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是我占你便宜,我求你留下的,行了不?”

    “那你给我一份活儿干。”

    “给阿骛当后爹?”

    苏晏转身拿湿棉巾抽了对方胳膊一下:“正经活计!”

    豫王抓住湿棉巾一扯,苏晏重心不稳撞在他胸膛。豫王低头用唇瓣磨蹭怀中人光洁的前额,又赶在他恼羞成怒前放开,一本正经地道:“幕僚、客卿、谋士,怎么称呼随你高兴,包吃包住,没有月俸,想买什么直接从账房支取。”

    “师爷?这个我可以,”苏晏起身穿好内外衣,也一本正经地拱手,“那就有劳东家多多关照了。”

    豫王笑道:“东家先赏你口饭吃。走,厅里酒席都备好了,顺道认识认识府内几个管事的。”

    苏晏今夜累得很,不想花精力寒暄,便说:“我不想吃酒席。就之前那碗羊肉打卤饸饹,我才刚开始吃就被你捞走了,你叫人再买一碗,送到我屋里。”

    豫王一口应承了,又问:“就一碗面?太寒碜了,你住的可是王府,山珍海味要什么没有?”

    苏晏觉得有道理,不能给豫王掉份儿,得加料。“那就向摊子老板多要一碗烩羊杂,加豆腐不加粉条。其他不用了,再多吃不完。”

    “你……”豫王欲笑不笑,双眼只盯着他,目光幽深中燃着暗火,“再不回屋,我就在这儿把你办了。”

    苏晏嘁一声,走到门口,又折回来问:“我住哪间客房?”

    “不住客房,人多眼杂的,就住这主殿旁的左偏殿。”

    苏晏转念一想,没有推辞:“那王爷先把那些我不该进的房间都锁好,以免我误入,回头要家法伺候。”

    豫王失笑:“我一不金屋藏娇,二不作奸犯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整个王府随便你逛。”

    苏晏拎起新披风往肩膀上一搭,背着手迤迤然走了。

    豫王用指腹擦过自己的唇瓣,回味地扬了扬嘴角,朝他背影道:“尽快把身子养好,我请你喝酒。”

    -

    王府内多了一位幕宾。

    下人们只道,从未见过这么年轻、俊美又博学的先生,天南地北什么稀奇事儿都懂,待人和善,又深受王爷信重。王爷做任何事都不避他,想要怎样都由着他,还时不时用家事请他拿主意,似乎很希望他反客为主。

    就连年仅四岁的小世子阿骛也喜欢他,一口一个“干爹”叫着,闹着要他带出门去玩。

    王爷也难得在府中多待了几日,陪着这位苏先生逛完了全城,又带他去城外的两狼山参观宋辽古战场与杨家将留下的遗迹。

    也不知豫王在山上怎么磨得苏晏松口,答应晚上同他一起喝酒。两人骑着马、披着余晖回来,正当豫王兴冲冲地命人去地窖取酒时,侍卫统领华翎疾驰回府,一脸郑重地向豫王附耳说了几句话。

    苏晏沐浴完走出殿门,正巧撞见这一幕。华翎转头看见他,愣住:“苏……苏大人?”

    豫王拍拍华翎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华翎恍然大悟似的,连连点头。

    苏晏慢悠悠走过来,拱手行礼:“华统领。”又转头问豫王,“四五天了,王爷可找到阿追的下落?”

    “仍在找,暂时还没有消息。我们不好大张旗鼓,只能暗中寻查,以免引人……”豫王向东面瞟了一眼,“耳目。”

    苏晏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下官相信王爷言出必行,多谢王爷。”

    豫王却有些疚色:“我有事要出城一趟,今夜要食言了,改日再与你共饮。”

    “连夜出城,有急事?”

    “嗯。”

    苏晏垂目转念,上前替豫王拢了拢衣领:“夜黑风冷,城外野路难行,往北又多关隘与壕垣,王爷一路小心。”

    “放心,我去去就回。”豫王伸手,似乎想抚一下苏晏的脸颊,忽然意识到旁边还有个目瞪口呆的家伙,中途收回手瞪了华翎一眼,转身走了。

    华翎莫名其妙挨了眼刀,一脸懵圈中透着点小委屈,朝苏晏匆匆抱拳,跟随豫王走了。

    豫王带着大队侍卫出了王府,马蹄声渐行渐远。

    苏晏站在街口以目相送,直到完全看不见人影了,才转身对奉命保护他的两名侍卫说:“你们先回府吧,我去街对面的点心铺里买点果脯就回去。”

    侍卫甲道:“先生想要什么,卑职去买。”

    苏晏道:“我想要静静。”

    “‘静静’是什么……呃,是谁?卑职去把人带过来。”

    侍卫乙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憨子!走了。”说着朝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拉着同伴走开。

    “你傻呀,没看到咱家王爷走了,苏先生心里难受?”

    “难受?你是说……不会吧,你是说他俩、那个、那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是不是眼瞎,没看见咱家王爷面对苏先生时什么模样?那表情、那眼神、那腔调……噫!”

