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还有马贼。臣去陕西时,见马户苦于民牧而落草为寇,而河南、山西、山东因为黄河水灾等原因,也导致马贼为患。臣离开陕西前,在席上无意听魏巡抚说起,西安知府上报,王五王六率领的响马盗向东进入河南,疑似与廖疯子一部会师。

    “臣当时并未引起重视,如今想起来,这是个不妙的信号。背后会不会也有‘弈者’的影子?”

    “皇爷您瞧,”苏晏的指尖在北漠、京城与各州府之间游弋,“这些棋路其中各有交错,杀太子的血瞳刺客,与潜藏豫王府、杀害瓦剌使者的浮音,同属于隐剑门与七杀营。隐剑门百余年传承,如今没落被人收归麾下,而七杀营创立至今,业已十余年,也就是说——

    “这个‘弈者’,至少在十多年前就开始布局,在暗中慢慢积蓄力量,如今羽翼丰满,将棋局整个儿铺开。”

    “十多年前?”景隆帝面色凝重,陷入沉吟,“这般苦心经营,非常人所能及。究竟是什么人,对朕、对大铭又有何企图?”

    苏晏想了想,说道:“能支撑一个人卧薪尝胆,十几年如一日,臣以为动力只有两个,一是复仇,一是野心。”

    复仇……野心……景隆帝慢慢咀嚼着这两个词。

    他忽然问道:“苏晏,你如何知道七杀营创立的时间?”

    苏晏心底一凛。这条情报是荆红追提供的。阿追说他在七年前进入七杀营时,里面最年长的杀手,比他还要早入营五年。也就是说,七杀营创立至今,至少十二年了。

    他下意识地没把数据说得过于准确,不料皇帝如此敏锐,依然捕捉到他话语中的疑窦之处。

    但他不能暴露荆红追的出身。毕竟太子遇刺,皇帝震怒之下对隐剑门下了清剿令,余孽一个不留,无论什么身份都尽数诛杀。

    哪怕将来他要为荆红追讨一个特赦,也不适合在此时,得等荆红追立功,缘着浮音这条线,抓住背后指使者之后。

    苏晏拿定主意,再次下榻,对景隆帝躬身拱手:“皇爷是否信臣?”

    景隆帝微怔,望着他低下的冠帽,露出一丝苦笑:“你竟还问这个问题!朕若不信你,朝政大事与你商议?边关密报任你阅览?诏狱重囚随你审讯?太子……”太子身边由你筹划?皇帝默默咽下了最后几个字。

    苏晏心口发热,眼眶朦胧,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那就请皇爷在此事上也信任臣。到该说的时候,臣一定披肝露胆,绝不会有一字隐瞒。”

    换而言之,眼下时候未到,故而有所隐瞒。这亦是欺君之罪,苏晏知道,但为了阿追的性命,不得不这么做。

    至于皇帝能否接受,是要治他的罪,还是要软硬兼施逼他吐露真相。苏晏心里似乎有些把握,又似乎踩在薄冰之上,而冰层并不如他所想的坚硬,或许下一刻就将彻底碎裂,令他坠入深渊。

    他闭上眼,屏息等待判决。

    下一刻,他坠入了个温热的怀抱。

    仿佛苦旅者揽月在怀,将一百首一千首吟诵月华的诗篇,都化作了这个紧密的相拥。

    龙袍上的御香,连同皇帝低沉的细语,如雾气般弥漫过来,将他包裹:“朕信你,你也信朕么?”

    苏晏用力点头,哽咽道:“臣万死难报。”

    皇帝道:“朕不要你万死,只望你以才辅国的同时,也能以情报我。”

    “……皇爷是君,我是臣。”

    “自古都说君臣如夫妻。臣侍君,如妻侍夫。”

    “但君臣毕竟不是夫妻。臣子对君王,有敬有畏,却不敢有夫妻间的情昵与轻松;而君王对臣子,恩与幸都是能够轻易赐予,又能轻易收回之物。”

    “清河是觉得,与朕相处时有压力?还是担心将来色衰爱弛,朕会移情别恋?”

