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又有官员跳出来上疏,说太子行事恣肆,视朝廷规矩、祖宗礼制于无误,引发民间非议,有损圣上名声。太子必须写罪己书,以谢天下。

    吏部尚书李乘风反问,自古君王下罪己诏,无外乎三种情况:君臣错位、天灾降临、政权危难。太子为储君,当类同于此,那么究竟是触犯了这三种中的哪一种,必须写罪己书?

    双方言辞交锋,好一通唇枪舌战。

    -

    “……这些都是奴婢在奉天门亲耳所闻,朝会刚散,奴婢就赶紧地过来禀报小爷。”

    太庙的中殿内,富宝气喘吁吁地对朱贺霖说。

    朱贺霖跪在蒲团上,仰头望着先皇后的神牌,听富宝描述朝会上部分官员,尤其是言官们对他的抨击,并未像往常那般气得跳脚,而是喃喃道:“清河说得对。”

    “什么?”

    “清河说,别看李尚书、严尚书他们平时骂我骂得狠,可关键时刻会站出来替我挡枪的,还是他们。”

    富宝挠了挠额角,“这倒真的是。包括市井间的流言,奴婢也着人去打听了,的确也如苏大人所料,越传越离谱。连奴婢都听不下去,更不想转述给小爷知道,恐污了尊耳,还望小爷恕罪。”

    朱贺霖冷哼一声:“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自然越传越离谱。”

    “那该怎么办?不能任由他们败坏小爷的名声呀!”富宝急道。

    朱贺霖没有回答,反问:“朝堂上刀来剑往,父皇如何处之?”

    富宝想了想,答:“皇爷泰然处之。谁说话,他都不表态,最后把各方上的奏本一收了事。”

    “不交议也不批答,留中不发——父皇对以前那些弹劾四王叔的奏本,也是这么处置的。”朱贺霖用力抿了抿嘴角,“父皇能泰然处之,小爷也能。”

    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富宝:“你跑趟苏府,把这个交给清河,就说小爷无需人捉刀,自己写好了。”

    富宝没有多问,将信封郑重收入怀中,告退。

    朱贺霖转头望向搁在身旁的矮几,上面摆放着湖笔与厚厚的一沓宣纸,并一碟朱砂、一碟金粉,还有一个没有墨条的空砚台。

    怔忡片刻,他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刺破左手指尖。

    鲜血当即冒出,用力挤压之下,一线线注入砚台中。

    眼看砚台盛血过半,朱贺霖停住挤压,用细长纱布包扎好手指,又往砚台里调入朱砂与金粉,磨成均匀的殷红色。

    然后他以笔沾之,在宣纸上用梵语端正写下第一句: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地藏本愿经》,记载了释迦牟尼佛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赞扬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宏大誓愿。

    先皇后信佛,曾留下一本用梵语写就的地藏经,在大火中灰飞烟灭。

    朱贺霖未必信佛,却因效仿母亲而自学了梵语,精通程度不亚于翻译天竺经书的僧侣。

    刺舌血、指尖血,拌朱砂、金粉为墨。血液容易干结,便须时刺时写,伤痕累叠;为使墨色不发黑,便须禁食荤腥与盐,身心两净。

    如此呕心沥血,诚意书写。

    是为血经。

    -

    书房内,苏晏接过信封,对富宝道:“富宝公公辛苦了,回去照顾小爷吧。剩下的交给我了。”

    富宝对信封里的东西很是好奇,虽然没有问出口,心思却写在眼神里。

    苏晏笑了笑,说:“过一两日

    你就知道了——不止是你,所有人都会看到。”

    富宝走后,苏晏打开信封,展开内中三张纸页仔细。看完后,慨叹道:“字字椎心泣血。果然,再多的华丽辞藻,都比不上情真意切更打动人心啊。”

    他走到书桌旁,将自己熬了一宿,参考了不少名家名篇,搜肠刮肚写的玩意儿,三两下撕成碎片。

    祭文体,本以用韵为正格。士大夫们所写的上台面的祭文,无不铺排藻饰,合韵合律。

    只有真正至痛彻心,不能为辞,方才不顾任何格律,变调为散体,使全文有吞声呜咽之态,无夸饰艳丽之辞。

    万千文字,唯得情字最为动人。

    再怎么骈四俪六,也抵不过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苏晏忍不住又读了一遍太子亲手写给先皇后的祭文,句句血泪,感人肺腑,写尽了幼年失怙的惶恐不安,对母亲无尽的痛悼与哀思。

    其中梦回坤宁宫火场,与母亲亡魂的对话,边诉边泣,吞吐呜咽,交织着悲痛、自责、悔恨之情,格外具有震撼人心的感情力量。更难得的是,通篇没有任何艰深晦涩之处,用词直白平易,就连普通民众也能看懂。

    ——实在太优秀了!苏晏好容易从代入感中挣脱出来,拍案大赞:朱贺霖同学,你哪里是不会念书,不通写作,你是平时根本没用心啊!

