,衣冠齐楚地坐在椅上,怒目圆睁,脚边还散着一条长长的白绫。

    消息飞一样传开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连市井间都对辽王的死议论纷纷,有说畏罪自尽的,有说被贼匪刺杀的,还有的言之凿凿说辽王是被皇帝派出的锦衣卫当场诛灭,用以震慑诸位藩王。

    第三种说法占据了绝大多数——毕竟鸩酒和白绫是皇家惯用的老招数了,取人性命而不毁身体发肤,算是保全宗室最后的颜面。

    连朱贺霖自己都不禁怀疑,难道是魏良子为了讨他欢心,自作主张赐死了辽王?

    星夜疾驰赶回京城的魏良子,跪在御前叩头发誓,只差没有当场剖心以示清白——说辽王之死与他毫无干系,他奉旨带队赶到襄阳府,要将辽王擒拿后秘密押解回京,可是一踏进王府主殿的殿门,就看到了一具画像般端坐的尸体。

    “不是你,那又是谁下的手?”皇帝问。

    魏良子当即道:“肯定是弈者一伙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听说曾经覆灭在荆红侍卫手上的七杀营,又在暗中蠢动起来,还有个死而复生的红袍营主,比先前还难对付,不少地方卫所、衙门与官兵都吃了亏。”

    他越说,越觉得皇帝脸色不对,慌不择言地补充:“要么就是王氏乱军派出的刺客,杀害宗室,报复朝廷!”

    朱贺霖低头瞪视他,目光凌厉如剑:“照你这么说,这些藩王的的确确面临着乱军与邪教的迫害,性命堪忧啊!朕若是再不答应他们增设府兵,或是进京避祸,那可真是见死不救了,要被文官们口诛笔伐,说朕借刀杀人呢!”

    魏良子左右为难,憋屈得快哭了:“真不是微臣干的,皇上明鉴……”

    朱贺霖嗤笑一声,伸手将他拉了起来:“朕知道不是你干的。凶手真是用心良苦,不仅杀了个亲王,还要把黑锅牢牢扣在朕的身上。”

    魏良子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起身,替效忠的帝王打抱不平起来:“这口黑锅皇上可不能背啊!辽王毕竟是皇叔,就算犯下大罪,也得以朝廷名义公示其罪行之后再正法,此谓‘师出有名’,那些卫道士们才不会指谪皇上残害宗亲。”

    朱贺霖道:“朕当然知道。但如今这局面,已是骑虎难下,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他来回踱了几步,眉头紧皱,语气嘲讽,“与其给藩王们募兵、进京的借口,不如就宣告辽王是朕赐死的!反正朕还是太子时,就干过‘血洗坤宁宫,虐杀三百宫人’的恶行,这回干脆坐实了暴君的名头,来个杀鸡儆猴。”

    魏良子自己不憋屈了,替皇帝憋屈:“这话声一放出去,还不知其他的宗亲、朝臣与天下文人会怎么骂皇上呢!”

    朱贺霖叹了口气:“骂就骂吧,我朝哪位皇帝不挨骂……但朕也不能平白挨骂,得拉个垫背的。”

    “拉谁?”

    “朕的好叔叔,豫王朱栩竟。”

    魏良子:“……”

    “辽王就算死了,也打乱不了朕的计划。去叫富宝来,朕这就拟诏书告示天下,表彰豫王的大功。若非豫王出首,朕又如何得知辽王私藏龙袍,暗中蓄死士、铸火器,意图弑君篡位?”

    魏良子张着嘴望向皇帝,露出震撼又佩服的神情。

    “辽王造反之心败露,故而朕不得不抢先发难,以免酿成兵灾,徒增百姓伤亡——这是身为帝王的果决,而非暴虐。”

    魏良子:这……说得好有道理。

    “对了,你再跑一趟辽王府,把角落里那件龙袍带上……不是红的那件!拿黄的,暗中放进辽王府的密室里,再大张旗鼓地去搜出来,明白?”

    魏良子不住地点头:“太明白了,皇上英明!”

    他向皇帝告退,刚转身走了几步,又被皇帝叫住:“等等!刚才你说自己没杀辽王,向朕赌咒发誓的那番话,是怎么说的?朕听着颇有新意,你再说一遍。”

    魏良子字正腔圆地又重复了一遍。

    朱贺霖颔首:“行,朕记住了。”

    魏良子想了想,抽出腰间装饰用的小刀:“剖心证清白的小刀要么?”

    朱贺霖瞪他:“不要!滚!”

