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蚍蜉或许真能撼树,但需要极坚定的信念、极精准的投入、极漫长的时间与无数前仆后继的同伴。

    且不说别的,光是增加国库储备一项,就要涉及到调整税收政策,提高商业税、降低农业税,解决土地兼并问题等等方面。

    而封建制度下,土地兼并问题永远不可能彻底解决,只会周期性地爆发,摧毁一个朝代,然后大洗牌,重建新秩序,重新分配土地,矛盾累积个数百年,再度爆发摧毁王朝。

    这就是为什么任何一个王朝都不可能千秋万代的原因。

    也是为什么所有的开国君主都英明神武,所有的末代帝王都独木难支的原因。

    苏晏定定地注视着未来的皇帝,最终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朱贺霖努力消化了半晌,最后决定把这千古谜题丢给淼淼天意。目前他能把赈灾抚民的问题完美解决,就足够了。

    苏晏颇为认同太子着眼当下的态度,小鬼过了年也才十五岁,放眼未来这种难事还是交给自己,交给景隆帝吧。

    而且他自己也有眼下急需解决的,那就是神出鬼没的“弈者”。不铲除这个剧毒的疔疮,搞不好大铭不用等两百年后也许会到来的天灾,搁这里直接玩儿完。

    苏晏和太子道完别,忧心忡忡地去了大理寺,找来一批精干的差役,让他们分别去京城各米面店打听,近段时间有没有人大批量收购面粉,都是些什么人。

    傍晚,打探消息的差役纷纷回衙,向少卿大人禀报打探结果。

    苏晏对比情报,发现大量购买面粉的时间集中在一个多月前,买家自称的身份都是异地粮商。他把名录集中抄下来,准备翌日去北镇抚司,让锦衣卫探子们逐一追踪,看能不能揪住背后的出资人,此人肯定与“弈者”脱不了干系。

    一个多月前,正是去年年尾,他从陕西回来的时间。

    也就是说,他一回京就惊动了七杀营的营主,甚至是“弈者”,为了防止被他调查出更多内幕,提前布下了炸毁密道的后招。

    这说明了什么?苏晏陷入沉思:

    他在陕西清水营对阿勒坦的援助,使得黑朵大巫想让阿勒坦直接死在大铭境内的诡计没有得逞,暂时压制住了瓦剌和大铭的矛盾冲突,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弈者”的布局。

    沈柒抓住了企图暗杀太子的血瞳刺客。而他在朝堂上斡旋,又从民间如沸非议中挽救了太子岌岌可危的名声。这些也破坏了“弈者”动摇国本的计划。

    他和沈柒、荆红追破解鸿胪寺一案,废掉了浮音这个潜伏者,进一步触痛了“弈者”的神经。

    所以这些引发尘爆的面粉,从有备无患,最后变成了断尾求生。

    这是不是也从侧面说明了,虽然素未谋面,但“弈者”已经把他当做一个需要警惕的劲敌?

    所以对方控制荆红追、重伤沈柒,等于一口气削掉了他的左膀右臂。接下来,会怎么对付他?会像暗杀太子那样,直接弄死他吗?

    ……那似乎还挺容易的。

    苏晏捏捏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苦笑了一下,也不知道皇爷派来的那四大金刚护不护得住他。

    散值后,他拐去沈府探望沈柒,被拉着用了晚膳。为了不影响重伤员养伤,他谢绝了沈柒的挽留,在入夜后回到家。

    临睡前,苏晏格外谨慎地检查了门栓窗锁,为防万一,还在所有门窗上都绑了带铃铛的细线。

    他在床上辗转许久,迷迷糊糊刚有了点睡意,铃铛蓦然响了两声,把他惊醒。

    朝着后园方向的窗户,荆红追经常翻进翻出的那一扇。

    是阿追逃回来了吗?

    苏晏连外衣都顾不上披,光脚跳下床,冲到窗户边上,沉声喝道:“谁?”

    窗外没有动静。

    他又叫了声:“阿追?”

    窗外一个熟悉的低沉浑厚的嗓音道:“是我。”

    ——豫王?苏晏有些吃惊。

    依照这位亲王一贯的尿性,的确做得出夜闯寝室这种不要逼脸的事,但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候,他竟然还有心情发

    骚?近两次碰面,自己刚对他有了点好脸色,就敢蹬鼻子上脸,这是记吃不记打呀!

