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身穿深色齐腰绵甲,黑色袄裤用绑腿扎得紧紧,头上没戴盔,只用布条固定发髻。整个人像一杆笔挺的长枪,哪怕走路也保持着紧绷的状态,仿佛随时准备进入战斗。

    他开口时,语调尚算温和,一双眼睛却如浸透了战场上的铁血硝烟,骁勇而锐利。

    正是曾经的灵州参军霍惇,如今是宣府一支夜不收小队的队正。

    “你们很闲?聊什么呢。”霍惇问。

    “没有!队正,我们刚出完任务,正准备休整后接下一个任务。”

    “我去喂马。”

    “我要擦拭兵器。”

    “我去看信鸽回来了没有。”

    “我……我想尿尿!”

    一伙人做了鸟兽散。

    霍惇摇摇头,推开陈旧的木头院门,穿过天井进入主屋。

    主屋与周围的荒原一样贫瘠,只有一张硬板床、一个衣柜、一套桌椅,但在临窗的桌面上,摆放了个插着花枝的陶罐。

    花是野地里最常见的白色山梅,花瓣小、香味薄,却别有一股野生野长、风雨难摧的韵致。

    整个屋子因为有了这枝花,于灰暗中平添了一抹清雅,仿佛兵戎中唯剩的一点书生意气。

    桌前坐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俯首在纸页上书写着什么。

    霍惇开门的第一眼就看见书生清瘦的背影,然后顺着弯曲的白皙颈子往前——看到了那枝同样白皙的野山梅。

    是他路过某个山头时,因为刮了他的帽子,而顺手摘下的花枝。霍惇嘴角不禁露出笑意,扬声唤道:“老夜!”

    曾经的陕西行太仆寺卿严城雪——如今该叫楼夜雪了——闻声没有立刻回头,把手上的最后两行字写完,方才搁笔,转身道:“叫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又没聋……进来。”

    霍惇走进屋子,随手关上门,一路走一路摘除肩甲、护腕、佩剑,随意地丢在桌面。他往椅面上一坐,像是彻底放松下来,长长吁了口气。

    楼夜雪望着溅出几滴墨水的砚台,皱了皱眉,抱怨的话在临出口时又咽了回去。

    霍惇笑道:“托你的福,我又活着回来了。”

    楼夜雪脸色苍白,眉浅鼻窄唇薄,不是有福气的面相,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天生的讥诮,似乎看谁都不顺眼。

    相由心生,他的心也和“宽宏”八竿子打不着边,狡狠、刻薄、易怒三项都占全了。然而面对唯一的挚友时,他似乎格外有耐心,愿意听对方说蠢话,并尽量嘲得轻一些。

    他不以为然道:“死过一次的人,有什么福可托?是你自己命硬。”

    自从被苏晏灌了一碗假毒药,死里逃生来到宣府后,霍惇对楼夜雪越发宽容,连意见不一的争执都少了。

    有什么可争的呢?他每次深入敌境出任务,都抱着一去不归的决心。而留在后方的楼夜雪,作为任务的策划者与指挥者,心理负担比他重十倍百倍,所做的每一个判断、下的每一个指令都押着他霍惇的一条命。

    ——既然他连命都交到了对方手上,还有什么不能退让?

    霍惇仍笑着,答:“那也是因为你谋划得好。”

    当如履薄冰、殚精竭虑成了常态,有的人会精神崩溃,有的人心智却会被锻炼得更加敏锐、坚韧与强大。

    楼夜雪带着一个割裂过往的新名字、一纸任命文书、一块总旗腰牌,刚刚来到宣府时,就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巨大困境——

    夜不收编制残缺,他号称总旗,手下能管五十人,但实际上一半不到。不点名还好,一点名,又跑了俩。为什么?看新来的顶头上司是个白面书生,认定他瞎指挥会把整支队伍变成炮灰,与其死得窝囊憋屈,不如下血本找关系调去其他卫所。

    留下的也不服他,各种不逊、挑衅、阳奉阴违。

    上司对他的作战策划指手画脚,横加干涉。

    军饷不足、待遇低,连边军都把他们当编外。

    最困难的时候,他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与无力感,觉得也许苏晏说的对,他根本不会带兵,长久以来他所有的坚持与骄傲都只是个笑话。

    是霍惇一直以来的信任与无条件支持,支撑他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如今,终于带出了一支闪电般迅捷、匕首般锋利的小队,尽管只有区区十七人,却是北漠境内令人闻风丧胆的夜幽灵。

    倘若没有霍惇……

    楼夜雪微叹口气,倒了杯茶,递给霍惇:“有哪些新情报?”

    霍惇接过杯子一口喝干,说:“兀哈浪离开了鞑靼本部往西去,据其行踪推测,可能是前往瓦剌地界。”

    好消息!楼夜雪的眼睛亮了。

    在他所带的夜不收小队开始不断收割战绩之后,忽然接到了来自锦衣卫的密令。

    锦衣卫这三个字,代表的不仅仅是一支集护卫、侦刺、审讯于一身的天子亲军,更是天子意志的直接传达者——在不方便以朝廷名义下达圣旨的情况下。

    密令给了这支夜不收小队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寻找最佳时机,刺杀鞑靼太师之子兀哈浪,并将之嫁祸给瓦剌,挑起鞑靼与瓦剌之间的矛盾。

    楼夜雪看着密令,连手指都在颤抖——这个任务太合他的口味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仅让他最为厌恶的蛮夷成了鹬和蚌,更能让北漠目前势力最大的抗铭联盟土崩瓦解,把大铭边关从越发密集的侵扰中摆脱出来。

    一个堪称影响边防外交格局的任务!也只有从皇帝这个层面,才能拍板决定执行的任务,落在了他的手上!