    魏良子老老实实地滚了。

    两个时辰后,意料之中的那人进了宫。富宝一路小跑着进了奉先殿,向朱贺霖禀报:“皇上,苏大人叩请面圣!奴婢请他在宫门外稍候,待通传后再进殿,可他二话不说就这么一路闯进来,脸色可难看了。侍卫们因为皇上从前的吩咐,也不敢强行拦他……”

    朱贺霖边往殿门外探看,边问:“人到哪儿了?”

    富宝答:“方才在庭中,这会儿应该上台阶了。皇上,奴婢瞅着苏大人情绪不对头,要不要拦下?”

    朱贺霖深吸口气:“不必。拦了他要当众发飙的,还是放他进殿说话吧。”

    须臾,苏晏大步流星地进了殿,一张脸黑得像锅底,还从眼神中往外飞刀子。

    朱贺霖本来很有威仪地坐在御案后方,被这眼神迎面一撞,忽然气虚,扶着案角腾身而起,扬声道:“不是朕干的!”

    苏晏不吭声,盯着他一味冷笑。

    朱贺霖当即照搬了魏良子之前的那套话术,指天指地,赌咒发誓,十二万片冰心在玉壶。

    他口水都要说干了,结果苏晏恨恨地吐出一句:“我管辽王那老小子是谁杀的!问的是皇上,是不是压根没打算给豫王选择权?皇上想把豫王架在柴堆上烧,还要顺道离间一把我和他?”

    朱贺霖矢口否认:“我没有,我不是,你别冤枉我。”

    “冤枉个屁!前几日我给豫王的信刚送出去,今日你就抢先宣告他的揭发之功,你让豫王看到信的时候怎么想?‘黑锅都已经直接扣在本王头上了,还假惺惺地来征询意见,苏清河有够虚伪’,是这样想吗?”

    朱贺霖噎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对劲……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最后他醒悟过来,拍案喝道:“好你个苏清河,在山西卧底两个月,卧成反骨仔了——从前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豫王怎么想、怎么看待你?如今这是什么架势,为‘知己’打抱不平?!”

    他把“知己”两字咬得极重,显然是讽刺豫王昔日的浪荡史,也把认贼作夫……不对,把以德报怨的苏晏一并嘲讽了。

    这下苏晏炸毛了,直接操起手边的书册就扔过去:“辛辛苦苦为你们老朱家卖命,结果说老子是反骨仔!去你妹的!”

    朱贺霖不甘示弱地回掷奏本:“你没偏向朱栩竟?那还心疼他作甚!他背黑锅?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背黑锅!”

    两人气急败坏地大吵了一架,又骂娘又砸东西。咆哮声与碎裂声穿透紧闭的殿门传了出去,把台阶下方的內侍们吓得瑟瑟发抖、伏地不起。

    苏晏嗓子吵哑了,左右看看还有一个茶壶完好无损,便伸手去够。朱贺霖也口渴,同时伸手,与他握在了一处。

    两人斗鸡似的互瞪了半晌,苏晏噗嗤一笑先破了功。

    朱贺霖愣住,苏晏趁机抢到茶壶,对着嘴“咕嘟咕嘟”灌了一通。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边水渍,吁了口气:“吵完了,这下舒服了。”

    “我心里不舒服。”朱贺霖悻悻然。

    苏晏把茶壶嘴送进他嘴里:“这样才对劲。会朝我咆哮发飙扔东西的才是朱贺霖,而不是小朱槿隚。”

    朱贺霖边喝苏晏喂的茶,边口齿不清地嘟囔:“明明是你想要一个像父皇那样的皇帝……”

    苏晏拔出壶嘴,认真地看着他:“你错了。我从未想过把你变成你父皇的样子。再怎么用心效仿,他依然是他,你依然是你。”

    朱贺霖心底又伤又怒,冷笑:“所以我再怎么努力也白搭,是这个意思?”