    苏晏把指关节压得啪嗒作响,语气冷淡地问:“王爷夤夜私访,与礼不合。有什么话,明日天亮去大理寺官衙说。”

    豫王隔着窗户说:“清河误会了,本王不是来骚扰你的。”

    “可王爷已经扰人清梦了。”

    外面稍作沉默,声音变得低沉:“本王今日送了韩奔最后一程,回来的路上见到你和太子同行,从白纸坊的废墟里出来,脸色凝重,想必心情也很糟糕。所以今夜本王来找你喝酒。”

    苏晏微怔,道:“酒入愁肠愁更愁,还是算了吧。”

    “一醉解千愁。可惜本王千杯不醉,但求一醉都不能。你若是不放心,浅酌即可,只管死命灌我,能把我灌醉,我感谢你。”

    苏晏听他话语中满是低落与苦闷,又想起白天在医庐,豫王说韩奔跟随了他十五年,想必不仅仅是主人与侍卫的关系。

    十五年前,豫王还在军中,两人应该还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的袍泽,难怪韩奔死了,他会那般难过。

    苏晏叹口气,接下铃铛,打开窗户。

    一阵冷风灌进来,他只穿了中单,还光着脚,不禁扭头打了个喷嚏。

    豫王利落地翻进来,立刻关紧了窗户,说道:“赶紧把外衣穿上!炭盆呢,我去点。”

    苏晏本还有些后悔自己一瞬间的心软,听对方催他穿衣服而不是脱衣服,才放了一半的心,连忙里三层外三层地穿起来,坐在重新点燃的炭盆边烤火。

    “这都二月开春了,还这么冷。”苏晏说。

    上次两人独处,还是在不堪回首的梧桐水榭。如今虽然他放下了怨恨,而豫王也以实际行动向他表达了歉意和悔改,但这会儿他难免还是感到尴尬,所以最安全的话题就是聊天气。

    “倒春寒么。”豫王随口答,把沉甸甸的两坛烈酒放在桌面,“来,灌醉我。”

    苏晏倒一碗,他就仰头喝一碗,比喝水还快。

    苏晏见他独自喝了大半坛,仍是半句废话没有,也给自己倒了一碗,慢慢喝完了。

    “来,互相吐个苦水吧。”他说。

    “……我没苦水可吐。贵为亲王,锦衣玉食,能有什么苦水。”豫王往喉咙里又倒了一碗酒。

    苏晏端起酒碗,“我有个关于你的发现。”

    “什么发现?”

    “你平时说话自称‘本王’,凡是装腔作势、拿腔拿调、话里有话的时候,就自称‘孤王’。”

    豫王停止灌酒,看向他:“我有吗?”

    苏晏点头:“只有在没有任何心情去矫饰的时候,才会自称‘我’。”

    “你还漏说了一点——”

    “哪一点?”

    “还有放下戒备,譬如面对关系亲密之人的时候。”豫王说,神情认真。

    苏晏生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但肯定不是受用,于是撇过脸,边喝酒边说:“我与王爷的关系,也就比陌路相逢多了些孽债,绝谈不上什么亲密。”

    豫王叹息道:“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把酒碗一推,直接抱着酒坛喝,一副恨不得立刻醉死当场的架势。

    这酒相当烈,苏晏喝了两碗就觉得腹内如火烧,而豫王猛灌了一整坛,又去拍第二坛的封泥。

    也不怕急性酒精中毒,苏晏伸手去按坛口。

    豫王哂笑:“放心,喝不死的。”

    喝死的人,在喝的时候都这么说。万一猝死在这里,那我的麻烦可就大了。苏晏把酒坛抢过来,给自己又倒了一碗,能分走多少是多少。

    两人一个鲸吞,一个慢咽,两坛酒喝完,苏晏浑身燥热,脑袋有些发胀,自觉喝得差不多了,问豫王:“你醉了没有,醉了就走吧……没醉也赶紧走。”

    豫王站起身,看举动浑然无事,看眼神又仿佛有了四五分醉意,介于一种醒与醉之间的玄妙境界。

    他把空酒坛咚的一放,“走去哪儿?王府就是个铁笼子,京城是大一点的铁笼子,你让我继续回笼子里蹲着?”

    苏晏道:“京城是不是笼子,端的看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嘘嘘,别说教,别学我那个满嘴大道理的皇兄。”豫王把食指竖在他嘴唇上,“我带你去看笼门。”

    龙门?龙门石窟的龙门?是不是有点远……苏晏胀热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只见豫王从旁边衣架上扯过来一件带风帽的斗篷,把他从头到脚一兜,就去开屋门。

    “半夜出门,会惊动前院的御前侍——”话未说完,苏晏发现自己已经翻过墙头,在半空中飞掠了。

    双脚悬空,他吓得死死扒拉住豫王。豫王揽着他的腰身,笑道:“别怕,摔不了你。”

    苏晏怒道:“放我下去,你喝醉了!”

    “我没有。你看,我带着人,还能鹞子翻身。”

    说着来了个悬空翻转,果然轻捷如鹞之旋飞。苏晏捂嘴:“我要吐了!”