    苏晏沉默良久,摇头:“不能把责任都推到皇爷身上。与皇爷相处时有压力是真,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臣自己——

    “臣……”他艰难地咬了咬牙。

    臣于仕途上有野心,想要实现心中抱负,尽我所能地使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臣不愿在青史上留下君王嬖幸的污名。

    我……想当权臣,不想当佞臣。

    “臣——”

    “好了,不必再说。”皇帝打断了他的话,长叹口气,“朕意会了。”

    苏晏对他有情么?皇帝想,应该是有的。但这份情目前还敌不过某种信念。

    他能轻易摧毁这种信念,只需一道圣旨,就将对方所坚持的一切踏为齑粉——这就是天子之威。但同时,也是苏晏顾忌、惶恐与再三抗拒的。

    ——苏晏无法彻底敞开自己,去接受一个,一念之间就能让他天地颠覆、万劫不复的爱人。

    归根到底,还是不够信任朕啊!皇帝叹息着,松开了手,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不说话。

    苏晏怔怔望着皇帝的背影,五味杂陈,知道皇帝再一次放过了他,心里却并不好过。

    “回去罢。”皇帝说,“朕要大张旗鼓地派使者,送国书去瓦剌,向虎阔力说明使者被杀案的始末,将北镇抚司抓获的凶手交给他,另外,还要捎带上一颗人头。”

    “……严城雪的人头?”

    “对。这颗头,你去取。”

    苏晏想了想,答:“臣知道了。”

    皇帝之前同意他收编严霍二人入夜不收,如今又叫他取严城雪的人头,自然是只要一颗人头应付瓦剌,具体情况由他操作的意思。

    “与瓦剌一战,恐不可避免,但至少先拖延一段时间,也好准备粮草兵马,不至于仓促应战。豫王那边,朕会找他,你不必担心他被策反。”

    苏晏再三犹豫后,依然问道:“皇爷是否想过,放他出京回封地?”

    皇帝沉默片刻,说:“你上次对朕说,七品御史的官服补子是鸳鸯戏水,语气嫌弃得很,还说什么基佬紫,又不肯告诉朕‘基佬’是何意。”

    苏晏一愣,想起确有其事,只是当个笑话说,不想皇帝竟还记得。

    “朕打算把言官们的官服补子,不分品阶全部换成獬豸,与文官补子区分开来。神兽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正适合言官穿戴在身,以为自勉。新官服由宫中尚衣监制作,费用从朕的内帑里出,以免户部扯皮拖拉,赶在三月前尽数制好下发。御史四品以下衣青色,四品以上衣绯色。你觉得如何?”

    苏晏低头掩饰心中感动,“臣无异议。”

    皇帝道:“去罢,抽空去拜访拜访李首辅。”

    苏晏拱手告退。走到殿门旁,又回头望了一眼,皇帝仍负手站在窗边,纹丝不动。

    他打开殿门走到宽阔的围廊上,想着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皇帝并未给出答案。

    或许这个问题,皇帝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第178章

    我来送你一程

    这一夜,苏晏睡得极不踏实。

    前半夜眠浅多梦,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凭窗而立,总不转身。他想上前抱住,可一举步就惊醒,如是再三。

    后半夜干脆彻底失眠,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汤婆子变冷了,脚冰。阿追还没回来,担心。政事千头万绪,烦人。七郎被盯得紧,糟心……

    苏晏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脑子里群马奔腾,好容易熬到三更天,起床穿衣洗漱。

    除了节假日,奉天门的常朝每日举行。为了苏大人能及时上朝,小京小北习惯了早起,已经在烧饭。苏晏没事做,在院子里踢树干,练习唯一会的那招武学“叶底藏花鸳鸯腿”。

    朝会上波澜不惊,之前上疏要求责罚太子的言官们集体失忆,除了六部主官提出商议的政务,只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皇帝下谕,派使者团持回复的国书前往瓦剌,出发时间定在三日后。

    另一件是万年不上朝的豫亲王,居然来得比大半官员还早。

    苏晏在过金水桥时,与豫王狭路相逢,看他穿了一身平日未见的朝服,五彩玉珠九缝皮弁帽、大红色绛纱袍,手捧白玉圭,显得格外有威仪。

    不久前刚在宫门口撕破脸,说了“两清”,如今碰面难免尴尬,苏晏正在犹豫要不要转身避开,对方已经迎上来。他只好躬身一揖:“给豫王殿下请安。”

    同时担心,桥上都是络绎走过的朝臣,这狗王爷可别胡说八道。

    豫王却只是颔首,十分端庄地回了句:“苏少卿。”然后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句骚话都没说?苏晏望着他的背影,有点难以置信。