    他把祭文折好,往怀里一揣,当即出门,去拜访同年好友崔锦屏。

    崔锦屏高中状元后,照惯例于翰林院担任修撰一职。修撰为从六品,主要职责为掌修国史实录,进讲经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稿。

    他自诩才高八斗,做这等文牍差事十分浪费,故而一直想谋条出路。

    曾经苏晏在殿试上因为一个对子,误打误撞得了皇帝的青眼,又与太子混得来,一跃而上成为从五品的洗马,后来扳倒了冯去恶,升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崔状元对此羡慕有加,还向他请教过在官场如何出头。

    苏晏让他去找天线。

    崔状元得此点化,犹如枯木生花、顽石开窍,先是拜访了对他的策论十分欣赏的翰林院侍讲魏学士,又借由魏学士的门生身份,搭上了吏部尚书李乘风这艘大船,终于得了个通政司参议的举荐,升为正五品。

    通政司不如翰林院清贵,却是实权部门,负责内外章疏、臣民密封申诉等事项。

    简单说来,就是拥有汇总来自地方和在京官员们的奏本,整理后在早朝上统一呈给皇帝的权力。

    这是朝廷政治信息的一个重要中转站,按后世的话,叫政治信息枢纽中心。

    同样的,经过内阁议定与皇帝批复的奏本,也由通政司与六科共同公开发抄,供在京各衙门互相传报。

    并选取其中重要的内容,如皇帝的谕旨、皇家各类消息、官吏的任免、臣僚的章奏等等,制作成邸报发行。也就类似后世的《人民日报》了。

    这些邸报,再经由各地派驻京师的提塘官长,二次抄送,快马发往各省,进一步传至府县,让所有地方官员都能看到。邸报到了地方,传抄的人更多,不止是官员,就连乡绅子们也都争着传阅。

    苏晏打的就是邸报的主意。

    进了通政司衙门,他长驱直入找到崔锦屏。

    崔锦屏见同年好友来拜访,大喜,拉着苏晏泡茶闲聊,又感谢了一番他的提点。

    苏晏笑眯眯问:“崔参议如鱼得水乎?”

    崔锦屏从来不惜锋芒,就实答:“憾池子仍然太小,不足以‘龙跃金鳞终有时’。”

    这是他在恩荣宴上做的诗。

    另外两位作诗的榜眼与探花,都一诗成谶。

    一个“独倚危楼最上重”——在东苑的高楼上遭人刺伤,摔死了。

    一个“冷月千江照影空”——被刑部定性为畏罪自尽,空来人世一场。

    崔锦屏唏嘘的同时,不免生出了点匪夷的念头,觉得自己也能一诗成谶。

    由此看来,人活着就得有鸿鹄之志,奋翅鼓翼,小家与清高之态均不足取——他这么想着,也这么表现出来。

    苏晏颔首:“状元郎有奇志,吾不及你。”

    崔锦屏十分受用。

    苏晏又说:“我这里有个效力东宫的机会,你要不要试一试?”

    “东宫?”崔锦屏对坤宁宫一事与市井间的流言也有所耳闻,今日朝会的争吵,他身在奉天门看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论,他并未觉得太子做得多过分,顶多就是有失体面,而言官们那样组团狂喷的场面,令他很是错愕。

    那可是储君,未来的天子!你们这么紧咬不放,能得什么好处?触怒皇帝不说,将来太子继位,第一个清算的就是你们!崔锦屏在心里呐喊,甚至也想出列掺一脚,刚挪动脚步,就被顶头上司通政使察觉了,把他狠狠瞪了回去。

    崔锦屏不服,觉得浪费了自己的政治才华。

    没想到,机会拐个弯,又上门了。

    “对,就说你想不想要?”苏晏问。

    崔锦屏想了想,反问:“为何不要?”

    苏晏出于朋友之义,提醒:“你可想清楚了,这事你一掺和进来,就不能再独善其身。”

    崔锦屏大笑:“我要什么独善其身!恨不得翻云弄雨呢。无风无浪,何显吾能?”

    苏晏对他的傲言只是笑笑,取出信封递给他。

    崔锦屏抽出纸页,细细,良久后拍案叫道:“写得好哇!”

    “能得状元郎赞一声好,那就是真好了。”苏晏说,“不知这么好的祭文,又是出自东宫,邸报能不能抄录刊载?向天下发行?”

    崔锦屏权衡片刻,铿然道:“能!”