    激动过后,楼夜雪迅速冷静下来。

    这个任务关系重大,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必须谋定后动,确保一击即中,否则很难再有第二次机会。

    为此他盯了兀哈浪整整两个月,终于等到了。

    他又问:“瓦剌最近有何动静?”

    霍惇道:“榆林卫的夜不收人数比我们还少,宁夏卫的根本联系不上,没有最新消息。但从前几个月传回的情报看,大王子阿勒坦的平安归来,暂时稳定了瓦剌人心。”

    他进一步思忖道:“按理说,这个最大的误会消除,圣上又多次下旨安抚,汗王虎阔力应该领情才是,毕竟当初也是他们说与鞑靼不共戴天,向我们投诚的。可是照目前的情况下,瓦剌似乎仍坚持与宿敌鞑靼联盟,铁了心要一起对付大铭,有点不正常……”

    楼夜雪冷笑:“很正常。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早说过了,这些未开化的蛮夷类同野兽,不能以人心度之。”

    霍惇知道他对北漠恨入骨髓,任谁说也不会改变看法,便转了话风道:“我怀疑兀哈浪是奉他父亲脱火台之命,前往瓦剌商议结盟事宜。而瓦剌那边,听说汗王虎阔力身体不大好了,把部落许多政务放权给大长老黑朵与大王子阿勒坦,也许他会让阿勒坦出面,完成这个结盟。”

    楼夜雪缓缓一笑,仿佛某个在心底凝固了许久的恶意,终于得以释放出来:“那么就让‘阿勒坦’杀了兀哈浪,如何?”

    刺杀兀哈浪,嫁祸阿勒坦,彻底摧毁这个结盟,的确是目前对大铭最有利的局面。霍惇点头表示赞同。

    楼夜雪苍白的脸颊上浮出一层红晕,显得气色都好了几分。他重又坐回椅面,抓过一叠纸页,奋笔疾书,涂涂画画。

    “这次我要随队伍出动,前往瓦剌边界。”他边写战策,边说。

    霍惇皱了皱眉:“深入敌境太危险,一路又颠簸得很,我怕你这身子吃不住。”

    楼夜雪脸颊红得有些病态了,用一种几近亢奋的语气说道:“这样的任务,莫说身子吃不吃得住,用我一条命去换取成功,都值!再说,距离太远,局势瞬息万变,我不同去,如何制定与调整计策?不必再劝!”

    霍惇知道他固执起来根本劝不动,且的确所言在理,只得沉默地同意了。

    楼夜雪写着写着,突然停笔,抬起脸看陶罐里的花枝,冷不丁问:“苏晏呢?”

    霍惇一愣,答:“他还在陕西夯实官牧新政。据说成效卓著,当地百姓管他叫苏青天。”

    楼夜雪沉默了一下:“那般千疮百孔的马政,还真被他盘活了……”

    此刻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和霍惇被解职问罪的罪魁祸首是苏晏,按说应该恨之入骨,但他与霍惇又的的确确被苏晏所救,还将他们送进夜不收。一开始,他认为这个举动是为了故意折磨他们,让他们狠狠吃苦头。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和霍惇在夜不收崭露头角,渐渐就怀疑起了苏晏的真实用意……这真的是折磨吗?还是磨砺?

    但楼夜雪依然不认同苏晏与北漠人讲什么公正,尤其看不惯他和阿勒坦之间那点勾勾搭搭的情谊,不由涌起个不怀好意的念头,问霍惇:“你说,苏十二若是在战场上,与阿勒坦刀兵相向,会如何?”

    霍惇微怔,没多少纠结地回答:“大概会先劝和吧。”

    “劝不动呢?打,还是不打?”

    霍惇想了又想,最后肯定地道:“打!”

    楼夜雪微微冷笑:“会么?那么心软的一个人,连对我都下不了死手。”

    那是因为在苏晏看来,我们对大铭还有用处,且这用处大过于费心安排我们的麻烦。霍惇叹道:“你还记得他传遍陕西的那些刺客与指使者的首级么?谁想杀他,他就会毫不留情地下手反杀。还有,他是如何对待真空教与七杀营的?说明此人心里有一条界线,线的这一边是暖春,另一边是寒冬。”

    这条界线是什么,楼夜雪大致也猜到了——是他自己与所在乎之人的性命安危,以及大铭的江山社稷。

    “……我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楼夜雪忽然笑了一声,继续提笔疾书。

    第261章

    渣浪必死无疑

    一片枫叶飘落下来,歇在鞋履上。

    苏晏驻足,弯下腰,拾起枫叶把玩,感慨:“转眼又到秋天了。”

    时间过得很快,从他每日忙忙碌碌的公事中像游鱼一样溜走;但又仿佛过得很慢,很慢。

    当他向着日出的方向眺望京城时,写下一份份奏章与私信时,忽然看见胡商摊子上一把中东款式的长剑而失神时,时间就如凝固结冻的阿胶似的,十分难熬。

    这种时候,他就只能靠着一封封书信来打发陕西的漫漫长夜。

    他给信们取了别称,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盒子里。

    皇爷的御札,多是以气候开头,接着讲国事政务、朝堂上各路英杰又有了什么壮举,偶尔拿一两个呆瓜官员揶揄半句,最后问他有什么困难与需求。整封信看着清清白白,任最好事的史官也挑不出毛病。

    但苏晏能看出字里行间的情意,越是刻意淡化,越是浓烈如酒——

    “炎热时节,抱思易渴,多饮水亦难缓解。”

    “两地中秋,月可有别?”

