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两人在廊下道了声别,各自回屋。

    不多时,从內侍甲屋子的窗缝内钻出只体型小巧的黑羽雀鸟,悄无声息地掠向夜空,飞出皇宫围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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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的床榻上,苏晏胆战心惊地低声叫:“皇爷说过不忍强迫,要等臣开窍。还说臣若不是心甘情愿的,就算脱光了您也不稀罕碰一下,食言而肥啊皇爷!”

    “你的窍是开了,可惜开给了别人。”景隆帝一语双关地道,“朕如今一回想为你加冠的那天,就觉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个错误,否则朕所有的怜惜、尊重与期望,怎么就全都为人作嫁了呢?”

    苏晏想起那天沈柒的举动,说是趁火打劫也不为过,劫的不仅是自己,更是皇帝的威信与成全。此后两人孽缘深种,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不由万分羞惭,哽咽道:“臣愧对皇爷……”

    “你不止一次说过愧对朕,是不是说完心头就会舒坦些,然后毫无负担地继续同他人鬼混?

    “但凡朕多盘问你几句,多逼迫你一分,喔,了不得,委屈得不行,又是‘乞骸骨’、又是‘文死谏’,胡搅蛮缠的劲儿尽往朕身上使。你说,这不是仗着朕先表明了心意,仗着朕对你的别样情分恃宠生娇,又是什么?

    “你把这股子倔强气性,但凡用一半在沈柒那厮身上,早就把他拒于千里之外了,何至于弄成眼下绞缠不清的局面!

    “苏清河啊苏清河,你这看人下菜碟的功夫,可是真不一般哪!”

    皇帝句句犀利,如无形的掌掴鞭抽,使得苏晏难堪到了极点,也难过到了极点。

    他自知理亏,此刻舌头再也灿不出莲花来,但恼羞太甚伤及自尊,自然而然就蓬起了怒火。

    羞与愤交织,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表,甚至生出了万念俱灰的感觉。苏晏忽然伸手去解腰带,颤抖的手几下没解开,转而胡乱去扯皇帝身上的衣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皇爷说得对,都是臣不识好歹!天恩浩荡,臣早该乖巧些,欢欢喜喜地把自己进贡上去——皇爷打算怎么宠幸?臣先把姿势摆好了,看合不合您心意。”

    皇帝一把抓住他扒拉衣襟的手,忍着满心苦涩,责道:“又在朕这里撒泼耍赖,真把自己当小孩子不成?”

    苏晏破罐子破摔,挣扎着抽出手,整个人往皇帝身上一扑,又去扯他裤子,“臣记起来,皇爷上次说过坐腿上,君命如山岂敢不从……”

    景隆帝被他哭得头疼、心疼,被泪水打湿的肩头也烧灼似的疼,明知道这眼泪半真半假,所谓的乖巧也不过是以进为退的手段,但仍没能狠下心来,就着这股强势把他直接拿下。

    也是隐隐担忧,按照苏晏的性子,眼前拿下容易,事后只怕要与他离心离德,如同好容易培育出的苗木,被这一夜风吹雨打去,就再也不肯发花枝了。

    终究是长长叹了口气,把苏晏圈在怀里,不准他再动弹。

    苏晏哭得直抽抽,挣扎几下没挣动,想狠咬一口又没那胆量,就拿前额去磕皇帝的胸膛,撞钟似的一下下没个完。

    皇帝被撞得胸口闷痛,哭笑不得地捂住了他的额头,叹道:“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朕不好,不该拿重话去激你。”

    “臣哭得坏了皇爷的兴致?也不知后宫那些个妃子承宠时,是笑还是不笑,叫还是不叫,臣可以学着她们尽力服侍,还请皇爷垂示!”

    “还真是不依不饶……”皇帝苦笑,抱着他哄,“谁还没个说气话的时候,朕也是一时昏头,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非逼着朕给你行赔罪礼?”

    苏晏知道皇帝的妥协来之不易,自己也得见好就收,便抵着对方掌心,抽噎道:“是臣先说了不中听的话……其实臣没觉得皇爷老,更没觉得皇爷对臣的爱护、教训和管制都像爹训儿子——”

    皇帝一巴掌重重拍在他屁股上:“还说!”

    苏晏疼得一哆嗦,被拍得气息逆行,打起了哭嗝,“臣真不是,嗝,这个意思,毕竟亲都亲了,哪有——嗝——”

    皇帝生怕他又吐出“哪有爹亲儿子的道理”之类硌硬人的话,干脆捏住下颌抬起他的脸,直接堵住了这张要命的嘴。

    苏晏还在打嗝,被皇帝反渡了口气进去,两相对冲,哭嗝神奇地停了。

    嘴唇湿润而温热,带着些泪水的咸味儿,皇帝温柔绵密地吻着,得到了个稍显犹疑的回应,气息顿时一乱。

    向来沉稳的心,不由自主地激烈跳动,他一手托着苏晏后颈,一手仍放在对方腰臀,加深了唇齿间的索求与厮缠。

    苏晏被吻得情动,闭着眼枕在皇帝臂弯,呼吸急促。

    皇帝情难自抑,久旷的身体兴发如火,边舔净他脸颊泪痕,边揉捏着掌心中圆润而有弹性的臀肉。苏晏有些难为情,把手伸到后方抓住他的腕子,软绵绵地阻止道:“皇爷别摸了……”

    皇帝反握住他的手,引导着往自己身上游走,“那你摸摸朕?”