    苏晏起身拱手:“全赖崔大人了。”

    崔锦屏握住他的手,感激道:“清河兄何必客套。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志向相投的好友。你待我从来慷慨,无论是东宫的赏赐,还是升迁的机会,都想着携我一程,我当然也要识时务,方不负你一片苦心。”

    苏晏笑道:“屏山兄言重了。此后咱们互相帮衬,也好在各路东西南北风中站稳脚跟。”

    崔锦屏雷厉风行,立刻命人刻印雕版,准备将这篇祭文刊载于最新一期的邸报上,后日便可以发行。

    苏晏与他又寒暄几句后告辞,转去刚开衙的大理寺点卯,算是开始了新一年的职业生涯。

    第176章

    带节奏谁不会

    春节余韵未尽,大理寺官署里一脉懒散气息,主官关寺卿主持过开印礼,象征性地训示完属下后就走了,不多时官吏们也开始一个个溜号。

    左少卿闻征音来找苏晏寒暄,态度很是热情,明里暗里打探宫中事,套话技巧极为高明。

    苏晏本就觉得与对方气场不合,更兼沈柒提醒过他,说此人口蜜腹剑是个伪君子,于是暗自警惕,净拿些无关痛痒的话打哈哈,一边笑容满面,倒显得比对方还热情。

    闻征音套来套去,什么有用信息都没得到,也知道苏晏不是省油的灯,便假笑着告辞了。

    苏晏应付完不喜欢的同僚,心情不太好,就想着找个喜欢的,洗洗眼睛。

    他去了北镇抚司。

    至于四大金刚,已经由明晃晃的跟随改为暗中保护。因为苏晏说,年假结束了,官署间走动频繁,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品京官,老让御前侍卫跟着,影响不好。

    眼不见为净。加上与沈柒几次接触,皇帝那边也没什么反应,苏大人的胆子不自觉地开始肥起来,总想着找机会假公济私。

    这不,一进北镇抚司,大堂也不坐了,就直奔沈同知的廨舍。

    他的马车刚到街口,沈柒就知道了,这会儿香茗沏好,果脯也摆好,就等着他上门。

    苏晏这会学乖了,没敢再穿御赐的大氅,只罩了一件新做的绀青色披风,用霜后收干的盆栽小葫芦做披风纽子,显得别致又衬肤色。

    进屋后,火盆烧得暖和,他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笑吟吟地对书案后的沈柒说道:“沈大人忙着呢?”

    沈柒见了他,心痒、手痒、牙痒,哪里都痒,觉得自己像不断沸腾又不断压制的火山,总有天要不顾一切地喷发。

    “不比苏大人忙,几处地方连轴转,最后才想到鄙衙,拨冗前来一见。”

    这话酸的,尤胜小金桔。苏晏把果盘里小金桔的皮都啃了,连肉带核拿去丢沈柒。沈柒一把抄住,送到嘴边舔舔,连核带肉嚼吞了。

    苏晏老脸微红,用湿帕子擦完手,道:“你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我这几日在忙活什么,想问问有没有相关情报。”

    沈柒答:“情报有,却不是免费的,拿什么来换?”

    “春节开销大,俸禄都花光了,暂时没钱。”苏晏用商量的语气问,“能不能先赊着?”

    沈柒做一脸凶恶状打量他,目光能穿透几重冬衣,叫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行,先赊着,日后我连本带利讨回来。”特务头子压着嗓子说。

    苏晏把屁股下的凳子往后挪了挪,干笑着等他。

    “坤宁宫的宫人全部被下了司礼监的刑房,由提督太监亲自拷问,不过听说并未审出什么幕后指使来。”沈柒说。

    苏晏想了想,道:“我不相信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只能说,幕后人操作手法了得,没有留下痕迹。这些宫人只是被利用,并不知内情。”

    沈柒颔首:“提督太监也是这么禀告的。于是皇上下令,将元宵夜擅离职守的坤宁宫宫人,包括守炭火的两个內侍,全部杖毙。”

    苏晏嘶了一口气,慢慢吐出,有些不忍地皱眉,却没说什么。

    -

    “朕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景隆帝问。

    蓝喜深深弓下腰,“皇爷这么做,自然有皇爷的道理。更何况那些人本就犯了宫规,确实该严惩。”

    皇帝一手端茶盏,一手执杯盖,轻推浮叶,“你啊,跟随朕这么多年,还是只知逢迎,不知朕的用心。”

    蓝喜抬头,表情恭敬,眼神里竟透着些心疼:“奴婢知道,这都是为了小爷。皇爷下令杖毙,就等于给他们定了个罪无可赦,那么小爷杀其中三人,也算是明正典刑了。”

    皇帝叹道:“其实,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仁之君。此时此刻,朕也只不过是个父亲而已。”

    蓝喜道:“皇爷御极十五年,勤政爱民,优待臣子,天下人所公认。但天子毕竟是天子,不可能一味怀仁,否则如何治理大国万民。世间道理本就如此,正所谓慈不带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

    皇帝啜饮一口清茶,“既然天下人都说朕优待臣子,那么攻讦东宫的言官们,朕也该优待优待。蓝喜,传旨,今日朝堂上谏言的御史,每人赐银二两、朝靴一双。你再去写四个字,送去都察院,就写……‘公忠体国’。”

    蓝喜掩嘴而笑,应诺道:“奴婢领旨,这就去办。”

    他刚要告退,皇帝冷不丁又问:“太子呢?”