    “满殿臣子熏香浓浊,朕久不闻清芬……”

    叫他忍不住以指尖摩挲字句,想透过纸页去抚摸龙袍的袖口。

    沈柒的信犹如家书,少提公事,多说家常,带着一股久别胜新婚的痴烈之情。京城里苏晏来不及安排的事都被他处置妥当,包括扩建了宅子,将原本的小宅与隔壁的大宅打通成一整套,重新翻修过。

    阮红蕉因此搬了出去,另租了套幽静的小院子,结果房东正是高朔,这事巧得令她生疑,也令苏晏了然后莞尔一笑。

    沈柒给他寄亲手酿的葡萄酒,学着写情诗回复,虽然没有一句合律,但苏晏很是喜欢,临睡前总要默念几遍。

    有时他恍惚觉得对方这种岁月静好的表象像在掩饰什么,甚至会生出一瞬间的心惊,但回过神后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七郎身上戾气渐消,这是好事,有什么可不安的?

    太子的信来得最勤,也最杂乱无章,似乎看到、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偶尔遇到难题也会来找他寻求解决之道,但每次必不可少的就是各种绕口令:“小爷想你啦,你想不想小爷?”“倘若小爷想你的时候你也在想小爷,那算不算小爷与你心有灵犀?”“太敷衍了吧!小爷上封信写了二十八个想字,可你回信里才五个。过分!下次回信记得补足,不然要加倍赔。”

    苏晏被这些孩子气的车轱辘话弄得好笑,但也觉察出来,朱贺霖东拉西扯,更多时候是在故意卖蠢逗他开心,所以又有些感动。

    七月份的时候,太子的信忽然断了大半个月。就在苏晏生出担心时,新的信忽然又来了,看起来与之前并无两样,小朱依然是一只赤忱热烈、斗志昂扬的小朱。于是苏晏放心了,叮嘱他如果正事忙,就少写几封信。

    太子没听劝,信反而来得更勤了。

    最后一盒是……豫王的信。件数最少,但篇幅最长。苏晏一开始心怀警惕,怕他又写不要脸的小黄文,犹豫要不要丢掉,后来决定看一眼。他拆信像拆炸弹,最后却发现是一篇极正经的公函,愕然后松了口气。

    豫王主要和他聊天工院:

    三月中旬,官府下了通告,开始正式招纳天下热衷研究“格物学”的有志之士;

    按照苏晏之前初步分出的堪舆、物理、化学、医学、轻工、机械六学,各招到了多少人;

    哪些人是带着研究理论与自创发明进院的,与其他同好者的思想又碰撞出怎样的火花……

    苏晏看了心中生痒,忍不住回了封长信。虽然通篇都是聊天工院,但豫王依然像打了鸡血似的振奋起来。

    苏晏提起橡胶制品,说如果有办法就让交趾进贡一些生橡胶,豫王痛快地答应了。

    豫王办事一贯雷厉风行,不仅快马加鞭提前催到了贡品,还招呼天工院的学员与工匠们,根据苏晏的提示琢磨起了熟橡胶的制作——通过过滤、自然沉降等方法尽量剔除天然橡胶中的杂质,然后加入硫磺进行加热、加压。

    程序不复杂,但比例和温度很难把握,他们尝试了许多次,逐渐从失败中汲取经验,最后真给弄出了一卷有模有样的熟橡胶。钉在车子的木轮外圈,有那么点轮胎的雏形了。

    苏晏很高兴,得寸进尺地提议,实心橡胶轮胎噪音太大,避震效果也不好,试着做成空心的看看?

    于是就在天工院六学之一的轻工学的院子里,这个时代的科学启蒙者们开始了新一轮的尝试与改进。

    苏晏极力用自己在前世网络上得来的粗浅知识去提示点拨,具体操作全靠这些民间大佬与工匠们的摸索,过程自然曲折得很。

    作为天工院创建者之一的豫王,则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心。两人信件因此数来数往,到最后竟有些像志同道合的笔友了。

    靠着这些,苏晏在日间奔波疲劳之后,撑过了无数个孤单的、牵挂的、思念的长夜。

    直到入了九月,沈柒用锦衣卫暗哨的飞鸽传来的一封信,令他凛然生出了警醒。

    沈柒在信中说:鞑靼与瓦剌将有大动作,九边的宣府至宁夏一线恐陷战火。陕西北设榆林、宁夏两个边镇,毗邻河套,是瓦剌最常入侵之地,清河不可久留,速回!速回!

    苏晏读完信,还有些疑惑:

    前几个月,听说阿勒坦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瓦剌,他欣喜之余还松了口气,以为瓦剌与大铭的冲突有转机了。这几个月来,边关因瓦剌骑兵侵掠导致的小规模战斗也有所减少,为何突然又恶化了?