    系带散了,衣襟大开,苏晏的手指在对方的带动下,摸索着宽厚的胸膛,健劲的腰腹,仿佛春风丈量每一寸河山,感受到大地蓬勃的热力与生机。

    深吻越发热烈缠绵,迷乱之际,手指触到腿间勃发的阳物,苏晏心惊,下意识想要撤手。皇帝拢住他的手指,迫使他包裹住自己,低喘道:“积久不纾,对身体不好,苏卿就勉为其难,为朕分分忧?”

    虽被衣物挡着,但依然能感受到指掌下龙根的灼烫与坚硬——硬得过了头,简直不是肉棒,是铁棒,仿佛那层滑而热的外皮只是它用以掩盖本质的伪装。与这份惊人的硬度相辅相成似的,尺寸也极为可观。

    苏晏面红耳赤,脑子里飘飘忽忽,忽而是皇帝曾经所言,‘朕在位一日,就做一日你的擎天玉柱’,忽而是不知哪本书上的片语,‘帝颇伟于器,子高不胜,啮被,被尽裂’……他竦然生敬地打了个寒战。

    皇帝紧了紧他的手指,又问:“苏卿还在犹豫什么,是想用手,还是用嘴?”

    “手、手,用手!”苏晏自知逃不脱,赶忙两难相权取其易,免得皇帝变卦后叫他用更以难承受之处来“为君分忧”。

    皇帝吻过他的耳廓,含住耳垂低笑,“好,就用手。”

    苏晏两腿分跪,坐在皇帝膝头,被吻得透不过气,指间还要卖力地服侍,简直把前世单身时参悟的技巧和阅片经验都贡献出来了。

    皇帝的手深入散乱的衣袍,在他后背抚摸,又沿着脊线上下勾画,在腰窝敏感处来回拨弄,使得他泛起一阵阵酥麻的战栗。

    手上稍有懈怠,后背的爱抚就沿着臀沟往下探,吓得苏晏立刻加快了套弄的速度。

    他这身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心皮肉嫩滑,揉摩柱身时叫人十分受用,中食指的指节上生着握笔的薄茧,不时刮蹭过敏感的冠头,更是恰到好处的刺激。皇帝舒服地低吟出声,嘉奖似的拍打他的臀肉。啪啪的轻响声,清脆中透着淫靡。

    苏晏感到微痛,但痛里又夹杂着隐秘的快感与更多难以启齿的刺激,腿间阳物也有了抬头的趋势。

    幸亏被重重衣物遮挡着,否则什么节操都掉光了——还是在被他屡次推脱拒绝的天子面前,苏晏赧然地想。

    皇帝又惩罚似的咬噬他红肿的嘴唇,哑声下令:“专心点!”

    苏晏右手酸了换左手,左手酸了又换回右手,最后忍不住问:“积久不纾应该更敏感才对,怎么还不出来,皇爷诓骗臣?”

    皇帝喘息着,笑着吻了吻他的眼睛,“没骗你。是你不够卖力,不然,还是用嘴?”

    苏晏手抖,指间力度失控,捏在龟头环沟处。

    皇帝闷哼一声,骤然绷紧全身肌肉。苏晏知道这是要出精了,怕被射在身上衣袍上,又要清洗更衣,万一弄得养心殿内人尽皆知——忙不迭把帕子挡在铃口,用手握着。

    帕子转眼被白浊洇透,兜不住渗出来,苏晏掌心湿热,满手都是龙子龙孙。

    “……臣现在信了,”他忍笑调侃,“是久旷的。”

    皇帝臂弯里箍着心爱的臣子,微合着眼享受快感的余韵,缓缓说道:“还敢取笑?朕要拿你问罪才是。”

    苏晏听他声音沙哑磁性,显得颇为性感,与平日的矜持庄重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顿时被这反差击中心坎,哼哼唧唧地答:“皇爷把臣屁股都打肿了,还要怎么问罪。”

    皇帝睁眼,目光幽深地注视他,“卿想继续领罚?”

    “……都是臣嘴欠,其他罚还是不领了吧。”

    手中龙根是吐了精,可也没多疲软几分,依然意犹未尽似的半硬着,苏晏心悸地挣开怀抱,拿着帕子想要起身,却被皇帝按住肩膀。

    皇帝接过他手中泥泞不堪的湿帕子,走到炭盆边,丢进去烧了,而后亲自把架子上盛满清水的铜水盆端过来,给他净手。

    苏晏洗干净手后,忍不住放在鼻端嗅了嗅,总觉得还能闻出龙精味儿。

    皇帝失笑,也净了手,佯怒:“朕的气味,你敢嫌弃?”

    苏晏连忙摇头:“不敢不敢,都是陛下的雨露恩泽。”

    “既然是雨露恩泽,下回就都吃了罢。”

    还有下回?吃……是哪种吃法?苏晏越想越瘆得慌,快速整理好衣袍冠帽,告退道:“皇爷今日奔波劳累,再一个时辰又要听政,多少睡会儿。臣也该回家整理一下,准备上朝了。”

    皇帝淡淡道:“朕明日要偷个懒,不上朝了。”

    苏晏吃惊,以勤政著称的景隆帝无故偷懒,这比天下红雨还不可思议,更何况刚发生了火药库爆炸案,多少事情等着处理呢,工作狂怎么可能放得下政务。

    皇帝挑眉:“你也觉得不妥?那就把早朝延迟到午后。至于你,就在养心殿待着,等天亮了,朕命人送你出宫。”

    苏晏越发觉得不对劲,心底又始终惦记着含恨离开的沈柒,总担心对方回苏府找不到他,要闹出什么事来。于是再次拱手恳求:“养心殿虽在内廷之外,但外臣在此过夜仍是不妥,引人非议。”

