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有八九分虎狼心性,唯剩的一两分温软,都把与了这个一见孽缘生的少年。也有八九分欲望野心,身为低阶官员家的庶子,不到十年,从小旗、总旗、百户,一路爬到千户的位置,自认为算是爬得快的了。

    如今却突然发现,还远远不够快,不够高。

    苏晏这一番说者无心的揶揄,仿佛火上浇油,将八九分的野心催发成了十二分,使他陡然生出一种时不我待、情见势屈的急迫与危机感。

    他紧握绣春刀,右手拇指在刀镡上慢慢摩挲,竟不觉将刀锋顶出寸许,割伤了指腹。

    刺痛将他从浓重的思虑中唤醒。

    沈柒抽出狭长锋锐的绣春刀,一带寒光映照满室心事。他盯着锋刃上滑落的那滴鲜血,野兽般伸出舌尖,缓缓舔去。

    冯去恶活不久了,他想。

    -

    苏晏从殿角钻出,悄悄混进侍驾官员的队伍中,去当沧海一粟。

    此时射柳已毕,皇帝赏赐优胜者,太子不出意料地又夺了魁,笑逐颜开地谢过恩,见豫王慢悠悠返回,却不见自家侍读的身影。

    “王叔既已教射回来,为何不见苏晏?”他问豫王。

    豫王自出了林子,便已换上平日里的散漫神色,笑道:“苏侍读自觉学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开,臣也不知他拐去了何处。”

    太子狐疑地四下张望。

    卫贵妃面露几分倦意,对皇帝柔声道:“皇爷,臣妾身子乏了,可否起驾回宫?”

    皇帝颔首,亲自搀扶她起身,一同出了凉亭。

    凤辇就在一旁的台阶边上候着,卫贵妃扶着贴身宫女的手,正要登辇,一大团黑影霍然从天而降,正正砸在殿侧的台阶上。

    鲜血飚飞,溅了卫贵妃一脸。

    卫贵妃下意识地去摸脸上的腥热,先是惊愕茫然,随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护驾!快护驾!”侍卫亲军大喊,纷纷拔刀冲上前,将台阶团团围住。

    卫贵妃尖叫着向后软倒,被一群宫人七手八脚地托住。

    台阶上血流汩汩,血泊中躺着一具寂然不动的尸体,面朝下俯趴着,双手压在身下,着青色盘领常服,后背上的白鹇补子被鲜血染透。

    一名侍卫上前,用佩刀将尸体翻到正面,赫然看清了死者的长相。

    “皇爷,是户部郎中叶东楼。”蓝喜低声禀道。

    景隆帝诧然:“什么?”

    “就是今年的新科榜眼。两个月前,皇爷下旨将他从翰林院调去户部,如今任户部郎中。”

    皇帝顿时回忆起恩荣宴时,叶东楼文静腼腆的模样,同时也想起,这擢升是豫王亲自来讨的恩典,皱眉道:“怎么会是他!着锦衣卫去查查死因。”

    蓝喜点头称是。

    说话间,卫贵妃悠悠转醒,捧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惊慌叫道:“本宫肚皮绷紧的疼,硬得像石头……太医!快传太医!”

    皇帝忙疾走两步,揽住她的肩膀安抚。

    卫贵妃冷汗涔涔,说不出话,只是不断吸气。随侍的太医院院使汪春甫三步并作两步赶来,还未搭上脉,便见卫贵妃裙襕上一团水迹迅速扩散,将藕荷色布料染成了深褐色。

    情急之下,汪春甫也顾不得冒犯,半跪着牵起卫贵妃的裙襕嗅了嗅,脸色丕变:“破水了!娘娘怕是即刻便要生产!”

    “回宫……臣妾要回宫……”卫贵妃歪在皇帝怀中,死死拽住龙袖,疼得直哆嗦。

    景隆帝用征询的目光望向太医院院使。

    汪春甫禀道:“娘娘离产期本还有二十来日,方才受到惊吓,羊水破膜骤出。看这水量,怕是坚持不到回宫,倘若不及时生产,臣恐……臣恐……”

    皇帝沉声道:“照实说。”

    “臣恐拖得太久,路途又颠簸,羊水流尽,龙胎有窒息母腹之虞!”

    皇帝闭了闭眼,迅速做出决断:“就在此处生产。着宫人立刻布置产房,准备一应热水器具。派一队锦衣卫飞骑回宫,接稳婆过来。在稳婆到来之前,贵妃的生产交予汪院使和两位院判酌情而定,不必有男女避讳,一切以贵妃与龙嗣的安危为先。”

    汪春甫叩头领旨,立刻吩咐宫人将快疼晕过去的卫贵妃平放在肩舆之上,抬进龙德殿。

    景隆帝深吸口气,没有即刻进殿,而是迈步去看尸体。

    蓝喜赶忙劝道:“尸体秽恶,有污圣目……”

    皇帝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劝谏,走到尸体边上,所过之处锦衣卫纷纷躬身退避,让出一条通道。

    朱贺霖从小胆气远胜常人,除了他父皇,几乎可以说是无所畏惧了。听闻天降尸体,血溅玉阶,吓晕了卫贵妃,他怀着七分好奇三分幸灾乐祸,当即尾随其后。

    刚走几步,就瞥见人群后方的苏晏,正面沉如水地看着台阶方向,又将视线转向豫王。

    苏晏与豫王隔着黑压压的人群,遥遥相望。两人面色均非同寻常,目光交汇时,似有千言万语,刀光剑影。

    朱贺霖见两人隔空眉来眼去,心中无名火顿生,转身大步流星走到苏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走,陪我一同去看看尸体!”