    话说回来,豫王的脸色看着好转许多,眼底不见疲惫与憔悴感,又恢复了丰神俊朗。不仅如此,往常总缠绕在眉宇间的一缕懒洋洋的浪荡气息,似乎也如风吹云散般消失了。

    苏晏琢磨着,豫王想必已不再受迷魂笛音的困扰。浮音受了内伤,又被阿追死盯着,估计自顾不暇;也可能是豫王开始在府内排查嫌疑人,逼他不得不收手蛰伏。

    他其实有点想向豫王套个话,看王府内如今是什么情况,推测浮音有没有同党,也想旁敲侧击地提醒对方一下。但豫王走得果决,倒叫他找不着说话的机会,也就暂时作罢。

    散朝后,苏晏去了北镇抚司诏狱。

    地牢深处,狱卒把牢门打开,苏晏走入严城雪的牢房,背后跟着四名杀气凛凛的御前侍卫。

    严城雪正在写满字的纸页上涂涂改改,抬头见苏晏目光冷冽,其中一名侍卫手上还端着木盘,木盘里放着半杯酒,顿时脸色惨白。

    颤抖的笔尖在纸页上滴下墨点。他深吸口气,搁笔起身,神情如死灰般平静,“陛下还是要杀我?”

    苏晏面上带了点遗憾,答:“接到边关密报,瓦剌正厉兵秣马,不日将挥师南下。皇爷决定用你的人头,拖延一些时间,好做应战准备。”

    “大战有一半是因我而起,用我的人头祭旗,应该的。”严城雪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拱手道,“谢苏御史送我一程。”

    死到临头,他反而平和了许多,不复刻薄之态与咄咄之词。

    “我愿领死,只一个请求,还望苏御史成全。”

    “你说。”

    “此事别让老霍知道。就说,另安排我去执行其他任务,让他在夜不收安心做事,将来或有再见的一日。”

    苏晏道:“你这样骗他,不好吧?再说,未必骗得过。”

    严城雪苦笑:“能骗几时是几时。将来等他醒过神,也已时过境迁。时间是冲淡别愁的良药。”

    苏晏颔首:“我答应你。”

    端着木盘的侍卫走上前。

    “我选了烈性毒药,入喉毙命,让你少受点苦。”苏晏说。

    严城雪又朝他作了一揖,二话不说,拿起木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极苦,使得舌根涩麻,从食道一路烧进胃里,灼痛不已。严城雪展开衣袖向后倒去,神思模糊地想起,孩提时家乡传唱的童谣:

    “鞑子来,大火起,火烧板屋响呼喽。爹走了,娘走了,窝铺里娃儿也带走。”

    是啊,他本应与父母弟妹一同埋在村庄烧焦的土里,却撇下家人独活十多年,早就该走了……

    -

    风雪声的呼啸由远及近,夹杂着缥缈的呼唤声,逐渐清晰。

    “老严,老严……”

    严城雪蓦然睁眼,望着阴霾的天空,一脸茫然。

    霍惇放大的脸从旁伸进了他的视线中,激动道:“老严,你醒了!”

    严城雪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坐起,发现身在行驶的板车上,他回头看,京城已被远远甩在身后。

    赶马的车夫戴着一顶斗笠,用浓重的山西口音说:“带车厢的马车都派光啦,板车凑合着坐。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再看看有没得换。”

    严城雪喃喃:“我还活着?”

    霍惇答:“活着啊,就是昏睡许久,好容易才叫醒。”

    严城雪想起那杯毒酒,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苏晏是故意吓唬,把他骗得好惨。

    他从怀中摸出一份任命文书、一枚总旗腰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你二人此去北关,加入宣府夜不收,听候上官差遣,从此刀光血影再无退路。努力活着吧!”

    严城雪怔忡片刻,微微冷笑:“好个苏晏。这下我不得不承他活命之情了。”

    霍惇道:“苏御史还有一言,托我转达,说你的命不是他救的,是你自己挣来的。诏狱里你若向他乞求活命,那杯迷药就真的是毒酒了。‘夜不收不出叛徒,也没有一个怕死的。’他让你把这句话记在你的练兵册子里。”

    严城雪打开任命文书,见里面赫然写着一个新名字:“楼夜雪。”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他低低吟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严城雪,只有楼夜雪。”

    霍惇挠了挠发鬓,“那我也不能再叫你老严了。叫老楼?感觉不好听……老夜?还行,就老夜吧!”

    马拉板车在寒风中渐渐远去,成了天地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

    “你就这么把严城雪放走,不怕皇上怪罪?”北镇抚司的花厅里,沈柒将一大碗热腾腾的八宝攒汤,放在苏晏面前的桌上。

    苏晏先喝几大口加了黄酒的羊骨汤底,鲜香浓郁,又用筷子把山药和藕片拨到一边,挑肉圆子和鹌鹑蛋吃,边吃边道:“皇爷默许了。否则就不会叫我去取严城雪的人头,皇爷明知我想打磨他、使用他。”

    沈柒也给自己端了一碗,坐下来陪苏晏吃。他把肉圆子和鹌鹑蛋拨到对方碗里,顺道将山药和藕片夹过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你让他去夜不收,是去送命?”

