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谢时燕一听这个名字就冒火:“你觉得老夫会很热衷于了解一个差点药死我的贼小子立了什么军功?”

    “并非军功,而是大祸。”崔锦屏的嗓子因为紧张与兴奋而干涩,声音便显出了些尖锐。

    “什么大祸?”

    “于阁老的奏本上说,戚敬塘不听他劝阻,执意领兵深入敌后,奔袭廖疯子,如今整支队伍都失联了,恐怕凶多吉少。”

    谢时燕诧然之后,涌起狂喜之色:“天助我也!这登州小子的命到头了!”

    崔锦屏知道谢时燕与戚敬塘有仇,这个消息定然能取悦对方,故而他抢先一步赶到谢府,告知谢时燕。

    谢时燕接过奏本看了又看,哈哈大笑,随即笑声一收:“姓戚的不服主将之令,贪功冒进,导致兵陷险境,哪怕侥幸活命,一场大败也足以令朝廷将他解职问罪。而当初坚持提拔他的苏十二,也免不了因用人不当而受连带责罚……这真是个一石二鸟的好消息!”

    崔锦屏一怔。

    他还没想到此事还牵扯到苏晏这一层关系,如今听谢时燕这么一说,苏晏……要倒霉了?

    谢时燕见崔锦屏神色有些茫然,便道:“怎么,还顾念着与他那点儿可怜的同年之情呐?崔通政,你可好好想想,他放着你这样的才俊坐冷板凳不管,反而去大力举荐那个籍籍无名、人品败坏的戚小子,是何原因?”

    崔锦屏翕动了一下嘴唇,没回答。

    谢时燕自答道:“因为戚小子会拍马,会送礼。”

    崔锦屏不由自主地想:我也曾想给苏晏送礼啊,可是他家小厮连门都没让我进。

    谢时燕眯起一双小眼睛瞟他:“戚小子擅送春.药,且长得不赖。”

    崔锦屏又是一怔,随即颧骨处涌起尴尬的砖红色:“阁老此言何意……”

    谢时燕哂笑道:“就事论事罢了。别人不吃他那套,苏十二也许吃得很,否则也不会同锦衣卫沈柒穿一条裤子。所以他没看中与举荐你,你也不必因此感到忿忿不平,合该庆幸才是。”

    崔锦屏几乎说不出话,心中无比地失望与愤怒。这愤怒有一多半是对着令他倍加失望的苏晏,还有隐秘的一部分,则是因为谢时燕方才意有所指的话语中所暗含的嘲讽与轻亵。

    深呼吸平复心绪后,他才开口道:“如今这奏本是否照例呈交内阁,还请谢阁老示下。”

    谢时燕踱回椅子处,慢吞吞道:“奏本肯定是要呈交内阁的,不交就是掉脑袋的渎职之罪。但是这个呈交的时间嘛……迟个三五日也无妨。”

    崔锦屏这下也意识到了,谢时燕是想抓住这几日时间先联系人手,届时当场集体检举或弹劾,要打苏晏一个措手不及。

    他有些犹豫。

    谢时燕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崔通政还想揣着这个奏本接着跑一趟苏宅不成?”

    崔锦屏忙道:“下官绝无此意,一切行事听命谢阁老。”

    谢时燕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崔锦屏告退后,谢时燕叫来长子谢蕴,对他道:“你可还记得上次爹说过,‘我会暗中经营,在关键时刻,从背后往他要害处狠狠捅上一刀’?如今,向苏十二捅刀子的机会来了!”

    第336章

    这一夜很喧闹

    崔锦屏踌躇再三,终究没有把于彻之的军情奏本即时上呈内阁。

    自从升任通政的当夜,他踏进谢时燕的府邸,感谢对方的知遇之恩,并表达了自己的投效意愿后,心里就隐隐有了觉悟——这是他和苏晏分道扬镳的开始。

    放眼整个朝堂,如今的确是苏阁老最得圣眷、一枝独秀。可是这枝花木太过鲜嫩、太过独拔,根基还扎得不够深。不比那些个盘根错节的老树丛,尽管看起来灰扑扑的低矮又平庸,但也胜在低矮平庸,大风轻易摧不了它们。

    ——倘若这棵秀木愿意给他攀援与比肩的机会,他也愿意在自身能承受的范围内,与对方一同抗击风雨。可是苏晏并看不上他,宁可与厂卫鹰爪为伍、重用一个只会献春药的狂徒,也不肯多提携提携他。

    ——所以是苏晏先对不起他,背弃了他们之间的朋友情谊。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崔锦屏咬着牙想,将奏本锁进了抽屉里。

    这个奏本被搁置两日后,从大名府传来了新的军报:

    于彻之再次上书朝廷,说他派出队伍去寻找与支援戚敬塘,一路上发现了两军交战的痕迹,还听到不少当地的传闻,有说官兵不敌义军惨败而逃的,也有说官兵的头目被义军俘虏后投了降的……各种传闻不一而足,但一律不是好消息。