    “别说了别说了,当心王爷知道,叫咱俩吃军棍。”

    两个侍卫嘀嘀咕咕地走上王府门口台阶。

    苏晏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走进点心铺,对老板说:“听说你们新进了一批靖州产的雕花果脯,观之赏心悦目,食之气爽神清,我要买几斤尝尝。”

    雕花果脯论两卖,价格昂贵,店老板一听“几斤”,眉开眼笑:“这位公子真是识货!不过货刚到,还没摆出来,一箱箱都摆在后院,还没拆封呢,您稍等啊。”

    苏晏摆手:“不必拆封了,我急着拿回去招待贵客,整箱带走。掌柜的你自忙你的,就叫……叫那个小哥帮我去后院取货。”他伸手一指柜台边那个肤色黝黑、眉眼憨厚的小二,“还有,我走路过来的,搬不动。”

    “好嘞!吴兴,你去后院取货,招呼好这位公子,给人搬到家门口听见没有?”

    店小二闷闷地应了声“知道了”,进入后院搬了个木箱子出来。苏晏痛快地付了银子,走出点心铺,店小二紧随其后。

    走到无人处,苏晏低声道:“豫王接到信报,突然离府出城。我拿话套他,他当下没有纠正,默认了往北,很可能没走官道。你跟上去瞧瞧,他去做什么,与什么人会面?”

    “好。我立刻去,大人万事小心。”店小二低着头,发出的却是荆红追的声音。

    木箱子放在王府门外,很快就有仆役接手抬了进去。

    店小二走了,苏晏没有回头,府门在他身后关闭。

    深夜时分,苏晏在床榻上辗转许久,忍不住起身穿衣,提着一盏小灯穿过走廊,来到豫王的书房门口。

    有巡夜的侍卫看见他,因豫王交代过,苏先生在府内任何时候都可以畅行无阻,侍卫们行了个礼便继续巡逻。苏晏推开书房的门,迈进去,举起提灯照亮木架上的一排排书籍。

    有各种字帖、史书、文集、志怪……数量最多的是兵书。

    他前后仔细浏览后,又走到书桌旁,点亮了桌面的油灯。灯光照着抽屉,铜把手因为时常被皮肤打磨,光泽锃亮。

    苏晏拉了拉把手,发现其中一个抽屉锁着,便从发簪里抽出铁丝,照着荆红追教给他的撬锁诀窍,略费了点周折,打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装着好些信件,他取出面上最新的一个,小心地打开已经开启过的外封,展开信纸,移到灯焰旁细看。

    信是辽王写的,说皇帝不仅驳回了众亲王所请,还下诏把他们狠狠申饬了一番,严令不得擅自增加府兵数量。他实难忍耐,准备暗中招募私兵,劝豫王也扩充兵力以自保,以备万一。

    苏晏看完,不由得眉头紧皱,沉思片刻,才将信纸重又装进信封,放回抽屉。

    将一切都恢复原样后,他从书架上拿走了两本志怪,离开书房,回到自己的寝室。

    躺在床上,苏晏一页一页翻着手里的本子,半个字也没看进去。他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以至彻夜难眠——豫王时常离府出城,行踪诡秘,是不是去招兵买马、别有图谋?

    第355章

    好马不吃回头

    豫王这次出城,一去两天两夜没有回来。

    仆役们都已经很习惯了,反正一个月三十天,王爷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府里,有崔长史与宗长史打理王府,他们只管按部就班,该做什么做什么。

    苏晏这两天却过得煎熬,一方面出于直觉不愿相信豫王勾结不臣的藩王、心生反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被豫王的过往战功与英雄气概打动的瞬间;另一方面还要做出浑然无事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在豫王的书房、寝殿等机要之处搜查证据。

    到了第三天入夜时分,荆红追潜入了王府。

    其时苏晏正在自己房间的油灯下,梳理从辽王多封来信中提取出的信息。荆红追悄无声息地撬开窗户翻进来,吓他一跳。

    “阿追?你去了这么久,我很担心。”虽然知道阿追已是宗师境界,但苏晏还是先打量过对方,确认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毕竟豫王武功高强,身边又有一支精锐府卫,万一被他发现你暗中跟踪探查……”

    荆红追对苏大人的担心既享用又愧疚,上前安慰道:“大人放心,豫王发现不了。领军作战我不如他,但论单打独斗、追踪刺探,他绝非我的对手。”

    苏晏略一犹豫,方才问道:“有什么发现?”

    荆红追正欲开口,苏晏又出声打断:“等等说,我……”他想说“我先做个心理准备”,但为何要做这个准备?是因为害怕会从阿追口中,得到他最不愿接受的那种情况吗?

    “我……”苏晏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乱了,无意识地抓住桌边的茶壶,定了定神,“我先给你倒杯茶。你润润嗓子,慢慢说。”

    说是倒杯茶,手里却把茶壶整个递了过去。

    荆红追似乎有所察觉,但什么也没问,从苏大人手中接过茶壶,对着壶嘴一口喝完冷茶,拉着他坐回椅子上。

    “那夜我尾随豫王出城,果然是一路北上。我以为他们要去大同军镇,但他们很快偏离官道,转而向西,往左云去了。”

    “左云?”苏晏取出一张舆图,在桌面上展开,仔细查看。左云是山西边防沿线中极重要的一处,是大同左卫的驻扎地,与大同右卫所驻的定边遥遥相望,成为戍卫边境的两道屏障。

    荆红追指了指舆图:“他们去了左云的朔卫城,就是这里。”

    “豫王去朔卫城做什么?”苏晏问。

    荆红追道:“去暗会一个人。”

    “什么人?”