    “严城雪是条诡计多端的毒蛇,没那么容易死,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霍惇。”苏晏从碗口抬起眼,看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沈同知,“话说回来,你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有什么意见?”

    沈柒笑了,不再故意逗他,说道:“如果这文官姓苏,那就没意见,非但没意见,还任由他怎么用力都行。”

    苏晏“嘁”了一声,继续埋头喝汤,热气缭绕中耳尖有点泛红。

    上次去诏狱,他用霍惇的性命收服了严城雪,有意将二人送进夜不收。严城雪问,瓦剌指名道姓要他的人头,苏御史准备如何解决?他回答——我自有办法。

    那时候苏晏就生出了李代桃僵之计。

    他找沈柒帮忙,将严城雪的画影图形,通过锦衣卫探子传至各州府的牢狱,寻找容貌近似的重犯。

    时隔近一个月,终于在山东的青州府找到个六七分像的死囚,让锦衣卫秘密押送进京。

    枭首后用石灰硝制,再长路迢迢送至瓦剌,人头的五官轮廓难免会发生一些变形,与生前略有不同很正常。再说,近距离见过严城雪的瓦剌人,只有阿勒坦的侍卫们,大半已死在狼口下,剩余几人随阿勒坦一同失踪了。哪怕黑朵萨满亲自下场,也难辨真假。

    虎阔力要的公道,已经附在国书后面送过去了,严城雪这个身份,将从大铭彻底消失。大铭皇帝说匣子里的人头是他,那么就是他。

    苏晏吃完汤,放下筷子,郑重地对沈柒道:“谢谢你,七郎。”

    “一并赊着。”沈柒拿手上的牙印给他看,“日后连本带利还,我等着。”

    苏晏瞪视牙印,确定自己根本没咬这么深,准是这特务头子又发疯,自己咬的。九出十三归,利滚利啊这是,不去放高利贷真是可惜了!

    他用清水漱完口,说:“我要走了。”

    沈柒挽留道:“天色还早呢,迟些回去还来得及。”

    苏晏说:“却不是回家,而是去拜访李尚书。”

    “李乘风?”沈柒盘算着,“也对,他名义上是你师公,又是内阁首辅,多走动走动,对你将来仕途有好处。”

    “倒不是为了抱大腿。”苏晏用指尖轻叩桌面,“皇爷今日召见我,末了忽然说了句,叫我‘抽空去拜访拜访李首辅’。此言定有深意,我猜与太子有关。”

    他起身把披风穿上,临走前回头笑道:“不用送了,继续吃你的汤。”

    沈柒见那四个御前侍卫仍候立在台阶下,不禁皱眉问:“他们准备跟着你到什么时候?”

    苏晏无奈:“等阿追回来,我向皇爷求个情,把这四大天王收了吧,成天儿老这么跟着,我也怪难受的。”

    “荆红追还没回来?这个废物点心,是跟浮音私奔了?”

    “——七郎。”

    沈柒挑了挑眉:“好,我不说了。你走罢。”

    他目送苏晏消失在院门外,转身回到桌旁坐下,将苏晏吃剩的小半碗汤底,都倒进自己碗里。随后夹起一片脆藕,在牙齿间慢慢切得稀烂。

    咔嚓。咔嚓。

    是碎尸万段的声响。

    “……我拿一个天大的秘密与你交换。”

    “这个秘密可以让天地翻覆,或许会带给你巨大的灾祸,但同时也是泼天的机缘,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听。”

    “……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得下知晓他秘密的人。而在你听到这个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禀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他某天将你杀人灭口。你也可以继续联络宁王,为他效力,将来他若真有腾飞之日,论功行赏,你就是从龙的勋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冯去恶阴魂不散地从后方俯身下来,在他耳边森冷而嘶哑地笑:“如果你真的毫不动心,为何要等我把联络人的名字说出来后,才离开刑房呢?”

    第179章

    白瞎盘亮条顺

    冯去恶阴魂不散地从后方俯身下来,在他耳边森冷而嘶哑地笑:“如果你真的毫不动心,为何要等我把联络人的名字说出来后,才离开刑房呢?”

    沈柒一掌将圆桌拍得四分五裂,弹起身向前滑步的同时,拔刀反手向后削去。

    刀光雪亮,刀气凛冽,却只划破了一室寂静的空气。

    沈柒侧转头,瞪着空荡荡的房间,神情说不清是凶狠,还是凝重。

    廊下站岗的锦衣卫听见屋内巨响,推门冲进来:“大人,发生何事?”