    于彻之怀疑戚敬塘所率的五军营左军,因为轻敌冒进吃了败仗,其主帅至今没有回营复命,要么阵亡,要么被俘,要么畏罪潜逃了。

    崔锦屏将这第二份奏本也送到了谢时燕手上。

    谢时燕欣喜不已,一面嘱咐他继续扣住消息,绝不能让苏晏得知后有所准备;另一方面加紧联系自己一派系的官员,以及对苏晏心怀不满的朝臣们,其中也包括了另一名阁老江春年。

    内阁目前有五位阁臣。

    首辅杨亭与苏晏有旧,且又是同承李乘风一脉的香火情,故而谢时燕一开始就放弃了争取他。

    于彻之在外领军打仗,就戚敬塘这事,估计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回京后哪怕不亲自炮轰苏晏,也不会碍着他们弹劾。

    江春年有点结巴又行事低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谢时燕知道他并不甘心在内阁的地位居于苏晏之下,稍微游说一下就能成为盟友。

    如此一来,剩余的三个阁老里,有两个能成为自己的助力。唯独一个偏向苏晏的杨亭,性子软和,不足为患。

    谢时燕算来算去,觉得此番胜算不小,哪怕不能把苏晏给免职了,也能狠狠打击他在内阁的地位,甚至能将他排挤出朝堂核心。一旦他从“近乎于相”的高位上跌下来,等待他的将是来自众人的一次次落井下石与利益瓜分,此后想东山再起可就难了。

    一连三夜的密谋后,这个以谢时燕为首的“倒苏”团队,六七个核心成员中,江春年江阁老竟然是最沉不住气的一个。他催问道:“劾疏既已写好,何时动手?”

    谢时燕沉吟后,说:“再等等。”

    “等什么?小心夜长梦多,别忘了锦衣卫的探子可不是吃素的。”

    “……等于阁老的第三份奏本。”

    短时间内接连上奏,的确是于彻之的风格。当初他领兵剿匪时,最多的一次,半个月内连上了九道奏疏,不是催要行军粮草,就是抨击拖后腿的官员,好在景隆帝宽仁,并不以此为忤。于彻之便越发成了领兵的文臣中,脾气与做派最接近武将的一个。

    谢时燕料准了于彻之绝不能容忍手下将领不听军令,肯定还会再上奏。

    果然,又过两日,第三份奏本来了——

    于彻之俘获了一批“义军”喽啰,审问后证实:戚敬塘所率之部,的确在近期与他们交锋数次,全都吃了败仗,领着残兵一路溃逃。廖疯子亲率手下乘胜追击,最终战况如何,这些被俘的喽啰们也不清楚了。

    这可就算是铁证了。

    谢时燕彻底吃下这颗定心丸,拍案道:“稳了!就明日早朝,我们集中火力,炮轰苏十二。不把他轰出内阁,誓不罢休!”

    -

    “今夜谢府的密会……都聊些什么?”

    入夜,壁上油灯将北镇抚司的公堂映照得影影绰绰。沈柒两条腿架在桌面,一边问,一边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黄铜刑锥。

    锦衣卫暗探面有惭色地抱拳答:“谢府戒备十分,兄弟们难以接近。只知约有六七人碰头,不知具体身份,也不知谈了什么。”

    谢时燕这老匹夫,上次因为戚敬塘献回春丹之事与清河结下仇怨,此番这般鬼鬼祟祟,所密谋之事会不会也与清河有关?

    沈柒挥手打发暗探离开,正盘算着亲自去谢府打探一番,却见高朔脚步匆匆地进来,在他面前站定,仿佛有话要脱口而出,转而变成了欲言又止。

    “怎么,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收拾你?”沈柒挑眉问。

    高朔忐忑又尴尬地勉强一笑:“卑职这颗心亏不亏,大人还不清楚么?”

    “那就别给我摆这副小媳妇模样。”

    高朔闻言收敛了情绪,一脸冷漠,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于是硬邦邦地说道:“卑职有事要禀报大人。这事卑职本不愿说,却又不得不说,同时也怕说了大人要发飙。”

    沈柒忍住不用刑锥射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高朔从怀中扯出一团红纱,绷着脸递过去。

    沈柒一锥子将布料钉在桌面,展开看,是一件撕破的鲜红纱衣的袖管。

    “这是宫人收拾奉天殿时捡到的,看它残破无用了,丢进杂物房里,准备日后一并处理掉。宫中有个值宿的校尉与这宫人有交情,两人有次在廊下闲聊时,皇上身边的富宝公公带了人过来,责问是谁擅自丢了那件红纱衣,还说皇上发了脾气,一定要找到。那宫人吓得不轻,连忙从杂物房中取出纱衣,交给富宝公公。”

    沈柒听得直皱眉:“无论皇帝紧张的是玉玺还是一件破纱衣,与你何干?与我何干?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作甚!”