    苏晏之前还亲眼见叶东楼赶来精舍捉奸,哭哭唧唧地和豫王闹脾气,最后捏着柄短剑,魂不守舍地离开。这才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鲜活的美男子就变成血淋淋的尸体,实在令他难以接受。

    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豫王,故而立刻去观察对方脸上神情。

    而豫王也一样,将怀疑探究的目光投向了他。

    两人以眉为针,以眼为镜,察言观色彼此刺探,无声地交锋了好几个回合,不想被太子撞个正着。

    苏晏被太子拉着走近台阶,看清尸体面目,果然是叶东楼,又在印象中对比生前死后的模样,发现衣着服饰没有任何不同。

    叶东楼并未打算下场射柳,今日依然身穿五品文官的白鹇补子常服,冠履配饰俱全,两只血手交叠拢在腹部,仿佛在护着什么东西,满面血污,依稀可以看出死前表情十分痛苦。

    苏晏不由仰头望向龙德殿的最高处,但见斗拱飞檐,角兽蹲踞,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龙德殿是东苑主殿之一,高达十数丈,殿两侧辅楼也有三层。看叶东楼落地的位置,应该是从左侧辅楼的最高层,翻过外廊围栏摔下来的。

    他听见身后人群中有官员窃窃私语。

    “这才刚金榜题名,就死于非命,太惨了……”

    “莫不是图登高望远,不慎坠楼?”

    “上次恩荣宴,我听这叶榜眼作的诗,便觉得有股不祥之意。‘闲愁只在青山外,独倚危楼最上重’,你瞧,这不是就从危楼最上重摔了下来,一诗成谶啊!”

    朱贺霖忽然握紧苏晏的手。

    苏晏转头看他。

    太子盯着尸体的腹部位置,低声道:“你看他指间血迹和七窍流出的血。”

    苏晏仔细端详,果然发现,指间血迹是半凝固的状态,呈现暗褐色,而七窍流出的血则是较为新鲜的黏稠状。如此看来,出血的时间前后不一。

    也就是说,叶东楼在摔下来之前,腹部就受了伤,所以他用两只手紧紧捂住,直到指间血迹半干涸了,才坠楼身亡。

    太子一双剑眉拧起,目中放出凌厉的怒芒:“我要禀告父皇,彻底搜查整座楼,让仵作好好查验叶东楼的尸体,看究竟是失足坠楼,还是遭人谋害。”

    苏晏心念百转,沉默不语。

    第二十五章

    滚出去滚进来

    一名五品官员于众目睽睽下离奇坠亡。文武朝臣与皇亲国戚们,在射柳场黑压压地站成一片,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等待皇帝定夺。

    朱贺霖上前,在他父皇耳边低语了几句。

    景隆帝点点头,吩咐将叶东楼的尸体抬去另一座殿中,交予仵作当即验尸。又派一队锦衣卫详细搜查左侧辅楼,看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所有陪驾来东苑的人员,无论地位尊卑,一个都不准离开,着内侍清点人数。

    午后变天,刮起了风,碧空逐渐染上阴霾,密云不雨。台阶上浓重的血腥味四下飘散,伴随着卫贵妃生产的惨叫声,依稀从龙德殿深处传出,令人无端生出一丝不祥的寒意。

    皇帝命锦衣卫盘问户部官员们,谁见过叶东楼最后的去向。下属的一名主事答,他之前见叶郎中孤身往龙德殿后方的树林去了,大约是在一个时辰前。

    这时搜查辅楼的锦衣卫前来禀告,楼上下空无一人,最高重的围栏并未损坏,周围也不见打斗痕迹。但在围栏对面,约一丈远的朱漆槛窗上,发现了几滴线状血迹,像是喷溅上去的,因为颜色与朱漆相类,险些漏过。

    “血迹大约在这个高度。”这名擅长现场勘察的锦衣卫,在自己的腰腹处比划了一下,“据臣的经验判断,角度是平溅,距离在一丈以内。”

    跑腿的内侍也带来仵作的初步验尸结果:叶东楼的腹部有一道锐器伤,伤口薄而短,皮瓣平整,应是被匕首、短剑所伤。因为剑锋短,只切到了肠子,并未透体而出。

    那名锦衣卫在皇帝的示意下,继续推测道:“当时叶郎中背靠围栏,腹部中剑。拔剑时,凶手用布料之类兜住喷血,但仍有几点溅射在槛窗上,未被察觉。叶郎中并未立死,以手紧压伤口止血,约有半刻钟时间,指间血迹半凝固后,才从围栏翻落下来,摔死在石阶上。”

    一旁的刑部尚书唐广源,拈须思索:“叶东楼为何没有呼救?若他大声呼救,楼下就是射柳场,多少都有人能听见。”