    “……没什么,你们把地板收拾一下。”沈柒慢慢将刀收回鞘中,转身离开花厅。

    走到庭中,寒风迎面扑来,如万簇细针砭肤,胸口那股涌动的嗜杀之气方才平息了些。

    冯去恶已经死了,那个天大而危险的秘密,也将和他一起,永远埋葬在诏狱不见天日的幽暗中。

    既然决定了不去触碰,就不该心生动摇,除非……

    不,还没到那一步,沈柒对自己说。别忘了,清河把宝全押在了太子朱贺霖身上。即便自己真打算把赌桌整个儿掀了,也得事先问一问他的意思。

    -

    豫王府。

    大清早,三十六名刚入府的侍卫、仆役列成方阵,站在演武场上。

    侍卫们都是练家子,一律双脚开立,挺胸收腹,站得笔直。相比仆役们就局促得多,个个习惯性哈着腰低头看脚,大气不敢喘。

    豫王一身紫棠色织金蟠龙云海纹曳撒,腕上绑了硬革护臂,乌发束在头顶用一顶轻便的小冠固定,显得英武而不失威仪。他从一排排侍卫的面前踱过,目光凛凛仿佛有兵戈之气,使得众人不敢逼视。

    又一名仆役满头大汗跑来,在园门口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起来,站进队列最后一位。

    “都来齐了?”豫王走到演武场边沿,问站在台阶下方的王府侍卫统领韩奔。

    韩奔抱拳答:“新入府的侍卫与仆役共计四十人,到场三十七人。昨日两人请了病假,一人家中老母得了急症,请假回去照顾,因为王爷临时下了召集令,来不及赶回来。”

    豫王颔首:“把缺到的名单写给我。”

    当即有小厮端来笔墨纸砚,韩奔将三个人的姓名、职责与请假原因写下,交给豫王。

    豫王接过纸页扫了一眼,下令:“逐一核实。”

    一名管事来禀,说母亲得急症的那名仆役,昨日家里来人知会此事,当即向他请假,他同意后才走的。此人家就在外城西,这便派人飞马前去核实,半个时辰内可以回报。

    另外两名请病假的侍卫,都是韩奔手上办理的手续,也都确认过病症,自行去求医了。

    豫王指着名单上“殷福”两个字:“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不是和我对过招?”

    “是。他初来第一天,就有幸在王爷手下撑了十招。”韩奔回忆当时,失笑道,“王爷那时根本没认真打,连放水都谈不上,招猫逗狗而已。”

    “这个殷福反应灵敏,招式狠辣,学的是杀人剑。不过当时他也没尽全力施展,反而刻意压制剑意里的杀气。”

    “他哪儿敢啊。这小子剑法快利,性子却软乎得很。”

    豫王望着韩奔,神情玩味:“你似乎和他走得很近?有意思?”

    韩奔低头:“王爷言重了。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看他可怜,平日多照顾两分。”

    豫王慢慢转动着戴在右手拇指上的坡形玉韘,和田墨玉在指节上透出冷凝光润的乌色,“大年初一,皇兄来王府探病,圣驾离开后,本王召你问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吧?”

    韩奔微怔,忙答道:“记得。”

    王爷认为近几日来,梦中听见的笛音是有人作祟,让他暗中留意府内有异动的人员,尤其是新入府的这批,但他查来查去,也并未发现有任何蹊跷之处。

    除了他自己配制的吐真药剂少了一瓶。

    他记得,药用在殷福身上了,但对方是无辜的,非但没有问出什么,还险些被药的毒性所伤。

    ——那时怎么会怀疑殷福呢?明明决定了要相信他、爱惜他,一生护他周全……一生……

    “将军要奉圣命回京?愿请跟从守卫,否则卑职不放心。”

    “你已是参将,我走之前会荐你为副将,将来做个总兵不好吗,何必非要自毁前程!跟我回京,顶多就是个王府侍卫,此生难有出头之日。”

    “卑职本就是将军的帐下亲兵,这条命是被将军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愿一生追随将军鞍前马后,哪怕只做个王府侍卫。”

    “一生太漫长,今日之愿,未必是将来之愿。韩奔你记住,‘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是啊,诺不轻许。这辈子他只向一个人,许过一生的忠诚,这个人是黑云突骑的首领,是靖北军的将军,是代王朱槿城。除此之外,还有谁值得他付出全部……回忆与思绪刚从意识深处浮起,就被掀起的狂涛巨浪狠拍下去,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他说:

    “韩奔,你对殷福一见钟情。你相信他,爱护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做任何事。”

    这声音越来越大,闷雷般在天地间滚动,将海底的异动牢牢镇压住。须臾之后,海面又恢复了黑暗与沉寂。

    他仿佛只恍惚了极短的一瞬,便听见豫王继续说道:“当时本王就命你筛查府内,最终并无所获。我相信你的忠心与能力,而且自此之后,笛音再未响起,故而我也不大张旗鼓,只吩咐你继续留意。”

    韩奔羞愧道:“是卑职无能,未能揪出对王爷心怀不轨的幕后黑手。”

    豫王在沉思中皱眉,“这事没这么简单,韩奔。鸿胪寺的事你听说了吧,四名瓦剌使者同时溺水而死,就在除夕夜,而且死因也和诡异的声音有关。我怀疑,暗算我的这个人,与鸿胪寺一案脱不了干系……除夕夜,谁不在王府?”

    韩奔道:“很多。除了轮值的,其他都回家过年了。”

    “这个殷福在吗?”

    “……”韩奔低头,两腮肌肉极不协调地扭曲了一下,最后答,“他无家可归,就在府里过年。当夜去寺庙祭拜完父母,也就回来了。”

    “你觉得他可信?”豫王问。

    韩奔点头。

    豫王又开始转拇指上的墨玉韘,片刻后说:“你知道本王今日为何要突然召集他们?”

    韩奔摇头。

    “因为昨夜,大铭使团离开京城,前往瓦剌递送回复的国书,随队押解一名人犯,还带了一颗人头。”

    韩奔猛地抬眼看豫王:“莫非……使团发生了什么事?”

    豫王说:“昨夜,有蒙面人偷偷潜入使团驻扎的营地,不知有何图谋。所幸皇兄事先做了防备,将百名最精干的御前侍卫打扮成使团随从,牢牢把守住国书和人犯,才没出什么大事。那蒙面人从御前侍卫的刀下溜走了,毫发无伤。”

    韩奔皱眉道:“御前侍卫可不是吃素的,看来此人身手十分了得。”

    “倘若这件事也是府中吹笛者做的,那么今日天亮开城门,他才能进得京城,再怎么飞马疾驰,也赶不及回王府。现在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忽然召集这些侍卫和仆役了。”

    “王爷是怀疑……请假的那三个人?”

    “准确地说,我最为怀疑的,是殷福。他的出身、师门、性情都太过普通,普通得配不上他刻意掩藏的剑法。”豫王拍了拍韩奔的肩膀,“我担心,你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才问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韩奔如石雕般凝固了一息,随即说道:“卑职惭愧,这就去仔细彻查。他昨日腹痛,卑职发现时,已经痛得面无人色,痉挛虚脱,是我送他去的医馆。内科大夫诊断过,确是肠绞痛。卑职这便赶去那家医馆,看他情况如何。”

    豫王听他这番话,言辞间依然透着对殷福的信任,只得颔首:“你去吧。再找个大夫过去确诊一下——如果他人还在医馆的话。”

    韩奔抱拳告退。

    豫王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

    在京城某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不起眼的墙根处,多了几道不起眼的暗红色指印。

    一名身穿藕荷色对襟袄、牙白色襕裙的高挑女子,从巷中走过,裙摆上的莲塘鹭鸶图样,随着步履款款摆动。

    女子头戴挡风斗笠,斗笠边缘垂下的白色纱幔遮得住容貌,却遮不住婀娜的身姿,令过路行人忍不住好奇,总希望她能撩开纱幔,好一睹芳容。

    可惜女子全程都没有露面,有好事者一直尾随,见她走入了一家妓馆的大门,于是嘿嘿笑了几声,盘算着等有钱有闲时来,见识斗笠下的庐山真面目。

    这家妓馆档次普通,在京城里不入流,生意冷清,也只堪姐儿们与老鸨、龟公勉强糊口。

    女子径自上二楼,走向过道尽头的房间。鸨母追上来,满脸堆笑地唤道:“挽红绡——”

    女子脚步不停。

    “绡姐儿——”

    女子推开了房门。

    鸨母笑容渐敛,干咳一声,嫌弃地叫道:“小红。”

    女子转头,透过纱幔看她:“什么事。”

    给取的花名多好、多雅致,就不肯要,非得用土了吧唧的本名,这小娘子真是……白瞎了盘亮条顺,一点情调没有。当初觉得她能力压群芳,一炮而红,这才答应了她的条件,指望本馆也能出个花魁。如今看来,悬!

