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于是苏小北就把苏大人包的那串妖魔鬼怪加个鸡巴精单独拎出来,放在另一个锅里煮。煮着煮着,就煮没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苏晏睁大了眼睛问。

    “就是……小的中途去后巷货郎担,买了罐槐花蜜,回来一掀锅盖,就没了。”没能管好家,连串粽子都会被偷,对此苏小北很是羞愧。

    苏晏摆摆手:“许是后门没关,谁家小崽子闻到味儿,溜进来拿走了。小孩子都嘴馋,没事,反正也没包好。咱们就吃礼盒里的吧,特供食品呢,不吃白不吃。”

    -

    北镇抚司的诏狱里,初夏晴朗的阳光照不进分毫,常年一派幽深阴冷,只适合躲避端午的白蛇小青修炼。

    沈柒向后倚坐圈椅,笔直有力的双腿悠闲地架在桌面,手里拎的一串熟粽子荡来荡去。粽子依稀还有些热气,就是形状丑得简直玷污屈子。

    他似笑非笑地翻看片刻,拆开其中一个,蘸着桌面小瓷碟里的绵糖,咬了一口。

    “丑归丑,味道还算差强人意。”千户点评道。

    几口吃完,他歪头看吊在刑架上蓬头垢面的卓岐,举起另一个晃了晃:“卓大人也吃个粽子,应应节如何?”

    卓岐面色如纸,干裂嘴唇上满是血污,语声嘶哑吃力:“水……给我水……”

    沈柒慢慢拆着丝线,将箬竹叶一张张剥开,露出内中又黏又甜的糯米,起身走到卓岐身边。

    “卓大人,说句实在话,你这么硬扛着,毫无意义。你说你没有贪污受贿,捐监多批的名额怎么算,所有捐米都上缴朝廷了么,就没克扣部分填充小金库?若依太祖例,合60两银即判剥皮揎草,没冤了你吧?

    你说没有结党营私,与那些西野党人的私信往来又怎么算,信中就没有‘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怨望之言?就不曾痛骂过权宦和锦衣卫?”

    卓岐气若游丝,神智几近崩溃,只是念叨着“水”。

    沈柒冷笑:“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哪,浑身上下长着嘴,逮谁骂谁,还欺软怕硬。武死战,文死谏,你要是敢像兵部左侍郎于彻之于大人那般,挨了三十廷仗依然面不改色,当众逼得皇爷收回成命,我倒敬你是条汉子。可你敢么?也就拿我们这些替皇爷当差办事的出气。

    没错,我们是鹰犬,是爪牙,可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鹰犬爪牙?把我们这些爪牙都拔了削了,疼的又是谁?满朝文臣大儒,一个个顶着清流的名号,究竟有几个是真正为国为民?五个?十个?还不都是攥着自己的利益和名誉拼命往上爬,为了争夺话语权,操控国策,屡屡搬出礼仪制度挟持上意,甚至毫不顾及天子的颜面。

    ‘陛下,罪己诏写了么?没写?那臣代陛下写。’

    ‘陛下,臣要辞职。可你若是准许我辞职,名声可就更臭了。’

    这种场面,我当锦衣卫十年,见得多了。爪牙犹利,尚且如此,若是再让你们把爪牙拔了,天威何在?”

    “所以,想清楚你罪在哪儿了吗?”沈柒将剥好的粽子送进卓岐嘴里,一点点往里塞,“这可是你的得意弟子亲手包的。吃完了,就在认罪状上画押吧。指挥使大人答应画押后免你一死,不会食言。”

    卓岐咽喉里仿佛被塞进火炭,从混沌不堪的脑海中,蓦然挣出一丝清明。

    多日酷刑折磨,几乎挫灭了他的理念心志,他在求生欲望和舍生取义中来回摇摆,几度生出过签字画押的念头。

    尽管那份认罪状上,攀咬了他的恩师李乘风李阁老。

    尤其是听了沈柒一番“爪牙论”,更是心如死灰,只差点个头了。

    谁料语末鬼使神差的一句“这是你的得意弟子亲手包的”,仿佛劈开他的天灵盖,兜头泼下一盆冰雪——

    苏晏!

    在他身陷囹圄的这段日子,人人唯恐殃及池鱼不敢来探监,弟子门生中,唯独只有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带着衣物食水进入不见天日的诏狱。

    那时他神智模糊,隐约见苏晏外衣肩头一片血迹,随后被这心狠手辣的千户硬拖出去,也不知受了什么刑,遭了多少罪。

    他只不过是在苏晏年方六岁时,教了三四年蒙学而已,对方就能为报师恩,这般视死如归。

    而自己呢,承蒙李阁老悉心教诲多年,竟还如此心志不坚,贪生怕死,连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都不如!

