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苏小北不怕当家大老爷的官威,抿着嘴角,勉勉强强道:“还是我来赶车吧,小京不靠谱。”

    车轮骨碌碌碾着石板路面,不多时就到了胭脂胡同。

    小北守在车旁,苏晏一身便服,熟门熟路地穿堂入室,在一众莺莺燕燕们“哎哟,苏公子,这都多久没来了”的招呼声中,笑眯眯地寒暄了几句,问:“阮红蕉在吧?”

    “在在。”鸨母笑道,“还是原来的房间。苏公子——啊不,听说您春闱高中,如今是官身,该称呼苏大人了,难得如此长情,还惦念着我们阮小娘。”

    苏晏笑笑,递给她一锭碎银,“我想见她一面,聊会儿就走。”

    “就只……聊会儿?要不留个宿吧,让她好好伺候大人。”鸨母殷勤劝道。

    苏晏摆摆手,没跟她多说,直接来到阮红蕉房门前,敲门叫道:“我的好姑娘,少爷来看你了。”

    阮红蕉正在更衣,听见叫门声,匆忙系了腰带,一脸欣喜地过去应门。

    房门打开,门外站着个俊美风流的青年,比先前那个俊秀文弱的少年公子高了些、壮了些,声音更沉澈,神情也更从容。

    可不管形貌如何长大与变化,会喊她“我的好姑娘”的,独独只有这一个。

    阮红蕉不知不觉红了眼眶,掩饰地转身请他进来,一边说道:“看奴家这身乱的,让公子见笑了。快坐,先喝点茶,等奴家把衣裳换好。”

    苏晏见她袄裙外套了件褙子,臂弯里还挂着斗篷,问:“我来得不巧,你要出门?”

    阮红蕉把披风挂回衣架,说:“原是答应了个相熟的老乡,要去她的馆子给新出道的清倌儿捧个场。既然公子……大人来了,奴家自然就不去了,这就叫婢女去回掉。”

    “别,你原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就是来看看你,聊会儿天,不会待太久。”苏晏说。

    阮红蕉神情失落,“也是,大人如今做了官,不方便再来奴家这里。”

    “并非出于这个原因。”

    “不是?那莫非是大人成了亲,家中那位夫人悍妒,不让大人来青楼?”

    “又悍又妒……似乎也算得上,且盯我盯得紧。但不是夫人,还不止一位。”苏晏有些难以启齿,“其实我在回京之前,就想来找你问问,毕竟你是专业人士,呃,是经验丰富。你看看我这种情况,究竟是真弯了,还是应激性地弯一弯,过后还能直回去?”

    阮红蕉不明所以地看他,“弯?直?应激性?”

    “就是,那啥,”苏晏来回斟酌用词,最后咬咬牙,直截了当说道,“我睡了男的。”

    “哎呀。”阮红蕉小小地惊呼一声,发觉失态,忙以袖掩口,“是小厮么,那也没什么,哪个大户人家的书童琴童不给主人陪床的,睡就睡了。不妨碍大人来青楼寻欢,日后娶妻纳妾呀。”

    想起这个时代的开放风气,苏晏隐约觉得来问阮红蕉是个错误,但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口子,不如继续问到底。他叹口气:“不是小厮,是同僚。”

    “同朝为官的俊士?翰林风月,算是一段佳话。”

    “还有侍卫。”

    “……既然是侍卫,日夜守护主人也是应该的。”

    “还有,唔,权贵——但不是我自愿,他仗势欺人。”

    阮红蕉眼带同情,走过来揉捏苏晏的肩膀,“官大一级压死人,在哪儿都一样。大人能忍则忍,不能忍就想法子恶心恶心他,说不定就躲过去了。”

    “要是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那一家子亲戚——”苏晏拍了拍阮红蕉的手,“算了不提这个,说回正题。我原本是喜欢女子的,如今这样,断掉的袖子还能接回去吗?”

    阮红蕉莞尔道:“大人想睡谁就睡谁,袖子接不接回去又有什么关系?这天底下,哪有律法规定,睡完男的,就不准再睡女的?大人若是把不准自己更喜欢男子还是女子,和奴家睡一次,不就清楚了?”

    苏晏吓一跳,“我不是随便睡睡就算的那种人,得有感情,对吧,双方得对等,两厢情愿。”

    阮红蕉佯作委屈,蹙眉伤心道:“大人这么说,是和奴家没有感情,之前那半年都是逢场作戏?还是觉得身份不对等,嫌弃奴家蒲柳之姿,又是烟花女子,不配向大人荐枕席。”

    苏晏连忙解释:“当然不是!咳,我的意思是,一旦确定了伴侣,其他人无论男女,我就不该再去招惹。”

    “这不是还不确定嘛。大人尚且年轻,初识风月,还是慢些定论为好。万一和奴家睡过后,觉得还是女子更合心意,不就可以帮助大人拿定主意,也更清楚自己的真实喜好?”

    苏晏犹豫。

    阮红蕉趁热打铁:“试试?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夜如何?”