    豫王这才稳住身形,停在一家酒肆的屋檐上,探身下去顺了坛酒,把苏晏一挟,又开始飞。

    苏晏实在怕了这些高来高去的练家子,边把脸转向豫王胸口躲避寒风,边断断续续问:“你要去哪里……城门都关了。”

    豫王右手搂着人,左手拎着酒坛,浑身散发出酒气蒸腾的甜辛味,满不在乎地答:“放心,什么城门和城墙都拦不住我。皇兄也知道这一点,所以用了更无形与诛心的力量。”

    他从城门边的台阶掠上城楼,抛出一块令牌给围攻过来的守军表明身份,然后抓着对方垂下的绳索,从城墙顶溜了下去。

    守军似乎已经很习惯这位亲王时不时夜里出城散心,反正也走不了多远,顶多在京畿溜达溜达,天不亮就回来了,故而配合得很是麻利。只是今夜豫王多带了个人,裹着斗篷不辨面目,但也无人敢追问。

    等到风声过耳的飞掠感终于消失,双脚落了实地,苏晏用力推开豫王,扶着黑黝黝又冷又硬的什么大东西一阵反胃。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人除了晕车晕船,还能晕轻功。

    明明阿追带他飞的时候,一点都不晕的……这个狗比豫王,根本不管他死活,王八蛋!

    豫王拍了拍他的后背,把酒坛递过去:“喝几口,魂就定了。”

    苏晏接过来灌了几口酒,把胃里的翻腾感压下去,喘气道:“总有天我要把你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豫王大笑,“幸亏你不是我的敌人,这里也不是战场。上次说这话的是北漠一个部落的首领野狸子,后来你猜这么着,我把他的脑袋敲下来了,挂在旗杆上,给亲兵们当靶子练飞刀。”

    苏晏含怒道:“有什么好‘幸亏’的!如果在战场上成了死敌,你一胡噜把我脑袋扫下来就是了,我又打不过你!”

    豫王神情认真:“我怕面对你时会心软下不了手,被你轻易反杀。然后我完了,边关完了,大铭也完了。”

    苏晏觉得这种一本正经比吊儿郎当还让人头疼,把酒坛往他怀里一塞:“你真喝醉啦!说的什么乱七八糟……龙门在哪里,看完我就回家睡觉了。”

    “就在你手掌下。”豫王说。

    苏晏转头看——原来是五里驿的那块花岗岩大石碑。夜色幽深,碑面“京畿重地”四个大字看不分明,但崩裂的边角却十分明显,自己正扶在那处缺角边缘。

    他喃喃道:“还没补好啊,驿丞真懒。”

    豫王道:“不是懒,而是不敢补。”

    “回京路过此处时,阿追说过,这是用软鞭子抽的,一鞭下去开碑断石,却只削掉了边角,可见此人内力雄浑,又心怀顾忌。”苏晏轻抚嶙峋的断面。

    豫王沉默片刻,说:“我抽的。”

    “嗯?唔……”苏晏顿时明白了笼门的意思,“这块碑,是给你划的边界线?”

    豫王颔首,背靠石碑坐在微微泛绿的草地上,曲起双腿,把酒坛搁在腿间,“十年前,皇兄竖了这块碑,我被迫立誓,终生不踏出此碑之外。

    “至今十年了啊,回首恍如痴梦,梦中有纸醉金迷,有烟花风月,仿佛可以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却有天陡然发现,镜中的脸不是自己,而是一张眉目可憎的面具,越是想撕下它,就越感到脱皮裂肉的疼痛……清河,这疼痛是你带给我的。”

    苏晏安静地听,听到最后一句,不假思索道:“这个锅我不背!”

    豫王侧头斜睨,自下而上地看他,“这个锅还就得你背,否则我今夜何必出来吹冷风,找个风流小书生抱着睡觉不好么?”

    苏晏刚平复的怒意又升起来:“关我屁事!你爱睡哪个睡哪个,只要不是睡我,我还管你?”

    豫王笑:“其实睡了你之后,我还睡过其他人,可是怎么都不得劲。想想不甘心,又试了一个,结果更糟,明明是个美男子,刚脱了衣服,就觉得他皮肤没你白,腰没你细,腿没你直,屁股没你翘,抱起来手感也不行,最后什么兴致都没了,只好让人穿衣服回去。打那以后,我就真的为你守身如玉了。”

    苏晏恨他不要逼脸到了极致,什么骚话鬼话都说得出口,气得拿脚直踹:“谁他妈想听你的床事!自己爱睡不睡,拿我做什么筏子,还要我向你谢罪不成!”

    豫王挨了踢也不恼,一脸诚恳:“你不是嫌我装腔作势、话里有话?这会儿我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你不信?”

    不是真话假话的问题,而是根本不该说出口的话!苏晏最后一下狠狠踢在了酒坛上,嗷一声就抱着脚蹲下来,痛泪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

    豫王把他拉着坐在自己身边,脱靴摸了摸他的脚趾,说:“骨头没事,痛过这会儿就好了。下次踢人踢准一点,别反把自己折进去了。”

    苏晏怀疑他借机揶揄,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大半夜拉我出来,是想直接把我气死,然后就地挖坑埋了是吧?!”