    “那人没露过面,但豫王似乎与他十分熟识,两人在密室中独处许久,不知其所言所行。”

    边陲要隘,秘密会面,对方是谁?辽王?还是北漠的……苏晏眉头紧蹙,陷入不祥却合理的联想。

    “大人……大人?”

    被荆红追的唤声惊醒,苏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几乎把舆图边角给揉烂了。

    他按捺着内心起伏的情绪,凝声道:“阿追,我没事,你继续说。”

    “我本想潜入密室一探究竟,但豫王的府兵层层把守、极其警觉,若强行接近,也许会打草惊蛇。于是我潜伏在墙外,等到豫王出了院门,带着府兵往野地里去,便再次远远地尾随着,到了一处兵营。”

    “兵营?哪个卫所的兵营,”苏晏在舆图上找,“是左云卫吗?”

    荆红追握住了他的手:“大人不必找了,不是左云卫……是豫王私设的兵营。”

    苏晏仿佛腿筋抽了一下,有点趔趄。荆红追从他的手扶到臂,牢牢稳住,带着一种了然的忧色注视他。苏晏深吸口气,拍拍荆红追的胳膊,说:“我没事,你放心,继续说。”

    “我亲眼看见,豫王在兵营里练兵。”

    “练兵……人数多少,能估得出来么?”

    “约有五百人。”

    苏晏道:“也许是豫王府的府兵,亲王守卫五百,并未僭越。”

    荆红追摇头:“是每一轮五百人。我潜伏在旁的第二日,正好这批练熟战阵的兵们出了营,紧接着又进来一批新的。而且,光是豫王身边所带的护卫就已经有两三百人了,这些受操练的绝非府兵。”

    苏晏不做声。

    荆红追又道:“不止是练兵,那附近还有好几座冶铁炉与铸器厂,我摸了个半成品带出来。”

    他从怀中掏出个黑黝黝的金属物件递给苏晏,像是火铳的形状,但缺少零部件。苏晏接过来翻看,忽然问:“阿追,那本书在哪儿?赵世臻送我的那本火器图谱,《焕曜神兵谱》!”

    荆红追一怔,答:“出京时大人嘱咐过的,我收进行李里了。进了怀仁后,我混进点心铺子做伙计,行李也一并藏在后院了。”

    “你去把那本图谱拿给我,快。”

    须臾工夫,荆红追去了又回,递过来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

    苏晏快速翻阅,在其中一页停住。手指在绘图上摩挲片刻,再次比对了金属物件后,他失望而又疲倦地长叹了口气。

    荆红追眼力过人,一眼就看出那幅手绘是一把火铳的详细构造图,问:“这铁疙瘩可是与图上的火铳有关?”

    苏晏沉声道:“阿追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曾经用掣电铳射伤了前任七杀营主,迫使他毁容自戕?”

    荆红追点头:“这就是掣电铳?”

    “不,比掣电铳的威力更大,图谱上称之为‘旋机翼虎铳’,同样是赵世臻发明的火器,其三根枪管可以旋转,轮流击发。”

    “赵世臻?是那个被大人招进天工院的火器师?他与豫王是什么关系,为何这铳会出现在豫王的铸器厂里?难道——”

    苏晏道:“阿追,我最担心与最不愿看到的事,正一步步被证实……七郎……沈柒曾说过,赵世臻最为潦倒时,靠给豫王进献掣电铳才有了出头的机会,但那把铳出了问题,差点把豫王的手指当场炸断。

    “后来赵世臻并未得到朝廷重用,大家都以为他得罪了豫王,故而不得举荐。但实际上,所有人都猜错了,豫王不仅没有因此记恨赵世臻,还暗中与他关系匪浅,甚至在离京赴藩时,带走了他所研发的新款火器的详细资料……所以你才会在豫王兵营里见到这玩意儿。”

    苏晏晃了晃手里的铳管,再次叹道:“我自诩对赵世臻有知遇之恩,可没想到豫王收买人心的能力比我更胜一筹啊!”

    荆红追听得直皱眉:“豫王募练私兵、暗铸火器、密会不明身份之人,大人觉得他是否有反意?”

    这话问得尖锐,苏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须臾后才道:“是很可疑,但还不能百分百定论……我要确认一下,豫王密会的究竟是谁。”

    “若是反贼、敌酋,大人又当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

    荆红追从他手中抽出火铳零件往桌面一扔,抱住了苏晏:“我知道大人……清河你心里不好受。这般不三不四的差事,本就不该叫你去办,小皇帝是故意刁难,以报复你的不辞而别。这事我们别管了,让他自己去查,他们叔侄之间争权夺势,与你我何干?”

    苏晏轻拍对方腰背:“未必与你我无关,但势必与天下人有关。阿追,这件事我一定要查到底,不仅因为豫王是我引导贺霖放走的,我对此责无旁贷;更因我苏清河心有困惑与不甘,想向朱槿城讨一个真相。”

    荆红追沉默了良久,最后低声道:“大人说了算。”

    苏晏无奈失笑:“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我们之间并非从属,你若是不乐意,尽管与我分辩,说服我听你的。”

    荆红追道:“为何要分辩?我为大人执剑的意义,不就在于让大人在安然无恙的同时,去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换做是我心意已决,大人会不会反对与阻止?”