    皇帝说:“养心殿不仅是朕歇宿之处,也是处理政务之所。遇到急要,阁臣们也曾通宵在此议事,并无不妥。”

    苏晏还是想走,保持着躬身求退的姿势。

    “再说,禁门已下钥,想要漏夜开启,必须传旨司钥长和一干守卫,引发的动静可比你在这里待一宿,明早悄悄出宫大多了。”

    苏晏这才犹豫起来。

    皇帝走到镜台旁坐下,说道:“过来,给朕梳个发髻。”他之前沐浴后长发披散,这会儿已然干透,还没来得及着人梳理。

    苏晏是个手工废,粽子能包成鸡巴形状,自己的发髻尚且梳不清楚,哪里会梳别人的,连忙谦声推辞。

    皇帝不准。

    苏晏只好赶鸭子上架,拿着角篦左梳右拢,几次不成型又解掉,还把龙发揪断数十根。最后终于梳出了个勉强能看发髻,用簪子固定住,方才松了口气。

    皇帝全程忍耐不做声,末了问:“看到白发了么?”

    苏晏怔了怔,说:“没有。”

    “真没有?”

    ……老男人,介意什么呢!一句无心之言,到现在还耿耿于怀。苏晏丢了角篦,双臂从后方搂住皇帝的肩膀,半趴在他颈窝上笑:“真没有!皇爷过了年也才三十六岁,白发未生,皱纹未长,还年轻得很!”

    “人生过半了啊。”皇帝感慨,“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苏晏接口道:“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皇帝向后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清河,快一些吧,别让朕等太久。”

    一瞬间,苏晏湿了眼眶。

    五更拂晓,天色未亮,皇宫重门次第开启。

    苏晏坐着小轿,悄摸摸地出了东华门,换乘马车回到家时,东方也才刚露出鱼肚白。

    小京正窝在门房的躺椅上,边给自家老爷候门,边打瞌睡。小北在厨房烧饭——无论老爷回不回来,早膳都是要备的,以便随时取用。

    苏晏心疼两个小少年,脱下斗篷给小京披上,轻手轻脚地离开门房,去厨房寻食。

    灶上蒸了一屉炒蛋粉丝肉末馅儿的包子,刚好出笼。苏晏匆忙洗了手,不避烫热抓出一个,左右手倒腾来倒腾去,吹着气吃。

    苏小北拿着几个热乎乎的鸡蛋走进来,见状笑道:“大人回来了,饿了吧?当心烫嘴。”

    “你自己做的包子?挺好吃……就是有点噎,水在哪儿。”

    “别喝水,喝汤。”小北手脚麻利地做了碗紫菜蛋花汤递过去,“我给大人送去屋里?”

    苏晏摆摆手,就站在案台边上,吃了两个包子半碗汤,方才稳定了饥心,问道:“昨夜有没有人上门?”

    “没有啊,我没听见。不过昨夜是小京守门,我去问他。”小北说。

    说曹操曹操到,早饭一熟,苏小京就本能似的嗅着味道醒来,急巴巴地走进厨房。见到苏晏,他高兴地叫道:“大人可算回来了!昨夜大人奉召进宫,我提心吊胆一整夜呢,就怕大人吃罪,伴君如——”

    “如伴虎!知道了,整天就是这句,人家还以为你苏小京是站朝的官儿,要不就是是宫中侍奉的公公,感触这么深。”苏小北毫不客气地吐槽他。

    苏小京噘着嘴,“是有感而发嘛。我不像你,祖辈都是种田的,水灾逃荒来的京城。我家中是牵扯了一桩大案,由圣上亲自下旨查抄的,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怎么就不能感慨几句了?”

    “十几年前的事了,你那时都还没出生,全是道听途说来的。我劝你这事儿别老挂在嘴上,免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被人拿去做话柄,说苏大人府上有个对圣上不满的罪犯之后,平白连累了大人。”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当然不想连累大人,只是想起从未见面的爹娘时有些难受,嘴上抱怨两句,不行吗?”

    “行了行了,别吵了,吃包子吃包子。”苏晏打圆场,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两个包子,“以后有什么不好往外说的话,就把门一关,只在屋子里说,这不就得了,犯得着为这点小事吵嘴。哎,你们这些小屁孩,就是麻烦。”

    “我才不是小屁孩!”两个十三岁的少年异口同声道。

    苏小北立刻调整表情,又做回了老成持重的管家模样,对小京说:“大人刚问起,昨夜有没有人上门?”

    苏小京啃着包子,答:“有啊,沈大人来叩门,手里拎着一坛酒……哦,还跟着两个侍卫,就是来传旨的那两位大哥。”

    “我怎么没听见,然后呢?”

    “然后我说了啊,大人不在家,等大人回来了我替他传个话。结果没过多久,我又开门看情况时,他和两个侍卫已经走了,那坛酒还搁在门外呢,我给顺手拎进来,就放在门房里。”

    沈柒这混蛋,还去买酒了,真想把他灌醉送去豫王府不成!苏晏明知不可能,依然气得牙痒。“他去哪儿了,有没有说?”

    “没告诉我,也没听他和那俩侍卫说起。”苏小京答。

    苏晏把汤碗一搁,“我出去一趟。”

    小北忙问:“大人今早不上朝啦?”

    “改午朝了。我不一定会来吃午饭。”苏晏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小京扯着嗓子喊:“大人,记得斗篷,在门房椅背上!多谢大人!”

