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苏晏道:“这不是童谣,是某种征兆。”

    “征兆?”

    “自古以来,借鬼神、异怪说事,最能迷惑人心。”

    豫王略一思索,“……‘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

    苏晏颔首:“对,除了借狐狸,也借谶纬之学——‘刘秀当为天子’;还有借神仙之口——‘赵家天子杨家将’‘谁说当今无真主,两个皇帝一担挑’。”

    豫王沉声道:“刘秀和赵家兄弟,都成事了。”

    苏晏道:“亡国之音,也多起于童谣。譬如‘月将升,日将浸,檿弧箕服,实亡周国’,是说阴盛阳衰,周朝会被卖桑弓、箕箭袋的人颠覆,周宣王为此在全国捕杀卖弓箭的人,认为这样就能逃过亡国之劫。后来一对卖桑弓、箕箭袋的夫妇,在逃亡路上捡了个被遗弃的女婴,将她抚养成人,取名褒姒。”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亡国之谶谣,应在了他儿子身上。”

    “还有一个童谣,流行于隋末,‘杨花落,李花开;桃李子,有天下’。杨广因此杀了一大批姓李的人。”

    “可他没想到,最后断送隋朝江山的竟是当时还任唐国公的李渊。”豫王露出质疑之色,“这就是玄之又玄的预言?”

    苏晏笃定地说:“不,这是舆论战!”

    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往桌面一撂,豪气干云:“打架我不行,搞这些,我还真没怕过谁!也不想想老子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豫王似笑非笑看他:“敢问苏大人上辈子是干什么的?”

    苏晏把差点溜出口的后半句咽了回去,干笑:“上辈子……上辈子是卖红薯的,所以这辈子当了官。”

    他起身说:“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豫王不吃了,也起身:“去哪里,我陪你去。”

    “进宫面圣。我认为你还是别作陪,这样你好我也好。”

    “……找我皇兄作甚?”

    “讨个新官职当当。而且,我想到把幕后者引出来的办法了。”

    “两位客官,两位——喂!”老板追在他们身后骂,“还没给钱呢!吃霸王餐啊,你们这俩人模狗样的玩意儿!”

    豫王哈哈笑着,头也不回地掷出一块银锭,“夺”的一声镶进桌角。老板眼睛都瞪直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大人物,给的餐费百倍不止!他大喜过望,趴在桌沿手齿并用地抠银子。

    第198章

    朕在天塌不了

    “白纸坊爆炸案……联合调查组……组长?这是个什么官职,朕可前所未闻。”养心殿内,景隆帝从锦衣卫呈递的密报上抬起眼,注视着进宫求官的某位臣子。

    苏晏解释:“就是个临时的职位。抽调精干成立专案组,由臣负责牵头与统理,刑部、大理寺、北镇抚司的人手也由臣按需调用。专案组名义上调查的是白纸坊爆炸案,但实际上针对的是七杀营以及背后更深层的力量。

    “等到将来案件水落石出,罪魁祸首伏法,这个联合调查组就会解散,所有人员各自归位,所以说是临时的。

    “另外,臣还需要朝廷下拨一笔专项资金,用于调查组的各项正当开支。”

    景隆帝听明白了,苏晏想要一个没有品阶的实权。这实权虽仅限于对付“弈者”,但决定权与自由度却极大。

    事情不做则已,做就要当决策者,最不喜受人掣肘——的确是苏晏的风格。

    皇帝心里赞赏,面上却只淡淡:“不准。”

    “——为何?”这个回应出乎苏晏的意料。之前去陕西,皇帝放给他的权力比这要大多了。那时他连求都没有求,皇帝就毫不眨眼地给了一纸“唯尔所统”的圣旨和先斩后奏的尚方剑,如今怎么会突然小气起来?

    就在苏晏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过于恃宠而骄,以至皇帝想要限制他、敲打他的时候,景隆帝起身,走到他面前。

    皇帝都站着了,身为臣子怎能再端坐,苏晏赶紧把茶杯一搁,起身行礼。

    手腕刚抬起,就被握住了。皇帝问:“觉得朕小气?”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苏晏干笑着答,“是臣突发奇想,要求得有些过分。”

    皇帝深吸口气,想打他屁股。

    皇帝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蓝喜。蓝公公精乖得很,立刻示意其他內侍与他一同退出内殿。

    殿门关闭,苏晏顿时回忆起上次在养心殿,那道“既然是雨露恩泽,下回就都吃了”的圣旨,很有些心惊肉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告饶道:“皇爷恕罪!”

    皇帝握着他的腕子不放,把他又拽回来一步,几乎贴到自己胸膛上。

    鬓角发丝被热气吹拂,苏晏感觉到耳畔炽热而压抑的鼻息。皇帝低声问:“罪在哪里?”

    苏晏咽了咽口水,说:“罪在……得寸进尺?”

    皇帝用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屁股,隔着布料发出“啪”一声闷响,苏晏的身躯也随之颤了颤,从皮肉一路酥麻到心里。他软绵绵地应了声:“臣知错了……”

    “你不知道。”皇帝说,“你以为朕这次不愿放权,是因为什么?”

    苏晏没有马上接腔,乖乖等待皇帝继续说。

    “因为你讨要的不是权力,而是风险!如今敌暗我明,万千冷箭在暗处对着台面上的人,你把自己推上去当出头鸟,这与把自己架在柴堆上烧有何区别?”