    高朔忙道:“大人还请接着听。富宝公公走后,那宫人发现之前取得匆忙,还遗漏了半截袖管,便委托校尉代为跑腿。结果那名锦衣卫校尉将破纱衣的袖管送过去时,意外听见奉天殿两名负责更衣、备衣的內侍私下聊天,说这红纱衣是……是苏大人在宫中留宿时穿过的,故而皇上格外在意,非要找回来不可。”

    沈柒听见“苏大人”三个字,脑中嗡的一声响,眼前全是薄如蝉翼的红彤彤的影子。他的神情因这红影而扭曲,从齿缝中挤出一句:“哪个苏大人?”

    “苏阁老,苏大人。”

    沈柒深深吸气,焦炭在心底闷烧着,要把他的肺腑烫出一个洞来。他紧紧握住黄铜刑锥,连锥尖扎破了自己的掌心都完全没有发觉。“继……续说。”

    “那名校尉自知事情隐秘,不敢多听,也不敢交还衣袖,便将之悄悄藏了起来,只当无事发生。大半个月过去,校尉见风平浪静,便也放宽了心,今夜与我一同吃饭时酒后失言,才被我知晓了此事……大人!大人,我已经警告过他,把这事烂在肚子里,今后戒酒。倘若做不到守口如瓶,不等大人吩咐我亲自去收拾了他!”

    高朔见沈柒眼神就知不妙,但那校尉是他表弟,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好歹卖个面子先保住人再说。

    沈柒慢慢松手,将掌心血一点点涂抹在纱衣袖管上,哑声道:“只此一次。把人调出京城,永远别出现在我的眼中、耳中。”

    高朔连胜道谢。

    “奉天殿那两个更衣內侍,你今夜就去盘问清楚,然后做成意外。”

    “是!”

    “下去。”

    “大人……”高朔犹豫一下,悄然退出房间。

    沈柒用刑锥挑着那条沾血的红纱,放在烛火上烧了。跃动的火光将他的脸映得明昧不定,他盯着飘落在桌面的碎片灰烬,一动不动。

    “我说过什么来着?忍过了老的,还得再忍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冯去恶的阴影从暗中俯身,用血污凝固的手指将灰烬碾成粉末,声音沙哑而诡谲,“你还没下定决心么?”

    沈柒一声不吭,纹丝不动,直到那血指向他咽喉收拢,方才将黄铜刑锥向后猛地一刺,幻影消失无踪。

    “……我做事,不用任何人指手画脚。”沈柒呼的一下,吹熄了桌面上的蜡烛。

    -

    苏晏从浅眠中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身,叫了声:“阿追!”

    正在外间榻上打坐调息的荆红追,眨眼掠到他床前,应道:“我在。怎么了大人?”

    苏晏披着长发,拢着薄被,皱眉道:“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要发生什么事……”

    荆红追知道苏大人并非意志不坚、疑神疑鬼之人,这种突来的心悸必有缘由,便坐在床沿握住了他的手:“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有时白日里的一些疏漏或在意之处,会在睡梦迷离时跃出脑海。”

    苏晏也有同感,努力思索了片刻,说:“这几日朝中氛围怪怪的。尤其是上次朝会时,我感觉有不少目光在暗中窥探我、审视我,但又没发现朝臣们有什么异样,我还想着是不是自己最近疲劳过度,有些敏感。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有哪儿不对劲,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对了,我让小北去门房找名刺,找着了吗?”

    “满满三个抽屉,都是求见的官吏与士绅。大人入阁后,想要上门拉关系、打秋风的人太多,苏小京懒得应付他们,就跟垃圾似的全堆在抽屉里。”荆红追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张名刺递给他,“这张就是崔锦屏的。”

    苏晏接过来看了看,叹道:“我若是早些察觉到屏山的心思,与他多沟通沟通,也许不会到如今朋友反目的地步。”

    荆红追却道:“早说也不一定有用。有时就得摔一跤、吃个亏,亲身经历过才能长记性,尤其是对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人。”

    苏晏左右睡不着了,起身扎好发髻、穿上外衫,说:“阿追,陪我出去走走吧。”

    五月底的春夜,风中已有初夏似的暖意。苏晏与荆红追出了家门,拐过两个巷角后,沿着澄清街信步缓行。

    走上石桥时,苏晏指着栏杆外说道:“当初,我就是在这个桥洞里捡到你的。”也是在这座桥上,第一次遇到了沈柒。

    “你当时在水里半浮半沉,跟个死尸似的,一双怒睁的眼睛吓到我的同时,也让我起了好奇心。”苏晏微笑起来,“回头想想,我运气真好啊。”

    荆红追掸去他肩上的飞絮,牵住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幸运的人是我。”

    街尾的太白楼还亮着灯,苏晏走过门口,闻到酒香一时兴起,对荆红追道:“走,我们上楼喝两杯。”

    “再过两三个时辰就要早朝了,大人喝酒不妨事?”

    “不妨事,就两杯。”苏晏走到二楼游廊,忽然停下脚步,露出意外之色,“崔锦屏?”

    靠窗的座位上杯盏狼藉,满桌水渍,崔锦屏独自一人趴在桌沿不动,像是醉倒了。

    苏晏怔怔看着,忽然想起这个座位,就是当年他们在太白楼结交时一同喝茶的位置。

    他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崔锦屏的肩头,唤道:“屏山兄?”