    阿追知我!苏晏这一刻简直爱死了他的贴身侍卫。用力回抱了一会儿,他问:“你可知豫王何时会再与那个不明身份之人密会?”

    荆红追道:“我不知他们在密室中的言谈,但在铸器厂听匠人们催促说,这批火铳要在半个月内交付。也许正是交给那个人。”

    “半个月内……”苏晏沉吟片刻,吩咐道,“阿追,你先回点心铺继续潜伏,等候我的信号。”

    他附耳交代了几句。荆红追点点头,目光不舍地望了他一眼:“大人保重,安全为要。”苏晏笑了笑:“有你这位绝世高手在身侧,我怕什么?”

    荆红追走了。

    苏晏立刻写了封信,交给一名负责守卫他的府兵:“尽快把这封信送到王爷手中,就说我病了。”

    府兵有些犹豫:“卑职并不知王爷去向,还望苏先生见谅……”

    苏晏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就麻烦转交给知道的人,若是王府中一个明白人都没有,我便自己出城去送。”

    豫王交代再三,怎么可能任由苏晏离开王府,府兵只好收了信,出门便将此事禀报了崔长史。

    “苏先生说他病了,可卑职瞧他气色不错,比初来时似乎还养胖了一点儿。”

    崔长史笑道:“苏先生这病患得有意思。你还是快马赶去朔卫城送信,至于王爷信不信、管不管,那是王爷的事,我等可无权插手。”

    府兵点头称是,当即带几个人连夜离开怀仁,直奔左云。

    三日后,怀仁下起入秋的第一场初雪,雪霰小而稀疏,尚未落在肩上便化作了雨滴。

    苏晏在长袍外添了件披风,临轩观雨夹雪,不知不觉斜倚着躺椅打起了盹儿。迷糊中忽然感觉面上一凉,他惊醒过来,意识到盖着脸的书册被人拿走了。

    豫王站在椅前低头端详他,一身戎服业已湿透,袍角沾满泥水,显然是从外面回府后,尚未更衣便过来了。翻了一下手上的书册,豫王似笑非笑地问:“志怪奇谈,好看么?”

    苏晏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拖着腔:“‘日长院宇闲消遣’而已,好不好看有什么打紧?”

    “哪儿拿的?”

    “你的书房。”

    “除了这几本,还想看什么?”

    苏晏转念,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想看你书桌带锁的抽屉里,藏的是什么机密。”

    豫王二话不说,握住了他的手腕:“走,我带你去看。”

    苏晏用力抽回手来,顺道把书册也夺了过来,往椅面上一躺,嗤声道:“真以为我爱看?你好好锁着吧。”书册重又搭在脸上,他的声音从纸页间闷闷地传出来,“这回能在府中待几日?”

    豫王一颗浪子心,竟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问出了愧疚感。他在扶手旁半蹲下来,歪头从书册边缘窥探苏晏的神情:“三日……呃,四日?等我再出一趟门,把手上的事了了就回府,能一直闲到年后。”

    苏晏挪开书册,拿眼睛瞟他:“下次出门玩带上我。整日窝在王府,骨头都盘酥了。”

    豫王婉拒道:“我不是去游山玩水。北地荒凉,入秋后又冷得紧,还是待在府里比较舒服。下次我不会去太久。”

    苏晏霍然转了个身,拿后脑勺对他:“在下抱恙,想休息,王爷请自便。”

    “生气了?”豫王把脸凑过去,忽然想咬他弯出衣领的白皙颈肉。热气吹拂在后颈,苏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豫王笑道:“听说你生病了,生的是什么病?”

    苏晏不理他。

    豫王贴近他耳畔,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几乎要把他的耳朵烫融了:“相思病?”

    苏晏反手就是一书本,还没等砸中对方那张得意的嘴脸,就被压了个结结实实——豫王连人带湿衣整个儿压了上来,躺椅在身下不堪重负地吱呀响,苏晏喘不过气,叫道:“快起来,要塌了……起去!”

    豫王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般哈哈大笑:“放心,这躺椅结实得很。再说,本王也没有很重。”

    “放屁!”苏晏爆粗,“你重死了好吗,那次从水榭回去后我肋骨痛了两天,还以为自己骨裂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豫王慢慢笑了起来:能这般随口无心地说起往事,说明是真的翻篇儿了,横在两人中间最深浓的那团阴影,如今似已消散殆尽。

    苏晏以臂挡着头脸,是抗拒的姿势,却能窥见耳根后隐隐一抹霞色蔓延。

    豫王此刻内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软与不明对象的感激,爱意汹涌无法排解之下,他用新长出胡茬的下颌蹭着苏晏的头顶,动情叹道:“这要是在战场上可怎么了得……被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就缴了械,若是对方有心来勾引,还不得连同性命都双手奉上。”

    苏晏原本还在赧颜与尴尬中,闻言忍不住开口骂:“什么鬼话,胡说八道!”

    豫王低低地笑着,起身把他从躺椅上半扶半扛地弄起来:“你身上的衣物也被我打湿了,一同去更衣?”

    “给我滚蛋!”

    最终还是被拽去更了衣,苏晏脸是热的,心底的一股寒意却潆洄不散,很想直截了当地质问一句:朱槿城,你可还是当年那个赤胆丹心的靖北将军?