    苏晏轻叹口气,伸出指尖按平年轻皇帝眉间的怒纹,轻声说:“意思是,比起去像什么人,我更喜欢你真实的模样。”他把空茶壶往朱贺霖手里一塞,转身走了。

    走到殿门口又折返回来,苏晏弯腰拾起散落地面的奏本,放在御案上,轻轻拍了拍封面:“木已成舟,我也没什么好追究的了。当务之急是怎么控制局面,消除辽王之死所带来的不利因素,以及……尽快让豫王出征,扭转边防颓势。”

    朱贺霖抿着嘴,不吭声。

    苏晏又道:“既然打算用他,就要信他,给他应有的权限。另外,别给他杂牌军,他没有练兵的时间了。我建议把太原、宁夏、榆林、固原四个军镇最精锐的骑兵队伍集中起来,编成新的靖北军。另外,‘夜不收’也交给他。”

    朱贺霖沉吟片刻,最后勉强道:“先这么着吧。但朝廷会派出两名正副监军,全程督战,他必须接受,并在每个月的月中与月末,向朝廷呈报军情。”

    苏晏也知道,能允许豫王带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可能指望朱贺霖像信任他苏清河一样,去信任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而且监军制是本朝惯例,也不算羞辱了豫王。

    “我再写一份信,尽力说服他接受。”苏晏说完,又瞟了朱贺霖一眼,“这回皇上可不能再先斩后奏了!”

    朱贺霖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朕想斩谁就斩谁,用得着奏?”

    苏晏哂笑:“那是,您贵为天子,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朕要真的是那种为所欲为的皇帝,早就把你这个不知好歹的臣子——”朱贺霖恼羞成怒地快步走近,作势撕扯苏晏的腰带与衣襟。

    苏晏掩着衣襟,一边讪讪地笑,一边飞也似的逃走了。

    第360章

    苏十二铁了心

    苏十二要重建靖北军,让豫王重获兵权——辽王毫无征兆地死了——皇帝下诏承认辽王是被赐死的,罪名:谋反,检举者:豫王——皇帝狠狠表彰了豫王的功劳——苏十二铆足了劲儿要重建靖北军,让豫王重获兵权,谁反对就喷谁——有官员极力反对——皇帝表示要御驾亲征,群臣吓坏了,觉得与其让皇帝瞎搞搞,还不如就让豫王领兵上阵——苏十二大力表扬那些态度软化的官员,铁了心要重建靖北军,让豫王重获兵权。

    短短十几日,朝臣们被接二连三的重磅炸弹轰炸得精神疲劳,觉得身陷古怪的循环圈挣不出来,最后终于得出了一个醍醐灌顶的结论:

    皇帝都不担心豫王拥兵自重,他们担心个头啊!万一豫王日后真走了辽王的老路,举兵谋反,那就叫举荐他的苏十二去平叛呗!

    《靖北定边策》就这么通过了朝议。

    皇帝做事雷厉风行,当即下旨,命豫王朱栩竟奔赴离大同不远的太原军镇,接手治军权。同时调拨附近的宁夏、榆林两个军镇的精锐骑兵,与太原镇精骑共计十万人编入一个兵团,重新赐予“靖北军”称号。还加封豫王为“靖北将军”,要求他务必守住河套地区,击溃犯边的北漠大军。

    其他藩王得知这些消息后,不少人气得七窍生烟,只差没当众跳脚骂娘。

    圣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用大白话说就是: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别人好。大家都不好,他也不好没什么,但凡有人比他好,他就受不了了。

    尤其是那些早年率军镇守过九边的亲王们,未必还记得当时肩负的责任,倒是对曾握在手中的权力念念不忘。听说辽王被杀,油然生出兔死狐悲之怨惧,又听说豫王掌兵,更是满心人有我无的嫉恨。

    于是弈者加倍趁虚而入,利用真空教残余的影响力,与卫王、谷王等藩王的往来愈发密切。

    就连宁王新立的世子朱贤,也热衷于穿梭在各地王府之间,拿着天潢玉牒与信王妃留下的信物,向亲王们自证其“信王遗孤”的身份,游说众位好叔叔支持他为父亲翻案,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人生。他将曾经“苏府小厮苏小京”的身份视为人生耻辱,绝不许有人提起。偶有外派去地方的京官认出他,便被他亲手毒杀了。

    宁王知道朱贤不安分,但一来这是大哥唯一的血脉,自己发过誓要视如己出的;二来也的确是病体不支,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教,也只能由着他去。

    谷王被辽王的下场吓得再也不敢提增设府兵之事,但一肚子的憋屈郁闷消不掉,巴不得有人听他吐苦水,新侄子来串门正合他意,至少有人愿意和他一起骂娘。

    卫王世子却不能理解父亲对朱贤的热络,觉得信王都死了那么久,就算还有血脉留存,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何必去搭理这个送上门来的便宜侄子?

    卫王一边摇着纯银与人骨打制的转经筒,一边不紧不慢地道:“年轻人精力旺盛心气高,能蹦多欢就让他蹦呗。朱贤是与先帝有杀父之仇的,又坚信紫禁城里的那个是鸠占鹊巢的假龙种,这日后要是真拼起死活起来,由他去做先锋军,岂不是顺理成章?”