    苏晏从马厩里牵了惯骑的那匹温顺白马,刚行到大街上,就见东城兵马司的一队人马急匆匆驰来,为首的是新上任的东城指挥郁寄松。

    ——顺道一提,原本的指挥石乐志去年被罢黜问罪了,罪名是渎职枉法,欺凌生民。但苏晏知道,其实是太子朱贺霖在皇帝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说他是奉安侯卫浚的家奴。当然他自己屁股也不干净,就怪不了太子整治他。

    “郁指挥,可是东城这片出了什么事?”苏晏扬声唤道。

    郁寄松认得大理寺右少卿苏晏,忙勒马抱拳:“苏大人安好。”

    “是出了事。”他驱马上前几步,凑近苏晏低声道,“东市昨夜发生打斗,毁坏了好几处屋顶门户,也不知是哪方神圣,这么大的威力。下官手下的兵卒去勘查现场时,回报说,在附近房舍内发现一名穿飞鱼服的昏迷男子,重伤在身。”

    苏晏一惊:“御赐飞鱼服?是谁?”

    “北镇抚司,沈同知沈大人。”

    第193章

    你陪着就不疼

    医庐的后院,苏晏见陈实毓掀开帘子走出来,忙迎上去问:“应虚先生,他没事吧?”

    陈实毓拱手叹道:“老朽拼尽全力……”

    话未说完,前厅有个患者闯进来叫:“大夫,我娃儿不行了!快,快救人!”

    陈实毓朝苏晏歉意地点点头,匆忙走了。

    苏晏脚底发软,满脑子都是前世电视剧里主刀医生走出手术室,一脸遗憾地告知家属“我们已经尽力了”。他趔趄了一下,冲进门帘内。

    帘子后方是宽大的主屋,隔成几间诊室,都关着门。

    苏晏不假思索地推开最近的一扇门,见诊疗床上躺着的人已经用白布盖住头脸。他叫一声“七郎”,惊恸攻心,眼前骤然发黑,整个人瘫软下去。

    黑暗里似乎有人抱住了他下坠的身躯,模糊的声音唤道:“清河!清河!”

    苏晏处于一种喘不过气的眩晕中,心率紊乱,意识与外界之间仿佛隔着层厚厚的水幕,什么光线与声音渗进来后都是扭曲的。

    那个声音坚持不懈地呼唤他,同时有股真气暖流从后背缓缓注入心脉,苏晏长长地吸了口气,回魂般睁开了双眼。

    他看清说话的人是豫王,翕动几下嘴唇,只发不出声音,手指痉挛似的紧抓着对方臂弯。

    豫王抱着苏晏半跪于地,见他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边继续为他输送真气,边心有余悸地安抚道:“没事,没事……那不是沈柒,是我府上的侍卫统领。”

    苏晏的三魂七魄这才归了位。缓过气后,他急切问:“沈柒呢?”

    豫王犹豫一下,答:“在最里面那间。”

    苏晏爬起来,二话不说冲出了屋门。

    豫王在他身后露出苦笑。

    这回推开屋门,苏晏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沈柒,赤膊缠着绷带,下身盖一条棉被,正闭眼沉睡。他快步走到床边,摸了摸沈柒颈侧脉搏——温热的,跳动平稳。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他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用掌心覆盖住沈柒的手背,眼眶里蓄满姗姗来迟的泪水。

    陈实毓进屋时,就见苏晏握着沈柒的手默默落泪,不由暗自感慨一句:年轻人,重情重义啊。

    他清咳一声。苏晏忙收回手,用袖子擦干泪,起身拱手:“多谢应虚先生活命之恩。”

    陈实毓回礼道:“苏大人太客气了。不是老朽手段高明,而是沈大人自身体格强健,求生欲又极为强烈。他身上三处剑伤,都在要害处,所幸没有伤及心脉,才能死里逃生。”

    苏晏听得一背冷汗,喃喃道:“沈柒身手了得,竟还会被伤得这般严重,对方的武功该有多强!”

    陈实毓手捋雪白的长须:“老朽未修武学,但曾经当了十几年的军医,后随豫王殿下奔走,耳濡目染,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从伤口判断,这剑极为锋利,说是吹毛断发也不为过,且出剑速度极快,因此创面平整,缝合起来难度减轻不少。”

    一个身怀神兵利器的剑术高手,莫非也是“弈者”的爪牙……这是意外撞上对方,还是对方盯上沈柒了?苏晏暗自担忧。

    床榻上,沈柒低低呻吟一声。

    陈实毓上前把了把脉,说:“他要醒了。之前给他喂过曼陀罗汤,寻常人能昏迷三四个时辰,以捱过术后最为疼痛的时期。但他却不受药力,这下有得忍了。”

    沈柒眉头紧锁,面色痛苦,靠近床沿的手不断做出虚握的动作,苏晏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沈柒握住,像服下了什么灵丹妙药,顿时安静下来。

    陈实毓见状,捋须笑道:“老朽还有其他伤患要料理,苏大人且留在这里陪一陪沈大人,也许比曼陀罗汤还管用。”

    苏晏被他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老大夫说完,就径自离开了房间。

    沈柒缓缓睁眼。苏晏想要起身,手被他紧扣着不放。

    “别走……”沈柒道,声音干涩沙哑。

    苏晏忙说:“我不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别走。”沈柒又重复了一遍。

    “好好,我不走。”苏晏坐回到床沿,与他十指交握,“伤口是不是很疼?”