    锦衣卫道:“这正是卑职不解之处。倘若叶郎中当时昏迷,无法呼救,那又是如何翻越的围栏?倘若他是清醒的,那半刻钟内,他在做什么?和凶手之间是否有言辞交流?如果有,想必凶手是他认识之人,且不是寻常关系,才能让他受着重伤却无暇自顾。”

    唐广源道:“还有一个可能性,他的确是昏迷了。凶手等了半刻钟,算准时机,才将他推下围栏。”

    “什么时机?”蓝喜问。

    唐广源踌躇不敢答。

    景隆帝面沉如水,替他说道:“卫贵妃走到阶前的这一刻。”

    倘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止是杀害命官了,而是谋害龙嗣的大逆之罪!蓝喜的脸色霎时发白,周围官员中不知谁抽了口冷气,而后阒然无声。一道不可言说的森冷阴影,沉沉地笼罩在当场每个人的头顶。

    景隆帝沉声道:“查,查个水落石出!”

    他拂袖走向殿内,蓝喜急急跟上。皇帝的脚步略微停滞,吩咐一句,继续往前走。蓝喜奉了口谕,转身来到豫王身边,客客气气道:“豫王殿下,皇爷召见你,请随老奴来。”

    朱贺霖在旁听了全程,此刻不自觉还抓着苏晏的手,正想与他再说点什么。蓝喜旋即又转过来,对苏晏道:“苏侍读,你也来。皇爷命你在殿外候着,未奉皇命,不得离开半步。”

    太子闻言皱眉:“大伴,清河脸色不好,想是酒劲未消。让他随我去屋内歇一会儿,等父皇召见了再去,如何?”

    蓝喜摇头,态度恭敬:“皇命难违,还望小爷恕罪。”

    苏晏抽出手,“无妨,我之前吐了一场,现在舒服多了。”他朝太子拱了拱手,轻声说了句“稍安勿躁”,就随蓝喜上阶。

    “世叔,还请提点小侄。”苏晏边走,边向蓝喜低声求问。此番他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赶紧与这大太监多攀攀关系。

    蓝喜翕动嘴唇,声如蚊蚋:“林中有眼。”

    苏晏先是悚然一惊,随后又觉得不出意料。

    豫王是什么样的风评,难道身为他胞兄的景隆帝心底没数么?同意他教习自己射箭,在群臣前全了豫王的面子,再在林子里安插一两个探子监视,这太是老谋深算的皇帝能干出的事儿了。

    如此说来,和豫王之间的那点破事……苏晏磨了磨后槽牙。

    事情有点麻烦,但又并非全然无解。在殿外候召的时间,刚好可以用来思考对策。

    -

    豫王进入殿内,见景隆帝负手站在窗边,行礼道:“臣弟奉诏而来,皇兄有何训示?”

    皇帝背对他,语声平静:“二十七人。”

    豫王微怔,笑道:“什么二十七人,皇兄这机锋,叫臣弟摸不着头脑。”

    “这些年来,被你上了手的朝臣士子,总共二十七人。朕命人逐一登记在册,你可要看看,有无疏漏?”

    豫王脸色一僵,忽然挑唇,笑意更深:“不必了,皇兄胸有沟壑,所言极是。”

    皇帝叹气,转身直视他:“老四,你也该收敛收敛了!如此放浪形骸,你知道现在朝野内外如何议论你?知道朕每日要按下多少弹劾你的折子,留中不发?”

    “臣弟不知身犯何罪。”

    “国之朝堂,所有官员都是选拔出的人才,不是你的后花园!”

    “皇兄息怒,臣弟绝无采花之意。”豫王踱到桌边,倒了杯茶,端给皇帝,“臣弟的确爱结交风流士子,唱酬来往之后,彼此情投意合,做点风月之事也是有的。但臣弟一不用强,二不胁迫,无不是你情我愿,好聚好散。顶多算私德有亏,也当不得什么大罪吧?再说,律例不禁男风,几乎所有士大夫家都养着娈童,怎么就指责臣弟一人呢?”

    皇帝不接茶盏,“就算在府里养百八十个娈童,朕都不管你。但官员不行,无论品秩多低,都不该是你猎艳的对象。之前朕没有发作,也是看在你没有逼迫他们的份上,但今日——”

    “今日如何?”豫王端着茶盏,指尖稳如磐石,杯中水平如镜,连一点波动都没有。

    皇帝盯着他,目光冷凝,慢慢道:“苏晏有才,朕要好好琢磨他,历练他,将来或可委以重任。今所行之事,朕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否则那些弹劾你的折子,朕就在朝堂之上,让你当众一本一本念出来,也享受享受言官们骂人不见血的功力,再治你逼奸命官之罪。”

    豫王将手中的御制黄釉杯放回桌面,“逼奸两个字,实在是言重了。今日之事,并非臣弟一厢情愿,即使用点手段,也不过是增添床笫情趣而已。”

    皇帝端雅平和、八风不动的脸上,竟裂出一丝冷笑:“不是你一厢情愿,还是他曲意迎合不成?”