    没有动静。

    “屏山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崔锦屏换了个姿势,嘴里呓语几声,又不动了。

    苏晏无奈,对荆红追道:“他独自买醉,我总不能视而不见把他丢在这里,误了明日朝会不说,万一让歹人打劫,出事了怎么办。”

    荆红追打心眼里不想管崔锦屏,嫌他都与苏大人撕破脸了还要占用苏大人的关心与时间。于是趁搀扶时,将一缕真气逼入崔锦屏的经脉,刺激他醒酒。

    崔锦屏呜咽一声,迷迷糊糊睁眼看了看苏晏,又闭上眼,呓语道:“你别入我梦中……出去,出去!”

    苏晏失笑:“屏山兄,这不是梦,这是太白楼。”

    “太、太白楼……清河兄快人快语,正正与我意气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苏晏依稀记起,这是他们在此结交时,崔锦屏对他说过的话,一怔之后怅然若失。

    “……你不仁,我不义……苏清河,你不应该呀!我也不应该……对不住了,对不住……”崔锦屏揪着苏晏的衣襟,整个人往下一软,又不省人事了。

    这下不仅是苏晏,连荆红追也觉察出不对劲之处,低声道:“大人,这厮像是心里有鬼。否则为何临上朝前,深夜来此喝闷酒?”

    苏晏略一思忖,说道:“这样吧,你将他悄悄送回去,先不要惊动他家人,再查探一下他的寝室与书房,看有何发现。”

    “好。可大人呢?”

    “你高来高去的,我不拖后腿了,就在此处等你,如何?”

    荆红追有点不放心,但眼下还不到亥时,太白楼里热闹明亮,应该是安全的,况且他总不能把苏大人当个小孩子时刻看管着,便点头道:“我去去就回,大人边吃夜宵边等我。”

    苏晏替崔锦屏付了酒钱,让阿追把人送走,又点了几样炒菜,就着甜米酒慢慢吃。

    不到半个时辰,荆红追就回来了。苏晏给他斟酒,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荆红追没心思吃喝,倾身过去,低声说道:“我把他丢家门口,就当是酒醉后稀里糊涂自己走回去的。然后搜查了一番寝室与书房,发现有个书桌抽屉锁住了,打开一看……我怕打草惊蛇,没把东西拿走,先回来禀报大人。”

    苏晏听得脸色凝重,眉峰惊疑地蹙起。

    “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啊,戚敬塘是——”苏晏蓦然消音。戚敬塘是史书上记载的名将,一生几无败绩,怎么可能刚出道就折戟?

    难道史书有误?或者平行世界里同人不同命?还是因为他揠苗助长了,导致的蝴蝶效应?苏晏有些心烦意乱,指尖在桌沿不住地轻叩。

    荆红追道:“此事恐被人利用来对付大人,否则崔锦屏不会如此心虚难安。大人打算如何应对?”

    事态越是棘手,越要冷静。苏晏深吸口气,指头不敲桌了,捏着酒杯递给荆红追:“阿追辛苦了,先喝一杯解解渴。”

    荆红追看他迅速冷静下来,低低笑了声:“大人喂我么?”

    苏晏失笑,当真喂了他一杯酒。

    荆红追喝完这杯酒,苏晏也想到了一件事,将两粒碎银往桌面一放,拉着荆红追离开太白楼。

    “走,去北镇抚司!”

    “做什么?”

    “找七郎,他说今夜在衙里审案。”

    “沈柒知道这事?”

    “估摸也还不知道。我是想起来,当初向朝廷举荐戚敬塘,因他名声未显,怕这举荐不能服众,特意让七郎调查他过往功绩,形成报告呈给内阁,才有举荐的由头。故而七郎那里应该收集了他过往的所有战例……”

    -

    “这些战例有用?”沈柒将一本简单装订的册子递给苏晏。

    深夜时分,苏晏带着荆红追突然造访北镇抚司,令沈柒有些始料未及,下意识地吹散了桌面上的灰烬,起身出来迎他。

    苏晏把今夜的事情三言两语跟沈柒说了。沈柒当即命人从文书房里找出之前搜集的资料。

    “以前皇爷教我下棋,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苏晏坐在桌前,一面仔细翻看册子,一面头也不抬地说,“他说每个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风,有的大开大阖、纵横排闼,有的剑走偏锋、好出奇兵,有的保守,有的激进,有的杀气腾腾……棋风在短时内一般不会有太大变化。所以我想,一个将领的作战风格,亦是同理。”

    听他口中吐出“皇爷”二字,沈柒的目光森冷地闪了一闪,垂下眼皮。

    苏晏扯过一张纸,对照着册子上的文字,在纸页上涂涂画画,感慨道:“此刻要是豫王在就好了。他极擅征伐,是个用兵的高手,分析战例,画个战术示意图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能替我节省不少时间。”