    卓祭酒羞愧如死,宁愿一死。

    他艰难嚼着满口糯米,说道:“我要在公堂上……当众画押……不在这腌臜牢狱里……认罪。”

    沈柒搓掉指间黏腻,示意手下给他喂水。

    半个时辰后,堂审开始。

    沈柒没有随冯去恶上公堂,找了个由头告退,在房间里剥粽子。甜粽子吃完,又吃咸粽子,一边嫌丑,一边当饭吃。

    没过多久,手下一名心腹小旗敲门进来,向他耳语几句。

    沈柒的脸色阴沉下来。

    卓岐死了。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他面对胡乱攀咬的认罪状,咬断舌根,将口中热血喷洒在状纸上——

    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

    沈柒动动手指,示意小旗退下,心底仔细琢磨,这突发之事带来的影响:

    攀咬李乘风是行不通了,如此不让奉安侯太过如愿,以免越发仗势凌人。

    人死案结,卓岐再也牵扯不了旁人,包括他的老师,自然也包括他的学生弟子。

    总而言之,死得好。

    沈柒快意地勾起嘴角,端详剩下的最后一个粽子……越看越像个惟妙惟肖的鸡巴。

    这个苏清河,看着处子纯然不通人事,私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十一章

    谁想做你知己

    沈千户最终没舍得吃那个酷似鸡巴的粽子,郑重地将它揣进怀里。

    公堂上,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头头们很有些头疼。

    卓祭酒死得不仅突然,而且颇具悲壮意味,传扬出去再被人添油加醋一番,怕是要和“比干剖心”“伍子胥挖眼”一同成为说书的联场,并不是他们乐见的舆论走向。

    此事该不该上报?何时报?怎么报?

    围绕这三个核心问题,锦衣卫指挥使和大理寺卿展开了唇枪舌剑的比拼,场面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势,强势嚣张的锦衣卫大获全胜。

    冯去恶道:“明日便是端午节,谁也不准扰了皇爷过节的心情。一切晦气的事宜,都等节后再报。先把卓岐的尸首冻上。在座诸位,嘴都给我把紧点门,谁要敢擅自奏报,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

    五月初五,皇宫内节日气息浓厚,宫眷内臣们穿起了艾虎补子蟒衣,各殿殿门两旁安放菖蒲艾盆,门上悬挂着执剑除毒的天师像吊屏,如同过年时的门神,要悬挂一个月才会撤掉。

    皇帝赏赐大臣们端午节礼,苏晏也领到一份,包括竹骨纸面宫扇一把、虎头须五色彩绦一条、五色线缠绕的彩杖两根、画着虎和毒虫的艾虎纸两幅。

    没什么贵重物,就是表示雨露均沾,讨个彩头。

    倒是太子亲手捣鼓了一碗加蒜过水面,非得让他吃,说是辟邪。

    太子从小衣来伸手,厨艺可想而知,苏晏拗不过拳拳盛意,只得捏着鼻子吃了,还要违心夸奖说色香味俱全。

    朱贺霖肘尖支着桌沿,双手托腮看他吃面,十分开心。

    “待会儿去东苑击球射柳,你也下场,让我瞧瞧你的身手。”

    苏晏喝了一口茶,压住蒜面味儿:“我有什么身手可言?可别寒碜我了。”

    朱贺霖自夸道:“那就让你瞧瞧我的身手。去年端午射柳,我可是夺了头魁的,被父皇大大嘉赏了一番。”

    “那就祝殿下今年再夺桂冠,我在场下摇旗助威便好。”

    “桂冠是什么?”

    “就是月桂枝条编织的花冠,给夺魁者戴的。这是希腊的风俗。”

    “希腊又是什么?”

    “呃,是西方番邦之一,这时候应该是叫厄勒……对了,厄勒祭亚。”

    于是随侍太子坐马车去东苑的路上,苏晏闲着无事,就把阿波罗追求达芙妮的月桂神话说了一遍。

    朱贺霖听完,不可思议:“达芙妮是不是傻?区区一个河神的女儿,被英俊强壮又神力滔天的太阳神看中,居然宁可变作月桂树,也不嫁给他?”

    “可她有选择嫁不嫁人的自由呀。换而言之就是我朝女子,即使被天子追求,也该有拒绝的权利。”苏晏努力向小太子解释,什么叫尊重个人意愿。

    “追求?”朱贺霖嗤笑,“那叫恩典。天子看中哪个女子,要纳她为妃,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胆敢说半个不字,就不怕以抗旨论罪,被判个满门抄斩!”