    豫王伸长胳膊,搭住他的肩膀往自己这边一揽,是个十分肝胆相照的姿势,“怎么可能。哪天我要是被逼急了,憋疯了,做出什么自寻死路的蠢事,还得劳烦你事后帮我说说情,让皇兄别给我埋皇陵里,我不想死后还要被他圈着。送我的骨灰去大同吧,往长城底下一埋,就算变成孤魂野鬼,也会继续披甲执锐守国门。”

    仿佛兜头一盆水,浇熄了满腔怒火,苏晏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深的厌倦与玉碎的决心,不禁皱眉道:“何至于此!就算你真的对京城深恶痛绝,将来未必没有离开的机会,主要是要让皇爷信任你。”

    “不是对京城,而是对这种永远被防备、被圈养的生活深恶痛绝。至于皇兄的信任……”豫王轻笑一声,“或许真有那么一天吧,十年后,二十年后,当我白发丛生、髀肉渐长,拿不动槊也骑不了马的时候,或许就能回到封地了。”

    因为坐着也比苏晏高,他向侧下方歪过头,用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把头靠在苏晏的肩膀上,不胜酒力般闭上双眼,呢喃道:“笛声消失,人舒服多了,但梦却一直在做。

    “昨夜我梦见初见韩奔的情景了。还有他头一回随我上战场,就差点与我一同折在乌兰山脚下,再也回不来。”

    “乌兰山……”苏晏觉得这个地名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对,乌兰山。”豫王平静而简洁地说起,自己当年率领过的黑云突骑。

    苏晏越听越觉得似曾相识,最后蓦然想起——这不是赫赫有名的“乌兰山遭遇战”吗?以寡敌众的经典战役,教科书级别的临阵判断与指挥技巧,军事论坛上众人热议的题材。可惜指挥官佚名,在历史长河中没有留下任何水花。之后在北漠与大铭的边界,还有几场极为精彩的战役,风格像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可惜史书上也语焉不详。

    他原本猜测,这指挥官是不是犯了什么政治性错误,在统治者的授意下,被刻意抹杀掉了功绩。万万没有想到,指挥官就是豫王朱栩竟——不,应该说是代王朱槿城!

    卧槽……我旁边这个半醉不醉要死要活一根淫棍满嘴骚话的男人,就是我曾经憧憬过的佚名战神!

    苏晏觉得三观有点崩塌,任由豫王靠着他的肩膀,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豫王发出了梦呓般的低吟:“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苏晏终于接受了这个掩埋于历史尘埃中的真相,怜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不是‘将来未必没有离开的机会’,而是‘将来肯定没有离开的机会’。”

    因为你是战神,也是无名氏。是不被允许在史书上留名的人。

    豫王发出了抽气般的笑声,像自嘲又像失望:“连你也这么认为,看来这就是天意。”

    苏晏单手拎起酒坛——失算了,单手拎不动,改双手抱起——灌了自己几口酒,又把坛口凑到豫王嘴边,“来,喝光这坛酒,哥来告诉你什么叫‘我命由我不由天’。”

    “哥?你叫我还差不多。”豫王睁眼嗤笑,还是把整坛酒都喝了,然后将酒坛骨碌碌地踢出去。

    苏晏打了个酒嗝,说:“就是哪怕你被花盆砸碎了脑袋,依然能创造奇迹,重新开始另一个人生。”

    “说的是谁?”豫王问,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醉意。

    苏晏晕乎乎地笑:“是个不想死的普通人——朱栩竟,你真的想死?无论玉石俱焚,还是以卵击石?”

    豫王沉默片刻,答:“不想。我想回边关。”

    “总有机会的,再耐心等等……别折腾你老哥,他够操心的了……”后面的话变成了听不清的叽里咕噜,苏晏在即将失去意识前突然惊醒,叫道:“我不要睡在野地,更不要和你睡一起……送我回屋去!”

    豫王犹豫后起身,把他也拔起来。

    斗篷歪了,衣领被拉扯得有些散开,锁骨处那枚新鲜的吻痕暴露了出来。

    沈柒重伤,荆红追失踪,能干出这事的,只剩下宫里那个老的……也许是小的……豫王无声地咒骂了一句,面上寒气慑人。

    苏晏此刻在清醒与醉意之间反复横跳,大概面对前科犯心里到底还是警惕的,见对方目光不善,连忙整理衣襟,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抬脚沿着官道往城门方向走。

    他得走到天亮才能回得了家。豫王忙上前把人一挟。

    苏晏抢在在他飞掠出去之前叫了声:“老司机开稳点,我晕车。”

    第196章

    大人海纳百川

    回京后上多了早朝,生物钟似乎被定在四更天,苏晏醒来时,屋内仍是黝黑一片……不对,屋子角落里有灯光,透过遮挡物后变得更加昏暗,同时将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映在屏风上。

    “谁!”苏晏警惕喝道。除了阿追,还有谁能悄无声息潜入?但阿追不会在他睡觉时点灯。

    屏风后的男子当即回答:“别紧张,是我。”

    听见这声音,苏晏第一反应是掀被子看寝衣是否完整,身体有没有不适感,在松口气的同时恼火道:“你不是走了吗?怎么趁我睡着又折回来,到底想怎样!”