    这下荆红追的脸也黑了,伸手取了纸笔,撕下册子的后半本,说:“我也能画,这些交给我。”

    苏晏一看,还挺像模像样的,比自己瞎几把乱画靠谱多了。

    纸张铺满了桌面,三人围桌研究。

    沈柒道:“戚敬塘十六岁从军,至今八年,经历大小战役六十五场,大多是与贼匪和浪人作战。”

    荆红追道:“这些,还有这几场,都赢得很漂亮。看起来他最擅长的是攻坚、解围、迎战与追击。”

    苏晏琢磨着其中一张:“这一场,是怎么反败为胜的?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沈柒拿起来细看,沉声道:“孤军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像剑法中的一招‘参回斗转’,以己方命门诱敌。对手若是中计,攻势用老之时,就是落败之时。”荆红追解释。

    苏晏若有所悟。

    二十五岁的戚敬塘,如今仍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登州小子,在这个世界线偏离了原本的人生轨迹后,此战是生是死、是胜是败,苏晏心里并无十分的把握……

    “可别让我看走眼啊,小戚。”苏晏喃喃道,“活着回来,赢了回来……你想送谁回春丹,就送呗。”

    沈柒与荆红追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药可以收,人必须从清河的视线里滚蛋。

    -

    苏小京站在床前,看着沉睡的苏小北,默默说了句:再见了,小北哥。

    苏晏不在家,沈柒不在,荆红追也不在,今夜是最好的时机。

    房门轻微地“嘎吱”一声响,又轻轻地关闭,喝了蒙汗药的苏小北没有醒。

    第337章

    向苏十二开炮(上)

    深夜,一辆马车辚辚地碾过石板路,停在太庙大门口,车厢外壁上的两盏灯,映亮了驾车少年的脸。

    “什么人?这是太庙,不是随意停车的地方,快走快走!”门口守卫从昏昏欲睡中惊醒,手持武器上前驱赶。

    苏小京坐在车辕上喝道:“凶什么?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这是谁的车!”说着将一枚腰牌抛了过去。

    一名守卫接住腰牌,就着提灯一看,诧然道:“苏……苏阁老?”

    另一名守卫朝着车厢抱拳:“恭迎苏相。不知苏相深夜来此,有何示下?”

    苏小京道:“我家大人来取暂存在太庙中的一物,明日早朝亲自上呈御前。”

    “敢问是何物?”

    “……放肆!这是你该问的?”苏小京骂道,“让开,别误了我家大人上朝的时辰!”

    他一抖缰绳,马车驶入太庙大门,守卫们犹豫着不敢拦,便尾随而入。马车穿过玉带桥与戟门,直达殿前广场方才停下。

    太庙中的內侍们闻风而动,纷纷从奉祀署里小跑出来,在殿前台阶下站成两排。

    今上还是太子时,曾在太庙受过罚,苏晏因此出入过好几次,为首的掌印太监当时与他混了个脸熟,这会儿堆着笑上前来打帘子,被苏小京毫不客气地拨开了。

    “我家大人不喜外人服侍,站远点。”

    內侍们后退几步,车帘掀开,提灯昏黄的光映照着车厢内端坐的人影。掌印太监见对方身披灰绸斗篷,风帽罩在头上,帽子下方依稀露出半截脸,的确是苏晏,于是点头哈腰道:“苏相要取何物,吩咐奴婢一声便是。奴婢即刻去拿。”

    车中人微微颔首,又朝苏小京摆了摆手指,是打发他去办的意思。

    苏小京放下车帘,对掌印太监说道:“不麻烦公公,只需告知放在哪里,我可以自取。”

    “苏相要取的是……”掌印太监问。

    苏小京道:“天潢玉牒。”

    -

    苏晏在北镇抚司待了一整夜,直到四更天,才随意用了些点心汤水,穿上荆红追回家取来的官服,直接去午门准备参加早朝。

    沈柒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早朝时本该侍立于御座西侧。但朱贺霖因为对心上人求之不得,越发看他这个情敌不顺眼,朝会也不要他陪侍,让侍卫长魏良子顶替了他的站位。

    参不参朝沈柒无所谓,反正朝堂上绝大部分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用近身侍奉小皇帝,他也乐得眼不见为净。

    不过,今日不同以往,朝中有人想暗算苏晏,虽然不知具体发难的时间。他想加强防备,陪同苏晏上朝。

    临出门时,高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与沈柒耳语了几句。

    沈柒垂目不语,神色深峻,手指在绣春刀柄上攥了又攥,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不用阻止,继续盯着。我这就过去。”

    他向苏晏解释说有急案,苏晏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无妨,你忙你的,下朝了我再来找你。”

    五更天,御驾临奉天门,朝会开始。

    苏晏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文臣队列,见崔锦屏已经到场,不知是不是被家人灌过醒酒汤,神智业已清醒,只是眼红唇白,脸色不太好看。

    于彻之的那三份奏本,崔锦屏交给了谁?苏晏的视线在一排排的朝臣中移动,最后在内阁次辅谢时燕身上极短暂地停留了一秒,收了回来。

    他嗅到了风雨欲来的阴冷湿气……既然躲不过,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各部大臣按部就班地奏事,高坐御案的朱贺霖一心两用,边听政务,边看斯人,觉得他今日有点不一样,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份等待是从容淡定的,但淡定的深处又隐隐透出一丝忧虑与期望。

    不止他在等待,朝臣中不少人也在等待,朱贺霖仿佛能嗅到下方广场人群中,那股谋结而躁动的气息。

    很快,朱贺霖知道了苏晏在等什么——

    “报——大名府塘报,三百里马上飞递,提督军务于彻之上呈御前!”