    苏晏:“……”跟封建统治者谈天赋人权和自由意志,我是不是傻?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殿下所言极是。”

    “啧,可我怎么觉着,你心里很是不以为然?”朱贺霖倾斜上身凑近,想看清他的脸色。

    马车一个大的颠簸,苏晏向对面栽去,牙齿重重磕到了太子的嘴。

    太子捂住嘴角,嗷一下痛呼出声。

    马车旁的锦衣卫缇骑立刻隔窗叩问:“殿下可有事?”

    朱贺霖哽塞答:“无事。”

    苏晏愧疚地拉开他的手,查看伤口:“还好还好,只磕破个小口子,流了点血。”

    朱贺霖恼火:“本太子万金之躯,什么叫‘只磕破个小口子’?快拿镜子来我瞧瞧!”

    苏晏在车厢置物盒里,找到一面西洋教士进贡的玻璃镜,巴掌大小,清晰度与现代镜子几无两样,递给他。

    朱贺霖心疼地瞧着嘴角的血口子:“被父皇看见,又该说我顽劣不稳重了……哎,我怎么觉得,跟你嘴上的破口挺像的。”

    “哪里像了。”苏晏下意识地摸嘴唇,已经结痂快好了,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朱贺霖用干净手巾擦去血迹,狐疑地盯着苏晏:“你那该不会也是磕伤的吧?被谁磕的?”

    ……这个梗快点翻篇吧,求求你们父子俩了!苏晏无奈地趴在臂弯:“别同我说话,我晕车!”

    -

    东苑作为受历代帝王青睐的皇家园林,建造得清幽雅致。

    殿宇辉煌,亭轩遍布,园中奇石森耸,环植花卉,又引泉为方池,池上玉龙吐水如瀑,巧夺天工。

    射柳场的位置在西面的龙德殿前,邻着一条环碧河,早已被先行的卫队布置齐整,将许多鸽子和更小的雀鸟装在葫芦及木盒中,悬挂在飘飘荡荡的柳条上,箭矢射去,若能盒开鸽飞又不伤到禽鸟,便计一胜。

    按惯例,皇子、诸王及大臣们都得下场,依次击射,开盒最多者胜出。

    皇帝的金銮则安置在场边方台上的亭子里。苏晏随太子前去叩见时,景隆帝已携卫贵妃落座了。

    卫贵妃已怀胎九月,再一个月便要生产,皇帝本想留她在宫中养胎。但贵妃非要跟来,说宫中憋闷,想出来散散心,太医也说,临盆妇人最好多走动走动,将来生产时能顺利些。皇帝只好应允,给她加了一倍的服侍宫人。

    太子见完礼起身,皇帝微怔,问:“你嘴怎么也破了?也上火了?”

    太子尴尬地抹了抹嘴角。苏晏在他身后忍笑。

    皇帝警告似的瞥了苏晏一眼,淡淡道:“坐下,赐酒。”

    酒是应节的菖蒲酒,里面放了朱砂与雄黄,苏晏喝得直吐舌头,又不得不一饮而尽。

    朱贺霖记恨他磕破自己的嘴,在父皇面前丢脸,又给他倒了一大杯,盯着他喝完,方才得意洋洋地下场。

    他人虽年少,气力却不小,又好动喜武,射技经过名师调教,准头惊人。骑马劲射,接连十五盒不曾失手,雀鸟扑棱棱飞成一片。

    末了回过头,炫耀似的朝苏晏眨了眨眼。

    苏晏酒劲上头,看他有点儿重影。

    不止是场上的太子,还有豫王,包括一干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他看着都有些轮廓发虚。

    景隆帝留意到他潮红的脸颊和迷茫眼神,笑道:“这才两杯,苏侍读的酒量未免也太浅了。”

    苏晏很想回答皇帝,他晕车,之前还吃了一碗半生不熟的过水面,反胃得厉害,否则绝不止这点酒量,可惜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以示不胜酒力。

    卫贵妃拈起桌案上一朵应节的石榴花,涂着蔻丹的纤指在花瓣上反复揉捏,最后将花朵磋磨成一团红泥,丢弃于地。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让苏侍读下场射柳,活动活动筋骨,酒气也便散了。”

    不等皇帝发话,便示意身旁宫人,将苏晏扶下亭子。

    被河边凉风一吹,苏晏的酒意倒真消退了几分,旁边一名校尉递上弓箭。

    他接过来,站立着弯弓搭弦,瞄准了半晌,又向目标挪近几步,方才一箭射出。

    箭矢歪歪扭扭飞出去,眼见要落向河面,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射中了柳树上悬挂最低、个头最大的木盒。

    负责登记的校尉高声叫:“中啦!”几息之后,又叫:“怎么没有鸽子飞出?”