    她将丰满的酥胸在苏晏肩颈上磨蹭,又用青葱般的指尖绕着他的喉结轻轻勾画。

    苏晏打了个哆嗦,前面没举旗,反而感到后面隐隐作痛,莫名生出了一丝惧意——浸透羊羔酒酒香的那两天两夜,他一边遭受狂风暴雨的鞭挞,一边被逼问“怀上我的种没有”“怀了以后生不生”“哪里生,这里还是这里”,从身体到心理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以至于一想到男女云雨之事,就条件反射地担心,对方会不会怀上?避孕措施近乎没有,万一怀上了,生不生?生下来就要当爹,自己承担得起这一辈子的责任吗?

    阮红蕉撩拨了半晌,被困在“生不生”魔咒里的苏大人毫无反应,甚至内心还有点恐慌。她失望地想,好端端一个少年郎,当初多么知情识趣呀,就被那些个不三不四的臭男人毁了。如今就算她再怎么真心真意地,想把自己献给他,给迎来送往的生涯留一段最美好的感情作为念想,也办不到了。

    苏晏听见阮红蕉轻微的啜泣声,心头生出了几分内疚与不忍,伸手揽住她的胳膊,安慰道:“我认你做姐姐吧。”

    “……什么?”阮红蕉怀疑自己耳朵听错。

    “你比我大两岁,咱们又聊得来,以后就以姐弟相称如何?阮姐姐若是厌倦了烟花生涯,我帮你赎身——不过我囊中羞涩,赎身钱你得自己出至少一半。杜十娘还有个百宝箱呢,你比她红,应该有私房钱吧?要实在没有,我再想法子凑凑,但以后你得找份工作慢慢还我,亲姐弟还明算账呢。”

    阮红蕉又哭又笑:“说的什么傻话!奴家当然有积蓄……不对,你身为四品大员,跟我这个烟花女子认什么姐姐!你是傻的?放着大好前途不要,想被人传闲话?这话切莫再提,我也不想离开胭脂巷,就这样挺好。你想来听我唱曲就来,不想来也没关系,只不要胡乱认亲。”

    苏晏说:“烟花女子怎么了,靠身体靠本事吃饭,比出卖灵魂的人好多了。你要是真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不过私下叫一声,也没什么吧。叫‘阮红蕉’,显得生分,叫‘好姑娘’,又显得轻佻。不如叫‘阮姐姐’,以后就当亲戚来往,这样我与你独处时也不觉得别扭。”

    阮红蕉一颗心都要融化,哽咽着点头:“大人私下想怎么叫都行,无论你当奴家是什么,奴家都当你是……是……”

    她本想说“至亲”,说“弟弟”,但又担心高攀,期期艾艾半晌,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不说了,反正心里明白就好。

    苏晏用帕子给她擦干净眼泪,笑道:“妆都哭花了,可怎么去给人家捧场,怕不被新出道的小娘子压了风头。”

    阮红蕉轻捶他一下,走去镜前补妆,边上粉边说:“大人可要同奴家一起去?这小娘子奴家也见过一面,虽说遮着脸,光看姿态就是个美人。大人对奴家是太熟了没意思,见了她,说不准兴头就来了呢,刚好趁今夜把她梳拢了,清倌儿,干净。”

    “没什么干不干净的,人又不是衣服。”苏晏没兴趣和一群嫖客抢小姑娘初夜,但到底对青楼的梳拢仪式有点好奇,不知是不是像后世电视剧上演的那样,抛绣球或是各家竞拍,还是由姑娘本人设下重重关卡考验,最后择一心仪的。

    阮红蕉手法娴熟地化好妆,披上斗篷,笑道:“大人不嫌弃的话,就与奴家同乘一车罢,去瞧个热闹也是颇有趣的。”

    苏晏略为迟疑,就被她拉上了马车。

    苏小北问:“大人,不回府了?”

    苏晏道:“去瞧个热闹就回,你想看也可以跟过来,不想看就先回去休息。”

    阮红蕉道:“放心,回头奴家一定把你家大人完好无缺地送回去,保证一根头发都不掉。”

    苏小北不放心,驾着马车跟在他们的车后面,一路往看热闹的地方去了。

    -

    “去了青楼?”沈柒皱眉,“还是和那个阮红蕉?”

    高朔点头道:“对,先是去了胭脂巷,后来又与阮红蕉同车,转去了另一家妓馆。据说那边有个新出道的清倌儿,今日梳拢。”

    沈柒脸色阴沉,把银牙暗自咬碎:都这样了,还想睡女人哩,看来是cao得不够,还没认清现实。可恨皇帝防得紧,不然早把他cao服了。

    高朔看上官的神色,心里有点发寒,踌躇地问:“大人准备……”

    “去瞧个热闹。”沈柒握着绣春刀的刀柄,起身说道。

    -

    韩奔回到王府复命,只说殷福昨夜待在医庐的客房里,并未出城,今早过去看见人,病还不大好,估计要再请一天假,明日才能回来。

    豫王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

    当夜,他换了一身轻便的玄色曳撒,亲自来到医庐打探究竟,正巧碰见殷福做普普通通的布衣打扮,离开医庐后门,步法飘忽地穿街过巷、飞檐走壁,连归巢的鸟都没有惊动。

    轻功不错,看来藏了不止一手,豫王暗道,悄无声息地尾随而去。

    追着追着,见殷福走入了一家张灯结彩的妓馆。

    打扮得掩人耳目,一路还小心地抹去行踪,就为了去青楼寻欢作乐?豫王略一思忖,决定跟进去,看他究竟在搞什么鬼花样。

    第181章

    今夜谁是恩客(中)