    鸨母腹诽归腹诽,白团团的面上又挂了笑,说道:“小红啊,你来咱们院儿也有些日子了吧。”

    “才第七天,不算有些日子。”

    鸨母噎了一下,“当时说好的,你卖身葬父,我也是一片好心,才答应你守孝期不接客。可我这做的也是糊口生意,实在养不了光吃饭不干活的,你看要不——”

    小红打断了鸨母的话,语声脆硬,比普通女子的声音更低、更冷一些:“你急着赚钱?”

    鸨母又噎了一下,“这个,谁不想赚钱啊?你不赚钱,吃啥喝啥,就说回头给你爹上坟,供品——”

    小红再次打断了鸨母的话:“就今晚。”

    “——都买不起……什么,今晚?”

    “对。但客人由我来挑。今晚我就站在大门对面的二楼外廊,把这枚珠花投给谁,就是谁。”

    鸨母一愣过后,心花怒放:“好好,妈妈这便去准备,好让更多贵客来争头彩——我话可说在前头,你要是看中了掏不起梳笼费的穷小子,妈妈我可不答应!”

    “放心,我会看人。”丢下硬邦邦的一句,小红走进房间,十分干脆地关上门。

    鸨母呸了一口:“清高个屁!还不都是出来卖的……不过也好,不少官人就吃这一套,越清高越有人捧。老娘受点气就受吧,将来有银子入账就行。”

    鸨母噔噔噔地冲下楼去作准备。房间内,小红摘下纱幔斗笠,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妩媚面容。

    “她”走到桌旁,提笔在纸上画出一朵八瓣红色莲花似的图案,与印象中的图案仔细对比,发现花瓣长度有着微妙的不同。

    之前那个图案,八个花瓣外长内短,今早发现的图案,花瓣却是内长外短,不知具体何意。是否根据花瓣的长短不一,而传递着不同的信息?

    “她”迅速记住新的图案,然后用烛火烧掉了纸页。

    这次,绝不会让浮音从眼皮子底下溜掉,务必要顺藤摸瓜,找出背后的联络者。

    第180章

    今夜谁是恩客(上)

    医庐后院,客房的门帘被掀开,韩奔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通铺,问大夫:“他人呢?”

    老大夫道:“昨夜服完药,就睡在这儿啊,今早也没见他出去。再说,都疼得动弹不得,能去哪里,真是奇了怪了。”

    韩奔不甘心,前后转了一圈,仍没见到人,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

    随他而来的另一名中年大夫道:“大人,这个……病人既然不在,要不小人就先告辞?小人手上还有不少患者等着医治呢。”

    韩奔沉着脸答:“劳烦再等等。”

    他坐在床边,翻看被褥的折痕,的确是有人睡过的,但不能肯定睡了多久。

    殷福去了哪里?莫非昨夜潜入使团驻地的蒙面人,真的是他……

    帘子一动,殷福走进来,觌面与韩奔对了个眼,愣道:“韩统领?还未到散值时间,你怎么来了?”

    韩奔起身走近,打量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见鼻尖还泛着受冻后的微红,问:“你昨夜去哪儿了?”

    殷福说:“就睡在这儿啊。”

    “刚才呢?我到处都没找着。”

    “……哦,我觉着肚子饿,就去集市上喝了碗白粥。大夫说,粥可以喝。”

    韩奔望向大夫。

    老大夫点头:“的确可以。肠绞痛来得快,痛起来十分难忍,但去得也快,这位公子看来是没有大碍了。”

    韩奔转头吩咐中年大夫:“劳烦大夫给他诊断病情。”

    老大夫脸色不豫,“既然不相信老夫的医术,为何还要送到老夫的医庐来,下次还是另请高明好了!”言罢甩袖走了。

    “我现在好多了,不需要再诊了吧。”

    “再诊一次,更稳妥。”

    殷福脸色仿佛又白了几分,慢慢坐到桌旁,伸出手腕。

    中年大夫仔细把脉、按压腹部,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对韩奔道:“眼下确已无碍。不过刚才那位大夫说得不错,肠绞痛来得快也去得快,如今小人也无法断定,究竟之前是什么情况。”

    “多谢。”

    中年大夫拱了拱手,也离开了客房。

    殷福瞪着韩奔,咬牙问:“你怀疑我装病,为什么?怀疑我偷懒?王府护卫任务并不繁重,我没必要偷这个懒!”

    韩奔移开眼神不看他,又问了一遍:“你昨夜究竟出没出城?”