    他爬上树,打开木盒,愕然拿出一只中箭身亡的鸽子。

    周围一片哄笑声。

    卫贵妃举袖娇笑:“别人射盒,他射盒中鸟,一箭穿心,也算另一种好准头。”

    苏晏尴尬道:“我再试试。”又陆续射出三箭。

    一箭一条鸟命,死状之惨令人不忍目睹。

    景隆帝无奈道:“你这是射柳还是杀生。还是回来吧,要什么赏赐,朕给你就是了。”

    “臣是真不会射箭。”苏晏撂下弓箭,走到亭子前向皇帝告罪。

    景隆帝道:“看你方才引弓的姿势,就知道了。趁今日高手云集,你挑一个做师傅,朕命他将你教会为止。”

    “儿臣教他!”朱贺霖立刻叫道。

    皇帝瞪了他一眼,嫌他身为太子却有失矜持,却听得一把低沉浑厚的声音笑道:“臣弟毛遂自荐。先前恩荣宴时,臣弟与苏侍读谈诗论道,颇为投缘,后坐隐对弈,彼此引为知己,此番再共同切磋射术,也算效了一段伯牙子期的佳话。”

    苏晏一听这华丽的低音炮,就想起桃花树下的板砖掀脸,当即警惕地退了一步:“别介,我与豫王殿下不熟,真谈不上什么知己。”

    豫王被他当众打脸也不恼,厚着脸皮答:“清河可是担心外臣与皇亲有过从,引人猜忌,所以才撇清关系?放心,皇兄胸怀广博,宽厚仁和,必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他转头望向皇帝:“臣弟说得对吧,皇兄?”

    景隆帝面色清淡,语调平静:“四弟说得不错。既然如此,朕便将苏侍读交予你半日,看究竟能学到几分。”

    豫王随意地朝他拱了拱手,一臂挽着弓箭,一臂揽着苏晏的胳膊,口中说着:“殿后林子清净,正适合练射。”拽住一脸不情愿的苏晏,朝场外去了。

    第二十二章

    见识人间名器

    龙德殿后往西有片林子,不像别处那样人工雕琢,而是草叶蓊郁,古木参天,显得野趣横生。

    林子深处隐约可见精舍的檐角,屋顶用茅草覆盖,四围编竹篱,篱下皆蔬茹匏瓜之类。此乃设计建造时刻意为之,让天潢贵胄们也能享受到田园情趣。

    苏晏此刻正站在林中一片稍开阔的空地,左手挽弓右手拉弦,背后贴着个尽职尽责的豫王殿下。

    “王爷不必挨下官这么近,言语指教便可。”苏晏满怀戒备地道。

    豫王身材高大,肩宽腿长,一手扶他肩膀,一手握他手背,几乎将身前之人整个儿裹在怀中。闻言轻笑一声,不退反近,将一条腿自后方挤进他双腿之间。

    苏晏浑身鸡皮疙瘩竖了起来,正要挣开。对方却只是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腿弯:“双腿再分开些,着力点落在两足之间……不可胡思乱想。”

    谁胡思乱想了?简直倒打一耙!苏晏咬牙,按对方的指点调整好姿势。

    “身端体直,用力平和。勿弯腰——”

    豫王手掐他腰身,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小腹处缓缓划动,宛如最出色的乐师拨弹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指尖所至,酥麻遍生。

    苏晏一颤,觉得腰间被点燃了簌簌小火苗,不烫,却烧得人骨缝里发痒。

    “勿挺胸——”

    豫王的手从腰腹一路向上,移至他的前胸,隔着不厚的初夏衣裳,有意无意地蹭过胸口突起,往来萦绕。

    苏晏的敏感点被他反复磨蹭,无声地抽了口气,忍不住松开弓弦,去掰对方的手:“放开!我不学了!”

    “皇上着你随我学射,清河莫不是想抗旨?”豫王将本就低沉浑厚的声线压得更低,竟带出一种烫金似的华丽感,几乎贴在他耳畔细语。

    苏晏的耳膜被这磁性中带着优雅的嗓音冲击,一时竟走了神,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前世看岛国动画时,小女生们刷出的一排排叽叽喳喳的弹幕:“声优大神取我狗命”“反复爆炸反复去世”“扶朕起来,朕可以再听五百年”……

    弹幕魔音灌耳,他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勿缩颈——”

    豫王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在喉结周围绕圈勾画,贴在他耳畔的嘴唇也向下游移,似触非触地停留在颈侧脉搏处。

    灼热气息喷洒在敏感的肌肤,在他转身避开之前,舌尖如飞燕蘸水,轻而快地舔了一下。

    过电似的酥麻感让苏晏双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做了个投怀送抱。

    豫王趁机将他侧身揽住,舌尖探入耳洞,蛇信似的吞吐。苏晏被体内噼啪作响的电流炸成一棵火树银花,在心底咆哮:这踏马是人?这是行走的费洛蒙,是人形淫兽吧?!