    沈柒在信中没有说明具体原因。也许是因为北镇抚司的情报更多的是对朝堂、对国内的,境外的谍报涉及得比较少。

    苏晏知道沈柒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想必是从兵部掌握了一些确切线索,才来向他示警。

    他有些犹豫。回京城,自然是想的,但陕西这边的职位与事务尚无人接手,他未奉调令,不能一走了之。

    还没等他犹豫个一两天,朝廷的诏令就通过六百里加急飞递,送到了他手上。

    是景隆帝的手谕,命他即刻回京复命,朝廷已另派专理马政御史前往陕西,手头一应事务搁置就好,不必当面交接。

    另派御史来交接,这是之前就定好的计划,没什么可说道的,但两边都催得如此之急,令苏晏心生不祥,怀疑要打仗了。

    不是之前那种几十、几百个鞑子纵马劫掠的小打小闹,也不是调动数千边军的关隘防御,而是投入数万、甚至数十万兵马的国战!

    ……历史上有这场战争吗?苏晏努力回忆,脑海里却云遮雾罩似的,实在想不起来。

    印象中,鞑靼与瓦剌从未真正联手过。这对宿敌就像两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边撕咬笼门,一边互相撕咬。

    长达数百年的时光里,大铭边境被它们不断骚扰,但还是有一小段一小段的蜜月期,有时是跟鞑靼,有时是跟瓦剌。很大情况下取决于哪边不够得势,大铭便拉它一把,乐于坐山观虎斗。

    可现在,两头野兽联手了?齐心合力撕咬笼门,笼门还能关住它们多久?

    回忆得太用力了,苏晏感到头疼。

    早该意识到,前世我就是个博而不精的学渣,他毫不留情地吐槽自己。也或许这是个平行世界,我所知道的历史不仅没卵用,还会误导我,让我忽略了真正的危机。

    左右不能抗旨,留在陕西也对战况起不了作用,不如回京,详细了解一下当前局势。

    苏晏迅速收拾包袱,准备启程返京。

    只不过返京路程再快,也得半个多月,途中还要经过山西。

    苏晏觉得比起陕西,山西似乎更危险一些,因为宣府、大同两个重量级的边防军镇,与京城离得实在是太近了。

    ——让豫王回大同镇守,会不会更稳妥些?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与此同时,宣府的一支夜不收小队,在总旗楼夜雪与队正霍惇的率领下,已悄悄潜入北漠境内,目标是鞑靼部与瓦剌部的接壤处,一个北漠语叫做“哈斯塔”的小城。

    这是鞑靼与瓦剌约定好的会盟之地。

    鞑靼太师脱火台正领兵驰骋过长城外的瀚海,与新到任的大同总兵李子仰打了一仗,没捞到好处,也不甘心走。便将十拿九稳的结盟仪式交给了儿子兀哈浪。

    兀哈浪虽然因为人品卑劣与沉迷淫乐,为北漠诸部所不齿,却是脱火台最钟爱的女子所生,很得他青睐。所以他把这个任务交给兀哈浪,等于送儿子一个天大功劳,好在鞑靼朝堂中立足。

    至于鞑靼名义上的汗王,还是个八九岁的小屁孩,害怕时还会躲进他母亲怀里。不仅脱火台没把孤儿寡母放在眼里,就连兀哈浪也是毫不客气,把小汗王往马背上一丢,就给一并带去当个名正言顺的背景板了。

    瓦剌这边,去的是汗王虎阔力、大王子阿勒坦与大长老黑朵。

    可见双方至少明面上对这次会盟都很重视。之前来来回回谈条件谈了几个月,这次会盟出动了双方汗王,也就明摆着十有八九能成事。

    楼夜雪得到斥候的情报后,颇有些遗憾地说:“给我三万人马,我能将哈斯塔撕成齑粉,把两边头脑一网打尽。”

    霍惇当即道:“哪有那么容易!两边都带着最精锐的北漠骑兵,又是他们熟悉的地形,莫说三万人马,十万人马都悬!”

    楼夜雪瞪他:“你瞧不起我?”

    霍惇一怔,立马摇头:“不不,我是说……我们只有十七个人,加上你,十八个。”

    楼夜雪把薄唇抿出了尖刻的弧度,语气阴狠:“十八人又如何,兀哈浪必死无疑!”

    ——

    第262章

    他已无可救药

    “大王子,前方再行五十余里,就到哈斯塔城了。”斥候骑兵禀道。

    阿勒坦点点头,示意全军原地停下,安营扎寨,明日天亮进城。

    穹帐很快被搭建了起来,骑兵们有的筑篝火,有的去附近小河打水,有的准备晚饭,无需吩咐就操作得井然有序。

    对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而言,四处漂泊是常态,马背和穹帐就是他们的家。部族里的每个人都是牧民、骑手、战士,是汗王的英勇卫士和族人的父子兄弟。

    这回随行护卫的瓦剌骑兵约有五千人,因为汗王身体时好时坏,全由大王子阿勒坦率领。

    阿勒坦曾劝过虎阔力:“父汗病体未愈,不如就留在王庭休养,这次会盟让我代父汗去。”

    虎阔力摇头拒绝:“这是百年来我瓦剌与鞑靼的第一次会盟,意义重大。听说鞑靼的小汗王也会去,我若不露面,岂不是让人嘲笑我们瓦剌胆怯。”

    阿勒坦不好再劝,只能一路上命人仔细照顾。

    除了在族中话语权日重的大长老黑朵,汗王虎阔力还带了三名萨满。

    萨满既是巫医,又是通灵的使者,数量稀少,部落的族人们生了病都是由他们来医治。

    萨满中能力超卓、名声显赫的被尊称为“大巫”,贵族往往会供养一两个大巫在身边,只为自己家族服务,作为权势的象征。

    而最为年长、能力高深莫测的萨满被称为“老巫”,几乎是传说中的人物,极少有人能窥见其真容。整个瓦剌部族,只有一位传说中的老巫,据说隐居在乌兰神山脚下,守护着神树“托克提拉克”。