    殷福不应,走过去推搡他,“走开,这我的铺位。”

    韩奔刚起身,他就蹬掉鞋子,和衣躺进被窝里,把棉被一卷,裹住了全身,连脑袋都没露出来。

    韩奔隔着被子摇了摇:“喂,问你话呢。”

    被子下面的人一动不动。

    韩奔有些恼了,揪住被角使劲掀开,见殷福眼圈泛红,用力咬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光景。他本就长得幼气,这么样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转身背对韩奔蜷着,不说话。

    “……你哭啦?”韩奔有点手足无措,“我没说你一定是装病,就想问清楚,刚才你为什么不在。”

    殷福带着点哭腔,小声道:“我说了,你又不信。你不信,又来问我。我就算再回答一次,你还是不信。干脆还是别问了,直接拿我去见官。”

    韩奔叹口气,坐在床沿,“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信不信。”

    殷福僵硬了一瞬,慢慢转过身,用红通通的眼睛看他:“什么意思?王爷也怀疑我?怀疑我什么?”

    韩奔道:“几次三番你都不在王府,要说全是巧合,别说王爷不相信,连我心里也打鼓,想听你说一句实话。”

    “你想听实话?好,我告诉你……凑近点。”

    “说。”韩奔把头低下去一些,盯着对方的脸,观察他说话时细微的眼神变化。

    殷福笑了,左侧脸颊上的靥涡如月上中天,清晰地展露出来,甜美动人。

    “实话就是,”他的双眼泛起一层薄薄的血色,发动了魇魅之术,“——韩奔,你对殷福一见钟情。你相信他,爱护他,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做任何事。”

    韩奔双目彻底失焦,表情木然,机械般重复道:“殷福,相信,爱护,赴汤蹈火。”

    殷福满意地勾起嘴角,又补充了句:“一生为他所用。”

    韩奔浑身骤震,仿佛体内有股力量被某个字眼触发,开始在迷魂术的钳制下挣扎起来,连带着神情也痛苦地扭曲了,“一生……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不……一生追随将军……鞍前马后……不是殷福,不是……”

    殷福死死盯着他的双眼,额角渗出细汗。

    施展魇魅之术控制对方的神智,是一种极强大也极危险的做法,不仅过程十分损耗内力,而且容易被功法反噬,走火入魔成为发疯的“血瞳”。对方意志越坚定,抵抗得越厉害,施术者被反噬的几率越高。

    上次他对韩奔施展时,可谓顺利,不料这次却引发了对方的顽强抵抗,以至险些反噬自身。

    体内真气疯狂运转,他使出了十二分功力,拉锯良久,方才堪堪压制住对方的神智,再次加深了对其意识的控制。

    见韩奔的神情重新恢复了木然,殷福只觉肺腑间气血翻涌,几乎要喷出血来。他收回功法,汗湿重衣,虚脱般喘着气,许久方才缓过劲,闭目调息。

    韩奔清醒过来,感觉自己似乎出神了一下,定睛再看殷福,发现他面色越发青白失色,连忙问:“你没事吧?要不要我再去请大夫过来瞧瞧?”

    “没事,我累了,想睡。”殷福不敢多说话,怕气息不稳引对方怀疑。

    韩奔见他一脸疲惫,只得说:“那你再睡会儿,我回王府复命了。”

    殷福闭着眼点头,露出个轻微的笑意。

    韩奔给他掖好被角,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低头在他脸颊的靥涡上轻啄了一口,随即有些紧张地快步走出房间。

    房门被细心地关紧。片刻后,殷福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冰冷死寂。他抬袖擦了擦脸,低声道:“……真恶心。”

    -

    苏晏弯腰刚要上马车,小北从后方扯住了他的袖子,小声道:“大人,这样不太好吧?大铭律不是写了,官员宿娼杖六十?”

    “扯淡,我又不是去嫖!去拜访一下老熟人而已。之前答应了得空去看看,这都拖了多久,好歹去一趟,总不能失信于人。”苏晏转头瞪他,“你连诗经都读不全,哪里学来的大铭律!”

    苏小北道:“沈同知说的。还交代我,倘若大人要去胭脂胡同,须得拦住,以免落下犯律的污点,耽误大人前程。”

    苏晏失笑:“沈柒?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因为醋缸子打翻。再说,我就算和阮红蕉厮混了半年,也就真只是喝酒听曲,他以前去妓院,难道是去给姐儿们讲解大铭律的?还好意思管我。”

    他指着苏小北,一脸严肃:“你,不许当叛徒,否则用扫帚撵出去。要是不愿赶车,就换小京来。”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