    豫王依然坐在屏风后方的书桌旁,语气仿佛漫不经心:“我听见你关窗户时,又把铃铛系起来,是不是担心被七杀营的刺客暗杀?目前沈柒和荆红追都指望不上,除了我,你还是指望谁?我替你守夜,你该感谢我才对。”

    道理是这样没错,可语气听起来令人有点火大。

    苏晏再一想,很快就释然了:曾经豫王把他当猎艳对象时,满口“心肝儿肉”“乖乖”,各种哄小情儿的套路极其肉麻且油腻。如今这样轻松随意的说话方式,不正说明对方打心眼里把他当做同僚,或是一个战壕的盟友了?

    心情顿时好转不少。他起身下床,边穿衣边说:“下官多谢王爷,但前院有侍卫把守,就不必劳烦王爷熬夜费神了。”

    豫王嗤道:“那几名御前侍卫,除非你让他们住进你的卧房,否则只要潜入一个血瞳刺客,他们根本来不及援手。”

    苏晏知道豫王说得没错,如果七杀营营主有意要置他于死地,他就必须有高手贴身护卫,才能逃过劫难。

    但总不能任由堂堂亲王每夜宿在他房内,给他当保镖吧?

    “我在外间放两张榻,每天让两名侍卫轮班守夜,总可以了。”苏晏说,“王爷玉体金贵,还是早点回府歇息。”

    豫王不置可否,伸手把油灯拿过来些,照亮手中的东西。苏晏穿好四品常服,看着屏风上影子,问:“王爷在研究什么?”

    桌面上除了几册普通书籍,没什么可看的呀。

    豫王道:“你过来瞧瞧,这东西哪儿来的。”

    苏晏束了素金腰带,走到屏风后,见豫王手上拿的几张残破纸页,似乎有些眼熟。

    “……想起来了,前两天不是从临花阁密道追浮音吗,地下‘明堂’爆炸后,这东西被掀到了我身上。当时我用火折子照过,像是什么经书残片,不知与七杀营有无关系,于是塞进怀里带了出来。”

    苏晏俯身端详边缘烧焦的纸页残片,上面的字迹倒是挺清晰,但文字东丢西漏,上句不接下句很难读通,只能根据部分字眼,猜测是经文片段。

    回来后他也仔细翻看过,并没有什么收获,就随手夹进了桌面书册里,几乎忘记了这事。

    豫王取桌面白纸,将残片上的字眼誊写下来。

    他的一手书法铁画银钩,放而不野,锋骨气度着实不凡。苏晏每次看,都觉有股慷慨豪迈的兵戈之气从纸上跃起,扑面而来。每看一次,都不禁默默赞叹一次:好字!

    豫王誊抄完,把烧焦与破损处都空缺着,另取朱砂笔来填空。

    “忽然参透……什么,未曾有天有地,先有什么什么……”

    苏晏读得满头雾水,忍不住小声吐槽:“先有宇宙大爆炸呗。”

    豫王不明所以地笑了笑,跳过这句,继续尝试补完下一张残页:

    山河有坏,这个安宁,明了囗囗,囗囗囗囗。

    囗囗囗囗,也无众生。这个长存,囗囗囗囗。

    他琢磨片刻,在空缺处分别写上:“这个”“永劫不坏”“也无神佛”“别无他物”。

    苏晏又读了一遍,哂笑:“连山河与众生都不放在眼里,好大的口气!”

    豫王道:“我也不确定填的字眼是否正确,但纵观上下文的文意,应该差不离。”

    “口气虽大,用词却直白浅显,像是给文化水平不高的老百姓看的。”苏晏用指尖点了点,“所谓‘这个’……到底是哪个?”

    豫王摇摇头,两人继续看第三张。

    第三张纸页较大,文字也相对比较完整,写着:

    ……天地未开,光明与黑暗已分,于是有青阳、红阳、白阳三际。而今便是‘红阳’之际,明暗争斗不休,天下四处患起,恐怖大劫即将来临,唯有……

    “这一段没头没尾,又故弄玄虚,怎么看怎么像神棍的套路。”苏晏嗤之以鼻地把它撇开,看最后一张。

    第四张残页很小,烧得只剩一行字,上面写着:

    “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

    文字旁边,依稀还有暗红色痕迹,像是什么图案模糊的边缘。

    苏晏盯着“红莲”二字,心下一动,从豫王手中抽走朱砂笔,先在白纸上临画出那模糊不清的边缘,再一点点向外勾勒,最后绘成了一朵盛放的八瓣血莲。

    “不对啊……七杀营刺客的联络暗号,怎么又跟这神神叨叨的经文扯上关系了?”

    他对照着两句偈语,越看这红莲图案,越觉得脑中迷雾重重,怎么拂也拂不散,恍惚觉得自己正左右手各捉着两条截然不同的绳子,怎么也没法将断面接到一起去。

    “红莲图案究竟代表了什么……‘大劫’指的是什么,‘真空’又在何处?”苏晏眉头皱起,喃喃自语,“七杀营的地下据点里,为何会有‘明堂’大厅,有神龛、蒲团和经书宝卷……还是不对呀,这究竟是杀手组织,还是邪教?”