    这回大王子得了神树的恩赐起死回生,安然归来,不少族人好奇地询问他神树与老巫的情况,说自己也曾徘徊过乌兰山脚,但只看到了一片迷雾的冰原。

    阿勒坦笑笑,没有多说。

    族人以为他得了神明的旨意不能泄露,只好遗憾地作罢。不过他们发现,大王子身上的神树刺青与之前不一样了,变得更加巨大逼真、气势磅礴。族人们认定这是神迹的显露,说明大王子不仅是神树之子,更是继承了神力的、最尊贵的萨满大巫,于是对他的态度格外尊敬起来,再也没人直呼其名“阿勒坦”了。

    甚至还有特别虔诚的族人,一见到阿勒坦身上的刺青就要跪拜祈福,搞得阿勒坦有些不自在,夏日里也把长袍捂得紧紧。

    有次他白天去河里沐浴,发现河岸草丛里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足足蹲了百来号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为了一睹刺青全貌的。无奈之下,他只能把沐浴时间改为半夜三更。

    在此之前,若有人问瓦剌族最厉害的萨满是谁,大家准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黑朵大巫。”

    可如今若是再问,十有五六会改口说:“当然是我们的黄金王子。”

    剩下的十之四五则认为,大王子的确身份更尊贵,治病的药方也很灵验,但毕竟从未主持过祭祀大典,也未当众使出过占卜、驱魔、祈福等手段,通灵能力未必比得上黑朵。

    这话传到阿勒坦面前时,他也只是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对待黑朵大巫的态度一如既往,既不傲慢也不趋承。虎阔力几次催促他拜师,都被他托辞推延了过去。

    这次的会盟,出发前照例举行了跳神祈福仪式。

    之前部族里就有风声说,大王子会承担这次仪式的主祭萨满之职,但实际上阿勒坦并无意上场,最后依然由黑朵完成了仪式。

    这件事也成了“大王子虽然身份尊贵,但通灵之力不如黑朵”的佐证。与阿勒坦亲近的那些家族因此忿忿不平,阿勒坦本人非但没有丝毫不满之色,对黑朵的态度变得更客气了。

    反倒是这几个月来,汗王虎阔力数次当众对阿勒坦表达了不满之意。原因在于,阿勒坦插手了他的病情治疗。

    他将阿勒坦送来的药泼在帐前的草地上,说“一份病不吃两份药”,还斥责阿勒坦“怀疑之心做不出灵药”。阿勒坦无奈之下,私下嘱托侍女偷偷换掉黑朵送来的药丸,成功一次之后,虎阔力突然发了疯似的,亲手把那名侍女用乱刀砍成了肉酱。

    那是阿勒坦的母亲——去世的松翎可敦的陪嫁侍女,如家人一般与他们相处了二十年。阿勒坦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姨母。

    孛儿汗虎阔力,神树上的雄鹰,壳子依然是他的父汗,内里却早已被药毒成了魔鬼——这个认识令阿勒坦痛苦万分。

    他把自己独自关在穹帐里,思考了一整夜。从那以后,再也不劝父汗换药了。

    虎阔力因此对他的态度好转起来,又听说他有后悔之意,想拜黑朵为师,只是一时还拉不下脸面,父子俩更是恢复了往日的亲近。所以这次会盟,将五千骑兵交予他率领。

    阿勒坦端着晚餐进入汗王的穹帐时,虎阔力正坐在几案后面,用手撑着凹陷的腮帮子,困顿地打着瞌睡,刚刚修订过的会盟文书还抓在另一只手上。

    文书前后修订过三次,这次是第四次了。阿勒坦只看过第一版,觉得条件对瓦剌不利,建议父汗修改。但改完后如何,虎阔力不再让他知晓。

    阿勒坦悄无声息地放下托盘,走过去把文书从父汗手中拨出来,仔细翻看,越看脸色越阴沉。

    看到最后,一张脸几乎黑成了暴雨来临前的夜空。

    ——文书中的条件,何止是越改越弱势,简直是将瓦剌部的利益拱手相送给鞑靼!并且在文字间设了许多陷阱,表面看似公平甚至还占了点便宜,实际上亏都吃到姥姥家了。这令他想起了中原的一个成语:丧权辱国!

    这是谁拟的结盟条件,黑朵?阿勒坦把拳头攥得咯咯响,很想推醒虎阔力,当头喝一声:“父汗,你是疯了?!”

    但深吸了口气后,他把满腔怒火与冲动压制了下来。

    他知道,父汗不但疯了,而且无可救药,已经成了披着人皮的牲畜,就像那头撞栏乞药、最后用爪子把自己开膛破腹的熊。

    沉默地站立了许久后,阿勒坦将文书轻轻塞回虎阔力手中,端起餐盘离开了王帐。

    -

    夜色笼罩着哈斯塔城。

    这里原本是西行商队的中途聚集地,慢慢演变成了一座小城,城内建筑风格杂乱,有中原的庭院、有北漠的毡帐,也有西夷的拱门石屋。居民也多以商贾为主,人口流动量大,种族成分复杂。