    皇帝一针见血。苏晏汗颜:“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再说,皇爷和小爷才是台面上最大的靶子,您二位都不带怕的,臣怕什么。”

    皇帝摇头:“陕西之事已经给了朕教训,放权给你的前提,是务必保证你的安全。案子要查,幕后黑手也要抓,却不是让你不要命地去抓!”

    “皇爷放心,臣惜命得很,哪里是什么视死忽如归的人。这次皇爷给我派多少侍卫,我都不发牢骚了,老实让他们跟着。”

    苏晏见皇帝不为所动,自己的计划刚萌芽就要夭折,一急之下,昏头昏脑地又补充道:“豫王殿下也要查这个案子,与我一道行动,多少是个保障。”

    皇帝轻笑一声,“朕这四弟,天生膂力绝伦,武艺了得,的确是个好保障。只是朕倒不知,你和他什么时候冰释前嫌,甚至可以携手对敌了?从临花阁密道爆炸,共过患难的那次;还是纵酒翻墙,夜游京畿的那次?”

    这不是自己往枪口上撞么?苏晏恨不得把舌尖咬掉,哼哼唧唧答:“冤冤相报何时了……臣也不是原谅他,臣是……公私分明。”

    最后那个词他说得心虚,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更是气短腿软,干脆往皇帝肩头上一靠,耍赖道:“反正这个案子臣是查定了,皇爷不给方便也行,臣自有办法引蛇出洞——”

    皇帝头疼地叹口气,知道他这爱卿表面玲珑圆滑,骨子里却很有主见,想要做的事克服万难也会去做,除非把人关进牢里,否则总会想到实施计划的法子。

    苏晏见皇帝仍不答应,当即调整策略,腿也不软了,人也站直了,换了个副大义凛然的腔调:“皇爷何以只顾念微臣的区区安危,而对即将到来的危机视而不见,就不担心因小失大?可知道臣今日在市井民间听到了怎样的流言?”

    “苏御史,无须故技重施。”皇帝微嘲,松手走到桌旁,捡起方才搁下的密报,“你先过来看看这个。”

    犯言直谏的招数用过一次就不管用了,苏晏讪讪地走过去,接过密报翻开,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二月初二,顺天府、保定府等地,夜间均发生不明原因的爆炸?初二……三天前,正是白纸坊大爆炸的那个夜晚!”

    皇帝颔首:“这是各地锦衣卫快马加急传来的密报,但因两府距离京师最近,故而消息来得最快。其他州府是否也在同一日发生爆炸,尚未可知。”

    二月二,龙抬头。

    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

    山河有坏,这个安宁……也无神佛,也无众生。

    西南方向,巨响之声如万雷齐鸣,天际明光亮如白昼,像一个大火球从地面升腾而起,又像……一朵红莲在虚空盛放。

    许多闪念纷至沓来,在脑中飞旋,苏晏抓住了其中一点灵光,喃喃道:“我明白了!”

    他急匆匆提笔,铺纸沾墨,飞快写下“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两行草字。

    “皇爷请看,这是近段时间在京城流传的童谣。”苏晏把毛笔一搁,指着纸面上淋漓的墨迹,“这里的‘霹雳’不是雷鸣,而是爆炸的巨响,‘红莲’也不是记号,而是指爆炸的火光。

    “‘天地皆暗,日月无光’不仅形容爆炸后的情景,更暗喻而今政局昏暗;‘日月’合之为‘明’,谐音国号‘铭’,日月无光是说国君或储君无德。这两句童谣,把爆炸说成是预示大劫来临的征兆,把‘真空’说是上天派来救苦救难,重开混沌的使者,用心十分险恶!

    “更为险恶的是,这童谣并非在白纸坊大爆炸之后才开始流传的,而是之前。”

    皇帝冷静地道:“也就是说,幕后之人早就策划好,要在二月初二这一夜,在京城与其他府城制造爆炸,用以印证他‘红莲现世’的谶谣。”

    苏晏拳头一捶桌面:“为了舆论造势,不惜涂炭生灵,将千百个活生生的性命,都做了他棋盘上的弃子,何等自私冷酷,简直反人类!”

    又想起那四张经书残页,喃喃道:“‘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这教派如果真的存在,怕不是名叫‘红莲教’,或者‘真空教’?”

    皇帝面色微微一变。

    苏晏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微表情,试探地问:“皇爷听说过这个名字?是红莲,还是真空?”

    景隆帝沉吟不语,指尖在桌沿有规律地轻叩。苏晏知道,这是他心事乱而未决时的小动作,耐心地静待一个不知是否会给出的答案。

    良久后,皇帝道:“真空教。”

    所谓真空,并非后世物理学上的真空现象,而是演化了世间万物的无极,是宇宙的根本。简单说来,就是那个存在于所有教派中的,圆满极乐而虚无缥缈的云中境。

    苏晏或许怀疑过,人死后会不会有灵魂,如果灵魂也是一种能量,那么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它又会去哪里?但无论如何,肯定不是去这个用万千鲜血与生命为基石堆砌起来的“真空”。

    “邪教!”他恨恨骂道。

    皇帝道:“所以在大铭初建时,太祖皇帝就下令严禁真空教在民间传道。其首领,时人称‘真空教主’,也在不久后伏法。”

    那么,野史中说太祖皇帝的起义军也借过某教派的势,最后卸磨杀驴,是真的吗?是否就是这个真空教?苏晏没敢继续问,怕这个八卦政治敏感性太高,会把自己的脑袋八卦掉。

    他想了想,说道:“臣之前猜测,‘弈者’筹谋了至少十余年,动机不是‘野心’,就是‘复仇’。如此看来,会不会是向大铭宗室复仇?这个‘弈者’,会不会就是新任的真空教主?”