    “有何不对?”豫王反问,“为何不能既是杀手组织,又是邪教?或者更大的可能性是,这些刺客本就是邪教豢养的爪牙,无论他们自身知不知情。”

    苏晏被他一句道破迷雾,豁然开朗,“难怪之前沈柒倾尽北镇抚司之力,在江湖门派与各势力中,怎么也查不出红莲图案的出处。却原来与门派无关,与教派有关!

    “这地下大厅,并非专门给刺客们碰头用,因为大厅的布置仪式感太强,倒像是一处讲经传道的所在……难怪叫‘明堂’!

    “‘天子造明堂,所以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没错,后面还有一句——‘出教化’。

    “将地下大厅名为‘明堂’,不止要窃天命,更取的是‘教化万民’之意!

    从古至今,各种各样的教派多如牛毛,有光明正大跻身前台,甚至被统治者尊为护国之教的,譬如佛道二教。

    也有不被当权者承认,只能在民间秘密结社或是暗线发展的,其大大小小、有名有字的不下百千种。它们各有各的教义,但归根结底都是给教众勾勒出一处无比美好的云中境,让他们为了谁也不知道能否实现的终极梦想去拼命努力,去流血牺牲。

    信徒贡财卖命,教宗名利双收,甚至将这股势力利用起来,与武装力量相结合,进行一种亘古长存、兢兢业业、屡战屡败的伟大事业——造反。

    等等,不尽然是“屡战屡败”,也有成功的呀!

    苏晏忽然想起大铭的开国皇帝,以布衣之身起于微末,造的不就是前朝的反?

    据稗官野史中的八卦,说这位太祖皇帝当年的起义军,也曾与某教派有沾染,用以激发民众对暴虐的元朝统治的斗争精神。不过他登基称帝后,为了巩固政权,立刻就在民间封禁了这个龙蛇混杂的教派,赶尽杀绝。

    不知那段陈年轶事,与这朵八瓣血莲有没有关系?

    苏晏险些向豫王问出口:你们老朱家的祖宗秘史,你知道多少?

    最后还是被理智拖了回来。且不说一个心不在朝堂的闲散王爷,就算景隆帝也未必都知道。就算知道,也未必愿意告诉他,搞不好还要再打他一顿屁股,何苦。如果非要打听,也不能这么开门见山。

    苏晏深吸口气,将四张残页收拢了,重新夹回书册内,对豫王道:“既然研究不透,就暂且放下。下官再不出门,赶不及早朝了。”

    豫王指了指自己的冠帽,透过乌纱隐约看见包裹伤口的纱布,“尽职尽责的苏大人是否忘了,你我都还是伤员,这才歇了不到三天。皇兄直接放我半个月的休假,看来对你倒是苛刻得很。”

    苏晏笑道:“王爷说错了。皇爷也让我休息半个月来着,可你看如今这局面,能歇得了么?就算不去早朝站班,下官也得去大理寺,去北镇抚司。”

    “北镇抚司?”

    苏晏把案情调查的进展都告诉了他。

    豫王当即道:“我陪你去。”

    苏晏道:“这是下官分内事,不劳烦——”“王爷”两字还未出口,就被豫王打断。

    “怎么就不是我的事了?七杀营派奸细潜伏在我王府,吹笛暗算我,还杀了韩奔,难道我就不能替他报仇?”

    这个理由很正当,苏晏无话可说。

    “那就先去北镇抚司吧。”

    他走去打开房门,刚巧撞见苏小北端着一盆热水站在门外,似乎正犹豫要不要叫大人起床。

    “大人醒啦,今儿个要不要上早——”后半句戛然而止,苏小北用看鬼一样的眼神,望着苏晏身后的豫王……

    他心想:咱大人真是……壁立千仞,海纳百川!这份胸襟气度,常人所不能及!问题是,日后万一被沈同知,还有追哥知晓,要闹起来,我该如何替大人遮掩呢?

    “就……就喝了一夜酒,没什么。”苏晏一阵心虚,也不知解释给谁听。他拎起盆里的毛巾拧干,擦了把脸,另取杯子和沾了青盐蜂蜜的牙刷,去廊下刷牙。

    苏小北正要转身,豫王开口道:“等等。”伸手捞起盆里苏晏用过的湿毛巾拧了拧,把自己的脸颈也擦了。

    苏小北二度震惊。

    豫王笑着把毛巾丢回水盆里,“如你所见,的确没什么。”

    于是,在苏晏背对着的三丈外,他所不知道的新奸情,就这样被家中小厮单方面坐实了。

    第197章

    上辈子卖红薯

    掌印主官沈同知不在,北镇抚司由镇抚使统管。这位镇抚使是冯案中少有的没被清算的原任,故而他很识相的,把实权都放给了沈同知的心腹——石檐霜、韦缨两位千户。

    两人正在谈事,忽然听校尉来报,说豫王殿下和苏大人来了。

    韦缨愣道:“豫王?他来北镇抚司做什么?”