    一名提塘官手持奏本,火速穿越广场,奔向御阶,报信声洪亮如雷。

    朱贺霖心下一凛,对身后侍立的富宝使了个眼色。

    富宝领会,快步走下台阶,去接那份塘报。却不想那名提塘将奏本举过头顶,当众大声宣告:“于阁老飞报敬呈陛下:戚敬塘不听劝阻,执意领兵深入敌后,奔袭廖疯子,如今整支队伍失联,恐凶多吉少!”

    只听群臣中响起一片“嘶嘶”的抽气声。

    朱贺霖猛地一拍御案——谁让他直接报出来的?!众目睽睽,众耳所闻,连掩盖回寰的余地都没有!

    富宝厉声道:“大胆!军机密要,不呈皇上亲阅,如何当众泄之!”

    那名提塘一愣,连连叩首:“微臣也是奉了旨意,才当众宣读的,求皇上恕罪。”

    旨意?哪来的旨意!朱贺霖握紧了拳头,正待发作,却听场中一名言官出列道:“于阁老所奏乃是军情,而非军机,朝臣们知情方能议事,这位提塘所为并无大过,还请皇上不要动怒。”

    另有几名言官出言附和。阁臣江春年斜瞥了一眼那名提塘,嘴角微微翘起。

    “戚镇抚失联了?”

    “雁过尚且留声,他所率五军营左军,整整两万人马,就算深入敌后,怎么会连个声息都没有?”

    “不听主将命令,擅自出兵,乃行军打仗之大忌!须得按军法处置!”

    “这个戚敬塘……”

    群臣窃窃私语。

    于彻之所率京军前往北直隶剿匪,从一开始的占上风,到如今陷入拉锯状态,皇帝与群臣都在等待一个打破僵局的捷报,却不料等来了这么个自乱阵脚的坏消息。朱贺霖皱起眉,却见首辅杨亭拱手道:“皇上,也许是前线战况不明,与后方临时失联。这么一支大部队,不可能杳无音信,皇上不妨等待事态明朗再做定夺。”

    话音刚落,便听得又一声急报划破广场上空:

    “报——大名府四百里加急塘报,提督军务于彻之上呈御前!”

    “派去寻找与援护之精骑队,一路发现交战痕迹,询问当地民众,有说官军不敌贼军惨败而逃,有说领军之将战败后投降贼军。左军疑因轻敌冒进而战败,其主将戚敬塘至今未回营复命,不知是否已阵亡、被俘或是潜逃。”第二个飞奔而来的提塘官,边跑边将军情大声报出。

    众臣再度哗然,朱贺霖脸色铁青。

    倘若真如于彻之所言,左军大败,主将还叛逃,那不仅是战局的严重失利,更是朝廷的巨大耻辱。戚敬塘本人连带亲族一并治罪不说,连举荐提拔他的人也将受到牵连。

    朱贺霖不禁望向苏晏。

    苏晏面色镇定,并无慌乱焦急之态,甚至还有余心环视场中群臣的反应。朱贺霖也随之冷静下来,沉声道:“杨首辅所言在理,目前战况不明,一切都还只是推测,并未有实证。朕会立即派出锦衣卫赶往前线打探军情,核实情况后再做定夺。另外,这两个提塘——”

    话音未落,第三道急报如浪潮一波追着一波,轰然拍打在这场雷奔云谲的朝会上。

    “报——大名府六百里加急塘报,提督军务于彻之上呈御前!”

    “审问贼匪俘虏后证实,戚敬塘所率左军与乱军交锋数次,尽数落败,残兵一路溃逃,廖疯子亲率大军乘胜追击,最终战况不明。”

    如同惊涛拍岸,场中群臣们喧哗四起,一时声音大到御前失仪的地步。

    “这是一败涂地啊!”

    “戚敬塘如此急功近利,孤军深入,不败才怪了。”

    “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子,如何当得起提督军务之职?当初苏阁老何以非要举荐他!”