    这两个问题,是对铭太祖帝王手段的隐晦求证,景隆帝看了苏晏一眼,神情深沉难测。

    苏晏自知在老虎头上拔毛,紧张得手心冒汗。片刻后,终于听见天子不喜不怒地答了一句:“也许。”

    够了。这个“也许”,是景隆帝能给与他最明确的答案,也是一个手段同样雄峻的帝王,能给与臣子的最大宽容与信任。

    苏晏深深躬身,拱手道:“多谢皇爷。”让他知道在与谁作战,该如何打赢这场战。

    皇帝握住他的手,让他直起腰来看着自己,沉声道:“彼时是彼时,今日是今日。”

    “臣知道。”

    “太祖是太祖,朕是朕。”

    苏晏微微笑了:“臣也知道。”

    皇帝叹口气:“你是不是……更想离大铭宗室,离权力的旋涡远一些?”

    苏晏道:“臣已身在风口浪尖,只能迎风破浪而行。臣不怕!”

    皇帝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沉默良久,最后妥协般长叹道:“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记住,朕是你的擎天玉柱,有朕在,天塌不了。”

    苏晏深吸口气,让脸上的热意与胸中的火不至于烧得太烈,烧得失去理智。他大胆地抬起皇帝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蹭,说:“天高不可及,尊不可问,但我还是想问一问——我能不能离撑着它的那只巨鳌再近点儿?”

    皇帝的目光闪了闪。苏晏还未辨出这道目光中流露的情绪是惊喜还是欣慰,就听皇帝低声道:“准了。”

    腰身被手臂紧紧揽住,天子的怀抱深烈而温情,苏晏闭上了眼。

    第199章

    还真是朵奇葩

    苏晏走出养心殿,在宫门外遇见了个不算太熟的熟人。

    “令大人。”他朝对方拱手,“大人这是从朝会上过来的?”

    起居注郎令狐回礼道:“可不是。皇爷召内阁重臣未时一刻觐见,阁老们还没来呢,苏大人先来了。

    “说起来,苏大人几乎每次面圣,都要与皇爷闭门密谈,能否告知谈的是什么,否则下官这起居注不好写啊。”

    苏晏一阵心虚,面上却神色自若,笑道:“还不都是公事。今日商议白纸坊爆炸案的侦办情况,但因涉及尚未公布的政令,恕本官不好细说。”

    令狐颔首道:“这个下官知道。一会儿阁老们来议事,想必也与此案有关。唉,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苏晏听着觉得有内情,问:“怎么说?本官因伤在身,这几日都未参朝,还请令大人告知。”

    反正等着也是等着,苏清河形容可人、言语有趣,不如和他聊聊天。令狐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声音:“火药库炸得离奇,据圣上委派的巡城御史调查,当夜库中守卫森严,并未有外人进出,更不曾执明火入库,这爆炸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谁也说不清楚。朝野上下因此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哪!”

    苏晏点头:“本官也从民间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什么‘红莲一现混沌开’之类,令大人可听说过?”

    “当然,比这些更荒谬的都有。”令狐不敢提及“天谴”二字。

    京城内各种流言,朝臣们多少都有所耳闻。

    一部分官员惊疑不定,对流言只当没听见,也不去乱传。

    另一部分官员将这爆炸当做了党同伐异好机会,开始互相攻讦政敌:文官(尤其是与西野党颇有关系的)上书骂宦官与外戚倒行逆施,招致天谴。与宦官亲近的勋戚,上书骂某些文官贪污受贿,故而上天降责。武官们素来地位低,谁也不敢招惹,也不想趟浑水。而在自诩清流的言官们眼中,除了他们这些御史和给事中,其他人都有可能是乱臣贼子。

    于是人人借机生事,朝堂上好一通唇枪舌剑,血雨腥风。

    苏晏听得咋舌,又问:“朝会上,皇爷什么反应?”

    令狐苦笑:“皇爷?皇爷也没能逃过满堂飞的唾沫星子。”

    “怎么?难道连皇爷也骂?”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贾公济贾大人带头的一干言官,上书称白纸坊爆炸是‘上天示儆天之子’,要求国君与储君反躬修省,不仅要追究兵部与工部相关官员的责任,还要下罪己诏,以安民心。”

    “罪己诏?”苏晏吓一跳,“要不要这么上纲上线!”