    豫王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几乎片刻不离地陪了他四五日,什么正经事不做,只是吃喝玩乐各种消遣,直到离城之日再次来临。

    这回豫王走得有点急,似乎想要快去快回。

    目送豫王离开后,苏晏进了点心铺子,对等待已久的店小二说:“阿追,我们入夜就出发,尾随他去朔卫城。这次,我一定要弄清密会豫王的究竟是什么人!”

    荆红追点点头:“我必竭尽所能。不过大人,若是豫王铁了心要造反,还望大人早下决断,以免受其牵连。”

    苏晏没有回答。半晌后低低地吟了句:“一身转战三千里,一槊曾当百万师……”

    荆红追亦沉默,片刻后道:“他若真有心、有真心,便不该辜负大人这一腔情意。”

    苏晏当即厉声反驳:“什么情意!我对他没有情意!”

    荆红追:“情义。义薄云天,义不容辞。”

    苏晏:“能耐了啊追哥,会玩儿文字游戏了,讽刺我口是心非呢这是?”

    荆红追:“属下万万不敢,大人心口如一。”

    苏晏气冲冲地走了。回到王府的寝室中,他想来想去,觉得阿追这是胡乱呷醋,给自己戴了一顶无中生有的绿帽——

    对豫王,他的确有钦佩、有惋惜,有类似于盟友与袍泽间的关切,但说什么情意……这也太荒唐了吧!须知好马不吃回头……不对……破镜岂能再重……更不对!

    苏晏心梗地把羽枕、抱枕一通乱捶,在被窝里塞成个人形,然后放下帷帐,吩咐侍女:“我前几日睡眠艰难,方才服了安神药,须得睡上十几个时辰。我没起床,你们不要进来搅扰。”

    侍女应声退下。

    不多久,一道青烟飘出了夜色笼罩下的怀仁古城。

    夜路难辨,荆红追揽着苏晏同乘一匹马,向着西北方的朔卫城疾驰而去。

    第356章

    扎心了朱槿城

    山西左云,朔卫城。

    豫王率一支轻骑卫队进了城,荆红追与苏晏没有继续尾随,而是悄悄来到城郊山坳中一座隐蔽的兵营。

    兵营里人虽多,但各有各的忙活,反不如城内的密室那样戒备森严。荆红追携着苏晏在兵营里兜了一圈,潜入了铸器厂。

    兵丁们正在将一支支火铳打包装箱。这些组装完毕的火铳,的确就是图谱上所绘的“旋机翼虎铳”。两人目测了一下,光是仓库内可见的数量就有三四百支。

    “……足够组建火器营的一支先锋队了。”苏晏暗中皱眉,这些火器若是流入反贼乃至敌国军队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天色已近黄昏,荆红追转头望向窗外,侧耳聆听,忽然道:“马蹄声正在接近,想是豫王带人来验货取货。与他密会之人也许将一同前来。”

    苏晏此刻心情反倒不那么纠结了——事已至此,纠结无益,该如何,便如何。他对荆红追说:“营中主帐空着,我们能否抢先藏身进去,说不定他们会入帐商谈。”

    荆红追依言带着他躲过守卫士兵的耳目,溜进了宽敞的主帐。主帐是临时搭建的木房子,在议事大堂之后另有房间,苏晏与荆红追藏身其中一间,过了大约两刻钟,终于听见脚步声纷至沓来。

    亲卫们都留在大堂中,只有两个人进了我们隔壁的房间……其中一个是豫王。荆红追在苏晏掌心中一笔一画写道。

    苏晏问:能否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木屋的隔音效果比不上城中密室,荆红追却没听见说话声,只有极轻微的翻动纸页的声响。他回复苏晏:豫王进屋时曾出过声,但被阻止了,对方似乎很谨慎,用的是笔谈。

    想必也是担心兵营人多口杂,隔墙有耳。苏晏沉吟着,荆红追写道:大人若是担心打草惊蛇,等他们会面结束后,我可以跟踪那人,摸清底细。

    苏晏拿定主意,摇摇头,做口型道:定点爆破!

    荆红追:?

    苏晏:……捉奸捉双。

    荆红追:明白了。

    苏晏深吸口气,将手掌贴在墙面上,清喝一声:“开!”荆红追十分配合地将真气外放,墙面瞬间被破开个一人高的大洞,木屑与粉尘飞溅。

    屋内密谈的二人反应极快,当即掀桌砸向洞口,借此掩护之下,雄浑的拳风从两侧合力劈来。苏晏就在身后,荆红追没有避让,而是双手齐出,左手扣住桌面抵挡豫王的拳风,右手寒光出鞘,剑尖直刺屋中另一个人的门面。

    那人看见了寒芒的残影,肢体上却反应不及,连“向旁避闪”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出,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天底下居然有这么快的剑!

    快得仿佛已失去“器”的实质,进入了无物的境界——这还是剑吗?