    他的身体业已瘫软,不屈的直男灵魂依然在负隅顽抗,终于成功地把对方的脸推离了自己……一尺远。

    然而却堵不上对方的嘴。

    豫王极惑人地低笑一声,指尖再度往上,摩挲他的嘴唇:“真是好巧,清河与太子的嘴唇,竟破在了同一处地方。”

    看来这个梗要和朱家人老死相缠,一辈子都过不去了……苏晏绝望地想。

    “太子年幼无知,盘弄起来有何得趣之处?清河不妨告知一二,好叫孤王也向他学习学习,嗯?”

    最后那声鼻音,诱惑中又带着隐怒与威胁之意,倒让苏晏的身体从魇住了一般的酥软中挣脱出来,恼火道:“胡说八道什么!太子才十四岁,我又没有恋童癖!”

    豫王笑:“孤王二十八岁,盘弄起来恰恰好,清河可要试试?”

    敬谢不敏!苏晏刚开口,就被对方的唇舌趁隙偷袭,一举成擒。

    至于对方的吻技,苏晏难以形容。因为他被吻了多久,大脑就断片儿了多久,如同酩酊大醉之人,脑海中全是光怪陆离的幻象,惊涛拍岸,天女散花,为云为雨入巫山。

    这可太踏马犯规了,人间名器啊……苏晏稀里糊涂地想,直到腹内波翻浪涌一阵绞痛,才霍然清醒过来。

    他猛地推开豫王,踉踉跄跄冲出几步,手扶树干,吐了个稀里哗啦。

    半生不熟的蒜泥过水面,与朱砂、雄黄、菖蒲酒实在难以苟合,像被强行按头拜堂的冤家仇敌,终于拍案而起,在他胃内大打出手。

    他吐得满地狼藉,天昏地暗。

    豫王震愕了。

    在他无往不利的猎艳生涯中,对方有被吻到体酥骨软的,吻到气短眩晕的,吻到抛却礼义廉耻自动宽衣解带的,唯独没有这般,被吻到恶心反胃,呕吐不止的。

    酸臭味随风飘来,他不由也想跟着吐……

    苏晏吐空了胃,难受地抽着气声,泪眼朦胧。

    胃酸烧灼着咽喉和口腔,他迫不及待要找水漱口,于是沿着碎石小路往精舍方向小跑,果然在屋外发现了水源。

    泉水由一节节竹筒引入石槽,又向低处流淌进另一节竹筒,做成类似日本惊鹿模样的水器,颇有几分意趣。

    他连忙用手舀水,痛痛快快洗漱了一番,又喝了几口清甜的泉水,长舒口气,终于定了神。

    豫王双手负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面上乌云笼罩,显得分外阴沉,全然失掉了平日里风流疏慵的笑意。

    “好个苏清河,你——”你了半晌,迟迟说不出下半句。

    苏晏有些幸灾乐祸,巴望着豫王被他刚才那一吐,打击到怀疑自我、怀疑人生,同时怀疑之前包养的“知己”们全是伪装高潮的戏精。

    于是他愉快地道:“我觉得咱俩真做不了知己,做个点头之交还差不多,就放过彼此,别再互相折磨了可多好。”

    豫王阴沉着脸逼近,胳膊一伸,捞住苏晏的腰身,毫不费力地抗在肩头。

    “吐完了吧?”他怒极反笑,一脚踢开精舍的木门,直奔内室,将苏晏重重掼在被褥齐整的床榻上,“本王向来怜香惜玉,从不让任何一个知己吃疼受委屈。不过你苏清河独树一帜,是个响当当的好汉,想必是不需要我怜惜了!”

    苏晏后脑勺撞到床板,一阵眩晕,仍想翻滚下榻,往门外跑。

    豫王伸手扣住他腰带,轻轻松松拽回来,又给扔回床上,三两下扯掉他腰带,在双手腕打了个死结,吊在架子床的楣板上。

    “我操,又来这套!还他妈有完没完!”苏晏想起前日在诏狱被人强行按在石壁上,恼火不已,用力扭动手腕,撕扯布结。

    “怎么,有人捷足先登,已经享用过苏侍读了?”豫王慢条斯理地开始宽衣解带,“本王却不在乎。”

    “享用你妈!”