    “上纲上线是何意?”令狐不解地问。

    “就是,呃……小题大做。”

    令狐叹口气:“这种事吧,自古亦有之。自汉文帝以来,七十多位帝王都下过罪己诏,多是因为水旱疾疫祸及天下,大势所逼。”

    苏晏其实也知道,像地震、大旱这类天灾,危害巨大又治理无门。就因为天子受命于天,但凡有人力无法抵抗的灾祸,自然都是皇帝的锅。所以历史上那么多皇帝热衷制造“祥瑞”,好证明自己是政通人和的明君;而有些倒霉的皇帝,在位一生天灾不断,就会被诋诟为“天子失德,上苍降罪”。

    由此可见,当皇帝,运气也很重要。

    运气太差,再精明能干也白搭。

    故而长久以来形成了一个传统,一旦有大灾大祸或政权不稳,要么朝臣们逼皇帝下罪己诏,要么皇帝自己把罪己诏当做杀手锏,危机时刻丢出去,安定民心,平息舆论,多少管点用。

    不过就算是走过场的罪己诏,苏晏也相信景隆帝绝不会下。

    初登基不久的景隆帝,要抬先帝的庙号,引得朝堂沸议。恰逢关中大地震,文臣与言官们以“天谴”为由逼他下罪己诏,甚至连具体文字都替他拟好了,只需盖个印玺即可。

    在这种满朝逼谏的情况下,年轻的天子都没有屈服,硬是顶住了压力,又与太后联手,反逼着一批倚老卖老、操纵国策的朝臣辞官,这才将朝堂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十几年过去,天子威望日重,有人还想故技重施,岂不是自找苦吃?

    苏晏笃定地说:“贾大人要倒霉了。”

    令狐呵呵道:“玩火者必自焚。贾大人惯来讪言卖直,一心求个青史留名,这下只怕非但留不了名,连乌纱帽都留不住。”

    苏晏与他政见类同,彼此相视一笑,都觉得对方似乎亲近不少。

    令狐感慨道:“下官看得多,记得多,也想得多。这满朝文武,有的是有才无德,有的是有德无才,还有的既无才也无德。真正有才又有德还心怀苍生的……不算多。苏大人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前途无量,但也前途崎岖啊!”

    苏晏知道他这是在好意提醒自己,于是心有感触地点头:“多谢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令狐朝他拱手,诚恳地说:“我等史官秉笔,唯‘直’而已。苏大人若想走得更高更远,可不能只有一个‘直’字。其中道理,想必苏大人心里清楚,无须他人赘言。下官在此先祝苏大人,一生如春风秋水。”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苏晏亦拱手道,“感君诚意,晚学受教了,定不负所望。”

    -

    被令史官寄予了厚望之后,苏晏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清流涤荡一净,很有种澄心定意的禅味了,结果出了禁门,方向还没认清就被豫王强拉上马车,顿时破了功。

    他有些着恼:“王爷不是说好了,不作陪,不进宫的么。”

    豫王笑道:“本王没进宫,在这儿等你出来也不行?”说着,递了小茶壶过来。

    如今他与苏晏说话,放松又放肆。苏晏似乎被感染,也不知不觉放肆起来,接过茶壶对着嘴儿咕噜噜灌了一通,喘口气说:“皇爷知道你深夜翻墙出城的事儿了,你可得收敛着点,别老在欺君的边缘试探。”

    豫王挑眉:“那他知不知道,我还把他的爱卿也拐出去了?知不知道,我俩一同饮酒,还在一个屋里待了整宿?”

    “我不是你用来和你哥怄气的工具!”苏晏忍怒道,“王爷非要与下官一同办案,可以,但公是公、私是私。以后咱俩只谈公事,别瞎整那些有的没的,以免被人误会。”

    豫王不是滋味地问:“苏大人怕被谁误会,是我皇兄,还是重伤的锦衣卫沈柒,还是你那失踪的贴身侍卫?”

    苏晏听出他故意戳自己痛处,气得拿茶壶砸他。

    豫王一把抄在手里,连滴茶水都没洒出来,盯着他雪白面皮上的殷红嘴唇,嗤道:“进个宫,面个圣可真不容易,瞧苏大人把嘴都说肿了。”

    苏晏冷不丁被抓包,先是满面通红,继而恼羞成怒,抓起身边能拿得起的物件,统统往豫王身上扔。

    豫王一件件轻松抓住,物归原位,连油皮都没蹭到。

    苏晏累得气喘吁吁,悻然去开车门。

    豫王连忙拉住他手腕:“去哪里?”

    苏晏甩手:“管我去哪里,反正眼不见为净!”

    豫王见苏晏真生气了,知道自己这个醋吃得不是时候。他是把苏晏当做心上人,可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顶多只当他是个不得不共事的同僚。旧日恩怨尚未完全冰释,连朋友都谈不上,这种醋话说出来,可不是故意削人脸面、给人难堪么?

    ……情情爱爱之事,一旦撇开了床榻,怎么就这么麻烦,这么难?豫王郁闷地叹口气,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他用另一只手顶住车门,对苏晏道:“就按你说的,公是公,私是私,方才是我越界了。”

    这话有那么点致歉的意思,苏晏绷着脸:“王爷首先要弄清楚,与下官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肉体关系?豫王试探道:“朋友?”

    苏晏翻了个白眼:“‘朋友?本王缺你一个朋友?’这可是王爷自己说的。”

    豫王吸口气,十分坚定地答:“同袍!战友!这个我绝对没有否认过。”

    苏晏转念一想,觉得这个答案可以接受,于是缓和了神色,说道:“还请王爷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既然只是同袍,去干涉别人的私事就很不适宜了。”

    见豫王似乎还有些愤懑之意,苏晏又问:“从下官认识王爷至今,出于朋友之义,只劝过王爷一次不要耽溺情爱、虚度时光,可曾打听过你的私密事,问过你有多少床伴?”