    “仍在太庙跪着,说是要给先皇后抄写经文。”蓝喜问,“大雪天儿的,太庙里冷得很,是否让奴婢去把小爷请回来?”

    皇帝说:“不必,让他抄抄经,静精心也好。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蓝喜略微犹豫,如实答:“苏少卿去太庙见过太子殿下。两人在中殿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东宫侍卫守在殿外,不知里面在谈些什么。哦对了,苏少卿去时,身上还披着皇爷赐的那件大氅。”

    皇帝仿佛呛到,用力咳了一声,放下茶杯,露出个非喜非怒的复杂神情,摇头道:“这个苏晏!”

    -

    “赐银二两、朝靴一双?皇爷还真慷慨!”苏晏噗嗤一笑,“也不知那些言官拿到赏赐时,是何等表情。”

    沈柒哂道:“除了叩谢天恩,还能怎样。”

    苏晏越琢磨,越觉得皇帝这一手,实在损得很,简直可以说是恶趣味了。“在皇爷看来,他们如此卖力表现,也就值个二两银子。朝靴是粉底皂靴,既可以解释为夸他们黑白分明,但因靴子白底在下,黑面在上,也可以解释为颠倒黑白。至于‘公忠体国’四个字,更是耐人寻味。”

    这操作,又是另一种骚气……苏晏忍不住拍着大腿哈哈哈地笑了一通。

    沈柒见他因为别个男人笑得开怀,目光如刃尖寒光般闪了闪,面上并未显露任何不快。

    苏晏笑完,想起正事,说道:“还有两件事,要麻烦沈大人帮帮忙——”

    他起身走到书案前,两手压在桌面,向前倾身,凑近沈柒耳畔,细细交代了几句。

    沈柒不动声色地听完,说:“忙可以帮,但同样不能白帮,苏大人要不要继续赊着?”

    苏晏点点头,讨好地看他。

    有事相求,也是因为别个男人——沈柒被看得火起,蓦然揪住他的衣领,张口就去叼他喉结。

    “先交点利息。”

    苏晏知道沈同知是属狗的,专爱咬人,于是先发制人,低头在衣领处的手指上咬了一口,答:“利息也没有。欠条在此,给你盖个章。”

    他抽身而退,取衣架上的披风重新穿好,笑道“沈大人,告辞了”,也不等回应,径自走了。

    沈柒垂目注视手指上的水渍与淡淡牙印,沿着痕迹,重又咬了个更深的覆盖上去,登时皮破血流。

    望着这枚可以保留更久的欠条印章,他满意地勾了勾嘴角,把残血舔干净。

    -

    收到堪称寒酸的赏赐后,都察院的部分御史们面面相觑,一时搞不清皇帝的用意。但再寒酸也是天恩,一个个的叩头谢恩。贾御史率先琢磨过味儿来,抚掌道:“陛下素来溺爱太子,本官前次上疏纠参东宫,就挨了顿训斥。此次陛下非但没有训斥我等,还赐了财物,说明什么?”

    “什么?”其他人问。

    “说明陛下不快归不快,可还是得顾及皇室的脸面与名声,不得不安抚言官。相信只要我等坚守职责,敢于批鳞谏诤,陛下定能接受我等的规谏。”贾御史慷慨激昂地说道。

    “有道理,所以我等一定不能退缩,当前仆后继,死而后已!”众御史纷纷鼓气。

    小团伙散去后,贾公济方才皱起眉,拎着御赐的一双皂靴,暗恼:陛下这是含沙射影呀!不过,就算真触怒陛下,该说的话、该弹的劾,我也一句不能少。这才是言官本色。

    正此时,一名文书前来,送上今日邸报。

    每期的邸报册子,贾公济都要逐字逐句细读,毕竟是个极重要的朝廷信息来源。他翻了几页,忽然看到一篇祭文,看署名出自太子之手,祭的是先孝惠慈皇后。

    贾御史本对东宫的学识与文采不报任何希望,谁料一眼看进去后,再也拔不出来。他一气呵成读完,怔忡半晌,张了张嘴,竟破天荒成了一枚哑炮。

    -

    邸报传抄至京师各个衙门,很快从衙门传至士绅生员,不少人读完潸然泪下,深受感动,勾起对自家逝去的严慈与亲朋的悼念之情,乃至自发抄录,诵读不止,渐又从士林流传到了市井间。

    “《祭先妣文》,读过了么?没有?都去读一读,写得太好了呀!”