    沈柒目不交睫地看他,“你陪着,我就不疼。”又补充一句:“这是医嘱。”

    苏晏想捶他,半途又收回手,转而去抚摸他虎口的牙印。牙印仍未痊愈,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新伤叠着旧伤,像个怎么也不肯放下的执念。苏晏叹道:“你这人……是不是有受虐癖,也有施虐癖?”

    沈柒目光闪烁了一下,说:“我愿意接受娘子在床上对我做任何事,倘若这算受虐癖,那就有。反过来,我绝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娘子身心的事,倘若这算施虐癖,那就没有。”

    苏晏红了脸,摁着他虎口上未愈的牙印,“都伤成这样了,还开黄腔,该你疼!”

    想想也补充一句:“谁是你娘子!”

    沈柒扯动嘴角做出个笑的意思,额际渗出冷汗。苏晏拿袖口给他轻拭,心里一阵阵难受,问:“伤你的是什么人?”

    沈柒盘计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很享受眼下苏晏对他全心全意的关怀,不愿从口中说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大煞风景。但如果不告诉他,就怕万一对方找上门来,苏晏不知内情,还把那厮当做贴身侍卫来对待,恐有生命危险。

    他只好答道:“是荆红追。”

    苏晏愣住:“谁?”

    “荆红追。”

    “……”

    苏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来想去,依然觉得阿追做不出背着自己谋杀沈柒的勾当。况且之前阿追去追捕浮音,消失在临花阁密道内,从此杳无音讯,无论追不追得到,都该回来向他复命才是,怎么会突然于夜市中出现,行刺沈柒?

    他想到了一个实在不愿接受的可能性——阿追落入七杀营手中,又成了那个只知完成任务的杀手“无名”。

    “你具体说说,他看着是什么情况,可有何异样?”苏晏追问。

    沈柒想了想,说:“一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比之前更难看。”

    苏晏无奈:“事到如今,就不要再互相进行人身攻击了。”

    人身攻击?沈柒指了指身上的伤口。

    苏晏无言以对。

    沈柒道:“他的眼睛是血红色的,和之前刺杀太子的刺客一样。”

    “血瞳?”苏晏心底咯噔一下,“他又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了吗?”

    “‘又’?他曾经走火入魔过,你知道?你在场?”沈柒恼悻地眯起眼,“血瞳刺客就像只知杀戮的野兽,你见识过他的疯狗样,竟然还留他在身边?清河,你这么爱轻身犯险,是想让我时刻担心?”

    苏晏生怕他盘问起荆红追走火入魔当夜的具体情形,忙赔不是:“是我不好,没有事先跟你说清楚情况。那个叫‘魇魅之术’的功法,我怀疑有很大的问题……”

    他把功法的情况详细描述了一番,说:“阿追答应过我,以后再也不施展,所以我才放心。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这次又变成了血瞳,背后定然有蹊跷。你说,七杀营会不会掌握着什么秘法,哪怕手下刺客不施展功法,也会入魔?”

    沈柒深思良久,忽然开口:“药!”

    “……对!”苏晏也想起来,“那个疯了的刺客的胡言乱语,也不全是疯话,他说‘该吃药了,吃药,要听话’。七杀营不止用邪道功法,还用秘药控制手下的刺客,阿追这是着了他们的道了!”

    他自觉找对了方向,思路就愈发清晰,“浮音身手不如阿追,拿不住他。阿追坑浮音眼皮都不眨一下,更不会因为轻信受骗。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那夜密道里另有个高手,制服了阿追。”

    沈柒道:“荆红追虽然一副死狗加疯狗样,但身手出挑,在江湖一流里还是靠前的。昨夜他和我打斗时,身上只有些皮肉伤,也就是说,前夜密道遇敌,对方没花费多大力气就制住了他。如此看来,那个人的功力简直深不可测。”

    “那个人会是谁……莫非是七杀营的营主?”苏晏道。

    沈柒也有此猜测,同时脱口道:“脑虫。”

    苏晏笑:“你还记得我胡诌的话。”

    “你的每句话,我都记得。”沈柒说。

    屋门口有人刺耳地“啧”了一声。苏晏转头望去,见豫王抱臂倚在门框,脸色阴郁得很。

    “王爷为何会来此?”苏晏问完,才记起方才对方说,最靠外的那间诊室里的尸首,是他的王府侍卫统领?

    豫王走进屋,说道:“想起来了?”

    苏晏刚受了援手,不好意思翻脸不认人,起身拱手道:“下官谢过王爷。方才是下官冒失,闹了笑话。”

    豫王摆手,表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心里酸溜溜:你哪里是冒失,是关心则乱。可惜沈柒没死成,你那副天塌地陷的小寡妇模样都白做了。

    腹诽归腹诽,到底没敢说出口,想起苏晏方才受激昏厥的模样,他仍心有余悸,只能暗骂一声情急之下还给人家指路的自己。

    “王爷的侍卫统领因何出事?”苏晏问,心想会送来外科大夫的医庐,想必不是得了急病。

    豫王心情沉痛,道:“昨夜申时末,褚渊来王府通知,圣上不多时就会微服驾临。还说,接到眼线密报,附近恐有隐剑门余孽出没,让本王加强守备。本王当即召集王府侍卫,韩奔身为侍卫统领,接到传令后本该第一个到,却迟迟未至。

    “待到皇兄离开王府回宫,本王便命人四下找寻韩奔,于今日上午在他租的一处民房里,找到了他的尸体。

    “毓翁鉴定过,他死于淬毒的短剑,剑身形状奇特,只一尺多长,如刺如钎。腰部正面中剑,现场却并无打斗痕迹,本王怀疑刺杀他的人,是他的熟人甚至是信任之人,所以他才毫无防备。”

    苏晏皱眉问:“现场还有没有其他人或物?”