    城中最华丽的屋宇是一栋中原风格的两层楼阁,此刻灯火通明,舞娘半裸的身躯在场中妖娆扭动。坐在首位的兀哈浪左拥右抱,嘻嘻哈哈地被美人们劝着酒。

    平心而论,这位北漠笑柄兼鞑靼太师的爱子长得并不丑。他的脸庞轮廓刚硬、浓眉环眼,下颌蓄着一圈短髯,颇有几分威武之气,可惜眼袋浮肿、眼神散乱,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时,总透着一股油腻腻的淫邪。

    传令兵在门外等候许久,见宴会久久不散,不得已硬着头皮进来禀报,险些被他用酒杯砸破头。

    “大人,瓦剌人已经来了,在离城不远的地方过夜。”传令兵迅速说完,立刻捂着脑袋退了下去。

    兀哈浪从美人手中接过斟满酒的新酒杯,漫不经心地说:“来就来了呗。明日签完会盟协议书,赶紧各回各家,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城哪里是人待的,连个稍微能看得过去的姑娘都没有。”

    劝酒的鞑靼美人嬉笑道:“大人不要有了新人,就把我们这些旧人给忘了呀!”

    “放心,没找到更出色的之前,你们就是最美的。”兀哈浪笑着捏她的下颌,去吮吸她嘴里噙的酒液。

    这些服侍他的,虽然是鞑靼部落百里挑一的美人,兀哈浪却仍嫌她们身材不够纤细娇柔、皮肤不够白皙嫩滑。

    其实他更为喜爱的是中原女子——可惜从边境抢回来的多是村姑和小家碧玉,玩个一两次就会被他毫不怜惜地处置掉。而一些宁死不从的贞烈女子,在他手上只会被凌虐得更惨,死时体无完肤。

    父亲脱火台正在攻打大同,如果能再次撕破大铭防线,他也想随大军南下,去京城劫掠那些名门闺秀,甚至是皇妃帝女,彻底享受享受中原美女的风韵,可不是人间极乐之事?兀哈浪放声大笑起来,一把扯掉了怀中美人身上裹的轻纱。

    -

    哈斯塔城内的某处小巷,几个人影相继闪身进入一座石屋,关紧了门。

    屋内一灯如豆,书生打扮的清瘦男子正在灯下看书,正是宣城夜不收的总旗楼夜雪。

    刚进屋的几人有男有女,其中一名身穿舞衣、蒙着面纱的碧眼胡姬率先开口:“兀哈浪在城中飞云楼喝酒作乐。鞑靼小可汗被他安顿在飞云楼二层。”

    一名本地长相的牧羊人接着道:“瓦剌人马即将抵达,在城外五十多里处安营扎寨。汗王虎阔力与大王子阿勒坦都来了。”

    “打听到会盟的具体时间与地点了没有?”楼夜雪问。

    又一名商贾回答:“打听到了,说是明日,地点就在飞云楼。”

    楼夜雪颔首:“辛苦了,那就按原定计划行事。”

    先开口的舞姬娇声笑道:“要不要简单点,我今夜设法爬他床,毒死他算了。”

    楼夜雪看了她一眼,将目光移回书页上,漠然道:“一头只会吃喝玩乐的蠢猪,若我只是想让他死,三天前刚到哈斯塔城时就可以下手,今日都该烂臭了。兀哈浪必须死,但是得在会盟的双方冲突之后,死在阿勒坦手里。”

    “可要是双方没起冲突呢?”舞姬少了出手机会,心里仍有点不甘。

    楼夜雪嗤笑:“那就去问你们霍队正是干什么吃的,别问我。”

    第263章

    你将自立为王

    哈斯塔城实在太小,容纳不了双方加起来的近万人马,故而大部分人马都驻扎在城墙的外围。

    游牧民族习惯了以天为盖、以地为床,行军也随带着穹帐。这些穹庐形毡帐,白毡圆顶,以木杆和皮条相连作骨架,铺架开来宽敞明亮,收拢之后方便迁徙。

    若从高空往下看,仿佛草原上一夜之间盛开了无数圆形的白花,簇拥着中央一座颜色斑驳的小城。

    天色大亮,瓦剌汗王虎阔力带着大王子阿勒坦、大长老黑朵与数百侍卫,进入了哈斯塔城。

    兀哈浪也拿出了他爹的太师气派,哄着鞑靼小汗王在城中主道上迎接。

    按习俗,双方的萨满率先出动,对擂似的同跳了一场“呼神祈福”。紧接着双方汗王交换酒水、烤肉,并当场吃下,以示坦诚。

    气氛到这里还是比较和谐的。鞑靼一边,兀哈浪得意、小汗王懵懂;瓦剌一边,虎阔力哈欠连天,黑朵代管了会盟仪式。

    “……阿勒坦,你在生气?”背后一个少年压低了声音问。

    阿勒坦眼神陡然凌厉,一转头,见是十五岁的斡丹,神情便松弛了些。“没有的事,”他说,“父汗说了,联盟对我们有利。”

    其他侍卫斥责斡丹:“说了多少遍,得叫‘大王子’或者‘大巫’!全族现在就你一个还在无礼地直呼名字,快认错!”

    斡丹极倔强:“阿勒坦就是阿勒坦!我额祈葛这么叫,我也这么叫!”

    阿勒坦抬手制止了侍卫们的怒火,随后握住了斡丹的肩膀。

    深刻而野性的面庞上,他流金似的瞳色比骄阳更夺目。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斡丹莫名感到了战栗。

    阿勒坦沉声道:“我允许了,你可以一直叫我阿勒坦。你的父亲沙里丹,曾只身背着昏迷的我穿过茫茫冰原寻找神树,最后倒在乌兰山脚。我受神树恩赐醒来,他却永远埋在了冻土之下……

    “所有为我而战的勇士,我都会铭记在心。将来有一日,你要与我同踏上那块冰原,迎回你父亲英雄的遗体。”

    斡丹瞬间红了眼眶,单膝跪下,右拳捶胸行了个大礼:“我与我的家族,将终生效忠阿勒坦!”