    石檐霜也觉得奇怪,“苏大人倒是常客,但为何与豫王同时登门?我听说这两位并不是很对盘啊……”

    不解归不解,亲王驾临还是要郑重迎接的。两人带着手下迎向大门外,却见豫王轻装便服,连侍卫都不带,就这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苏晏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从来不离左右的贴身侍卫也不见了。

    石韦二人正要行礼,豫王挥手道:“免了,大家的时间都宝贵,直接说正事。”

    他猜测雷厉风行的务实派,大抵都不耐烦在繁文缛节上浪费时间,于是边说边窥了眼苏晏的面色,就知道替对方把寒暄免了,正中了下怀。

    苏晏笑眯眯地拱手:“沈大人不在,两位千户大人辛苦了。关于白纸坊爆炸一案,本官这里有些线索,还望借用锦衣卫暗探查一查。”

    他取出大理寺差役打听到的名单,递过去,简要地说明了内情。

    韦缨听完,说:“年底突然大批购入面粉,几乎将京城粮铺的面粉存库清空,又都是以异地粮商的身份,果然有蹊跷。卑职这便安排人手,去逐一调查这些人,看粮商身份究竟是不是真的。”

    苏晏点头:“还要查,他们的货款从哪里来?”

    石檐霜笑道:“苏大人放心,暗查人员与资金的秘密往来,我们北镇抚司最为拿手。”

    你们不是栽赃嫁祸、严刑拷问最为拿手么?苏晏正默默吐槽,又听对方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同知大人仔细交代过,但凡苏大人的要求,我北镇抚司上下人等,无有不从。大人就放心吧,一两日内,必有回音。”

    想到在家养伤还始终惦记着他,把细节都安排妥当的沈柒,苏晏心头不禁一暖,连目光也如春水涟漪般漾了漾。

    豫王斜着眼捕捉到这缕幽愫,心里又酸又恼,又要假装不以为意,最后在脸上糅成了个“本王豁达得很,懒得在芝麻小事上计较短长”的表情。

    韦缨拍了一下脑门,“说到爆炸案,卑职想起来,沈大人负伤前曾命我等,按临花阁龟公的口供前往两处地方,去抓另外两名‘看门人’。”

    “结果如何?”苏晏忙问。

    “一个不知所踪,估计在爆炸后就闻风而逃。另一个在抓捕的过程中自尽。那两条密道我们也下去探过,都因为地下大厅的爆炸塌方堵住了。”

    苏晏遗憾地叹口气,又问:“密道入口开在哪里?”

    “一处在打铁铺,还有一处竟然就在人来人往的茶馆,都是市井间。”

    苏晏与豫王对视一眼。豫王问:“大隐隐于市?”苏晏没头没脑地答:“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群……众?”石檐霜与韦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苏晏解释道:“那些密道不仅给七杀营的刺客进出,用以躲避官府通缉、与营主联络。更是教派的中层头目们进入‘明堂’的途径,他们在那里接受洗脑,再去民间传经布道。

    “这种夜聚昼散的秘密集社,官府很难探查到。看来之前针对太子的流言,散布得如此迅速高效,便是托赖于这么强的组织性,能将幕后者的意志进行贯彻与传播。”

    石韦二人基本上听懂了。建国以来,锦衣卫北镇抚司也办理过不少矫圣称神的案子,一律按照妖言惑众的重罪处置了,各地淫祠该拆的拆,“神使”与“异人”们该杀的杀,从未手软。这七杀营背后如果有邪教的影子,那还藏得挺深,手段也较其他同行高明。

    苏晏分析道:“目前的形势,是敌暗我明。我们在台面上,一举一动万众瞩目,而他们潜伏在黑暗中,随时都会在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和事件上出手。这是我们最为被动的地方。”

    “那我们该怎么办?继续顺藤摸瓜?”韦缨问。

    苏晏摇头:“他们已经被惊动,把藤蔓给掐了。我们再顺着摸,恐怕瓜摸不到,摸一手地雷。”

    石檐霜眉头紧锁,“是棘手得很。只能先从那些购买面粉的粮商查起,但愿这条藤蔓不要再被掐断。”

    苏晏道:“只要是人为的案子,我就不相信有天衣无缝。这次你们要派出最精干的暗探,务必不能打草惊蛇,这批粮商有好几个人,资金流通量大,应该能查出什么重要线索。

    “我就赌幕后者的自负——自负地以为尘爆的原理只有他知道,以为其他人不可能及时反应过来。”

    石檐霜韦缨:“尘爆?”

    苏晏扶额:“我不想再科普一遍了。”

    “科……普?”

    “——不,我什么都没说。你们知道该干什么就行了。”

    豫王看着不明所以但仍点头称是的两名锦衣卫千户,一股“清河所言,本王都知道”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他对两人说道:“本王留个可靠侍卫在你们这里,一有消息就告知他,他自会及时禀报。”

    一般大案要案,都是由大理寺、北镇抚司与刑部协作侦办。石檐霜有些疑惑:“这案子,王爷也要管?”