    豫王仿佛被噎住,一时无话可说,又觉得有点悲凉——不吃醋是因为不上心,苏晏真的对他全无私情——或许这一辈都不会有。

    “本王知道了。”他垂目不再看苏晏,放下手臂,颓然后退两步,“你若是想走,就走罢。”

    苏晏开门下车,朝午门方向走了百来丈,觉得皇宫实在大得离谱,有车不坐非要靠腿走路的自己是不是有点傻。

    再说,豫王方才那副饱受打击的模样,实属罕见,自己是不是说得有些过分,伤了人家的自尊心?

    苏晏飞快地反省了一下,觉得比起豫王曾经对他的所做作为,刚才他说的那几句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有车不坐,还真是傻。

    车轮声骨碌碌地从身后追上来,在他身边停住。车门打开,豫王朝他伸出一只手,无事人般说道:“有车不坐非要走路,你是不是傻?”

    “你才傻!你全家都……”惊觉再骂下去就真要犯上,苏晏噗嗤一笑,握住他的手蹬上车厢,刚才那事算是翻篇儿了。

    豫王表面上同意了苏晏“同袍之间互不干涉私事”的说法,心里自有打算,准备把苏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士子,当做最精锐的铁骑、最坚固的城池来攻克。

    三十六计,“假痴不癫”也使得,“苦肉计”也使得。必要时,与其他情敌之间“远交近攻”也未尝不可。只除了“走为上”,他兵不厌诈。

    -

    一纸圣旨,专案联合调查组就能在大理寺挂牌,但人员、资金调配等前期准备,还需要几日时间。

    而且交代北镇抚司去打探的关键线索尚未有回复,苏晏左右无事,翌日出现在了奉天门,想看看朝会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没有穿大理寺右少卿的四品官服,穿了件新发的御史常服。青色,胸前的补子由基佬紫鸳鸯换成了神兽獬豸,感觉好多了。

    四更天在午门外排队注籍,他也是站在御史的那一队,听都察院的同僚们私下讨论新官服,一律满意,说是动用了内帑赶制出来的,足见圣上对言官的重视。

    苏晏在心里暗笑:重视是挺重视,但不是为了你们。再说,就算是,也不见得你们以感激之心回报皇爷,少放点嘴炮呀?

    在奉天门广场上排队站好,等待圣驾临朝时,贾公济一回头,看见了苏晏,愣道:“苏大人,站错位置了吧?”

    苏晏假装左右顾盼,又低头看看胸前补子:“没错呀,难道下官不再是监察御史与陕西巡抚御史,被撤职了?”

    朝中臣子身兼数职的大有人在,但站班排位都是以最高职位为准。

    有时就算平起平坐,也要争一争谁的兼职含金量更高。

    建国初曾经有位尚书兼任通政使,认为另一位尚书兼任都察院都御史,站班不该排在自己前面,与对方在朝会上吵嘴,为争C位当场打了起来。

    可从未见过自降身份,四品少卿非要往七品御史堆里扎的……这苏十二,还真是朵奇葩。

    贾公济促狭心起,走到苏晏身边,说道:“既然苏大人以御史身份为豪,那就该秉承谏臣的一脉作风,介直敢言,不畏强权。回头在朝会上,本官带头上谏,苏御史可不能置身事外,更不能拖后腿。”

    苏晏端然拱手,正色道:“身为御史,理当拨乱反正,直陈时弊。但听上官吩咐,无有二话。”

    贾公济对他的表态十分满意,心道:没白把他拉进御史队伍里来,果然是个俊杰。

    “贾大人且放一百个心。”苏晏朝他笑了笑,提醒,“圣驾到了。”

    贾公济赶紧归了位。苏晏抄着袖子,看他斗志昂扬的背影,嘿嘿一笑。

    第200章

    谁敢欺负我老

    甲午年二月初六的奉天门早朝上,景隆帝认真听取了六部尚书对各自部门事务的汇报,并发表重要讲话,敦促白纸坊清理与救灾工作要进一步落实到位,杜绝中间存在的人浮于事、推诿搪塞、中饱私囊等不良现象。同时嘱咐担任赈灾总理的太子,要采取更强有力的措施,保障灾民的基本生活需要和社会的安定稳定团结。

    皇帝的重要讲话引发强烈反响。众臣表示,要贯彻圣上的指示,以更大的力度、更果断的措施,坚决完成救灾抚民任务。

    ——以上报道来自于都察院七品监察御史苏清河。

    苏晏在心里把自编的新闻稿都念完了,终于在朝会接近尾声时,等到了贾御史的重拳出击。

    还挺沉得住气嘛。他望着贾公济越众而出的身影,扭了扭站酸的脚底,打起十二分精神。

    果然,贾公济先是询问,他与一干御史之前上呈的奏本为何留中不发,随后又旧事重提,恳请皇帝不仅要颁发圣旨追究相关大臣的责任,更要诚心斋戒沐浴,亲赴太庙祭拜,求得上苍的宽恕。最重要的是,得下罪己诏。

    当然,措辞还是委婉的:“非是天子之政有所失,行有所过,而是上天示儆,降以灾变,以致百姓死伤无数,人心惶惶……”

    翻译过来就是——这事儿不是皇帝的错,但上天既然表示不满,用大爆炸作为警告,为了安定民心,就委屈皇帝你下一份罪己诏吧!圣人尚且三省其身,皇帝你也带着储君一起反省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多好。

    言词十分诚挚且慷慨,说到最后顿首不止,大呼:“周武王、唐太宗尚且言‘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圣上宽仁甚于周王唐宗,必不忍见苍生受苦!”