    这把火很快烧到了苏晏身上。率先出来指名道姓弹劾他的,却并非谢时燕、江春年或他们门下一脉,而是苏晏的好友,通政司新任的右通政崔锦屏。

    崔锦屏脸色苍白,冷声道:“诸位皆知苏大人乃下官好友,但臣食君禄,不能因私忘公。此次大败,戚镇抚当负首责、按军法处置,而苏阁老……苏……”

    他忽然卡了壳。盖因看见了苏晏穿过人群缝隙投来的神情——没有惊愕,没有愤怒,甚至连失望都没有,只是一脸凝重,朝他翕动嘴唇,做了一连串口型。

    士林都道崔状元博古通今,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又说他才华横溢,音律书画无一不精。实际上不止如此,崔状元打小就是神童,以超乎寻常人的学习力,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梵语、北漠语、高丽语三种外语,还会读唇语,只是知道的人不多。

    苏晏知道。崔锦屏也知道,这些穿越了人声鼎沸的寂静无声的话语,是苏晏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崔锦屏盯着苏晏开开合合的嘴唇。

    苏晏对他说:不要第一个发声,枪打出头鸟。屏山,无论我在不在朝堂,无论将来谁主内阁,你都要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

    崔锦屏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苏晏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多少?面对倒戈为何不怒不恨,反而要提醒他?

    崔锦屏脑子里嗡嗡直响,宿醉的裂痛与混乱的心绪简直要把他绞成一团乱麻。他想起自己醉倒在家门口,为了不耽误上朝被家人催吐唤醒;可又依稀觉得自己在醉倒之前遇到过谁,拽着那人的衣服说了不少话……

    “你别入我梦中……出去,出去!”

    “屏山兄,这不是梦,这是太白楼。”

    “太白楼……清河兄快人快语,正正与我意气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你不仁,我不义……”

    崔锦屏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连退数步。

    他看见人群外谢时燕不满与催促的眼神,可又仿佛没看见,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苏晏,想移开目光却动弹不得。

    苏晏对他说:你不仁,我却不能不义。屏山,你醉了,直到现在还没醒。

    崔锦屏恍惚觉得自己仍处于酩酊大醉中。一道灵光闪过心头,他扬声接着道:“而苏……苏清河不讲义气,是个混蛋……嗝,混蛋……没钱付账他就跑了,把下官押在酒楼上……”

    在周围朝臣莫名其妙的神情中,崔锦屏啪叽往后一倒,闭眼不动了。

    有个御史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闻到一股残留的酒味,于是叫起来:“崔通政喝醉了!上朝之前竟然喝个烂醉,在御前胡说八道,按律该廷杖二十,下狱两旬。”

    朱贺霖沉着脸,看了一眼富宝。富宝会意,传旨道:“来人,把崔锦屏拉去场外,廷杖二十,给他醒醒酒。”

    两名锦衣卫上前,把不省人事的崔锦屏拖走了。

    苏晏闭了一下眼,又迅速睁开。他的神色依然平静,却似乎抽离了几分人情味,只剩下兵来将挡的霜利。

    崔锦屏醉倒朝会,这个意外插曲令谢时燕暗恼到眼角微微抽搐起来。

    当即一名给事中接替而上,出列道:“臣身为风宪官,稽查百官之失是为职责所在。吏部左侍郎苏清河识人不明、用人不当,收受贿赂,举荐庸才,以至朝廷讨伐乱军有此大败。如此眼光与品行,焉能胜任内阁次辅?”

    第338章

    向苏十二开炮(下)

    这发头炮一打,事先安排好的倒苏党们闻风而动,纷纷出列附议,弹劾的弹劾,检举的检举。

    苏晏还未及应对,朱贺霖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这一个个的是想做什么!就算戚敬塘兵败叛逃,该治的也是他戚氏一族的罪,与苏清河何干?你们人人就都慧眼识英才,从没看走过眼?”

    皇帝发了飚,一部分官员吓得缩了回去,弹劾的声浪立刻就小了。

    谢时燕料到皇帝会偏袒苏晏,故而此刻才出列,一脸息事宁人的笑容,看着像是拉架劝和的样子:“皇上圣明。这戚敬塘的确罪无可赦,可‘用人不当’之过,也不能一味怪罪到苏阁老头上。”

    “诸位大人,”他转头对百官说,“谁没有几个沾亲带故的瓜葛,受了人情与好处,顺道帮着提携提携,也是无可厚非嘛。譬如说我,前些日就安排了个老乡当家中护院。只是苏阁老身居高位又年轻气盛,一不小心提携得大了些,才捅出了这个娄子,我相信这绝非他本意。”

    谢阁老表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句句拱火,顿时就有不忿的官员跳出来道:

    “安排个自家护院和提拔朝廷官员,这能一样么?怎么,把大铭朝堂当做他家后院了?”

    “当初苏阁老举荐戚敬塘提督军务,下官就一直反对,认为此任命过于草率,可是有什么用呢?谁叫苏阁老一张嘴,胜得过满朝文武。”

    “唉,苏大人如此年轻就手握权柄、专断朝政,确非国家之幸啊!”

    “这才刚入阁多久,就收受贿赂、任人唯亲,往后怕是要卖官鬻爵了!皇上,可不能再一味偏宠苏侍郎,任由其跋扈内阁啊!”