    豫王终于找了个反击“同知大人仔细交代过”的机会,哂笑:“本王不管案子,只管清河的安全。回头转告你们沈同知,好好养伤,可别逞强行动,以免落下什么病根,把自己的后半辈子给耽误了。”

    韦缨听着只是觉得不对味儿。而石檐霜对上官的私事略有所知,此刻隐约猜到些什么,于是不爽地咬了咬牙,低头抱拳:“多谢王爷关怀,卑职一定原句带到。”

    出了北镇抚司大门,苏晏在马车旁略为踌躇,似乎还没想好下一步的行程。

    豫王问他:“在想什么?”

    苏晏随口答:“破局的招数。”他来回踱了十几步,仍未等到前来护主的急智,而且总觉得还有些地方自己没考虑到。

    豫王看他像只追尾猫,觉得有趣,忍不住牵住他的手腕道:“先上车再想,车里暖和。要不,先找个酒楼吃午饭?”

    苏晏下意识地抽出手,“还没到午饭的点儿呢。再说京城几家酒楼我都吃腻了,又贵,还不如街头巷尾的小吃摊子有特色。”

    豫王立刻改口:“那我们就去街头巷尾,随便走走,中意什么就吃什么。”你府上的早饭就两个包子一碗汤,喂猫呢?

    苏晏并没有逛街的心情,况且是和一个月前还恨得咬牙切齿的仇家,怎么想怎么尴尬。但对方又补充道:“你不是说,到群……群众中去?那就去市井间走走,说不定会有收获。”

    这个理由倒是对苏晏有所触动,他点头说:“也好,我先换身便服。马车待会儿就停在正阳门大街,我们沿着东西两市走走。”

    半个时辰后,市集熙熙攘攘的人流间,多了两名身着锦绣曳撒的年轻男子,状似悠闲地并肩而行。

    大爆炸过去了三四天,京城其他坊百姓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但到底是死伤惨重的重大灾难,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时,也多在谈论白纸坊的惨状。

    苏晏走走停停,不时驻足留意周围动静,听到的多是些毫无新意的滞后消息,以及耸人听闻的虚假爆料。这么看来,和后世也没什么大区别嘛,吃瓜文化还真是一脉相承。

    豫王瞅准了个干净的小吃摊子坐下来,招呼老板来两碗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苏晏犹豫道:“王爷……”

    “叫栩竟。”豫王用筷子后头敲了敲桌面,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坐下来,吃完再说。”

    苏晏也饿了,心道就当和不太熟的同事吃顿饭,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在对面位子坐下来,拣了双齐长的筷子,用帕子擦了擦。

    豫王盯着他的帕子看。

    苏晏抬眼看豫王,又垂目看自己手里的筷子,最后讷讷地把帕子递过去:“王……”

    “说了,叫栩竟。”豫王接过帕子,把自己的筷子也擦过一遍,顺手把帕子揣进怀里。

    “朱栩竟你个王八蛋”是骂过好几次的,但“栩竟”……苏晏打死也叫不出口。

    头脑汤热腾腾地端上来,及时掩饰了他的尴尬,他低头专心扒拉肉圆子吃。豫王注视着白雾氤氲中他光洁的前额,情不自禁地微笑。

    不远处响起清脆的童声儿歌,无忧无虑的笑声夹杂在这市井烟火气之间,显得格外动人。

    苏晏忽然放下筷子,侧耳细听。

    四五个孩童从小巷里追逐着跑出来,边拍手边唱童谣:“……天地皆暗,日月无光……”

    苏晏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他示意般看了一眼豫王,起身去隔壁店铺买了包芝麻糖,朝孩童们唤道:“过来孩子们,叔叔请你们吃糖。”

    孩童们欢呼着拥过去,一人分了两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苏晏蹲下

    身,问道:“你们唱的什么歌谣,念一遍给叔叔听,好不好?”

    一个缺门牙的男童咬着芝麻糖,大声说:“我会念,‘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后面的……后面的忘记了。”

    另一个口齿更清晰的女童接着道:“我知道!‘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

    苏晏又追问:“是谁教你们唱的?”

    孩童们七嘴八舌道:

    “大人教的。”

    “很多人都在唱。”

    “会唱的才是聪明娃,不会唱的都是傻瓜。”

    “叔叔你会不会唱?”

    “不会。叔叔不够聪明。”苏晏笑了笑,把糖都分给他们。孩童们瓜分完糖果,又嬉笑着跑开了。

    苏晏还蹲在地上,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抬头,看见豫王那张英俊的脸,鬼使神差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任由对方把他拉了起来。

    豫王道:“谁说你不聪明?我一巴掌也抽他个胡旋舞。”

    “‘也’?上个被你抽的是谁?”

    “妖僧继尧。”

    苏晏笑了,“干得好。这回又有更大的妖怪送上门给你抽了。”

    他拔腿要走,又回过头,不太舍得地看了看那碗刚吃了两口的头脑汤,自我安慰:“事再急要,也不在乎吃碗汤的这点时间。”

    豫王赞同道:“说得对。”

    两人回到座位,边吃边聊,吃得快,聊得也跳跃。

    豫王问:“童谣而已,为何如此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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