    剑尖在那人的鼻尖处陡然停住,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持剑的手亦如精铁铸就,毫无破绽。

    那人一动不能动,屏息许久后,吐了口长气,哑声道:“能见识宗师之剑,实属平生一大幸事……不才领教了。”

    荆红追面上的易容未卸,仍是店小二黝黑憨厚的模样,豫王却从这道剑光中一眼就认出来,皱眉道:“荆红追?你不是在雁门关一带遇到乱兵与清河失散,何以突然闯入兵营……呵,本王知道了。你根本就没丢过。”

    荆红追道:“有劳豫王殿下派人找我,现在不需要找了。”

    苏晏从他背后的墙面大洞里走进来,脸色平静,眼神淡然,看不出丝毫内心情绪。捡起几张散落的纸页,扫过纸上字迹,苏晏将纸页递给了被剑锋捕捉住的中年男子。

    那人看起来年三十颇有余,身穿一袭外罩无袖叶甲的青袍,狮鼻方颐,容貌刚硬,目光中有股凛然与坚劲之气,似乎即便下一刻就将魂断剑下,也绝不肯露怯示弱。

    苏晏打量他的同时,默默猜测对方身份:辽王?卫王?不像。这人身上的确有种贵气,但是将门之气,而非来自宗室。看容貌也不像北漠人……他究竟是谁,又与豫王密谋什么?

    豫王面沉如水,似乎很是恼火却强压着不发作,双手抱臂往墙面一靠,摆明了不想配合。

    苏晏也没指望他配合,甚至从进屋到现在,都刻意不向豫王脸上看一眼。

    方才所捡的纸页上的寥寥数字浮现在脑海:“可解大同燃眉之急”,苏晏瞥见那人隐隐露出手腕与颈侧的刀痕箭瘢,心中豁然开朗,肃然拱手道:“阁下可是大同总兵李大人?”

    那人再三端详苏晏,却一时把不准他的身份,便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豫王。

    豫王恼火归恼火,仍是微微颔首,表示不速之客是友非敌,那人方才缓和了脸色,抱拳道:“在下李子仰,不知阁下身份,为何突然破壁闯入?”

    苏晏知道自己大概率误解了豫王,不免带了点自嘲的讪笑:“在下苏清河,久仰李将军大名。”

    李子仰先是一怔,继而失声道:“苏——阁老?”

    苏晏摆手:“业已挂冠,不必再以阁老称。”

    但他没想到的是,李子仰见到他,倒比他见到了这位史册上的名将更激动些,连连说道:“即便不在朝,苏阁老一身才华与功绩,也担得起‘国相’之称,将来必定名留青史。”

    苏晏感到一种玄之又玄的意味:亲眼看着历史的自己,未来也将成为别人眼中的历史。如此说来,谁还不是书中人呢?

    他感慨地笑道:“是我冒昧失礼了。也是豫王殿下行事鬼鬼祟祟,又涉及练兵、铸火器等重要军务,我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豫王:你自己误会,怪我咯?

    李子仰闻言露出愧色,无奈道:“苏相谨慎是对的,此间之事的确是下官违背了朝廷法度,论罪当诛。”

    苏晏示意荆红追把翻倒的桌椅摆好,请李子仰重新落座,听他细细道来:

    北漠骑兵压境,大同边防压力骤增,军镇兵力不足,下属的五百多个边堡又各自为营,李子仰有心练旧募新,却分身乏术,只能委托豫王帮他训练各卫所的边军,好让他们战阵娴熟,以免被敌方逐一击破。

    至于这批火铳,也是他委托豫王锻铸的。他出钱,掏的是军费;豫王出力,借的是赵世臻提供的技术。

    “朝廷下拨的火器不够用?”苏晏问。

    李子仰摇头道:“是没法用!那些‘工部造’的火器,动不动就走火、炸膛,即便能用的,也远不如天工院的火器制作精良、技术先进。”

    “朝廷为何不批量生产天工院的新式火铳,发放至各卫所军队?”苏晏不禁皱眉。难道他离京之后,一片欣欣向荣景象的天工院有了什么变故不成?

    李子仰似乎知道些内幕,但难以启齿,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声不吭的豫王。

    豫王沉着脸走过来,往苏晏身边一坐,说道:“因为利益!你在内阁主事时,作为你亲手创立的天工院,说是格物学院,其实更接近一个独立的官署,自成体系、圣恩浓厚,各部自然不敢怠慢。你离京之后,新帝忙于处理内忧外患,无暇多关注天工院,便有不少人打起了它的主意——

    “户部嫌它烧钱,工部嫌它抢生意——从火器的原料采购、加工铸造到分配各地,其中有多少的生意可做?就连本该受惠最大的兵部,也因为无人负责对接、培训兵士如何使用新式火器,而抱着因循守旧的心态,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按照我的预计,天工院支撑不了多久。它太新了,犹如蹒跚学步的婴儿,失去父母的扶持,要么夭折,要么被蚕食鲸吞。”

    苏晏听了心里一阵难受,人走茶凉的道理他懂,但却无法接受满腔心血即将付诸东流的结局。

    他以为远离政治旋涡,就远离了阴谋与争斗;远离执着于私情的朱贺霖,就远离了烦恼与矛盾。但与此同时,他也远离了这个国家朝廷的主事权与话语权。

    此刻他再次深刻意识到,无论在朝中想做成什么事,推动什么变革,都是以大权在握作为前提的。曾经景隆帝给了他足够的权力与权限,将统治者的意志凝结成他手中的尚方宝剑,所以一切的鼎弊革新才能顺利推进,卓有成效。

    同样的,若是没有了他的奇思妙想与高屋建瓴,哪怕君主有心变革,也无人能接手具体实施。

    君与臣,不仅是名义上上下尊卑的关系那么简单,更是互相制约、互相成就。

    而他离弃了朱贺霖的那一日,也同样离弃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与实现这份理想抱负的最重要的渠道……