    不少言官纷纷出列声援,劝谏皇帝以天下百姓为重,颁发罪己诏,平息上天的愤怒,如此大铭定能长治久安,万事消弭。

    这是苏晏穿越到古代之后,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型的道德绑架与捧杀现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卖批!

    你是个明君,就得有身为明君的自觉,就得像历史上那些明君一样,遇蝗灾生吃蝗虫,遇旱灾光脚祈雨。人家宋理宗都能因为彗星划过夜空的不祥预兆,而发罪己诏痛自刻责,避正殿、减常膳,以示侧身修行之意,你景隆帝可比他贤明多了,怎么就不能呢?

    说得多么大义凛然,简直把“严以律人,宽以待己”发挥到了极致。

    广场中央跪了一片谏官,请愿之声此起彼伏。

    文武大臣面面相觑,各怀心思,有的内心赞同但碍于天子在上不好说出口,有的感觉不妥但不愿去和言官对喷。

    阁老们则十分持重,毕竟在这种事上不好太快表态,还是得先看皇帝的意思——万一皇帝愿意为了平息舆论而下诏呢,自己太早跳出来反对,岂不是枉做好人,回头还得背上一个“媚上布利”的骂名。故而就连性情最急躁的次辅焦阳都一声不吭。

    至于首辅李乘风,毕竟年纪大了,前几日因为连夜议事受了风寒,一病不起。否则依老爷子的脾气,能暴跳如雷地用象牙笏板砸贾御史的脑袋。

    贾公济左右看了看,在乌泱泱的人头中不见苏晏,又转头在队伍里找,发现苏晏孤零零地站着,遂用眼神示意他跟紧组织别掉队。

    苏晏在袖子里把指节捏得咯咯响,面上却淡定地很,嘴角甚至微微翘起,仍是平时未语三分笑的模样。

    他的视线越过众臣,遥望玉阶之上的天子,隔得太远看不清眉目神情,却仿佛感受到了对方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

    坐在御座左下侧的太子朱贺霖怫然起身,正要发难。景隆帝转过脸看他,说道:“坐下。”

    “可是——”

    “坐下。”景隆帝加重了语气。

    太子不甘心地坐回去。

    景隆帝道:“朕的事在眼下,你的事在将来,急什么?眼下你且多听、多看,将来有你发挥的时候。”

    蓝喜站在皇帝身后侍奉,心里咯噔一下:皇爷这话可不好琢磨啊,像是劝小爷不急着发作,先学着;又隐隐有不满太子急与操权之意……可他们父子一贯亲厚,莫非是他会错了意思?

    不好说。自坤宁宫一事后,皇爷对小爷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罚小爷去太庙近一个月,不见心疼。小爷回宫后来问安,因为刺血抄经容色有些憔悴,皇爷也只是淡淡地过问两句,不像从前那般寒暖上心……啧,天家父子,真不好说。蓝喜微不可察地摇摇头。

    谏官们在下方跪求:“请陛下以天儆为戒,以苍生为念!”

    “请下罪己诏,使人心定,天意回!”

    “难道圣上爱惜自己的颜面,更胜过社稷之安稳,百姓之性命吗?”

    不少人说着说着,泪如雨下,感泣不已。有几名御史激动到难以自持,以额触地,在青砖地面留下斑斑血痕。

    苏晏冷眼看着面前的群体歇斯底里症,想建议朝廷给他们颁发一个“感动自我”奖。

    贾御史见他还不挺身而出,眼神从催促转为了失望与鄙夷。

    苏晏朝他笑笑,抖了抖袖子,郑重出列,就在贾御史身旁不远处站定。

    满朝皆知大理寺苏少卿乃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深得圣眷。如今看这架势,像也是要加入劝谏队伍的,连御史服都穿上了——莫非皇帝其实早有下诏的意思?还是苏晏宁可舍了圣宠不要,也要成就犯言直谏的铮铮美名?

    众臣暗中各种猜测,却听苏晏抬脸望向御座,气定神闲地问:“臣该死,竟忘了万寿节是什么时候?”

    ……万寿节?

    万寿节与天儆,与罪己诏什么关系!在这个节骨眼上,问此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他苏十二是不是脑子抽风了?

    蓝喜轻微地嘶了一声,去看景隆帝的脸色。

    景隆帝对他微微颔首。

    于是蓝喜上前两步,尖声说道:“万寿节是二月十四。”

    “二月十四。”苏晏掐着指头一点,“距今不过七八日!天子寿辰,乃是与‘元旦’‘冬至’并称为三大节的重大节日,依律天下诸州府当宴乐休假三日,朝野同欢。按惯例,京城的匠人们当以彩画、布匹装饰街巷,圣上登楼赏花海与歌舞,百官当结彩香案,捧觞献贺。

    “——如此隆重佳节,须得精心筹备,可臣看宫中毫无动静,再不准备,可就来不及了。”

    景隆帝目光微闪,唇边似乎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蓝喜也琢磨出了点什么,一时来不及细想,照着直觉答:“皇爷素来提倡简朴,曾道寿辰乃是个人之贺,不愿以此为由大肆操办,加重百姓负担。故而万寿节向来只在宫中设家宴。当日,群臣于奉天殿上寿行拜礼,并受赐茶汤,如此而已,无须多加筹备。”

    “原来如此。”苏晏一脸认真地点头,又道,“天子举动,乃是臣民之表率。皇爷尚简朴,臣子们也当戒奢靡,既如此,为何就在大前天,贾御史贾大人喜得麟儿,却要大操大办,重金请来戏班登台,腾龙舞狮锣鼓欢腾,广开流水席大宴亲朋同僚,整整庆祝了两日呢?”