    周围的骑兵们深受触动,也纷纷在马背上行抚胸礼,宣誓:“终生效忠大王子!”

    动静有点大,但虎阔力疲倦又烦躁,注意力完全不在周遭事物上。黑朵隐在斗篷下的脸则遥遥地看了过来。

    阿勒坦若无其事地将头转开。

    兀哈浪也看出虎阔力精力不济,便邀请他前往飞云楼的大厅,共同签署联盟协议书。等一式两份的盟书签完,他就可以拿着这个大功绩,回鞑靼王庭向他父亲邀功了。

    阿勒坦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急如焚——这份协议,瓦剌绝对签不得!但要如何做,才能让眼下的会盟破裂流产?

    -

    霍惇与几名夜不收密探,打扮成本地人的模样,混在街道旁围观的人群中。

    他在灵州清水营与阿勒坦有过数面之缘,两人还交过一次手。因为担心被阿勒坦认出,他将毡帽的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按照楼夜雪拟定的作战计划,霍惇一行人必须在盟书签订之前,引发双方激烈冲突,趁机杀死兀哈浪,嫁祸阿勒坦。

    为此在三天前刚抵达哈斯塔城时,他们就开始了布局。

    兀哈浪带了四五千骑兵,在城外驻扎,每日开支不小,尤其是酒水、茶叶、牛羊肉,都由附近的城镇与部落供应。

    ——低价购买,要不就是去抢劫。

    夜不收小队的暗探与尖兵混入供货方,给茶叶里混进了曼陀罗果实碾成的粉末。

    曼陀罗是麻醉药与镇痛药的原料,用之不当便会中毒,导致烦躁不安、幻觉谵语,严重时昏迷。

    之所以放在茶叶里,因为酒液一旦放了药粉就会变味,这些北漠人自小把烈酒当水喝,一点异味都能尝出来。而茶叶,北漠人是放进大锅里和肉块、奶酥等一起煮的,荤腥混杂吃不出异味来。

    他们没有下致死的量,目的是为了让这些鞑靼骑兵处于焦躁不宁的精神状态中,届时一刺激就能发作如狂、丧失理智,类似于军队中的营啸。

    如此喂了三日,鞑靼营地的帐篷中充斥着狂躁之气,骑兵们大量酗酒、一言不合就斗殴,还在城内肆意抢夺女子与男童发泄兽欲。

    对此兀哈浪根本不约束,一来自己也好色,二来骨子里充斥着兽性,认为这便是草原男儿的勇猛所在。闹得哈斯塔城的城主敢怒不敢言,满心盼着快点签完协议,赶紧送走这些瘟神。

    期间,霍惇亲眼见鞑靼骑兵糟蹋中原商贾的幼女,一时不忍想要出手救人,却被楼夜雪阻止。

    霍惇皱眉道:“那也是我大铭子民!”

    楼夜雪面色如霜,语气冷酷得令人心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国家利益,个人的牺牲在所不惜。”

    这话换第二个人说,霍惇都会反唇相讥:“既然顾全大义,那把你自己牺牲掉如何?”

    但面对楼夜雪,他问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必要时,楼夜雪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就像最坚定的信徒,用自身血肉完成对国家利益的殉葬。

    自己能做到,就要求别人必须也能做到。不是主动做到的也无妨,能为我所用就行。

    霍惇知道自己的多年好友就是这种人,所以才有了如今这支锋锐、高效、只为完成任务而存在的夜不收小队。

    他在短暂的踌躇后,再一次选择了听从——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明知于道德上是错、于人性上是恶,却仍义无反顾地,以共犯与保护者的姿势站在了对方身旁。

    在这个斩首计划中,楼夜雪多管齐下:

    其一,给鞑靼骑兵下毒,准备在关键时刻引发暴乱;

    其二,将舞娘安插在飞云楼,盯梢兀哈浪,传递情报;

    其三,让霍惇带着几名北漠血统的夜不收尖兵,伪装成瓦剌人行刺兀哈浪。得手后,再把阿勒坦引到死亡现场,栽赃嫁祸。

    眼见双方汗王就要进入飞云楼签订盟约,鞑靼营地骤然炸了锅——

    原来是一名被劫的“牧羊女”暴起发难,用瓦剌语怒吼着“鞑靼必将灭亡”,同时以利刃连杀十几名骑兵。血腥味与哀嚎声刺激到了骑兵们本就濒临疯狂的混乱头脑,顿时在营地里掀起一道狂暴的怒潮。

    “——瓦剌人不守信用,袭击我们!”鞑靼骑兵怒吼着,将那名女子剁成肉块后,愤怒地冲向一城之隔的瓦剌营地。

    驻守营地的瓦剌骑兵们自从汗王与王子进城后,就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唯恐鞑靼失信袭击,一见对方挥舞着兵器驰骋冲锋,纷纷上马应战。