    临花阁有个新来的美貌清倌人今夜梳拢,这个消息在京城传开,引来不少寻欢客,争着要一拔头筹。

    鸨母带着几个能说会道的姐儿站在门外,见客似云来,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好好招呼客人,我去催一催红姑娘。”鸨母说着,带着院内养的打手,急匆匆上了二楼。

    良家出身的姑娘,开苞时十有八九会心生惧怕,甚至反悔,即便下定了决心吃这行饭,初次遇上这么大场面也难免怯,她得多盯着,把人镇住。身边再带两个健汉,万一姑娘闹起来,也好收拾。

    谁料刚上了楼梯,便见小红已然站在外廊的围栏前,打扮齐楚,脸上戴了面纱,指间夹着一朵海棠珠花。

    鸨母第一次见如此上道的新人,心中欢喜,打发走健汉,上前说道:“好女儿,你可得看仔细了,别只贪青春年少,得挑又有钱又肯花销的金主,有官身、有权势的更好。”她悄悄指了指楼下人群中几位打扮富贵的客人,示意从这些人里挑一个。

    小红恍若未闻,面纱上方一双眼睛美而煞气,目光从人群中扫过,又投向大门口,似乎还没等来属意的。

    鸨母知道她是个冷性子,多说只当放屁,于是妥协道:“那行,就再等一刻钟,一刻钟后就开始。否则下面客人们等急了,闹起来可不好看。”

    她转身下楼,去安抚客人,顺道炒炒气氛。

    不知谁叫了一声:“阮行首来了!”

    众人纷纷转头望过去,见两名婢女提灯开道,袅娜走进来一个美人,白绫对衿袄,点翠缕金裙,云鬓慵挽、凤钗半卸,月色之下恍若春睡懒起的仙娥,可不是京师名妓阮红蕉。

    鸨母迎上前,“好妹子,多谢你来给老姐姐做面子。”

    阮红蕉与她见了礼,又对周围客人们笑道:“都看奴家做什么,奴家是来捧场的,又不是来抢风头的。看楼上的新美人呀!今晚哪位相公做了她的娇客,改明儿奴家这里请他吃酒听曲。”

    她这番话,又把众人的视线引到了二楼,一干人连连起哄,催促好戏快点开场。

    小红依然无动于衷,指间夹着珠花,只是不投。鸨母急得快跳脚,暗骂:这死丫头,在等玉皇大帝下凡呢!

    她正要上楼去催,门口又走进来一位年轻书生,丰姿秀仪,风流天成。鸨母阅人无数,也忍不住暗暗喝了声彩:好人物!

    阮红蕉向书生走过去,对鸨母说:“这是苏公子,对你家红姑娘心仪得很,还望姐姐成人之美。”

    苏晏连连摆手,干笑道:“小生囊中羞涩,只是来瞧个热闹。”

    鸨母一听他没钱,立刻打消兴趣,转头见小红直勾勾盯着这苏公子看,心道:要坏!姐儿爱俏,万一非要倒贴他,这赔本买卖可亏大了!当即故意将自己挡在苏晏身前,不让小红有机会把珠花投他。

    二楼外廊上,小红一手捏珠花,一手几乎将栏杆握断。

    今夜他的目标本是浮音。

    前次在暗巷中发现血莲印记,当夜浮音就进入这座临花阁,自己追上去时,对方行踪已失。他怀疑此间有机关密道,于是乔装成落难女子,自卖入馆,四处搜寻后却没有发现。

    今日清晨血莲印记又现,他推测浮音夜里还会来,故而答应了鸨母的要求,想等浮音混在人群里进来时,用珠花投他。

    如此浮音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便不好溜走,很有可能会顺水推舟去“挽红绡”的闺房,独处时将“她”放倒,再悄悄离开,自行其事。届时他就可以尾随盯梢,抓住与浮音联络的人。

    谁想,苏大人竟然也来了!来做什么,真想梳拢清倌人?

    ——不能吃醋,不能生气,无论苏大人是寻欢作乐还是娶妻纳妾,我身为侍卫,哪有管他的资格?正事要紧,今夜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一个合格的刺客,眼中只有标的,没有闲人。

    如此再三告诫之后,自以为控制住了情绪,下一刻却见楼下那风骚花魁挽住了苏大人的胳膊,贴在他耳畔娇笑私语,而一向洁身自好的大人竟也没拒绝,反而与她调笑起来。

    小红霍然扯下面纱,朝自家大人(身边的狐狸精)露出一个要杀人似的冷笑。

    楼下一众寻欢客顿时哗然:

    “果然是个美人!”