    贾公济一怔,从地上爬起来,怒视苏晏:“苏十二你什么意思?这是要弹劾本官?本官年逾四旬,方才艰难得一子嗣,大喜之下难免多庆祝一些,怎么就触犯律例了?”

    苏晏忙摇头:“非也非也,贾大人此举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另外我还要替贾大人辟个谣——听闻京城内有些官员私下流言,说令郎是贾大人从灵光寺求来的,实大谬矣!

    “去年七月,贾大人的确去过灵光寺向继尧大师——不好意思,继尧是个妖僧,定了罪的钦犯,不能再称‘大师’了——向神棍求子,但并未携夫人同行。锦衣卫办案时,继尧把他所结交的官员情况都交待清楚了,的的确确未曾骗到贾大人头上。所以贾夫人与孩子都是清白无辜的,还请某些官员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败坏人家的名誉。”

    贾公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去灵光寺求子一事,是他有眼无珠、误信奸邪的人生污点。灵光寺和尚骗奸信女事发后,他还为自己没有陷得太深,没有送夫人入虎口而庆幸不已,也巴不得此事随着继尧的死和灵光寺的拆除而烟消云散,不会有人知晓。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到底还是流出去了,有官员私底下取笑他喜得“罗汉子”,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当做没听见。

    此番众目睽睽之下,苏晏把这事捅破,诚然是替自己辟了谣——北镇抚司经手的案子,内情如何,苏晏作为整顿过锦衣卫的人,又与亲办此案的沈柒交好,由他嘴里说出来,自然更具有说服力。

    但你苏十二也不看看,眼下是澄清这事的合适时机么?

    在他慷慨激昂痛陈国事时,拿替他的私事辟谣来扰乱视听,是何居心!教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

    贾公济瞪着苏晏,额角青筋暴起,又不好以怨报德骂他多管闲事,只能悻悻然道:“多谢苏大人为我澄清此事,但这是朝会,苏大人东拉西扯,未免有公私不分、本末倒置之嫌。”

    意思是,你苏十二要么脑子拎不清,要么别有用心,大家别上他的当。

    苏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道:“辟谣只是顺带,我不过是想劝贾大人一句——借着令郎诞生宴收受的贺礼,不少是贵重的金银玉器、古玩珍藏,还是要退回去的。须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那些与大人非亲非故的人平白送上厚礼,还不是指望着大人以言官御史的身份为其说话?贾大人无论是成了他遮掩罪失的工具,还是成了他攻击敌人的武器,总归违背了言官‘铁面无私、秉公除暴’的职业操守。

    “——忠言逆耳,下官一片好意,还望贾御史莫要生气。”

    贾御史何止生气,简直又气又羞,气得七窍冒烟,羞得无地自容。

    听着周围官员窃窃私语,依稀说着“变相受贿”“道貌岸然”之类字眼,贾御史恨不得广场上立刻裂开一条地缝,让他钻进去,好避开旁人的如刀唇舌。

    苏晏又把视线移向跪了一地的御史们。

    二三十人,均是都察院内与贾公济走得近的那批嘴炮,平日朝堂上,没少见他们蹦跶。

    这些御史们脸颊上还挂着慷慨赴义何惜此身的热血与热泪,在他针刺般的目光下,不禁有些瑟缩。

    苏晏慢慢踱着步,在每个人身边都绕了半圈,逐一点评:

    “薛御史,你去巡抚宣府时,任意逮捕、杖责当地将校数十人,‘凌虐武将’的罪名怎么也跑不了,是吧?”

    “贺楼御史,之前朝廷命举荐贤能,怎么你所举荐的,全都是你的老乡?你们家长特产‘贤能’?”

    “还有你,黄御史,明知赭黄为天子专属的禁色,因为贪慕虚荣,为了享受一把高高在上的感觉,穿赭黄纻丝衣招摇过市,锦衣卫没抓你问罪,是否至今仍心存侥幸?”

    “唐御史……”

    被点名的御史们一脸惊骇,浑然不知自己的把柄是怎么被对方抓住的。

    再想到“锦衣卫”三个字,不禁个个面如土色。锦衣卫知道,难道皇帝会不知?不过是借着苏晏的口,找到个最好的时机发落他们罢了!

    “要说,人人都有过错,何以单单逼着‘非政有失,非行有过’的皇爷下罪己诏?你们又如何知道,上天不是因为你们的德不配位而下的示儆?

    “要不这样吧,你们都各自先写一份罪己书,把自己那些污点啦、黑料啦都爆出来,痛责己过,发誓洗心革面,从此做个对得起胸前獬豸补子、对得起民脂民膏俸禄的好官。再张贴在两市的通告栏上,公之于众。你们觉得如何?”