    “从地面灰尘留下的痕迹看,应该还有一具尸体。或许是韩奔中剑后反杀,与对方同归于尽。但不知谁带走了那具尸体,连同凶器也不见影踪。”豫王答。

    苏晏想了想,又问:“韩奔与浮音的关系如何?唔,就是在王府化名‘殷福’。”

    豫王满面阴霾,又是气恨,又是痛心,“韩奔一直护着那小子,像是对他有点意思。本王提醒过他,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你怀疑,另一具尸体就是殷福?”

    苏晏点头:“浮音被阿追逼到走投无路,于是躲在韩奔租的屋子里,正巧与韩奔撞上。其实我觉得,韩奔未必到最后还护着他,否则也不会死在他手里。”

    豫王长叹:“韩奔追随我十五年,从我还是——算了,不提了。”

    苏晏见他是打心眼儿里难过,自己也觉得不好受,只能尽量摆出一副理智分析的口吻,“带走浮音尸体的,应该就是七杀营的人。只是有一点,我觉得有点蹊跷。”

    “哪一点?”豫王问。

    “褚渊接到眼线密报,说王府附近有隐剑门余孽出没——这个密报来得有些突兀,究竟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么这个余孽指的很可能就是受伤躲藏的浮音。若是假的,那就是故意把褚渊从皇爷身边引开,意欲何为?想要刺驾么,可当夜又毫无动静。”

    苏晏陷入深思。

    沈柒的目光变得幽深。他知道对方意欲何为——榨干浮音最后的利用价值,把褚渊引开,再借由高朔之口告诉他这件事。让他相信盯梢的人就是褚渊,相信皇帝已经掌握了他与宁王联系人接头的事。

    从而迫使他为了洗白自身,进宫告发宁王,反而中了离间计,让皇帝更加怀疑他陷害藩王,意图不轨。

    如此一来,他为求活命,只剩一条路可走,就是彻底投靠联络人背后的势力。

    ——对方得逞了。

    他现在表面上是皇帝的心腹锦衣卫,北镇抚司主官,实际上却成了潜伏在朝廷里的一枚暗棋,等待着发挥作用的机会。

    景隆帝老谋深算,而对方显然棋高一着,最后会斗成什么模样?沈柒心底浮起这个念头时,甚至有些阴沉的兴奋。

    他望向苏晏——只要能保清河万全,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第194章

    是我耍的流氓

    沈柒伤得严重,又涉及隐剑门余孽之事,景隆帝派了褚渊过来,名义上慰问伤情,实则盘问昨夜详情,以及两名御前侍卫的去向。

    沈柒早想好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说被几名血瞳刺客包围,与之一番恶斗,两名侍卫不敌,以身殉国,葬身河底。

    褚渊派人在他指认的水域打捞,忙活大半天,什么也没捞上来。

    又因火药库爆炸牵连甚广,朝廷六部都在忙于救灾,皇帝无暇他顾,褚渊也只能接受这个调查结果,匆匆回宫复命去了。

    苏晏送沈柒回沈府养伤。把沈柒交予婢女们安顿好之后,他十分抱歉地说:“七郎,近来事务繁忙,白纸坊爆炸案我也要继续紧进,实在请不了假,待夜间再来看你。”

    沈柒道:“该过意不去的人是我。如此忙碌的时候,没法陪伴左右,为你分忧解难。等过几日,这碍事的伤将养差不多了,我就去找你。”

    苏晏薄责道:“扯淡,你这身伤是几日能好的?乖乖在家养伤,不要徒惹我担心。倘若被我发现,你没躺足一个月,又出来折腾,我饶不了你!”

    沈柒笑:“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晏离开后,沈柒吩咐府里管事,去北镇抚司把他的两名心腹千户——石严霜和韦缨叫来。

    房门一关,三人密谈起来。

    苏晏走出沈府,独自坐上雇佣的马车,忽然觉得自己成了单打独斗的好汉。

    好汉归好汉,但在习惯了有人作伴之后,独行总有些孤单。

    七郎受伤休养,阿追不在身边,皇爷忙于国事,小爷……小爷在做什么?总不能还在太庙抄经吧。他前几日拜访李首辅,委婉提议由对方出面请太子回宫。李乘风也有此意,说会带头上疏,给皇帝和太子都递个梯子下。

    还饶有兴致地与他聊起了陕西马政的相关事宜。可以看得出,李乘风也是觉得积弊已久之事需要风雷扫荡,是个虽年迈却不失锐气的改革派。

    苏晏与这位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名义上是师祖和徒孙,实际上交情并不多,只因为殿试上对子引发打架一事,双方落下了“初生牛犊不怕虎”和“老爷子脾气真火爆”的初步印象。

    之后,李乘风对苏晏的从政立场与行事手段都颇有几分关注,甚至对质疑苏晏的官员说出:“御史杀一两个贪官污吏容易,救一方政、活一方民难。换你去接苏清河的差事,怕是连他一半成效都不及。你要是不信,老夫这就奏请陛下,也封你个专理御史,山西的马政交给你试试?”