    豫王手指轻抚嘴唇,露出回味悠长的神色:“迎合倒谈不上,他还真没这技巧。不过也并未抵抗,想必是乐在其中。”

    皇帝忽然想把盛满热茶的黄釉杯狠狠砸在他亲弟弟脸上,手指动了动,想到太后,忍住了。

    他冷冷道:“你再违逆朕,就滚去高墙。”

    这下豫王终于变了脸色。

    凤阳高墙,是太祖皇帝专门为王室宗亲打造的监狱。曾有罪王之子从甫出生不久,就软禁在里面,临老了出来,宛如白痴。被发往这座令人闻风丧胆的监狱时,有郡王在墙外以头撞壁,还有亲王拔剑杀妾后再自刎,宁可自杀也不愿被关进去。

    这是第一次,皇帝用高墙来威胁他,只是因为区区一名五品小官,甚至还没有问到命案,问到怀胎受惊的贵妃。

    豫王忽地大笑,振了振衣摆,朝皇帝并膝一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兄若是厌弃我,尽可以将我发往高墙。我今夜拜别母后,明日便上路。”

    景隆帝目光沉重,两腮肌肉苦涩地了一下:“槿城,你……”

    “为避圣讳,我已改名‘栩竟’,皇兄忘了么。”豫王抬头,笑得洒脱放荡,“还有封号,将代王改封豫王,臣弟深知皇兄的一片关爱与用意。‘豫’者,快乐安逸。皇兄你看,臣弟这些年不是一直都过得快乐安逸,不必守边,不必就藩,可以时刻在母后身边尽孝。臣弟心满意足,感恩不尽。”

    皇帝看他,说不出话,只是盯着他前胸。

    豫王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看,面带微笑:“旧伤也已痊愈,并未落下病根,皇兄大可以放心。”

    景隆帝将手掌覆上他心口处,半晌后收回,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吧。”

    “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堵了很多年。”

    “臣弟心中不敢怀怨,只全忠孝,想把自己活成父母与兄长期许的模样——可惜还是偏差了,恶习难改,给皇兄丢脸了。”

    皇帝无奈:“你也知道丢脸!朝中有姿容的年轻官员,一半见了你都绕道走,就连新登科的进士你也没放过。那个叶东楼,究竟是怎么死的?”

    “臣弟委实不知。”豫王神色黯然,“枕衾之恩犹在,转眼人却殁了,臣弟也心痛得很,还望皇兄彻查到底。”

    “朕自然会彻查到底,不是为了你的什么枕边人,而是为了国法纲纪——”

    景隆帝停顿了一下,又道:“朕方才告诫你的,别再打官员的主意,君无戏言。”

    豫王哂笑:“皇兄其实是想说,别再打苏晏的主意?”

    景隆帝一巴掌扇在他左脸,没下重手,训教多过于惩戒,“可长点出息吧!整日就惦记着床榻间那点事,也不知为朕分忧。”

    “皇兄所忧何事?若也在床榻之间,臣弟有一百种让人投怀送抱的法子,可以为君解忧。”

    话音未落,右脸又挨了一巴掌,“滚出去!”

    “蓝喜,叫苏晏滚进来!”

    第二十六章

    如此厚颜无耻

    苏晏笼袖躬身站在殿外候旨,忽然听见两声厉喝从殿内传出,一声“滚出去”是轰撵豫王,第二声“滚进来”便是传唤他了。

    景隆帝素来雅度,不爱高声呵斥,看来这下是气得够呛,苏晏不禁有些心里打鼓。

    余光瞥见绛紫色盘龙袍角扫过,他不禁抬头一瞄。

    豫王的脚步也在他面前略作停顿,两人对了个正眼。

    苏晏朝殿内呶了呶嘴:陛下问了什么,你怎么回答的?

    豫王却半点没有与他对口供的意思,眼角藏笑,微微噘嘴,做了个隔空亲吻的调情,径直走了。

    苏晏恼火之下,在应对方案中选择了Pn

    B。

    他决定铤而走险,大闹一场。

    蓝喜匆匆走出殿,在他耳边低声嘱咐“皇爷在气头上,多多顺承,切莫违逆”,将他领进去,又关上殿门退走。

    苏晏见殿内一个侍奉的宫人也无,景隆帝坐在窗边桌旁,手里握着个黄釉茶杯,面沉如水,审视他的眼神幽深且寒凉,仿佛又回到了殿试那日初次面圣,二话不说就要打他廷杖的逆境中。

    这种“一时手贱删存档,瞬间回到新手村”的日狗感觉……苏晏深吸口气,稳稳地走到君前,下跪行礼。

    “苏晏。”皇帝冷然开口。

    不等他吐出第三个字,苏晏气沉丹田,胸腔共鸣,抢先道:“臣有本要奏!”

    皇帝微怔。

    “臣非科道官,自知并无谏言监察之权,接下来的话也是以下犯上,但即使会被褫职也不得不说。”苏晏不慌不忙取下乌纱帽,放在身旁地面。

    皇帝恍惚觉得这一幕极为眼熟,是言官御史们时不时要在朝堂上演的戏码。先把官帽一摘以示骨头硬不怕丢官掉脑袋,接下来便是指着某人鼻子骂个狗血淋头。他身为天子还得耐心听着,否则就会被指摘堵塞言路。

    这小子,官没当几天,倒是把清流们的花样学得很溜。皇帝暗恼,冷笑道:“这副架势,是要弹劾谁?”