    “我母亲是当今太后,你这是大不敬,当凌迟,诛九族。”

    豫王脱衣的动作极为娴熟优美,像在人前演练过无数次,绛紫色织金蟠龙外袍、白色中单、皂色长裤,一件件披在床边的春凳。

    他身材伟岸,腰窄腿长,胸肌发达显得肩膀尤为宽阔。胯下紫红色阳物尺寸傲人,此刻尚未完全勃起,只半抬个头,就有着潜龙在渊的狰狞气势。

    前胸后背隐隐有些陈年旧疤,纵横交错,像是锐器伤。其中一道最为凶险的在心口附近,许是因为敷过极好的金疮药,遗痕浅淡,并不显难看,反倒为这副身躯增添了雄健之气。

    即使苏晏眼下处于十分不堪的境地,看到豫王赤裸的身躯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副整天泡健身房都很难练出来的好身材,男人本钱也极为雄厚,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了。

    ……天赋异禀个头!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好吗!苏晏愤怒地用双腿蹬床板,想把自己从死结中拔出来。

    “我劝清河省点气力,以免待会儿想哭都哭不出声。”豫王此番心情好转,恢复了些往日神采,不再疾言厉色,“你若肯迎合,本王保你欲死欲仙,若执意不从,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大难临头,眼见难逃一劫,苏晏反倒冷静下来。

    “王爷不是说过,这种事,你情我愿才有滋味,强施淫威之举,向来不屑为之么?清河亦是这般认为。不如这样,王爷也给下官一点时间,慢慢接受,毕竟下官从未……从未……”他做出一副难以启齿的羞涩模样,“从未经历过风月之事,心里着实惧怕得很……”

    豫王的性子,是遇软退三尺,迎风能进三丈。

    他平日里浪荡惯了,谁也说不得,说了便要祭出更荒唐的做派,有时连景隆帝也不得不让他三分,除了太后,其他人更是不敢给他脸色看。

    之前桃花树下被“板砖”吓退,也不过是见苏晏的反应着实可爱,当做了情趣,打算玩些三顾茅庐的把戏,其实并不把这少年的威胁放在心上。

    眼下见苏晏认输服软,于是消了之前的怒气,又变回一张温柔情人的面孔。

    他坐在床沿,俯身抚摸苏晏的眉眼,调笑道:“哦?清河忽然改变了主意,真是意外之喜,那就拿出点诚意,让孤王见识见识,如何?”

    他像要彻底找回场子似的,凑近苏晏的脸:“这回换你来吻,看你还吐是不吐。”

    苏晏为求脱身机会,心一横眼一闭,抬脸迎上去,飞快地在他唇角印了一下。

    豫王大笑,被少年官员的生涩取悦,“我的心肝小乖乖,嘴儿可不是这么亲的,来,本王教你。”

    他慢慢低下头,眼中仿佛含着无限浓情蜜意,又仿佛一片冰冷厌倦,唇角勾起嘲弄的弧度,吻住了苏晏的嘴。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难以抑制的哽咽声,又迅速变为悲泣。伴随着杂沓沉重的脚步,格扇门被猛地撞开,一个人影冲进了室内,在床前两丈外生生刹住脚步,像是被面前情景震悸。

    苏晏转头看,竟是个始料未及之人。

    仰躺承吻的他,和赤身裸体压在他身上的豫王,就这样以捉奸在床的架势,被个不速之客堵在当场。

    ……贼老天,这是要逼他杀人灭口啊!

    第二十三章

    何必拈酸吃醋

    出现在门口的人影,竟是与苏晏同科的榜眼叶东楼,新任的户部郎中,豫王世子的西席。

    叶东楼手扶门框,脚步虚软,似乎已负担不起身体的重量,秀美如画的眉目间一片愤恨凄苦,泪如雨下。

    苏晏心念电转,当即朝他大叫:“叶大人救我!快救我!”

    他哪里看不出来,就叶东楼这弱柳扶风的架势,如何能救得了他,呼救不过是为了把自己从这荒唐场面中摘出来,撇清关系罢了。将来就算传出去,他自澄是被豫王强迫的,也有个人证。

    叶东楼恍若未闻,一步步走近床榻,喉头梗塞得说不出话,只是掉眼泪。

    豫王叹口气,起身,挑起披在春凳上的衣物,从容地穿回身上,“你怎么来了?”

    叶东楼哽咽道:“下官不期而至,坏了王爷的好事,这便向王爷请罪。”

    “东楼言重了。”

    “王爷可还记得,元夜的城楼,浮灯如海,你我同裹一件披风相偎相依,指月盟誓说:‘天荒地老,此情难绝’。言犹在耳,王爷却已经抛却故人,另寻新欢……”

    简直槽多无口,苏晏朝着床顶大翻白眼。且不说指月盟誓是多傻逼的一件事——月亮时盈时缺、时隐时现,本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婊砸,它见证的誓言能有多坚贞?这老实孩子怕不是被猎艳老手给泡良了。

    再说了,男人精虫上脑时发的誓,那是誓吗,那都是屎!苏晏上辈子也曾被沉迷言情剧的女朋友逼着发过誓,三生三世相爱不渝什么的。结果看看这辈子,才投舍还魂半年多,女友就永隔次元不得不变成了前女友,甚至受到原主记忆的影响,连她的长相都越发模糊了。

    豫王上前,揽住叶东楼的腰肢,温言软语:“东楼何以担心会被抛弃?只要你对孤王痴情不改,孤王心里自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叶东楼惨笑:“一席……之地?王爷这心里究竟还要容纳多少席位?”