    怼得对方讷讷而退。

    不少官员听闻,以为李首辅护短,取笑那人道:“以后在李阁老面前,只合夸他教出个好徒孙,切记切记。”

    真正能看出这项改革将在八年十年后带来的巨大国家利益与良性发展的,也不过一部分有识之士,对苏晏百般推崇。

    于是苏御史在朝堂上的口碑,从他扳倒冯去恶和提议创办天工院之后,越发两极分化得厉害。

    骂他的说这小子不循孔孟之道,异想天开,借着理政搅乱地方,排除异己。夸他的说苏大人心怀社稷百姓,高瞻远瞩,实乃百年不一出的奇才。

    但骂他的官员,私下骂得再厉害,也不得不承认一点——苏晏极得圣宠,轻易不能得罪。

    就连派人假扮成盗匪,夜闯苏府要割他鼻子的卫家,也不会怀着踩死蝼蚁的心态,再用这种低级而轻视的手段,改为釜底抽薪从储君之位下手了。

    马车陡然一停,苏晏险些撞到厢壁,问:“出什么事?”

    车夫答:“前面有辆马车,挡了咱的路,看样子是有钱人家的。”

    苏晏正掀开一侧车帘往外瞧,从另一侧帘子钻进来个人影,猛抱住他:“哈哈,有没有吓你一跳?”

    吓一跳没有,说曹操曹操到却是真的。苏晏用力掰太子的手,蓦然发现这小鬼不仅个头见长,力气也涨了,自己竟然掰不动。

    朱贺霖得意道:“能被你掰动,小爷这几年的武就白练了。”

    苏晏郁闷地嘀咕:“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不会武功吗?”

    他被少年的手臂锁得透不过气,最后投降道:“我输了我输了,求小爷放我一马。”

    朱贺霖这才收了劲力,改牵他的手,“这马车逼仄得很,走,去小爷车上说话。”

    苏晏还没来得及赞同或反对,就被他拉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太子的专属马车果然宽敞又舒适,铺着松软的毡毯,炭炉、茶点一样不缺。朱贺霖把苏晏摁在座椅的软垫上,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包带骨鲍螺,说:“我叫御膳房改进配方,做出了不同口味,有各种水果味,还有茶味,你试试?”

    苏晏随手拈起一个吃,正是清香微涩的绿茶味,与牛乳融合出奇妙的口感,颇有点后世布丁奶绿的意思。他满足地叹口气,说:“我都多久没有品尝甜点的心思了,谢谢小爷。话说回来,你刚从太庙回来,又偷溜出宫?”

    “才不是偷溜。”朱贺霖边吃茶点边解释,“火药库爆炸,白纸坊一带受灾严重,要清理废墟还要重建房舍,不能一蹴而就。而数千灾民安顿不好,容易引发动乱。”

    苏晏也觉得,把灾民安置在寺庙、道观,甚至是商行与衙门廨舍,毕竟只是应急之举。无人统筹管理的话,弊病不多久就会暴露出来。

    且不说寄人篱下人心惶惶,万一中间官员欺上瞒下,私吞赈灾物资,或者分配不均、运转失灵,那些缺衣少食,伤情得不到及时治疗的灾民,就会伙同闹事,或偷或抢,或者干脆成了流匪草寇。

    朱贺霖说:“所以我朝向来有个传统,京畿附近的赈灾,均由皇子甚至太子牵头操办。一来让宗室体会民间疾苦,二来也让民众感激皇室恩德。”

    知道,刷民心和声望的好机会嘛,苏晏心道。在皇子众多的情况下,这事交给哪位皇子去办,就能反映出皇帝对他的重视程度,估计是个抢破头的肥差。而本朝只有一个年龄稍长的太子朱贺霖,至于二皇子,还在蹒跚学步呢,自然不会考虑他。

    朱贺霖道:“小爷当仁不让,也必须办得漂漂亮亮。要让那些叽叽歪歪的言官都无可挑剔,也让卫氏早点死了争储的心。”

    苏晏注视他,脸色有点严肃:“还有一点最重要的,殿下没有提及。”

    听他忽然改口叫“殿下”,朱贺霖心里就开始打鼓,仿佛面对每月一考的试卷般,再怎么准备充分,刚提笔时也是忐忑的。

    他不由地坐直了身躯,正色道:“最重要的,是这些灾民都能得到妥善安置,不但要救一时之急难,更要让他们对皇室、朝廷,对我大铭充满信心与归属感。要让他们把心都拧成一股绳,投入到新家园的建设中,才不会造成人口流失,民心思变。”

    苏晏露出欣赏的微笑,“殿下真的长大了,有了将来一国之君的风范。自古多少霸主,将民心当做交易的筹码、造势的手段,利用得了一时,利用不了一世。百姓易由之,但并未不知之,哪个统治者是真正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中原百姓整体而言性情和顺,不被逼到绝路,就不会造反罢了。”

    朱贺霖边听边点头,最后承诺道:“清河你放心,小爷并没有把赈灾作为沽名钓誉的手段,一定会尽我所能地,让民众过上好日子。”

    苏晏拍了拍指间的点心碎屑,郑重握住朱贺霖的手,“殿下如若不改初心,臣必终生追随辅佐。”

    这不是在太庙神牌前强按头的“一生一世”,而是从清河嘴里主动许诺出的“终生”,朱贺霖激动得眼眶发红。

    执子之手不足以表达澎湃的情绪,他把苏晏拽过来,抱了个满怀,“口说无凭,亲嘴为证?”

    苏晏先是怔住,继而恼怒,用指节毫不客气地凿他后脑勺:“才多大,就学那些流里流气的骚话,市井间听来的,还是话本里看来的?等我下次去东宫,就把你藏在床尾柜里的风月话本一把火烧光!”

    朱贺霖吃了暴栗,捂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地叫:“犯上了,弑君了,谋杀亲夫了!”