    不料苏晏道:“谁都不弹劾。臣是身为苦主,来告御状。”

    皇帝:“?”

    “豫王殿下调戏臣,自恩荣宴至今,前后共计三次。他捏我的手,摸我的腰,还亲我的嘴,气焰十分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还请陛下为臣做主!”苏晏一脸悲愤。

    皇帝:“……”

    “豫王是皇亲贵胄,身份尊贵。但臣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士子,书香世家,门风贞净,他若要仗势狎亵欺辱,臣便是一头撞死在御阶前,也绝不让他得逞!”

    皇帝见苏晏神情苦大仇深,左右顾盼,似乎在找适合一头撞死的柱子,不由头皮发麻,以手扶额叹了口气。

    “朕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以死明志的套路就免了吧。”皇帝无奈道。

    苏晏不依,“陛下这是怀疑臣作戏?那好,臣就一示丹心。”他起身,瞅准了皇帝所坐的圈椅旁边,紫檀梅花纹方桌那胳膊粗细的桌腿,闭眼冲撞过去。

    皇帝,伸手一抄,轻易将他的脑袋兜住,摁在自己腿上,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别闹脾气了。都是朕考虑不周,明知豫王品行不端,还允准他教你射箭,让你受委屈了。”

    苏晏顺势把头伏在皇帝膝盖,恨不得抱住龙腿嘤嘤几声加强控诉力度,最后还是要点脸没豁出去。他哼哼唧唧道:“臣委屈。”

    “朕知道。”皇帝安抚地摸他后脑勺,对少年人的娇憨孺慕十分受用,想起幼年时承欢膝下的贺霖,又觉得是全然不同的情态。一点隐秘禁忌的快感,游丝浮絮似的勾人心痒。

    手指不由得沿着他的鬓角往下,捏住白般的耳垂轻轻揉搓。指尖触感软嫩滑腻,如初开的海棠花瓣,新沏的冰片梨汤,冷香甘美彻骨,带给天子一种无处纾解的灼热与胀痛。

    苏晏沉浸在受害者演绎中,并未察觉这一点不合君臣之礼的小动作。

    “臣用棋盘砸过他的脸,没砸中。”

    “什么时候?”

    “挨完廷杖没几天,还不太能动弹,就在我家院子里。”

    “是他趁火打劫?该砸。”

    “臣还吐了,在殿后林子里。”

    “朕知道。”

    “皇上如何知道,难道豫王竟还有脸提这事?”

    景隆帝没好意思说自己在林子里安排了锦衣卫探子监视,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苏晏气愤道:“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皇帝颔首:“此事是他不对,有愧于你。朕会命他向你赔礼道歉,该出多少补偿,你看着要,别便宜了他。另外朕也已经狠狠训诫过,叫他日后离你远点。”

    苏晏这才满意地抬头,起身后退几步,谢恩。

    皇帝顿觉膝盖上空荡荡,少了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暗香与热意。他极力按捺,心绪平定后,方才开口:“把官帽戴上,朕有话问你。”

    苏晏见好就收,戴上乌纱,规规矩矩等皇帝垂问。

    皇帝指了指侧边的圈椅,示意他也坐。

    苏晏端正坐下,听得皇帝问道:“叶东楼之死,你怎么看?”

    对于景隆帝惯问的“你怎么看”,苏晏有点条件反射的警惕,总怀疑对方又在下套。

    再说,人命案子,他前世又不是学刑侦的,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印象中只有两个名句:“排除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不管多么难以置信,那就是真相”和“无论多么天衣无缝的犯罪,只要是人为的,就没有解不开的道理”。

    然而并没有卵用。

    他在脑中将看过的侦探电影快速闪回,斟酌后才答:“臣对破案并没有什么心得,一点愚见,倘若说得不对,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指,示意他别说套话、场面话,直接进入正题。

    “臣只有两个疑问,第一,叶东楼坠楼前一刻,射柳场上少了谁?”他笑了笑,“不瞒皇上,臣那时就不在场,按说也有嫌疑。”

    那时他还在听奉安侯的壁角,以及被锦衣卫千户摁在柱子上强吻。当然,这其中内情绝不能坦白。他打算被人问起时,就推说找腰带去了。

    “场上人员众多,来来往往各操其事,当时少了谁,眼下着实难以确认。”景隆帝沉吟着,忽然眼底精光一闪,脱口道:“院画。”

    皇宫仁智、武英两殿有不少供奉内廷的画师画士,平日里画画帝王像功臣像、花鸟围屏、佛寺壁画什么的,每逢重要节日或者大型活动,按惯例都会将当时场景绘画为记,称为“院画”。

    此番端午射柳,也有内廷画师随侍圣驾,还不止一个。

    叶东楼坠楼之前,恰逢太子夺魁,向皇帝领赏谢恩,如此重要环节,势必是要当场记录的,取那些画来细看,或许就能发现场中少了谁。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凶手如果打扮成内官、宫女或侍卫,恐怕不会逐一入画,即便发现少了某个下人,也不知道是受谁指使。

    但总归是个突破点。

    “你这小脑瓜子还挺灵光。”皇帝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角,不自觉用了过于亲昵的语气,越发不像正经君臣,倒有点像不正经的父子。

    苏晏拍马屁:“是陛下心思敏慧。”

    “还有个疑问呢?”