    卫王世子恍然大悟:“父王这是想让朱贤去当那只捕蝉的螳螂啊!高,实在是高!到时我们这俩黄雀就可以……”

    卫王闭目不答,嘴里喇嘛经念得更虔诚了。

    且不论中原腹地如何暗流涌动,诸位亲王各自打的什么小算盘;就说远在边塞的豫王,前后接到苏晏的两封来信,再对比着皇帝下达的两份表彰、授命诏书,看出了不少门道。

    “王爷不生气?”王府侍卫统领华翎问。

    豫王反问:“生什么气?”

    “卑职可没帮王爷给朝廷送过告密信。”华翎做了个头上顶缸的动作,“皇上硬把辽王伏诛的功劳扣在王爷头上,是想做什么?”

    豫王哂道:“看不出来?是想把我绑上他的那条小破船,生怕我跟那些怀了异心的宗亲们搅和在一起。”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如此信不过王爷,恐怕就算当下因着局势放还了兵权,日后边乱平定了也会再收回去。”华翎略一犹豫,还是把藏在心底的话说出了口,“卑职想知道,苏大人对于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豫王把手里的两份信递过去,在华翎触碰到信封前,又恶劣地缩回手,把信塞进怀里:“清河写给本王的私信,你想看?没门。我估摸他这回也被朱贺霖摆了一道。那兔崽子近来越发狡猾肖父,再没有小时候傻乎乎的可爱劲儿了。不过有一点朱贺霖还是漏算了——兵权他可以收走,军心如何收?”

    “皇上还是低估了王爷在军中的号召力啊。”华翎对此深信不疑。

    “从今以后别‘王爷王爷’了,”豫王扬了扬诏书,“叫‘将军’,靖北将军。还有,皇帝不是要给我派监军么?可以,让苏清河来督战,别给我派什么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否则来一个我就叫他殉国一个。”

    华翎觉得这个要求皇帝不太可能批准,毕竟苏大人是内阁辅臣,又刚刚回的朝。再说到时跟北漠打起来,边塞兵荒马乱的,咱家王爷——不是,咱家将军舍得让苏大人冒这份险、受这份罪?

    这回他学乖了没有问出口,但豫王已从他的神情中读出疑虑,卷起诏书敲了敲他的肩膀:“你以为京城里就安全?也许还不如山西。”

    “怎么说?”

    “你觉得辽王真是皇帝赐死的?”

    “难道不是?”

    “若辽王举兵造反,我们这位新帝或许还能当机立断地镇压。但只凭信中的一些怨望之言,朱贺霖真的就能毫不顾念亲情、不给悔改机会地斩杀辽王,那么当初他就不会放我出京。”

    华翎沉默了,思来想去,喃喃道:“难道是有人设计挑拨皇帝与宗室间的矛盾冲突,想从中渔利?”

    “……京城要变天了。我就算远在大同,也能嗅到阴谋诡计的那股子恶臭味。”豫王面上隐隐露出不屑——

    治国不行嘴炮很行惯会拉帮结派的本朝文官们、心怀不臣觊觎龙椅的各路藩王、打着替天行道旗号妄图谋朝篡位的王氏乱军、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弈者与鹤先生,还有再怎么努力催熟也仍嫌生嫩的少年皇帝……清河上辈子是造了孽还是怎的,非得去殚这个精、竭这个虑?不如随我从军,有我护他万全!

    豫王将赐封的诏书满不在乎地往身后一丢,招呼门外亲卫:“走了弟兄们,去太原!去长城外的瀚海,会一会那个野心勃勃的北漠可汗阿勒坦!”

    府兵们心痒难耐地扭着手腕,似乎迫不及待想要上阵杀敌。

    站在豫王身后的崔长史赶忙接住诏书,边追边叫:“王爷……将军,圣旨可不能随便丢啊,这是掉脑袋的大罪!再说,您去了太原,还得靠它来接管兵权呢!”

    -

    “豫王这是脑壳坏了?简直异想天开!”朱贺霖把大同来的奏本往桌面一摔,“你堂堂一位内阁次辅,去给他当监军,把朝政都丢掉不要了?再说,监军惯例都是由太监担任,朕之前打算派个能文能武、不拖后腿的太监过去,已经够给他面子了!要不然朕把蓝喜派去,让豫王日日睹仆思其主,好好回忆回忆我父皇从前对他的训诫?”