    豫王道:“无论多少席位,你始终在前排。那夜指月盟誓,孤王说得都是肺腑之言,东楼温柔缱绻,又善解人意,谁能不爱呢?你看,你一说翰林院编修过于清闲无趣,孤王就给你谋了个户部郎中的职位,难道还不够看重你么?”

    叶东楼紧握他手臂,仿佛将全身心都寄托其上,“王爷知道我求的不是那些!我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豫王伸指轻拂他脸上泪痕,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哂笑:“可你不求的‘那些’,早就在孤王面前说出口了。东楼啊东楼,做人不可如此贪心,既要权势,又要情爱,有了情爱,又想独宠。

    这天底下的好事,总不会被一个人占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

    他陡然消声,将最后那个词在齿间切碎,咽回腹中。

    叶东楼浑身颤抖,脸色极为难堪:“我不是……王爷你信我……我是真心……”

    豫王倾身吻了吻他的眉心:“乖,别闹了。擦干净眼泪,出门洗个脸,然后回射柳场去。”

    叶东楼一脸痛苦,不住地摇头:“想到王爷此刻心中惦念着与他人颠鸾倒凤,我就连半步也走不出这屋子!”

    豫王眉头微皱,牵起几许不耐烦之意,从袖中拔出一柄精致锋利的鱼肠短剑。

    叶东楼遽然一震,被嚇住了。

    豫王却将短剑的剑柄塞入他的手中,箍着他的手掌握紧,剑刃朝向自己:“想要独占孤王,只一个办法,杀了我便是,不必再哭哭啼啼。”

    叶东楼手上挣扎着,想要松开这烫手的凶器,却被豫王死死摁住。他不禁失声痛哭:“东楼并无此意……王爷我错了,我再不闹事了……我会善解人意,会温柔体贴,求王爷原谅我这一回……”

    豫王这才满意地将他揽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乖乖,回去吧,别让同僚下属四处寻你。还有这柄鱼肠剑,乃是出自铸剑大师之手,是孤王珍爱之物,如今就送给你。当你日后又忍不住拈酸吃醋时,不妨拿出它来看一看,握一握,等下定决心要杀我了,再来提‘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

    叶东楼脸上泪痕斑驳,茫然垂手,捏着剑柄,失魂落魄地挪动脚步,踉踉跄跄走出内室。

    豫王见他离开精舍,朝龙德殿方向去了,方才重新关闭门扇,转身望向床榻——

    上面空无一人,只一条腰带金蝉脱壳地系在楣板上。

    原来苏晏趁他二人拉拉扯扯之际,用牙咬松了绳结,脱出手腕,悄摸摸地翻窗逃之夭夭。

    豫王怔了怔,失笑,笑中含怒:“……苏清河!”

    -

    为了便于端午射柳,百官公卿今日大都未着补子常服。苏晏也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箭袖与曳撒,不过眼下少了腰带,宽里宽当的直漏风,越发像一条窄袖百褶长裙,不得不用双手拢住腰身,快步朝龙德殿的后殿跑,心里巴望着能碰上个内侍宫女,差他们帮忙找根新腰带。

    他埋头疾走,几步跨上后殿台阶,牛皮长靴与麒麟踏云曳撒的衣摆映入眼帘的同时,险些撞上来人。

    苏晏忙抬脸一看,却是个“相见不如不见”的头疼人物。

    对方正正挡着前路,他躲闪也不是,转身也不是,只得尴尬地一笑。

    “怎么,这才过了两日,苏大人就不认识卑职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沈柒身着蓝缎平金绣对襟箭袖,腰束银带,体态俊健无双,一双鹰眼盯着他空荡荡的腰间,眉间似有戾气浮动。

    苏晏干笑两声:“千户大人言重。只是不知千户大人也随君伴驾来这东苑,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柒将手中握的绣春刀的刀柄,在苏晏的腰侧不轻不重地蹭了蹭,意有所指道:“苏大人奉旨学射,怎么把腰带给学丢了?可要卑职帮忙去林子里找找?”

    苏晏暗自咬牙:这特务头子还真是无孔不入,该不会连精舍中发生的事都知道了吧?难道除了叶东楼,我还得再多堵一张嘴?