    朱贺霖望着跪成一片的臣子,从铁青的面色中逼出激愤的酡红来。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皇每日坐在龙椅上的感受。

    倘若说皇帝的意志是剑,有时剑光势不可挡,可有时一出剑就会遇到重重阻碍。你可以破开纸皮、牛皮、木皮甚至是铁皮,但当那些阻碍一重又一重立在前方,就算再锋利的剑,也有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的时候。

    父皇当时为了给他铺平回朝之路,这把剑突破了多少艰难险阻,几乎血洗了半个朝堂,以至于在这些文官口中晚节不保,险些背负上暴君的骂名。

    如今,他朱贺霖也要为了保护最重要的人,当一回真正的暴君,将这些弹劾清河的官员,撤职的撤职,砍头的砍头!

    朱贺霖转头看向至今一声不吭的苏晏。

    苏晏迎面撞上了皇帝亢烈而决然的目光,却脸色沉凝地朝他摇了摇头——仰君威而慑众臣,贺霖,这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我想为你遮风挡雨,就像……父皇那样。朱贺霖眼神执拗。

    你不是你父皇,你是你。苏晏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记得吗,你我相约过,一起并肩站在峰顶看盛世乾坤。贺霖,你是明君,不是暴满朝喧哗声远去,唯剩苏晏唇边的一缕笑意。朱贺霖心底的蛮狠暴虐之气慢慢平复下来,朝他回了个“放心,小爷自有分寸”的眼神。

    苏晏微微松了口气。

    另一厢,苏晏的盟友、下属与“门下走狗”们也忍不住站出来了。

    率先的发难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他反驳着弹劾的官员们,眼睛却是看向谢时燕:“我想问问诸位大人,这‘收受贿赂’的说法从何而来?可有真凭实据,还是血口喷人?据下官所知,戚敬塘来京后,只上门拜会过一位阁臣,便是谢阁老,还献过蓬莱方士的灵丹,谢阁老可是尽数笑纳了。不知这算不算行贿受贿?”

    谢时燕被戳了肺管子,忍怒道:“什么灵丹,分明是用毒药害我一病大半个月,我还没治他谋害大臣之罪。你这才是血口喷人!”

    楚丘笑道:“那就有意思了。我有三点疑问,还望诸公为我解惑——

    “第一,戚敬塘好容易搭上谢阁老的门生这条线,上赶着登门拜见,按说就算行贿,也该行给谢阁老才对。怎么就扯上与他非亲非故的苏阁老了呢?

    “第二,他两手空空来到京城,只带了几瓶视若珍宝的丹药,家境亦只是普普通通,哪来的钱财贿赂苏阁老?

    “第三,苏阁老当初举荐戚敬塘时,锦衣卫向内阁提交了一份关于他过往战绩的详报,皇上与诸位大人也都看过。既然事先调查充分,何来草率用人?”

    “谢阁老可别因为自己吃错了药,就把一腔怒火都冲着苏阁老来啊。”

    这一句含沙射影的“吃错了药”,叫不少风闻了回春丹效果的官员掩嘴偷笑起来。

    谢时燕被楚御史怼得面红耳赤,怒道:“如此不学无术、品性低劣、欺君误国之人,难道是我举荐的不成?”

    江春年也忍不住下了场:“朝、朝廷有此大败,苏阁老难、难辞其咎,不问责不、不足以服众……杨首辅,你说、说句话。”

    首辅杨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末了长叹一声。

    戚敬塘大败,当初力排众议、坚决要提拔他的苏晏的确是要承担连带责任,这一点他没法再替苏晏说话。

    “十二门下走狗”们不满地叫嚷起来,很快与倒苏党吵成一片。

    眼看朝会又向着旧贯的撕逼掐架一路狂奔,朱贺霖差点没把手边的青铜香炉砸下去,朝这群尾大不掉的文臣咆哮:你们嗓门比我还大,要不你们来当皇帝,我回后宫看我的话本去?!

    苏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正在互相攻讦、口沫横飞的朝臣们怔了一下。

    苏晏又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下不仅是两方官员,就连三位阁老与高居御座的皇帝都安静下来,齐齐把目光投向他。

    作为站在这场风波最中心的当事人,苏晏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字,其存在感却力压群臣,谁也没法忽视他。

    在万众瞩目中,苏阁老开了尊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什么意思?”

    “说谁呢这是?”

    群臣窃窃私语声很快被苏晏的第二句话彻底压制。

    苏晏正色道:“戚敬塘若是战败而死,或者投敌叛逃,是我用人不当之过,我当引咎辞职,退出内阁。”

    朝臣们一片肃静。朱贺霖猛地站起身,袍袖带翻了一摞奏本,厉声道:“朕不准!”

    苏晏淡然一笑,又道:“反之,此战若非败乃胜,那么你们这些无端攻讦阁臣、搅乱朝堂之人,一样引咎辞职,如何?”

    没人吭声。

    谢时燕咬了咬牙:“三道军情,胜败显而易见,苏阁老还不死心……”

    苏晏置若罔闻,径自说:“至于谢阁老与江阁老,估摸你们打死也不会自己请辞的,那就当众向我赔礼谢罪,亲扶轿杆迎我回文渊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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