    苏晏怔怔地发着呆,眼圈泛出潮意的微红。

    豫王余怒未消,但见他这般情态又不禁心软,便转了话风:“不过好在人才并未流失,天工院里的众多匠师,从你的描述与预测中窥见了将来这个天下属于格物学的明光,就不会轻言放弃。清河,你说过愿做举火之人,如今你做到了。火种已被你点燃,不要低估了这火的力量。”

    苏晏发出了一声哽咽似的长叹。

    李子仰道:“天工院之事,苏相不必太过忧心。今上善博采、好创新,颇为看重格物之道,等过了这内忧外患的坎儿,皇上便有余力来关注了。”

    苏晏努力平复心绪,低声说:“求人不如求己。”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力有不逮时,该求人还是要求的。”李子仰面上再次露出惭愧与窘色,“下官知道,将卫所边军交予藩王操练,私下铸造火器,大是违背朝廷法度,但与北漠的大战迫在眉睫,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苏相谅解。万一朝廷追究起来,一切责任我来扛,与豫王殿下无关。”

    豫王轻微冷笑一声:“如何与我无关?你这个大同总兵是我向先帝举荐的,新君若是得知此事,不治你个勾结宗室,治我个不臣谋叛才怪。我们苏大人如今虽自辞阁老之职,也难保又成了什么苏御史、苏监军,专门来替皇帝侦查不轨的。”

    ……扎心了,朱槿城!苏晏被他说中要害,无可辩驳,一口老血梗在喉咙,又听出了其中的委屈、受伤之意,心底更是内疚蔓延,下意识地想取得豫王的谅解,甚至还想为他付出点什么,以作补偿。

    他五味杂陈地转头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触到了这缕含义深浓的目光,却故意移开眼神,好把脸色板得更难看一些。

    苏晏很有些沮丧,但也知道“忠心见疑”对一个人而言是多大的羞辱与打击,尤其是像豫王这样受过多年圈禁仍不改初心的,故而也只能默默地垂首。

    李子仰觉得气氛不对劲,又牵挂着军镇关防,便起身抱拳:“多谢苏相谅解,下官还有军务在身,这便要带着火器赶回大同。苏相若还有其他吩咐,亦可遣人去大同军镇联系下官。”

    苏晏与他相揖作别。豫王这半年来与他交情日深,临别时如袍泽般互相紧紧抱了一抱——对于征战沙场的将士而言,每一个与战友的拥抱都可能是最后的告别,他们十分珍惜。

    李子仰走后,豫王斜着眼看苏晏。苏晏从中嗅出了秋后算账的味道。

    荆红追也看出豫王不怀好意,便挺身而出,要护他家大人万全——三十六计走为上。

    可惜苏大人出于种种原因还不想走,以至答应了豫王“单独谈谈”的要求,把贴身侍卫打发去买晚餐。

    荆红追走时心不甘情不愿,但走远了以后,又自发自觉地转过弯儿来,心想:豫王倒也算是个落难英雄,大人对他早有改观。如今若是生出几分怜惜,也不算太离谱……心软归心软,再纳一房决计不行!莫说老皇帝怎么想,便是小皇帝知道了,还不得闹得个天翻地覆?大人,你可别给自己找麻烦啊!

    苏大人没听见侍卫的心声。他听见豫王磨着后槽牙道:“久别重逢,我满怀赤忱,你却抱着多少怀疑刺探、别有用心……对此,清河难道不需要向本王解释一二?”

    第357章

    书生的坏心思

    苏晏对豫王有过忌惮与怨恨,也曾经避之唯恐不及,但以前哪怕情势再迫人、对方气焰再汹汹,也从未有像今次这样,令他心中慌乱又枯涩,简直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他垂目避开豫王锐利的眼神,强作镇定地答:“什么‘别有用心’,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有什么坏心思呢?还不是看王爷近来行事诡秘,担心你行差踏错……”

    “苏、清、河!”豫王打断了他的辩解,声量不大,一字字却低沉有力,“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苏晏噎住,长叹了口气:“豫王殿下是顶尖聪明的人物。这两个月来对我的信任与纵容,一半是念旧情,另一半也是想知道我来投奔你的真正原因,所以对我在王府的一切举动睁只眼闭只眼,其实殿下心里早就起疑了,对吧?”

    “不,我并不想怀疑你。哪怕你数次溜进我的书房,哪怕你不露声色套我的话,我也愿将一切摊开给你看。”豫王伸手捏住苏晏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清河,看着我——

    “你眼前这个人,过去困蹇京城时何等轻伪败坏、何等面目不堪,甚至到连自己都当了真的地步,可如今他已彻底撕下那张黏于血肉上的面具。无论你来还是不来,他都对你坦坦荡荡地敞开大门,无论你信还是不信,他都会坚定不移地做该做的事。

    “其实,‘苏大人’对不对‘豫王’说实话并不重要,身份所限、职责所在,往往由不得人。”豫王神色严肃,眉眼间是一片北地覆霜的秋原。

    苏晏知道一定还有后话,不知不觉地接了个转折:“但是……”

    豫王嘴角微扬,一缕晴色渐生眼底:“但是‘清河’对‘槿城’,是否可以再多些坦诚?”