    苏晏更加生气,左右找巾帕准备塞他的嘴。

    朱贺霖从他手中抢过汗巾,笑嘻嘻道:“看你近来总是愁眉不展,逗你开心而已,不要当真。”

    苏晏一口恶气这才散了大半,又觉得自己轻易被挑动情绪,岂不是和小鬼一般见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于是板着脸说:“以后不许对我耍流氓……还有,那些个下流话,对谁都不能说,有损君威。”

    朱贺霖心里半点不以为然,暗道小爷不仅要对你嘴上耍流氓,日后还要在你身上耍,看你能奈我何。口中应承道:“苏御史所言有理,不愧是清流风骨,小爷受教了。”

    “但小爷也有一事不明,”他话锋一转,不怀好意地问,“苏清流脖子上那块红印,又是被谁耍流氓耍出来的呢?”

    苏晏心下发虚,第一反应就是伸手捂脖子。

    再一琢磨:不对呀,阿追离开好几天了,沈柒也一直被金刚们拦在门外,昨夜在养心殿……皇爷也没亲他脖子,那这块红印是谁啃出来的?莫不是蚊虫叮咬……这种天气有蚊虫?

    朱贺霖看他愣神,似乎回忆连连,顿时打翻醋瓶,低喝道:“好哇,还诈出不止一个奸夫淫妇来了!这是去临花阁假公济私地鬼混呢,还是又和父皇眉来眼去地勾搭?”

    苏晏恼羞成怒,拿坐垫砸他,“说的什么混账话!谁是奸夫,谁是淫妇?我去临花阁,连个小姐姐的手都没摸到,还要被人抓嫖!还有你这个做儿子的,有这么说你爹的吗,这不是找抽是什么!”

    坐垫砸起人来不痛不痒,朱贺霖挨了几下,扑过去扒开苏晏的衣领,不顾对方挣扎,在颈侧靠近锁骨处,结结实实地吮咬出一个鲜明的红印。

    末了他舔了舔虎牙,说:“原来是小爷我,耍流氓耍出来的。”

    第195章

    我不要和你睡

    耍流氓的小爷又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暴栗。

    苏晏从车厢壁柜里掏出西洋镜,对着脖颈左照右照,把领口使劲往上拔,勉强遮住了那块明显的吻痕。只要下车后再添一件带毛领的披风,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才放了心。

    太子的马车往白纸坊去,他索性也跟去看看爆炸现场。

    爆炸中心是火药局的库房,方圆百余丈炸成了深坑,根本看不出引发黑火药的是不是尘爆。冲击波向外辐射,两里内的房舍越靠近中心点,倒塌情况越严重。外围受波及的损坏情况稍微轻些,加以修缮就能稳固,内圈的整个白纸坊基本都要重建了。

    京军们正在兵部与工部官员的指挥下,从民宅废墟里寻找幸存者,将破砖烂木源源不绝地填进深坑。

    到处是残垣断壁,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哭声与呼救声、呻吟声此起彼伏。

    朱贺霖长于深宫,以往偷溜出来,满眼所见皆是京城的锦绣繁华,从未见过如此悲痛惨烈的场面,一副深受震撼的模样。

    苏晏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相比河患、蝗灾、地震、小冰河期等天灾,这种人祸还算是危害相对轻的了。做好赈灾相关事宜,白纸坊不出一两年就能重建完毕,不必太过忧心。”

    地震这些年几乎没有了。黄河倒是在山东与南直隶屡次决口,几次治水定道均告失败,工部官员为了敲定新的治河方针,至今还在朝会上争吵不休,皇帝也因此感到十分头疼。

    朱贺霖想到父皇所要面对的困难,顿时觉得自己此次的任务也没那么棘手了。

    “什么叫小……冰河期?”他问苏晏。

    苏晏把双手揣进袖子里,沿着满是碎石瓦砾的路面小心地往外走,边回答:“就是会有一长段时期——数十年,甚至百年,气候骤变,夏天大旱与大涝相继出现,冬天则奇寒无比,连原本炎热的岭南都狂降暴雪。”

    朱贺霖思维灵敏,很快反应道:“四时不调,那岂不是要闹饥荒?”

    “可不是。气温剧降,造成北方干旱,粮食大量减产,就会导致大饥荒。长期的饥荒才是造成天下数十年战乱不休的根本原因,任何一个王朝与君主都回天乏术。”

    “……何以见得?”

    苏晏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太子,“这种小冰河期,历史上曾经发生过三次。一次在殷商末期,结果屹立五百多年的商朝亡了。一次在东汉末年,结果三国混战,紧接着五胡乱华。还有一次在唐末,导致五代十国大分裂。每一次小冰河期的饥荒与乱世,中原人口都要锐减五分之四。”

    朱贺霖听得惊心动魄,脱口问:“还会发生第四次吗?什么时候?”

    转念又觉得自己问得傻气,清河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真人,如何知道天灾何时发生?

    会!就在本朝,不到两百年后,直接导致了大铭的灭亡。

    ——但那是穿越之前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历史上发生过的事,在这里未必会发生,苏晏如此安慰自己。

    无论进入的是不是平行空间,从自己被投放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历史轨道就发生了微小的偏移。尽管他的力量微不足道,但仍会尽己所能地推动车轮,把这偏移往更光明的方向推动,哪怕只是一点点。

    天灾无法避免,但可以尽量减轻对百姓的致命打击,尽量多地保存人口数量。

    提高生产水平,增加国家储备粮,加快商贸繁荣与物资流通,开海禁进行海外贸易,引进与大量种植美洲传来的抗旱高产作物——土豆、玉米和红薯……

    苏晏能一口气说出许多对策,但他知道,想要把所有想法都变为现实,实在太难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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