    “冷艳中自有一股凌厉之气,真是与众不同。”

    “冰魂雪魄挽红绡,当为花中一绝。”

    “看来京城行院要再添一位头牌了。”

    “美则美矣,就是妆容太浓了些,总觉得不太……真实。”

    这个异议声很快被淹没了,有人反驳道:

    “想看素颜?回家让老婆洗洗脸,不就看见了?青楼女子,浓妆艳抹出风情,管她上了几层粉,美就行了。”

    苏晏也在看,且一眼就认出楼上“美人”,可不就是自家侍卫荆红追?

    这位大佬反串上瘾了?果然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苏晏抹了一把脸,啼笑皆非地想,哪个倒霉鬼要是真当了“挽红绡”的娇客,怕不是一夜春宵的艳福,而是一剑穿心的劫难了。

    阿追这是要做什么?苏晏忖到,上次听他说,这家妓馆有古怪,他在这里把浮音追丢了。眼下做这般花样,想必是要出奇制胜,我还是不要坏他的事,只当做没认出来就好。

    一念至此,苏晏移开目光,转头对阮红蕉说:“我以为多美,也就那样,没你好看。”

    阮红蕉十分受用,以袖掩口,娇笑道:“看来公子不喜欢这一款的,无妨,奴家再留意。”

    周围喧哗,二人小声说话,以为没人听见。不料荆红追耳力过人,在楼上听得一清二楚——

    苏大人没认出他?又不是头次乔装,之前在陕西清水营与大人做了那事,他也是穿的女装,大人竟然毫无印象?也不知大人是心里过于排斥而刻意遗忘,还是真的对他这一款毫无兴趣……

    陈醋与苦酒一并打翻,荆红追没收住手劲,把硬木栏杆“咔嚓”捏出了数道裂痕。他纹丝不动地僵立着,因着此刻情绪失控、真气乱窜,多动一下,怕整座阁楼都要塌掉。

    不能吃醋,不能生气,做个谨守本分的好侍卫,荆红追深呼吸调息,让自己平心静气……

    ——去他娘的本分!今夜“小红”的恩客非苏大人莫属,既然他忘记了,那就身体力行,让他再好好记一次!

    什么浮音,什么隐剑门七杀营,此刻都被抛到脑后,荆红追用妒火中锤炼出一颗的熊心豹子胆,准备逼着苏恩客把自己梳拢了,当即指尖一弹,珠花朝苏晏射去。

    灯火映照下,茶杯大小的金丝攒珍珠海棠花光彩闪耀,从空中划过。

    顾念着苏晏并无武功在身,荆红追不敢在珠花里灌注内力,怕伤到他,只精准地投向他的头顶,一击之下,肯定会将束发小冠打偏。

    见珠花投出,众客欢呼起来,纷纷你挤我碰,还有甚者跳起身去抢夺。那珠花却仿佛长了眼睛,从无数只手挥舞的缝隙间穿过,只奔苏晏而去。

    眼见要打在青玉小冠上,斜刺里忽然生出一股阴风,只一扇,便叫珠花改变方向,向左侧偏去。

    荆红追眼尖,见不知何时冒出个沈柒,就站在人群最外围,脸色阴戾,狐疑的目光似乎想穿透他的伪装。

    左侧几个寻欢客见珠花飞过来,连忙一拥而上。荆红追将手藏在袄裙大袖中,一缕真气趁机凌空射出,带动珠花再次改变方向。

    苏晏嫌人多拥挤,正护着阮红蕉退到场边上,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点金光向自己射来,还没来得及反应,金光又偏走了。

    众客像一群曲项讨食的鹅,挪来挪去,又是一通哄抢。

    荆红追再次暗中出手。

    沈柒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地顶了回去。

    有人骂道:“这是扔珠花还是蹴鞠,怎么弹过来弹过去的?”

    苏晏揽着阮红蕉,瞠目结舌看空中金光乱飞,耳畔仿佛响起标准的京腔解说词:

    “你们看,这个金色飞贼很有意思,只有胡桃大小,长着银色的翅膀,飞行速度极快,很难被捕捉……哦,对不起,这是珠花。

    “最具竞争力的嫖客甲出场了,只见他一把长枪舞得像蛟龙出水,虎虎生风,不禁让我们想起了三国时代的常山赵子龙,关羽关云长……呃不对,关羽使的是刀……不好意思,嫖客甲拿的也不是长枪,是扫帚。

    “嫖客乙靠他的身体杀出一条血路。我说吧,关键时刻还得看体型,你看看人家,这身材,嚯,都长成方的了……

    “嫖客丁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没扑住珠花。

    “只见一个嫖客两条腿,两个嫖客四条腿,三个嫖客八条腿,全扑过去了!”

    阮红蕉扶着苏晏,感觉他身体抖得厉害,不禁关切地问:“公子?公子你没事罢?”

    苏晏忍笑忍得快要抽筋,把头歪在阮红蕉肩膀上,断断续续地答:“没事,我就是……想起了一些……经典语录……”

    阮红蕉还想再问,突然感到如芒在背,回头见一名佩刀男子正盯着她,目光凶狠,杀气刺骨,顿时一声惊叫,吓得脚都软了,直往地板上滑落。

    苏晏以为她出了什么事,连忙一把捞住腰肢,叫道:“阮姐姐!”