    “第二,凶器何在?仵作说,叶郎中腹部有短剑或匕首造成的锐器伤。臣觉得,凶手刺中他后,不太可能还滞留在楼上,因为他要用短短半刻钟时间,逃离作案现场,以免被侍卫包围。

    这点时间,并不够他离开太远,而案发后龙德殿范围内已被封锁,所以他可能身怀血衣与凶器,继续混入人群中,想来个泥牛入海。更有可能将凶器等证据,藏匿在附近偏僻之处,只要以辅楼为中心,彻底搜查四周,就有可能找到凶器。”

    景隆帝点头,又问:“凶手若刺中叶东楼后,若立刻逃离,又是如何计算布置,恰好在半刻钟后让他坠楼?”

    苏晏想了想,说:“叶东楼重伤昏迷后,凶手将他架在围栏边沿,找个支撑点,用机关连接到计时器……但凶手又怎么预料贵妃娘娘走到阶下的准确时刻?这一点臣想不明白。”

    皇帝盯着他:“你认为,凶手的真正目标不是叶东楼,而是卫贵妃和她腹中胎儿?”

    苏晏摇头:“臣不好说。也许并没有机关。叶东楼重伤挂在围栏,半昏迷时肢体抽搐,自行滑坠,意外惊吓到了贵妃娘娘。”

    皇帝啜了几口冷茶,沉思不语。

    正在这时,有宫人急匆匆赶来传讯。蓝喜一听兹事体大,忙进殿禀报,说卫贵妃顺利产下一位皇子,母子平安。

    景隆帝自十六岁大婚以来,只得三女一子。太子朱贺霖是已故章皇后所生,其余三位公主均为庶出。

    皇帝并不热衷女色,心思不在后宫,导致有位分的嫔妃屈指可数,没有十分独宠的。后位空悬数年,也没有再立继后的意思。朝臣们认为君王子息单薄,非国家社稷之福,屡次劝他多纳妃子,但至今不见什么成效。

    故而卫贵妃新入宫才两年,就怀了龙嗣,又颇得圣眷,很是受到朝堂上下的瞩目。而今一举得男,可想而知,那些年年催着皇帝多生儿子的朝臣们,该是如何欣喜若狂。

    苏晏忍不住偷看皇帝脸色。

    皇帝面上是有喜色,然而也喜得有限而矜持,与他前世在医院产房外见到的,那些紧张、激动、惊喜到撞墙的新爸爸们比起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冷淡了。

    这位开创了“景隆中兴”“宣武之治”的一代明君……该不会是性冷淡吧?可没见史书上说过呀,不知道野史有没有相关的八卦?苏晏在心底大不敬地揣测。

    景隆帝搁下茶杯,对苏晏说了句:“朕去看看卫贵妃,你退安吧。”

    又转头吩咐蓝喜去殿外传旨,继续封锁现场,命锦衣卫以辅楼为中心,彻底搜查四周,寻找凶器。另外取画师们今日所有的院画,封存入匣,等他探望过贵妃母子,再当众开启。

    出了殿门,苏晏觌面便看见,掌印太监那张表情复杂的老脸,正叹为观止地注视着他。

    两人走远几步后,蓝喜方才叹道:“贤侄好手段哪!能在皇爷面前作娇作痴,进退自如的,除了小爷,咱家还是第一次见。不,就连小爷都没这般纯熟火候,佩服佩服。”

    苏晏耳根发热,想起方才情形,后知后觉地难为情起来:“小侄稚拙,让世叔见笑了。”

    “有什么见笑,只要能哄好皇爷,让他信任你垂怜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高明。”蓝喜笑眯眯地看他,仿佛在看一件可居的奇货。

    两人刚走到殿外,便见朱贺霖大步流星地走来,面色不善,想必也收到了新皇子诞生的消息。

    蓝喜是宫内修炼卅年的人精,当即行礼说老奴去传旨,一句别的没有就告退了,留下苏晏单独面对太子爷的无明怒火。

    第二十七章

    你我坦诚相待

    太子虽说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但苏晏对他的性子摸得有七八分透,每次都能成功灭火,故而也不嫌伺候着麻烦了,反倒看他这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跟狗子炸毛似的,觉得很有几分可爱。

    朱贺霖几乎是奔到苏晏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狠狠喘几口气,铁青的面色缓和了不少。他问:“父皇没为难你吧?”

    苏晏没想到他第一关心的问题不是新皇子,有点意外也有点感动,嘴里答:“皇上宽容仁慈,殿下慎言。”

    朱贺霖左右看看,拉着他往僻静处的偏殿里带,跟随他的内官和几名侍卫立刻把住了殿门。

    “卫氏生了个儿子,这事儿你知道了吧?”太子闷声闷气道。

    苏晏在他面前心情放松,套话也不说了,直入正题:“知道。殿下可是心里不舒服?”