    “奴家虽不识字,是请街头代笔先生读的,可奴家每一句都听懂了,不仅听懂,还听哭了……”

    “不容易啊,刚出生不久就失去母亲,日日夜夜思念不得见,只能寄情于宫殿与遗物,谁料被一把火烧个精光,连个念想都没地方寄托了。”

    “难怪一怒之下杀了宫人,原来是他们失职,才导致坤宁宫大火。我一个看守仓库的,元宵节照样老老实实当班,他们却敢偷跑去看灯,果真可恶。”

    “什么酒后乱性,砍杀了百十个,满地尸体……原来全是谣言。一共就杀了三个,还是犯了大错的。”

    “你没看官府告示,说那些宫人擅离职守,触犯宫规,对先皇后不敬,都给判了死刑。可见小爷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先生,还有《祭先妣文》的抄本么?恳请借学生抄录一份。”

    “叙先皇后之慈,一波三折,跌宕生姿;表遗人子之心,杜鹃啼血,催人泪下。品品,好好品品,什么叫出于肺腑者,不求工而自工!你们都用心学,今日窗课,背诵太子殿下的《祭先妣文》,每生抄写三遍,明日来学堂时上交。”

    仿佛一夜之间,邸报上的这篇祭文如雨后春笋,散播得满城都是。不少人争相抄录,书铺里的纸张供不应求,几乎重现了晋代洛阳纸贵的情景。街头也多了不少抄书人,只收取极其微薄的报酬,替人抄写本文,甚至是免费。

    这些抄书人,以及茶楼、酒馆、客栈里的一些闲话人,日出后在城内各处出现,日落后……换上锦衣卫番子的青衣小帽,又回到了北镇抚司。

    咸安侯府与奉安侯府里,自然也拿到了这份邸报,听闻士林与市井间对太子的舆论来了个大反转,把前面的万千铺垫,以及费了许多时间、人力、物力的造势,都做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卫演与秦夫人气得险些吐血。

    而形同风烛的卫浚,得知苏晏被贬外放后又回京,还官复原职,就已经背过一回气了,好容易抢救过来。这次的事,家人更是隐瞒着,不敢叫他知晓。

    秦夫人出了一计:亡羊补牢。赶紧派人去各地提塘官长的抄报房,在二次抄录时动手脚,把祭文其中一些词句改成大逆不道之言,传去各州府县后,引发地方官绅检举,叫太子吃不了兜着走。

    卫演深以为然,当即派人前往抄报房。

    谁料,各处抄报房门口皆有锦衣卫把守,他们的人混不进去,只得灰溜溜地无功而返。

    令他们更加恼恨的是,这事还没完,对方一招之后还有一招。

    京城最大的寺庙延福寺,正月二十做法会,趁着万千民众涌来烧香拜佛时,展出了三份珍稀的血经。

    其中两份血经,来自已经坐化的高僧大德,陈年墨迹已化作赭红色。

    第三份血经的墨迹却是鲜艳的殷红色,掺杂着微微金光,又全是以梵文写就,看着就格外有佛性灵光。

    虔诚的信徒们与好事者不由纷纷打听,这第三份大藏本愿血经究竟来自何方神圣,能否请回去供奉?却被寺中僧人婉拒,说这份血经来自贵人,是特意供奉在佛前,为亡母祈福的,并非大师所写。

    这份血经的主人是谁,成了个迷。

    不久后,不知哪里泄露出消息,说血经出自当今太子殿下之手。

    坤宁宫失火,太子自请前往太庙向先皇后谢罪,孝衣茹素,日夜不眠不休刺血抄经,唯求亡母在天之灵得以安宁,至今旬月仍抄写不绝,已容色枯槁,病体支离。

    百善孝为先,孝道可以说是封建时代最基本的道德规范。不仅儒家提倡“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百姓们也朴素地认为,但凡事亲至孝的,总不可能是坏人。

    一时间,太子至孝之名传遍京师,民间人人称颂,一如当初“御门击鼓雪师冤,惩恶除奸十二陈”的苏清河。

    这回不仅卫演与秦夫人又险些吐血,就连身在深宫的卫贵妃也气得抓狂,辛苦布局化为泡影,又无处诉苦,只得狠狠责罚宫人来泄愤。

    勉强平复了情绪后,她叫心腹宫女去给母亲送信,说前计未成,想见鹤先生一面,请他再指点。

    秦夫人去找鹤先生时,对方正在院中石桌旁抄写着什么。秦夫人探头一看,可不正是那篇见鬼的祭文,旁边还有一张不知从哪儿来的梵文血经。

    秦夫人忍怒问:“居士为何也在抄录此文!”

    鹤先生边写,边说道:“我抄的不是祭文,而是敌情。”

    “……怎么说?”