    苏晏此刻本就心虚理亏,倘若被对方严厉斥责,保不准要为了面子而战。然而对方却这么宽宏大度地一笑一问,就像用兵如神的大将,精准打击在他的软肋上。

    他似乎恍惚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发现已不自觉地握住了对方托在他下颌的手,甚至还下意识地往自己胸口压去,是一副要掏心窝子的架势。

    豫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苏晏心慌了,想转身逃离,却被对方擒拿着抽身不得,无奈道:“我说实话,你先松松手。”

    豫王松手,慢条斯理地扯平他衣襟上的皱褶:“你说。从最后一次见到我那好侄儿说起。”

    苏晏见他猜出背后授意者,也没什么好隐瞒了,把朱贺霖找到自己隐居地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解释:“你也别怪贺霖多心,就辽王写给你的那些信,任谁看了都会起疑。”

    豫王反问:“你呢?你有没有对我起疑?”

    苏晏微怔后,诚实地道:“有。”

    豫王眉头一皱,又听他继续道:“只是从‘起疑’开始,后面的日子就十分难熬。我想就算有人把你的谋逆证据摆在我面前,我也会先考虑是不是伪证;就算你亲口承认要造反,我也会先思量你是不是受人胁迫或赌气乱说。‘起疑’不难,但‘确认’真是太难太难了,也许直到你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一刻,我才会死心……

    “不,那一刻我怕是仍心存希望,觉得你是在做戏给谁看。也许真要等到人头落地,我才会——”苏晏越说越莫名地沮丧,最后也不知生出什么恶气,咬牙切齿道,“这便是你要的,苏清河对朱槿城的坦诚,满意了么?”

    豫王素来敏锐的脑子,这会儿竟有些发蒙,愣了好一会儿,方才从眼底乍然放出惊喜的亮光。他哈哈哈地朗声大笑起来,一把环住苏晏的腰身,托起他原地转了好几圈。

    苏晏双脚离地,晕乎乎地叫:“做什么……疯了你!放我下来……吐你身上跟你说!”

    豫王满不在乎:“没事,我不嫌脏。”

    苏晏用力捶他肩膀:“我嫌晕!”

    豫王知道他难受,却并不想放开,甚至生出了恶劣的念头,想叫他也尝尝这两个月来自己心中百十分之一的难受。可惜这一缕恶念初生,就被满心欢喜浇灭了。

    这股欢喜刺得人心中作痛,像久旱的焦土浇了水、烧红的刀锋淬了冰,发出“呲——”的一长声饱胀的疼痛的裂响。豫王停下动作,用鼻尖抵着苏晏的下颌,近乎凶狠地逼问:“忠心见疑,为人者所不能忍。如此屈辱之事,苏御史准备如何赔偿本王?”

    苏晏磕磕巴巴道:“下官会向皇上面呈实情,极力替王爷正名,说你是个忠君爱国的好臣子……”

    豫王低低咒骂了一声“被效忠”的对象。

    因为挨得太近,苏御史明明听清了这句欺君犯上之词,却不得不假装没有听见,以免打了自己的脸。

    “他爱信不信,反正我也不是忠于他。”豫王的声音越发低沉,鼻息渐重,“我问的是你!如何赔偿,快说!”

    苏晏受迫不过,又被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勒着,吸气道:“我……我给你举荐!王爷……不,靖北将军不是一直苦心积虑想要恢复军制,驰骋疆场?苏清河用身家性命为将军做担保,说服皇上重授你兵权,迎战北漠。”

    豫王怔住。

    他并不认为苏晏这番话只是为了摆脱催逼,说说而已。

    被褫夺兵权与自由,他在金玉牢笼中整整困了十年,其中辛酸苦辣除了自己与身边亲卫,恐怕再没有第二人,比苏晏了解得更清楚了。会做出这般重大的承诺,必是经过深思熟虑,最终才下定的决心。

    ——而清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心底绸缪着这件事?

    是来到怀仁,客居王府后?

    还是他选择放弃野心、对抗母后,助力朱贺霖登基时?

    亦或者更早些,从南京向他去信求助,并于信中写下“我观宗室与朝堂之中,唯独殿下一人,身在樊笼,心驰远塞,从不欲沾手朝政,冷眼看诸般势力奔走来去,于纸醉金迷中犹有豪杰落拓之气、军伍爽烈之风”的那一刻?

    无论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似乎都忽略了什么、低看了什么……一个像他这样曾经铸下大错的人,哪怕得到了受害者的宽恕,难道还可以进一步奢求对方的情意么?

    豫王陡然间眼眶湿热,险些落下泪来。

    他说不出话,胸臆间灌满了烈烈的风啸声、嘶鸣声,同袍们悲壮的军歌声。

    他想奏捷凯旋,赢得对方的钦佩与赞叹;又想马革裹尸,换取对方的痛惜与眼泪。

    “我想……”豫王轻抽了口气,缓缓吐出心中那股滚烫的热意,“我想把你压在马背……在长草的地上打滚……把营帐外的亲兵都赶得远远……”

    苏晏一怔,有些哭笑不得,骂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又在瞎扯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你到底还想不想带兵打——唔!”

    他的手指在豫王的肩背上用力抓挠,像奋力地抗拒,又像挣扎着沉沦,最终抓住了一把散出发冠的乌发,紧紧握住,不动了。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