    朱贺霖违心摇头,嘁了一声,又大大方方点头:“在你面前,我就不装了,的确,我心里不舒服得很。”

    苏晏知道,独生子当久了,对父母的第二胎必然心怀抵触,年龄差距越大,抵触心就越强。现代尚且有逼妈打胎,不打跳楼的,更何况朱贺霖身份非凡,牵扯到的局势与利害关系更加复杂。

    这其中最凶诡,也最要命的,就是储君之争。

    可惜苏晏对铭史没有深入研究,只记得朱贺霖最终当了皇帝,至于是怎么在继承权争夺战中获胜的,具体内情他并不清楚,似乎牵扯到什么争国本,又似乎被流放过……唉记不清了。

    再说,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原来的历史朝代,如果是平行空间呢?如果历史走向早就因为他这只小蝴蝶而发生了偏移呢?

    他既要借助史书,又不能以史书为定论,只能当作一套“据说划题很准但今年换了个傻逼主编”的高考辅导材料来看。

    尽信,他得立足眼下,相信自己的判断。

    眼下的情况就是,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与朝夕相处的朱贺霖比,他当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更何况,卫贵妃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灯,卫氏一族嚣张跋扈,奉安侯又时刻想捏死他,于公于私,他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太子陷入困境。

    卫贵妃怀疑我是太子党,我还真就党了,怎么着吧!苏晏想。

    他拉着朱贺霖坐上殿内一张三面镂空围子的鸡翅木弥勒榻,共同盘了腿,促膝而谈。

    “别担心,论长幼,论嫡庶,都是殿下占绝对优势。皇上对殿下的厚爱,从来就没有削弱过,东宫之位稳着呢。”

    “道理我懂,但民间都说,爹娘爱幺儿。何况我母后过世得早,即便与父皇有再大的结发之情,生死两隔,也就慢慢淡了。而那卫氏,天天枕头风这么吹着,我不担心眼下,担心的是将来。”

    这话一出,苏晏对太子简直是刮目相看了。他本以为对方只是个半大的小鬼头,满心吃喝玩乐,顶多就是身体强健、脑子活泛,没想到还有未雨绸缪的远见。这是天生的智慧,有些人不点就透,有些人点了十万八千遍,依然是个混沌。

    “殿下知道,当太子最怕的是什么吗?”

    “为父皇所厌弃?”

    苏晏摇头,“这个是结局,不是缘由。”

    “愚钝无能?”

    “违法乱纪?”

    看苏晏连连摇头,朱贺霖蓦然脸红,讷讷道:“莫非是贪玩不爱读书……”

    苏晏笑了:“是草木皆兵。”

    “太子自己稳住,东宫地位才稳固。倘若被皇帝批评责骂几句,就惶惶不安,患得患失;听到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甚至企图先发制人,只要君主还有几分头脑,那就是自寻死路!”

    朱贺霖没想苏晏说得如此直白,简直就是逆言犯上,脸色丕变,下意识地倾身过去,用掌心堵住了他的嘴:“我的清河!这话可不能乱说!”

    苏晏却不管不顾,扒拉掉他的手掌,继续道:“你看唐太子李承乾,嫡长子出身,取名‘承乾’二字,就是有承继皇业、总领乾坤之意,八岁就被册封,储位本无可动摇。无论他在宫中如何玩闹,甚至称病拒不上朝,唐太宗也只是让魏征好好教导,从不曾有过易储的念头。然而他却妄自菲薄,嫉妒胞弟李泰受宠,怀疑东宫之位不稳,乃至先下手为强起兵逼宫,结果事情败露,废为庶人,流放黔州。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太子,何以落得如此下场,还不是因为草木皆兵,自乱阵脚!”

    朱贺霖收手捂耳,孩子气地低声嚷嚷:“我什么都没听见!你赶紧收回去,收回去。”

    “这话也就我敢对你说,而且只对你一人说。”苏晏把太子的双手从耳朵上拉开,“其他人,有些是看不透,有些是看透了也不会告诉你,一来没这胆子,二来没这心意。朝臣也好,皇亲也罢,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内侍,人人都各有所图,有的图利益名声,有的图理想信念。

    而我图什么呢?我本是宇宙间的漂萍,自从来到这里,入朝为官,见识过笑脸相迎的,也见识过背后下黑手的。人救过我,我也帮过人,真话假话都说过,可那些都只是我的谋生之道。我就图活个自得其乐,不被人欺凌,也从未想过去欺凌别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还就是这个朴素真理。”

    朱贺霖翻手紧握住他,神情激动,面颊潮红,“清河,你知道我对你好,所以你也想回报于我,对吧?”

    苏晏点头:“没错。我是真心为你好,想看你长大成熟,精益求精,日后登基继位,护佑疆土子民,开创盛世,万国来朝。

    “我既然选择登上太子殿下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为你劈波斩浪。当然,也是为了能依靠这艘船的庇佑,不为风雨雷电所苦。”

    朱贺霖眼眶泛红。他咬着牙,重重道:“清河,你我在此约定,永不相负!”