    几个营地首领是瓦剌部的贵族军官,见状一边组织战斗,一边派传令兵飞马入城,向汗王虎阔力与大王子阿勒坦禀报此事。

    陡然爆发的冲突如同晴天霹雳,把即将签约的双方震在桌前。

    鞑靼与瓦剌敌对多年,骑兵之间的冲突是常有的事,但在此关键时刻发生,却不由得人不多想。现场气氛顿时僵冷,双方互不信任,剑拔弩张。

    黑朵打破僵局,对虎阔力道:“也许是发生了什么误会。请汗王先查明情况,以免落入他人陷阱。”

    虎阔力颔首,兀哈浪也有些犹豫不定。

    阿勒坦忽然开口:“黑朵大巫所言在理。父汗,大巫法力高强,不如就让他代表父汗,去调查情况,平息争端。”

    虎阔力对黑朵有种超乎寻常的依赖,似乎不太想让他离开。阿勒坦又道:“大巫若是不敢去,我去。”

    擦身而过时,阿勒坦在嘴角露出一抹兴奋的笑意,眼中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芒。

    黑朵心里一凛,怀疑他要借机展露能力,在军中立威,夺取人心。心念电转,黑朵嘶哑地开了口:“——我去。”

    既然他主动请缨,虎阔力便答应了。

    黑朵离开了。兀哈浪也准备派亲信,拿着他的兵符去现场调停,于是提议暂停会盟,双方汗王各自去东西两侧院落休息,待到冲突平息了再说。

    会盟横生枝节,兀哈浪心里很是不爽,想找个女人泻泻火。路过庭院,忽然看见一名轻纱蒙面的胡姬舞娘,身段十分曼妙,便唤她过来服侍。

    舞娘咯咯娇笑,勾着手指,用西域口音撩拨道:“来追我呀!追到我,就让大人为所欲为……”说着如小鹿般轻盈地跑向了庭院另一侧。

    兀哈浪第一次见到如此风情女子,兴致勃发,当即带着贴身侍卫追了过去。

    结果拐过廊角,闯入一间大屋子后,追到的不是温香软玉,而是天罗地网。

    兵刃寒光从房梁、床底、柜中、门后亮起,四面围攻而来,将猝不及防的侍卫们立毙当场。

    兀哈浪仓促间也受了伤,拔刀苦苦抵抗,同时大声呼救。

    正巧汗王虎阔力与大王子阿勒坦带着侍卫经过走廊,闻声赶到屋门外,见兀哈浪命悬一线。

    阿勒坦于武学上颇有见识,见蒙面人的武功路数,当即喝破:“是中原的剑法!”

    铭国奸细?虎阔力不假思索地吩咐侍卫:“拿下刺客!”

    霍惇见棋差一招,尤其阿勒坦若出手,己方无一同伴能抵挡。就算自己曾与他交手百招不落败,此刻再交手恐会暴露身份,不得已先行撤退,另寻良机。

    一声唿哨,刺客们撞破门窗向外逃窜,侍卫们追击而去。

    阿勒坦看着手捂流血胳膊、面色惊惶的兀哈浪,一个念头如雨夜惊雷,霍然撕破了黑暗的天空。

    -

    刀光闪过,猩红血花溅射在白墙上。

    兀哈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固在脸上,身躯僵立了短短几息,口鼻淌血向后栽倒。

    汗王虎阔力震惊之下,剧烈咳嗽起来,嘶声叫道:“阿勒坦,你疯了?!”

    “疯了的人是你,父汗,竟然打算与鞑靼签下那样一纸丧权辱国的协议。”阿勒坦抽出染血弯刀,转身望向他的父亲,眼中蓄满了悲痛的泪水,“不,你不是疯了,你是毒入膏肓,无可救药。毒,是黑朵下的。”

    虎阔力边咳边道:“你都知道了……我不能没了药丸,那比死还难受……”

    此刻他瘾头开始发作,涕泪横流,浑身如万蚁啃噬,难以忍受的酸、麻、痛从骨髓里刺出来。他用指甲使劲抓挠皮肤,嘶哑哀吟,“黑朵!去叫黑朵……给我药!药!”

    阿勒坦低头看匍匐在地的父汗。

    恍惚想起幼年时,父亲将自己扛在肩头,在初春的草原上奔跑——那时父亲的肩膀像山一样高大雄伟,承托着一个幼童对成长的所有崇敬与憧憬。

    “父汗!你忍住,千万忍住。”阿勒坦跪坐在地,一手握着刀柄,一手环住了虎阔力嶙峋的皮肉下宽大的骨架子,“老巫说过,这毒虽然厉害,但只要意志力足够坚定,每次发作时都能忍住不再服药,过个几年慢慢就能戒断,最终摆脱它的控制。”

    “药丸……给我药丸,要我做什么都行……盟书随便你怎么写……拿去,都拿去!求你给我药……”虎阔力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四肢百骸都被疯狂的渴求占据,不断地抽搐着、哀求着,浑然不知自己都说了什么。

    两行热泪从阿勒坦脸上滚落。他紧紧搂住父亲的后背,哽咽道:“父汗,神树雄鹰已堕入污泥,我送你的灵魂前往长生天,彻彻底底地……解脱。”

    他咬着牙,将手中弯刀的刀刃,从怀中之人胸肋的缝隙间斜向上刺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刀刃穿心而过,虎阔力猛地喷出一口血,溅在阿勒坦的肩膀上。

    濒死的剧痛让他的神智清醒了过来。手指紧紧抓住阿勒坦的胳膊,虎阔力在嘴角涌出血沫中断断续续地道:“做得好,我的儿子,瓦剌的荣光不容玷污……弑者将继承生者之勇力,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

    阿勒坦深深地吸着气,用力拥抱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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