    这声阮姐姐,让空中两道互相较劲的真气仿佛劈叉一般,也打了个滑。

    珠花逃出生天,朝着大门方向飞去。

    浮音一只脚刚迈进门,就见暗器迎面射来,心道不好,眼前这么多人,我要是运功击碎或拨开,岂不是暴露了身份?灵机一动,假装脚下绊到门槛,哎哟一声往前扑倒。

    珠花从他后背上方擦过,落在几丈外的街道路面。

    一众寻欢客愣住。

    不知谁喊了一声:“抢啊!”

    人群蜂拥着挤出大门,朝珠花落地处冲去。

    一只长筒皂靴的靴底踩在了珠花上。

    豫王谨慎地用帕子裹住珠花,捡起来端详:“什么玩意儿?”

    他跟踪浮音,见人进了妓院大门,准备继续跟进,忽然见浮音摔倒,紧接着一点金光射出,落在面前地上,不知对方遭了谁的暗算。

    暗器似乎是……一朵珠花?

    豫王正在思索,一群人呼啦啦冲到他面前,同仇敌忾地盯着他,七嘴八舌问:

    “卖不卖?”

    “多少钱肯卖?”

    “尽管开价,老爷我有的是银子!”

    豫王见一群大老爷们眼冒绿光地说要买他,觉得稀奇得很,笑了:“只怕你们倾家荡产,赔上九族,也买不起。”

    第182章

    今夜谁是恩客(下)

    浮音爬起来,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尘和脚印,低头往屋子边上溜走。他一身布衣打扮,脸又长得不显山不露水,乍一看与妓馆的仆役没什么两样。

    日里听说临花阁入夜举办梳拢盛会,他还觉得正中下怀,毕竟人越多越杂乱,越能掩盖自己行踪。谁料出了场闹剧,害他一进门就险些被暗器打中、被客人踩踏。现在只希望谁也不要注意到他,让他顺顺利利地消失就好。

    荆红追站在二楼外廊,一眼就发现了浮音的身影,下意识地将面纱重新戴上。

    追踪浮音一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意外出现的苏大人……他略一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先不相认。

    浮音此刻就在临花阁内,万一知晓了苏大人的身份,谁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恶意。再说,沈柒也在场,至少苏大人的人身安全有保障。

    既如此,就不必节外生枝。毕竟大人把公事看得重,还是先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回头再来向大人解释。

    荆红追这么想着,悄然离开外廊,追着浮音的脚步而去。

    苏晏不认识浮音,也没有留意到在门口摔倒后爬起来的那名仆役,倒是一直关注着楼上的“小红”。见人影一忽儿就没了,他连忙对阮红蕉说道:“阮姐姐,这里有点乱,你还是先回胭脂巷。出门时麻烦和我那小厮交代一声,让他继续等着,我再过会儿就回去。”

    阮红蕉在他的搀扶下站稳,颤巍巍问:“公子,你在京城可有仇人?”

    苏晏一愣:“没有吧,我这人一贯与人为善……呃,其实也有,政敌,数量还不少。”

    “公子回头看,你身后凶神恶煞的那厮,是仇人,还是政敌?”阮红蕉怯怯地用指尖点了点,小声道。

    苏晏转身与沈柒打了个照面,一怔之后,有些心虚地干笑:“都不是。那是我兄弟。”

    阮红蕉这才松了口气,手指不抖了,收回来时很自然地转成兰花指,理了理发鬓上快要掉落的凤钗,“公子,你自己也说过了,亲姐弟明算账。这亲兄弟也一样,欠了人家多少钱,赶紧还了罢,若真是囊中羞涩,奴家可以先帮你垫付。等你发了俸禄,再还奴家。”

    苏晏正哭笑不得,沈柒替他答道:“欠的不是钱,是债。”

    “什么债?”

    “风流债!”

    阮红蕉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悄声问苏晏:“这个是同僚、侍卫,还是权贵?还是权贵那一家子亲戚?”

    苏晏脸皮再厚,此刻也觉得汗颜,自顾自说着“我去方便一下”,便要尿遁。

    “站住!”沈柒喝住他,对阮红蕉阴冷一笑:“他倒是什么都告诉你。阮红蕉,我和你做笔交易,从此以后你不再见苏晏,你那因罪发配边军的哥哥,我就找人把他放回来,如何?”

    阮红蕉骇然,后退了两步。她盯着沈柒的脸,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苏晏眉头微皱,说道:“七郎,不要违法。再说,这不是交易,是折辱。”

    “奴家想起来了,你是锦衣卫沈大人。”阮红蕉深吸口气,面色逐渐恢复平静,“沈大人若是勒令奴家不去见苏公子,民不与官斗,奴家可以听命。但公子来不来见奴家,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只怕沈大人也强制不得。至于奴家那不成器的哥哥,就让他继续戍边赎罪罢,放回来也是害人。”

    这番话回答得不卑不亢,莫说苏晏赞许地瞧了她一眼,就连沈柒心里也不免高看这花魁几分,觉得她思路清晰,胆色过人,针对她的那股妒火不禁淡了些。

    沈柒漫不经心道:“既如此,那你就别见他了。他这边,我自会料理。”

    阮红蕉的眼波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若有所悟,掩口葫芦:“明白了,奴家会避嫌。”

    她朝苏晏福了福身:“奴家告辞了,公子保重。”

    方走了几步,又回头对沈柒说:“沈大人本就是我们胭脂巷的稀客,怕是今后再也不会来照顾姐妹们的生意了。至于长春院那边的谣言,是否需要奴家帮着去辟一辟?毕竟事关大人那方面的名声,让小倌们乱嚼舌根不好。”

    沈柒森然道:“还不走,是想吃牢饭?”