    苏晏又笑了:“所谓‘约定’,实在是镜花水月。当下赤忱如火,真心如铁,待到日后变数来临,物是人非,徒增叹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同你说句笑话,豫王与他所有的小情儿都约定过,‘天荒地老,此情难绝’。”

    朱贺霖的情绪被他彻底带动,竟有些焦急与惶然:“我与四王叔不同!我永远不会变,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苏晏紧了紧他的手,“我当然相信你,也相信你信我。我也希望,真有所谓的生死契阔,永不变心。”

    殿门忽然被轻轻扣响,成胜的声音在外面道:“奴婢有要事禀报,是小爷吩咐过的事。”

    朱贺霖转头道:“进来。”

    成胜躬着身进来,眼角瞥见太子殿下和苏侍读同坐一张榻,还亲密握着手,心下猛然一颤,把腰弯得更低。

    “说吧。”

    “皇爷刚给新皇子赐了名,叫,叫……奴婢不敢直呼天家名讳。”

    “恕你无罪,说。”

    “朱贺昭。”

    朱贺霖怔住,嘴里喃喃道:“昭,昭。”

    他脸色煞白,眼眶却红得像要滴血,喉咙中嗬嗬有声:“天日昭……昭……”

    苏晏看他神色不对劲,忙示意成胜先出去,关紧殿门。

    朱贺霖眼白充血,额角青筋直跳,挺秀英武的五官显出几分扭曲的狰狞,又像是绝望的寒意。

    他从弥勒榻上一跃而起,哑声道:“你知道宗庙次序吗?始祖居中,二世、四世、六世位于始祖之左方,称‘昭’;三世、五世、七世,位于右方,称‘穆’。

    “二世称‘昭’啊,清河!你说父皇给他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句老话,‘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苏晏语声平静,甚至有些阴恻,“再说,你父皇是始祖吗?不是呀,你非得强行对号入座,也不怕太祖皇帝从皇陵里跳出来,打你个不孝儿孙。”

    被他阴飕飕地这么一说,朱贺霖的狂烈心绪如沸锅加了瓢凉水,顷刻冷静下来。

    苏晏也下了榻,逼近太子,严厉地看他:“我刚才说的,你都忘了?不可妄自菲薄,不可草木皆兵,不可自乱阵脚!”

    朱贺霖心虚地垂下眼皮,“我没忘……”

    “没忘就好,打起精神来。你是大铭储君,国之根本!”苏晏负手而立,腰身挺拔,如苍松直于千仞之壁。

    明明是个十六七岁少年,却仿佛有着嬉笑怒骂掩盖下的极坚韧的意志,与远隔五百年时光洪流的极苍老的灵魂,一双凤目风月尽褪,唯见风云。

    朱贺霖看得痴了。心底一个念头逐渐清晰,逐渐扩大,牢牢盘踞了他的精魂。

    他想和苏晏并肩站在峰顶,一览众山小,然后指着苍茫云海中的大千世界,对他说,看,是你为我许下这盛世乾坤。

    朱贺霖猛地抹了把脸,擦去所有犹疑、担忧、动摇与浮躁,清了清嗓子,铿然答:“我知道了。”

    苏晏满意地笑了。

    “接下来,我该怎么面对父皇,面对卫氏,面对那个新弟弟?”

    “勤勉忠孝。不卑不亢。春风拂面。”苏晏分别给了他三个答案。

    “春风拂面的意思是,让我对那小东西态度温和,不要心生嫉妒?”

    “不,你可以嫉妒,可以不喜欢,这是你的权利和自由。但你不能犯傻,不能让旁人看出你的嫉妒和不喜欢,以免授人以柄,找到攻击你的理由。”

    “那我整天装着,该有多累。”朱贺霖抱怨归抱怨,心里打定主意要听苏晏的。

    苏晏拍拍他的胳膊,笑道:“至少在我面前无需伪装啊,你我可以坦诚相待,忘了么。”

    “我绝不会忘,清河也别忘了你说过的,坦诚相待。”朱贺霖定定地注视他,斩钉截铁。

    苏晏颔首,又提醒:“后位空悬,这是皇上对先皇后的情分。殿下要小心,莫让这情分被人夺了。我估计卫贵妃有母凭子贵,晋升位分的企图,无论如何不能叫她得逞。继后之子,也算嫡子,不能给你的对手任何翻盘的机会。她若是想用儿子来邀功请赏,那么咱们就要让卫家犯错,犯大错,把她的功劳给对抵了。”

    朱贺霖点头:“记住了。”

    苏晏叹口气,“这下我真是铁打金不换的太子党啦,搞不好要替你操一辈子心。你得保我一世荣华富贵,否则这买卖就彻底赔了,我连棺材本都得折进去。”

    “你当我是笔买卖!”朱贺霖失笑,佯怒地推了他一把,紧接着,又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他。

    “清河,我知道你不图功名利禄。我保证,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就有自得其乐、顺顺心心的日子过。”

    谁说我不图功名利禄?给我钱,再多都不嫌多,给我权,多大都不嫌烫手。我的话里有几分真心诚意,几分借势而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你个傻小鬼,别被我忽悠瘸了!

    苏晏伸手,抱住了太子抽条拔节、肌肉薄实的少年身躯,最后只吐出一句感慨与许愿:“……你可得长命百岁啊。”

    压制住心底悄悄弥漫的不安,他决定当一只奋力扇动翅膀的蝴蝶,改变在另一个时空中窥见的,这位年轻天子未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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