    “此人善于操控舆论,翻手云覆手雨,是难得的攻心高手。”鹤先生搁笔吹墨,对着那张血经双手合十,“吾有劲敌,可喜可贺。”

    第177章

    君臣有如夫妻

    太庙。

    富宝死死拦住太子手中的匕首,哭求道:“小爷五指没有一块好皮肉了,让奴婢代替刺血罢!”

    太子皱眉,夺回匕首,“这是供奉母后的经书,血里都是为人子的一片真心,岂能让旁人代劳。”

    他把左手翻来翻去,五指的确无处下刀了,于是在掌根处刺出口子,挤了些鲜血出来,盛在砚台内。富宝哽咽着给他包扎伤口。

    殿门被推开,苏晏走进来。

    朱贺霖转头,眼底一亮,笑道:“你来啦!”

    苏晏走到近前,示意富宝让来,他来包扎。富宝连忙擦拭眼泪,去旁边调朱砂血墨。

    朱贺霖高兴地把伤手送到苏晏掌心,问:“外面情况如何?”

    苏晏说:“都在我们的预计之内。现在京城百姓人人称颂太子孝决,上疏的言官们见民意炎炎,也不好显得自己逆了民心,故而偃旗息鼓了。”

    朱贺霖冷哼:“这些人,上疏进谏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不进谏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何尝是真的公忠体国?”

    苏晏道:“这几次朝会,我不发一言只是旁观,将每个人的言辞与神态都仔细琢磨过去,感觉都察院与六科的言官们,成分复杂。”

    “怎么说?”

    “有真心为国为民的,有疑似讪言卖直的,有一腔热血容易被人唆使的,也有稳坐鱼台态度暧昧不明的。还有一些我怀疑是被卫家拉拢收买,混在里面煽动人心。

    “不止是言官,勋贵中也有些人,与卫家暗中勾牵。毕竟卫家身后是太后这尊大佛,哪怕之前受皇爷的申饬,颜面大失,萎靡一阵子也就缓过气来了。那些勋戚出于身份,更容易与卫家结成天然同盟,一起去抱太后的大腿。”

    朱贺霖想起皇祖母十几年如一日地对他态度冷淡,心里仍感到难过,但因为习惯了,并未将这点表现出来。他为皇祖母说话:“太后人在后宫,不涉朝政,平日也只是拜佛信道,偶尔召和尚、道士进宫说法。她对卫家宽容,主要还是看在卫家往日襄助先帝有功,以及她妹妹秦夫人的面上。”

    苏晏颔首:“目前看来,太后的确不干政,顶多就是偏心、护短。皇爷孝顺太后没错,但对朝政的把控意识也很强,轻易不会让人左右决定。不过,太后不待见你,乐见——甚至是积极为二皇子的未来铺路,也是事实。”

    朱贺霖知道他说的对,心里那簇难过的火焰也逐渐熄灭,凝成了一枚坚硬冰凉的种子,深深扎根在心底。

    “老二还小,才十个月,刚会扶着东西走几步。”

    “但皇爷还年轻。这才刚生了二皇子,卫家就忍不住了。再过十年、二十年,等二皇子长大了,有了一争之力,卫家的野心更是不可遏止。而太后到时又是什么态度,谁也不好说。”苏晏包扎好了太子的伤口,想要撤手。

    朱贺霖却握着他的手不放,说道:“我知道,你这是提醒我,要未雨绸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放心,我不会再这么冲动了。”

    苏晏笑道:“小爷明白了就好。”

    朱贺霖有点沮丧,又有点不服:“小爷一直都明白得很,只是脾气上来控制不住。”

    已经很好了。他才十四五岁呢,搁后世还是个初中生,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最叛逆中二的时候。想想自己初中时可不比他老实,别说抽烟装逼了,群架也没少打,直到高中才逐渐成熟起来。

    苏晏感同身受地笑了笑,说:“以后会慢慢控制住的,这得靠修炼。小爷看看皇爷。”

    朱贺霖嘀咕:“父皇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我如今还比不过。”

    富宝吓一跳,细声提醒:“小爷,冒犯圣上的话不能乱说!”

    “在清河面前,说什么都无妨。”

    朱贺霖又转头问苏晏,“经书快要抄完了,我什么时候回宫?”

    “不急,你就先住在太庙,等皇爷召你回宫。”

    “可是我从养心殿的內侍处打听到,父皇并无此意,还说让我留在太庙静心。”

    “……长本事了啊我的小爷,连圣意都敢刺探。”苏晏笑着调侃,“半年没见,个头见长,心眼也多了。”

    “‘你的’小爷再不多长几个心眼,迟早又要挨蛇咬。”

    富宝又叫:“哎呀小爷,不吉利的话也不能乱说!”