    阮红蕉凭借自身性情与阅历强撑场面,到底还是怕他身上的厉气,被这一恐吓更是心生惴惴,不禁有些后悔,因为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最后那几句话分明是挑事,万一真惹恼了对方,如何收场?

    那可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坐堂主官,大名鼎鼎的“摧命七郎”!阮红蕉走出临花阁大门,被夜风一吹,才恍然觉得手脚发软,冷汗渗出。她半伏在婢女身上,用帕子拭着额角,感慨:“祸从口出,哎,日后当慎言慎行。”

    另一名婢女眼望街道上的人群,说:“姑娘你看,那些客人不甘心,还在抢珠花哩。”

    说话间,被人群围在中间的那名高大男子,轻轻松松地排众而出。

    嫖客们见他是个硬茬,便也只得死了心。大部分奔着挽红绡来的客人悻然散去,还有些回到临花阁继续寻欢作乐。

    那男子随手将珠花揣进衣襟,往临花阁门口走来。

    灯笼的亮光下,阮红蕉瞧了个清楚,见他容貌过人,可以说是她所见过最英俊的男子,一身玄色曳撒并无华丽纹样,但布料上等、做工精细,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心道:此人顾盼神飞,气度超凡。这小小的临花阁今日是照了什么福星,竟引来这许多大人物光临。

    虽无心勾搭,却也难免职业病发作,阮红蕉挽了挽发鬓,挑了个最动人的角度对着那男子,却见对方目不斜视地擦肩而过,仿佛压根没瞧见面前还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一般。

    阮红蕉愣住,看着那名男子的背影,咬牙道:“又是个弯的!”

    “姑娘说什么,弯的是什么意思?”婢女好奇地问。

    阮红蕉从苏晏那里现学现用,说:“他只肯睡男的。”

    婢女遗憾地叹道:“免费送他也不要么?”

    阮红蕉又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走了。”

    大厅内,苏晏脸色不善地问沈柒:“从前你那些破事就不提了,单身男人解决生理需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长春院是几个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京城最大的南风馆子。”

    沈柒僵着脸,说:“没那回事,别听那窑姐鬼扯。”

    “她没必要冒着得罪你的风险撒谎,分明是说漏嘴。好哇,当初你在我面前是怎么说的?说你原本不好此道,一见到我就……就……”“就”了半晌,没好意思说出口。

    沈柒替他说:“‘我原也不好此道,但一见到你,就好了。’”

    苏晏气呼呼骂:“老子信了你的邪!骗子!杀千刀的王八蛋!”

    沈柒挨了骂,反而露出一丝笑意:“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去过长春院,还是以为我睡过你之后,又去睡小倌?”

    “我生气个鬼。你爱睡哪个睡哪个,关我什么事,只不要再来招惹我。”苏晏强压着心底酸涩,语气冷淡。

    沈柒反而轻笑出声,上前将他一把抱住,附耳说道:“你吃醋生气也好,故作冷淡也好,都说明心里在意我。为夫说得对是不对,娘子?”

    苏晏挣不脱,踹他小腿,“放……放开!大庭广众,脸也要不了……”

    “这是青楼,最不缺的就是情与欲,最不稀罕的就是脸面。不信你看周围,谁顾得上我们两个?”

    苏晏看左右皆是谈笑的男女,但见一片春意,不见半点礼教,真个是红裙溅水鸳鸯湿,几度云朝雨暮,哪里还管什么清规戒律?更没有人会对两个男子之间的亲密举动露出大惊小怪之色。

    只除了厅门口那名脸色难看的黑衣男子……那是豫王?

    苏晏吓一跳,对沈柒道:“豫王来了!他在看我们。”

    “爱来就来,爱看就看,管他。”沈柒专心嗅着他衣领内的淡香,“长春院之事,待到有空时,再向你慢慢解释……”

    苏晏现在没心情听解释,看到豫王,就想到与他有五六分相似的皇帝的脸,进而想到天子无戏言的警告:

    谁敢攀枝窃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动你,只动动你的那个人。

    再想到背后灵一般的四大天王,心下叫苦:今夜青楼中事,八成也逃不过皇帝耳目,原只想来瞧个热闹无伤大雅,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他急道:“七郎,七郎你快放手,皇爷盯着呢!”

    兜头一盆雪水泼下,将热火冻结成冰刃,沈柒咬牙恨极:“他到底要怎样!君夺臣妻?”

    苏晏忙捂住他的嘴,“豫王过来了,别叫他听见!”说着推开沈柒,自己假装崴脚,扶住旁边的柱子。

    豫王走到近前,神色还算正常,并没有像苏晏预想中兴师问罪,而是嘲谑地挑了挑眉:“二位真是好雅兴,携手逛青楼。怎么,同僚之情尚嫌不足,还想再领个同靴之谊?”