    苏晏逐渐提高了声量:“怎么都不吭声?请诸位大人以天儆为戒,以苍生为念!

    “难道诸位大人爱惜自己的颜面,更胜过社稷之安稳,百姓之性命吗?”

    砸出去的话反弹回自己脸上,这些言官难堪至极。

    苏晏转身望向左右两班文武大臣,扬声道:“金无足赤,谁敢说自己十全十美?反正我苏清河是不敢。我也有做得不对、不好的地方。既如此,大家都一起反省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多好。

    “干脆就开一个‘批评与自我批评’大会,深刻剖析自己的对错得失。我相信上天一定会被我们的诚意打动,如此大铭定能长治久安,万事消弭。”

    “荒谬!”群臣中有人大声驳斥,“国家岂是靠什么‘批评与自我批评’就能治理好的?上天如果能被几句自省、一纸谢罪打动,从此消灾赐福,又何须百姓辛苦劳作、官吏恪尽职守、君王勤勉朝政?”

    苏晏抚掌道:“说得好!实干兴邦,空谈误国,那为何还要纠缠于一纸罪己诏,不去各自的岗位上尽力作为?”

    玉阶上,沉默许久的景隆帝发话了:

    “传朕旨意,特设‘专案联合调查组’,命大理寺右少卿苏晏为组长,调查白纸坊爆炸一案,凡涉及的刑部、大理寺、北镇抚司、都察院等人员,无论品阶职位,皆听任其调用,违者以抗旨论处。

    “白纸坊大爆炸,是天灾还是人祸,真相总会大白。苏晏,朕命你务必查个水落石出,使罪魁祸首伏法,以正天下。”

    苏晏端正下跪,拱手道:“臣——领旨!”

    “至于你们——”皇帝扫视被苏晏逐一点名的那些御史,失望地叹口气,拂袖起身,“按律处置,该迁贬的迁贬,该撤职的撤职。退朝。”

    第201章

    就劈这朵红莲(上)

    大理寺官署大门旁,立起了一块“联合调查组办事处”的石碑。

    左少卿闻征音站在碑旁,斜乜着御笔亲书的这几个字,酸溜溜地道:“少年幸进,哗众取宠。”

    “闻大人在说什么呢?”背后苏晏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闻征音当即转身,笑容满面:“说苏大人奇思妙想,这个联合调查……专案组的主意可谓是前无古人。”

    “后有来者就好。本官要去办案了,先行一步。”苏晏拱拱手,带着身后几十名奉命保护他的御前侍卫,上马离开。

    他一走,闻征音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对着从台阶走下来的大理寺卿关畔说道:“关大人您看,苏少卿真忙得很,咱们衙里的事务他漫不经心,接的可都是钦定的要案。别说我这个同侪了,就连顶头上司您,他也没放在眼里呀。”

    关畔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

    闻征音知道这位关寺卿是个不爱惹事的老实人,但苏晏行事如此嚣张,他就不信了,就算是泥人还没两分土性!

    见闻征音看着自己,仿佛在期待一个他中意的回答,关畔挪了挪腰上的束带,反问:“初六的朝会,你没去?”

    闻征音道:“去了呀。”

    “去了,还没看明白?”

    “明白,特别明白,苏少卿最擅长抓人把柄,想收拾谁,就收拾谁。”

    关畔又问:“既如此,你与他争什么?争将来这大理寺卿的位置?”

    闻征音有些发窘:“下官并无此意,实是为关大人您鸣不平……”

    关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唤他表字:“林钟啊,你真以为他能看得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闻征音一怔。

    “你别看苏晏一副文质风流的模样,其实行事果决,又好行偏门、出奇招。这种人,要么爬得高,要么摔得狠。无论如何都与你我不是一路人。”

    关畔在进轿子前,搁下最后一句话:“不如学老夫冷眼旁观。楼起不去沾光,楼塌连累不到,左右都与我无关。”

    闻征音站在原地盘算片刻,心想:有道理啊!不顺眼归不顺眼,我又何必与他争这个长短。他能爬上去,我不妨抱一腿,他要摔下来,我也乐得踩一脚。关田边这老白菜梆子,看着三棍子打不出屁,还颇有一套明哲保身的处事之道。

    -

    苏晏行到街口,见锦衣卫千户石檐霜、韦缨从旁边巷子拐出来,两边碰了个面。

    “准备得如何?”苏晏问。

    石檐霜抢着答:“一切按大人的吩咐,保证不出任何纰漏。”

    几天前他们从购买面粉的异地粮商入手,追查到资金来源是一家钱庄,再深挖下去,发现钱庄的大老板是奉安侯卫浚的妻弟。

    卫浚虽是个色中饿鬼,糟糠之妻却贤惠且识相,故而没被下堂。其妻弟商户出身,与奉安侯府走得颇近。

    “我们按大人说的,悄悄绑走了卫浚的妻弟万鑫,并模仿他的字迹给侯府留书一封,说是去天津谈生意。所以卫家到现在都还没发现。”当时韦缨如此回禀道,“人就下在诏狱的秘牢中,足以避人耳目。”

    别说诏狱十八刑,刚动几下鞭子,万鑫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全给交待了:

    钱是他出的,来自卫家两位侯爷的授意。至于买那么多面粉做什么用,他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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