    朱贺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一边儿去,别插嘴。”富宝捂着嘴,退到殿内最角落。

    苏晏抽了几下手,没抽出来,又担心扯痛太子伤口,只好让他一直握着,嘴里说道:“皇爷未必愿意你在太庙茹素受冻。罚你跪太庙,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也是为了磨炼你的心性。若要召你回宫,他也要找个合适的契机,得有人给他递梯子。”

    朱贺霖充满期待地看他。

    苏晏摇头:“别看我。这梯子不能我去递。”

    朱贺霖想想,觉得也对,让苏晏去替自己卖面子、讨恩典,可不是送羊入虎口?父皇本就对他有不君之心,万一借机要挟:朕若是应允爱卿所请,爱卿准备如何报答君恩啊……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苏晏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想歪了,气笑:“脑子里跑什么火车呢?!我的意思是,这个梯子,得六部重臣、太子太傅们去递。”

    -

    出了太庙,苏晏刚要登车,从马车后方转出个十来岁的小内侍,行礼道:“苏大人,圣上召你即刻进宫。”

    苏晏觉得这人眼熟,多看两眼,蓦然想起是蓝喜身边的,名唤“多桂儿”。于是回礼道:“有劳多公公传谕。”

    多桂儿一入宫就被蓝喜收养,朝夕跟随伺候,给他做奴仆、做徒弟、做孙子,将来也做他的守孝人,平日里自然也听到、看到不少关于苏晏的事,知道这位年轻官员极得圣上青睐,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连忙自谦:“不敢当不敢当,苏大人叫我多桂儿就好。要不,随我干爷爷,叫我毛崽子也行。”

    苏晏笑道:“多公公说笑了……行,行,我叫你多桂儿,别再作揖了。”

    多桂儿这才直起了腰。

    苏晏问:“方不方便透露一下,皇爷召我何事?”

    多桂儿摇头:“奴婢不知。”

    苏晏想了想,又问:“皇爷心情如何?”

    “圣上心情,奴婢不敢妄自揣测,但看脸色,还是挺平静。”

    苏晏心道,皇爷的脸色十次有九次都是平静的,说了等于没说。他也不多问了,直接登车。

    太庙位于外皇城的端门右侧,距离内宫不算太远。马车没多久就行驶到午门外。苏晏换乘备好的轿子,跟随多桂儿来到养心殿。

    坤宁宫在清理火场废墟,皇帝嫌相邻的乾清宫嘈杂,又搬回养心殿去住。

    苏晏进了内殿,见景隆帝坐在罗汉榻,正拈着棋子沉思,炕桌上摆着一副围棋残局。

    他刚要下跪,皇帝开口道;“免礼,过来。”

    苏晏见皇帝专注看棋局,神情果然平静,仿佛元宵夜城楼上险些失控的一幕不曾发生,心里也把不准对方是什么意思,便有些犹豫。

    皇帝用棋子轻敲了一下棋盘,“坐对面。”

    苏晏看着罗汉榻扶手上熟悉的龙纹雕饰,就想起不久前还被压在皇帝胸前,趴着奏事的情景,不由得耳廓发热,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半边屁股挨在炕桌另一侧的榻面上。

    皇帝示意他帮忙捡子。

    两人把黑子和白子分别拣进棋奁里。皇帝问:“会下棋么?”

    苏晏老实摇头:“围棋不会。”

    “换一副西洋棋,你陪朕手谈几局。”皇帝转头朝殿门处唤了声,“蓝喜。”

    “不麻烦蓝公公了,臣就这么下……下五子棋吧!”

    “五子棋?”

    “对,小游戏,规则很简单。”苏晏三言两句把走棋规则说了。

    皇帝点点头,说道:“开始罢。”

    苏晏让黑子给皇帝先下。皇帝不熟悉针对黑子的双三、活四、长连禁手,第一局苏晏轻易获胜。

    他平日里西洋棋赢太子像吃豆子,故而与天子对弈,也丝毫不顾什么“非但不能赢,更要输得巧妙”之类的潜规则,一个大跳二下去,直接宣布:“臣赢了。”

    蓝喜在殿门口垂手而立,听得眼角一抽。

    皇帝捡着黑子,“再来一局,还是朕先手。”

    这回几乎把整个棋盘都下满了,苏晏才觑到个空子,“臣又赢了。”

    蓝喜眼角又是一抽,恨不得把苏晏拎过来耳提面命——皇爷棋艺过人,从未有过败绩,你拿这么个不上台面的野路子去占便宜,也不怕惹恼皇爷要降罪。咱家入宫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像你苏清河这样,给脸不要脸,回头还摆脸子的东西!

    皇帝却笑了:“好,再来一局,还是朕先手。”

    第三局,皇帝对各种规则与走法已经成竹在胸,苏晏撑了几十目,输了。

    第四局,苏晏换了先手黑子,让皇帝执白,又输了。

    他不服气,黑白子轮着来,结果连输七八局。皇帝越发游刃有余,到最后每下一子都几乎不需思考,信手拈来。

    苏晏抓起几个棋子,洒在棋盘上,投降:“臣下不过皇爷,认输。”想想又觉得郁闷:“两边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嘛,完全是碾压,以后也不玩儿了。”

    皇帝笑道:“是因为这五子棋的棋路简单。再怎么布局拆招,也不外乎‘未雨绸缪’与‘暗度陈仓’这八个字。”

    苏晏觉得对方话里有话,没敢搭腔。

    皇帝将一粒黑子投入棋奁,响声轻脆,“今日去太庙,怎又不穿御赐的大氅了?”