    苏晏见豫王身穿便服,想是不愿暴露身份,故而没有行礼,哂笑回应:“偶遇,偶遇,都是来瞧热闹的。怎么,您如此身份,也来这种地方,凑这个热闹?”

    豫王说:“并非凑热闹,而是追着一个人来的。”

    苏晏敛了假笑,问:“那人是谁,浮音?”

    “……浮音,殷福。”豫王很快琢磨出其中三味,“看来你们多少都知道些内情,只瞒着我一个?”

    倘若说对豫王还有那么点过意不去,就落在这事上了。苏晏早就知道殷福的身份,却为了不打草惊蛇,而没有提醒豫王,等于是为了大局而将他身置险境,后来听阿追说,对方猝不及防下,吃了迷魂飞音的苦头。

    苏晏心里有愧,难得给了豫王好脸色,“浮音之事,待到有空时,再向你慢慢解释。”

    这话听着耳熟,似乎就套用了自己刚说过的话……沈柒怀疑苏晏故意气他,用十分无奈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家小心眼的娘子。

    苏晏没搭理,接着对豫王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追踪浮音,抓住联络他的人,顺藤摸瓜找到幕后指使者。”

    豫王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遗憾道:“可惜被一枚珠花打乱计划,追丢了。”

    苏晏摇头:“我猜已经有人追上去了。”

    “谁?”

    “……红姑娘。就是那位你们今夜抢着要梳拢的清倌人。”

    “我没抢。”沈柒和豫王同时自澄清白,互相敌视一眼,又异口同声问:“她是谁?”

    苏晏坏笑:“我不告诉你们。”

    沈柒气得牙痒。豫王假装大度,说:“既然是你的人,我就不问了——浮音身手不错,一个青楼女子怕不是他对手。人在何处,我去追。”

    苏晏道:“就在这临花阁里,要不我们三个分头去搜?”

    沈柒道:“分头可以,但不是三个。我送你出门上马车,你先回去,剩下的交给我。”

    豫王:“交给我。”

    苏晏不满:“凭什么把我这个当事人排除在外?”

    沈柒豫王:“你不会武功。”

    苏晏瞪他们:“你们才是同靴……呸!呸呸!才是一丘之貉吧?反正我不走,你们三个都在这里,我没法置身事外。”

    沈柒想了想,说:“也罢,又不是护不住你。跟紧我。”

    豫王伸手拦住,“论武功,沈柒比我差得远,清河跟着我比较安全。”

    沈柒冷笑:“你让他自己选?”

    苏晏当即站到了沈柒身边,带点歉意地看了豫王一眼。

    豫王倒是颇有风度,收手道:“那就兵分两路,哪边先找到,怎么通知对方?”

    沈柒从怀中摸出一个锦衣卫专用的、带特殊声响的烟花,丢给他。

    豫王见沈柒和苏晏往东半边去了,自己准备往西半边。他把烟花收进衣襟,手指摸到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刚才捡到的珠花。

    这人人抢的玩意儿,莫不就是那什么红姑娘的信物?

    鸨母给败兴而归的客人们赔完不是,转回厅中,见豫王手拿珠花,便上下仔细打量。鸨母眼毒,看出这黑衣男子非富即贵,当即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哎哟,原来今夜娇客在此,啧啧,看着通身的气派,与我们家红姑娘真是天作之合!”

    “绡姐儿——挽红绡——”她朝二楼扯着嗓子喊,不见小红的身影,气恼起来,“这丫头死哪儿去了?该不会跑了吧?不行,老娘得赶紧去逮她!”

    转头吩咐两名姐儿:“你俩好好招呼娇客,待妈妈去把红姑娘找来。”说着急匆匆走了。

    两名妓

    女笑着左右夹了过来。豫王皱眉,把珠花往她们手里一丢,“我不好女色。”言罢抽身走了。

    鸨母招呼几个健汉跟着,四处找寻小红。

    走到后院一处偏房,忽然见龟公开了房门,正鬼鬼祟祟地示意一名年轻清秀的仆役进来。

    鸨母登时大怒,冲上前去,一把拧住龟公的耳朵:“老乌龟!和老娘这里下雨有一滴没一滴,却原来偷偷养起了贼汉子!就你这条软虫,

    入得动谁,这般觍着脸把人往屋子里拉,知不知羞?”

    那名仆役低着头,眼里闪过杀意。

    龟公一边歪着脖子唉唉求饶,一边用哀求的眼神看那仆役,见对方无动于衷,眼神里又带上了威胁之意。

    那仆役慢慢收了杀机,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鸨母劈头盖脸骂完,拧痛快了,把龟公轰进屋子,又对那名仆役喝道:“傻站着做什么?他招你进来,就得听老娘的吩咐。去,把红姑娘找出来,给今夜的恩客送过去!”

    仆役低头回道:“小的刚来,不知哪位是红姑娘,也不知她恩客是谁。”

    鸨母正要形容一番,忽然瞥见小红转过廊角现了身,忙唤道:“女儿,原来你在这里,叫妈妈好找!”