    苏晏无奈笑道:“蓝喜公公一把年纪了,皇上怜悯,就别让他奔波边塞了吧。”

    朱贺霖反问:“那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苏晏想来想去,觉得豫王或许是因为替皇帝背黑锅心里恼火,所以才非要把他从皇帝身边撬走;也或许另有考量,但并未对他明言。

    其实凭心而论,他对驰骋疆场颇为向往,上辈子就是军事论坛的常客、经典战例研究的业余爱好者,这世若非投舍到一个弱鸡躯壳里,搞不好也投笔从戎了。这一世他考过科举做过官,养过剑侠隐过居,下过江南出过塞,可说是人间风景几看透,如果有机会能见识冷兵器时代的宏大战争场面,也算了无遗憾。

    但他刚回京复职没多久,就要再次丢下朝堂与皇帝,跑去边关监督一个手握重兵的亲王将军?似乎也说不过去。

    苏晏一声轻叹,说:“派富宝公公去吧。”

    在旁服侍的富宝吓了一大跳,手捧的香炉险些摔在地上,登时带上了哭腔:“苏大人,奴婢何德何能啊,也就只能给皇上跑跑腿、干干杂活。督军责任重大,奴婢真真担不起……”

    苏晏忍不住笑起来:“逗你玩的!谁叫你如今对我客套了许多。”

    富宝这才松口气,擦了擦汗,难为情地向皇帝告罪。

    朱贺霖不在意地摆摆手:“本来就没考虑过你。朕本想派御马监的掌事太监去,可又担心豫王犯浑,真把人骗去前线送死,战事正酣时朕是惩罚他还是不惩罚他,都是朝廷的难堪。”

    苏晏表扬道:“皇上考虑问题越发全面了,的确该走一步,看三步,想十步。所以……”

    “所以朕绝不能助长豫王这种歪风邪气。”朱贺霖接口,“谁去都行,你不准去!”

    苏晏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强求的意思,觉得就顺其自然吧,说不定以后还有机会。

    朱贺霖见他答应得挺痛快,还窃喜豫王小算盘打尽也白瞎,清河不吃那一套!

    结果没过多久,这个机会就啪的一下砸在了苏晏的脑门上。

    第361章

    他想丢就丢呗

    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正是十月底,中原江南或许还残留着秋的余韵,塞外却早已是雪原皑皑,霜草茫茫。

    下了一夜的小雪终于止歇,云层仍是灰蒙蒙的,压得山岭上的边堡轮廓模糊不清,仿佛湿纸上晕了墨。

    两名军中运粮官,正在负责押送粮草的队伍旁缓骑闲聊。

    “……听说了吗,朝廷要派监军来督战了。”

    “不会吧,咱们将军不是早就放出风声,说哪个死太监敢来军中对他指手画脚,直接扔去阵前扛大旗?”

    “是真的!难怪朝廷放心不下,我刚来时也吓了一大跳——豫、将军也太狠手了!敌酋一个都还没斩呢,自家官兵先杀了一批。二十几个人头,就这么骨碌碌在辕门滚着,谁看了不心惊肉跳?”

    “还有那个后队斩前队、士兵斩将领的新规矩,着实令人后背发凉啊!”运粮官甲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运粮官乙正要继续搭腔,一名斥候策马飞奔而来,禀报:“前方十里外有一队车马,约有两三百人,打着大铭朝廷的旗号,两辆马车前后还有锦衣卫缇骑护送,正朝这边过来。”

    运粮官乙惊道:“看清楚了,真是锦衣卫?”

    斥候答:“圆顶大帽、锦衣曳撒、绣春刀,错不了。”

    运粮官两人面面相觑:“……说曹操曹操到,莫非就是朝廷派来的监军?”

    不多时,那支队伍近到视野中,双方都谨慎地保持了一定距离。

    一名锦衣大帽的缇骑驱马靠近些儿,大声喝道:“锦衣卫护送。前方什么队伍?速速表明身份,以免误伤!”

    运粮官甲连忙应道:“运粮的运粮的!我们是靖北军麾下!”

    锦衣缇骑转身回到马车旁,似乎听车内之人吩咐几句,旋即又上前说道:“我等护送的是朝廷所派的监军大人,正要前往靖北军大营。你们能否拨出个一两个人带路?”

    运粮官自知无权验证对方的身份,而且大营所在的边堡城墙极为坚固,城外关卡重重、绵延数里,自有专人验证往来者身份。便点头道:“卑职派一名斥候为大人们带路。职责在身,不便久留,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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