    苏晏咽口水的同时呛到,以袖掩面,狠咳了几声,“今日……不下雪。”

    “前几日雪下得大,你去北镇抚司,不是也没穿?”

    蓝喜低头,笑得眼尾和嘴角皱纹层叠,朝另几个侍立的內侍一挥拂尘,率先走出殿去。內侍们连忙跟随他退出,把殿门紧紧关闭。

    谁敢攀枝窃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动你,只动动你的那个人。

    苏晏想起皇帝警告过的话,后背几乎要冒冷汗,放下袖子,故作镇定道:“臣是去谈公事。”

    皇帝明知故问:“谈公事与你穿不穿大氅有何关系?”

    苏晏被逼得没法子,只好说:“皇爷御赐之物何等珍贵,臣不舍得在公务期间,或是与不相干的人会面时穿。”

    “小滑头,只会说得好听。”皇帝哂笑,“你玩的那点假公济私的小把戏,朕也懒得拆穿你。你觉得有趣,就继续玩。但朕再提醒你一句——”

    他朝苏晏招招手。

    苏晏无奈附耳过去,只听皇帝低声道:“记得闭门谢客。你要敢再开蓬门、扫花径,朕就把那不怕死的闯客给凌迟了。”

    一阵寒风吹过,苏晏不禁夹紧了屁股向后退缩,欲哭无泪道:“臣没有,真没有——”

    皇帝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对朕,可以有。”

    “皇爷,臣不是——”

    “以色侍君之辈,朕知道。所以朕不逼你。朕有的是时间,等你慢慢放下心防。”

    皇帝收回手,敲了敲棋盘:“端走。把桌面上的那些密函与舆图拿过来。”

    苏晏连忙起身,把棋盘与棋奁端到另一张桌面,顺道取来了皇帝要的东西。

    景隆帝示意他坐回榻上,打开其中一份密函,递给他:“你看看。”

    苏晏匆匆浏览,见是边关情报,说瓦剌使者尽数死在大铭,消息已传到瓦剌境内,虎阔力大怒,打算一面发檄文,声讨大铭欺凌友邦,一面召集诸部,厉兵秣马,不日或将挥军南下。

    “真要开战?”苏晏皱着眉,打开舆图比划,“瓦剌若南下进犯,河套地区必将大乱,宁夏、延绥等军镇压力顿增不说,恐鞑靼也会趁火打劫,再次袭击大同与宣府。”

    “朕之前那封密函,果然没能送到虎阔力手上,就连送信的密使都不知所踪。朕命清水营的夜不收暗中查探,在瓦剌本部找到疑似密使的尸体,被当做奸细杀死,悬挂示众。”

    “是虎阔力下令杀的?”

    “不,查探到了,是黑朵萨满下的令。而且据哨探回禀,黑朵如今是虎阔力最信任的下属,被封为瓦剌太师,出兵一事,也是他极力促进的。”

    苏晏吐出口气,指尖在舆图上从瓦剌到京城之间,画了一条线:“这半年多来发生的桩桩件件——

    “臣曾经推测,幕后之人在下一盘棋。

    “小爷也说过,以国土为棋盘,以势力为棋子,这个下棋的人很有魄力,也很可怕。

    “如今,这个人——臣暂且给他取个代号,就叫‘弈者’吧——所下的几条棋路,臣可以把它们都连起来了。”

    景隆帝颔首:“你说,朕听。”

    “一条是储位。豢养刺客,暗杀太子,未果之后又利用朝中官员间的派系争斗,煽风点火,意欲动摇国本。

    “一条是亲王。埋伏奸细于豫王府,利用其十年圈禁的憋屈与怨愤,扰乱其神智,欲诱使豫王对皇爷出手,哪怕不成功,也可以使兄弟离心,为下一步计划做打算。

    “一条是瓦剌。与黑朵萨满勾结,于清水营行刺瓦剌王子昆勒,嫁祸大铭。又派瓦剌死士伪装成鞑靼骑兵,在境内劫掠时故意被我军擒获,显露出假的狼头刺青,好教我们以为,虎阔力背信弃义,暗中进犯。如此两面挑拨,迫使瓦剌与大铭开战。

    “这还只是最明显的。另外是否还有隐藏的棋路,不好说。

    “就说鞑靼吧,这些年与我朝关系愈发敌对,朝廷几次绥抚不见成效,有没有这个‘弈者’推波助澜的成分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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