    小红裙裾飘飞地走过来,面纱上方的双眼凛然有神,盯着那仆役:“找到了。”

    那仆役打量她,目露疑虑之色。

    “找到了找到了,”鸨母乐滋滋道,“快去接客。女儿啊,你真是好眼光,珠花一投就投中了个大金主。妈妈跟你说,那客人又英俊又有钱,光是头上那根墨玉簪子——”

    小红指尖一弹,鸨母戛然失声,晕倒在地。

    龟公惊得大叫,跑过去抱起鸨母的头枕在自己膝上,试图唤醒她。

    鸨母身后几名打手见状,连忙朝小红扑去,还没近身,就被真气震得向后跌出去,摔成一片。

    那仆役直起腰身,露出一张带着靥涡的娃娃脸,目光凌厉,如临大敌:“是你……师哥。”

    “小红”扯下面纱,用冷而亮的男子声音道:“这个日日懒卧在床不出门的龟公,就是你的联络人?他房间里,藏着什么秘密?或者说,通向什么地方?”

    鹤骨笛从袖中滑出。浮音自知剑法上不是师哥的对手,急速撤身向后飘开的同时,吹响了笛音。

    第183章

    一波未平一波

    尖锐诡异的笛音蓦然响起,与梦境中听见的几无分别,豫王下意识地捂住双耳。

    很快他发现,这次的音律虽然听着刺耳难受,但没有紊乱体内气血、使人烦躁眩晕的效果,也许因为笛音针对的并不是他。

    豫王放下手,仔细辨认笛音传来的方向,继续向西边院子追去。

    劲风激荡,院中横七竖八躺着昏死的妓馆打手,灯笼滚了一地。豫王赶到时,正看见站在假山顶上的女子将长裙一撩,露出底下穿白绸裤的腿,不禁微怔。

    只见她扯断系带,取下绑在大腿外侧的长剑,旋即霜刃出鞘,仿佛挑起一条倒悬的星河,向屋檐上的布衣男子卷去。

    这就是清河说的“红姑娘”?剑法着实凌厉,也颇为眼熟……豫王忽然想起,在灵光寺中砍断卫浚胳膊的女刺客,似乎正是这般体貌?

    “他是我家小妾。”

    “他是个苦命人,又与我有些机缘与瓜葛,视我为恩公,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言犹在耳,这下豫王可以肯定:女刺客、夜探王府与他交过手的黑衣蒙面人,以及面前的青楼女子“红姑娘”,都是苏晏的贴身侍卫——荆红追。

    话说回来,女装似乎倒比男装更适合他,干脆自宫算了,小妾也当得名正言顺,豫王暗嘲。

    那厢,浮音为了避开这一剑,向后疾退,鞋底在屋脊上剐出两道深痕,碎瓦片四溅。他边退,边将全身真气都灌注在指间一根鹤骨上。

    这鹤骨笛用秘药炮制过,坚逾金石,更兼能加强音波震动,是浮音的成名兵器。此刻全力施展之下,反而听不见任何声响,但周围飘飞的落叶、溅射的瓦片,都在这无声无形的威力中骤然碎做了齑粉——

    荆红追剑锋回撤,往面前一挡,但仍被震得倒飞数丈,血丝从耳道内流出。

    豫王不去援手,故意扬声问:“你行不行?不行换我上。”

    荆红追髻散簪落,裙裾翻飞,一头长发如风中乌浪,冷冷道:“用不着。你去抓那个龟公,他是联络人。”

    龟公在荆红追和浮音开战时,就背着鸨母回到屋内,企图从密道溜走。

    但被昏迷不醒的鸨母拖了后腿,刚开启机关,就被豫王踹门而入。龟公情急之下,从床底抽出镔铁棍,朝豫王挥来。

    论功力,他也算江湖二流,一手腾蛇棍法如疾风骤雨,密而不疏,打翦而上。

    可惜豫王精通槊法,棍较之恰如小巫见大巫,三两下就破了罩门,反夺过棍子,棍尖抵在对方咽喉上:“还不束手就擒!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或许还能饶你一命。”

    龟公见逃脱无望,只得求饶:“大人,我真的不知内情,就是个看门的。”

    豫王哪里肯信,把人捆了扔在墙角,说:“我没耐烦审你,回头让你尝尝北镇抚司的酷刑,保管祖宗十八代都吐露干净。”

    龟公吓得面如土色,拿脑袋往墙上撞。

    豫王道:“逃命还要捎带个昏迷的,看来情深义重,你要是自戕,就拿这老鸨去刑堂。”

    龟公无计可施,只得一一回答了,说临花阁是隐剑门在京城的地下据点,他在此控守多年,和一个年齿渐长、卖不动身的鸨儿搭伙过日子,后又任她招揽烟花女子,在此做起皮肉生意,更加掩人耳目。他一直隐瞒身份,因此鸨母并不知情,只当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懒汉,嘴里又骂又嫌,但依然愿意养他,故而大难临头时,他也舍不得丢下她。

    “这里面是什么?”豫王指着他床后墙壁上的黝黑洞口。

    “是一道机关暗门,连着密道。”

    “密道通往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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