    又觉得应该不至于,毕竟是当朝王爷的壁角,哪里是那么好听的,锦衣卫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敢轻易冒犯天子的胞弟。

    面上不露声色道:“想是在林子里学射时,被树枝勾落了,草深叶密不好找。不过是条腰带,再寻一根替换便是,微末小事,就不劳千户大人费心了。倒是千户大人,不随着冯指挥使去替你们北镇抚司争光夺魁,到这后殿来做什么?”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且随我来。”沈柒说着,拉起苏晏的手腕,拐进步廊侧边一间偏僻的廊庑,将门带上。

    苏晏因着诏狱里那事心怀戒备,本不愿跟着去,但沈柒手劲极大,五指像钳子箍住他的手腕,根本挣脱不得,只得被拽入房中。

    他正要发问,沈柒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听隔壁屋子的动静。

    苏晏靠近墙面,好奇地侧耳倾听,男女翻云覆雨的声响冷不丁撞了他一耳。男子听声音年纪颇大,污言秽语说个不停,女子只是低声啜泣,间或几声痛楚的呻吟,不住哀哀告饶。

    这男的……声音似乎有点耳熟?苏晏一时想不起,但可以肯定是近几个月听过的。

    他在记忆中快速回溯,忽然茅塞顿开,低声道:“是奉安侯卫浚!”

    沈柒点头,“奉安侯奉旨在府中禁足两月,这才刚被放出来,卫贵妃便向皇上讨了恩典,允许他来东苑参加射柳之戏。”

    苏晏鄙夷道:“老流氓,好了伤疤忘了疼,竟还敢奸淫东苑的宫女,这可是犯了死罪!怎么,皇上命你来拿他?”

    沈柒面上似笑非笑,勾起食指轻抚了一下苏晏的脸颊,方才回答:“苏大人真是良善之辈。可惜要让你失望了,指挥使冯大人命我来暗中保护奉安侯,回头等他睡完了,我便要将这宫女处理干净,以免授人以柄。”

    苏晏知道这锦衣卫千户不是好人,心思阴鸷,手段毒辣,但没料到坏得如此坦坦荡荡,在他面前也毫不避讳。

    沈柒见他眉头紧蹙,却又半晌不说话,微嘲:“卑职还以为,苏大人会心生不忍,为这无辜的宫女求情。”

    苏晏心想,就知道套儿在这里等着我呢!我如果开口求情,这家伙搞不好来个“你求我呀,你求我我就不杀她”,然后来个趁火打劫。呸,老子怎么能让你如愿。

    当即一巴掌重重拍上墙壁,“砰砰”两声闷响。隔间之人像是吓了一条,声音骤然消失。

    沈柒赶忙抓住他的手腕阻止,苏晏随即一脚踢上墙面,发出更大的响动。隔间立刻传来低声咒骂与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你好大胆。就不怕被奉安侯发现,新仇旧恨一起算?”沈柒压低嗓音,贴着他耳畔说道。

    苏晏掌心生疼,有点后悔太用力,龇牙强笑:“你说我要是出去堵他的门,然后站在走廊朝殿前大喊一声‘有人强奸宫女啦’!侍卫闻声赶来需要多久?就不知道隔壁窗户有多大,奉安侯能不能钻得出去。”

    沈柒有些意外:“胡闹!你不在乎那小宫女的性命,难道连自己的仕途也不要了?”

    苏晏微微冷笑:“她如今还能活么?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就是羞愤难当自尽,我把这事喊破,惊动天听,或许她还有一线生机。至于仕途,爱要不要吧!”

    他甩袖就要冲出门,被沈柒死死拽住。

    “你这是在逼我!”沈柒蓦然反应过来。苏晏向来八面玲珑,说起官话套话滴水不漏,又擅长逢场作戏,哪里是这样莽撞的行事风格?分明是仗着自己对他有几分情意,用这一招来欲擒故纵罢了。

    当我沈柒是什么人,能由着你捏圆搓扁?他很想诮笑道,那苏大人就闹吧,闹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看谁要吃大亏!

    手下却仿佛不受这念头控制,紧紧扣着苏晏的腕子不放。

    “我这是在撇清你。”苏晏转身,注视他,“我知道你奉命去杀一个柔弱无辜的小姑娘,心底未必好受。手上沾染的鲜血多了,渐渐便以为自己麻木了,不在乎了,但一个人独处之时,午夜梦回之时,追忆往事之时,那种滋味有如钢刀刮骨,我不希望你因为今日之事,再多添一刀。”

    沈柒怔住了。

    他当上锦衣卫近十年,手下怨魂厉鬼无数,更有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有人骂他是夜叉罗刹,天生心肠狠毒。有人畏他如豺狼毒蛇,给他起个诨号叫“摧命七郎”。

    对此他从未在意,甚至渐渐觉得自己就该是夜叉罗刹,以旁人的忌惮与畏怖为食,才能刀枪不入。只有踩着成山尸骸,才能爬到安枕无忧的峰顶。

    如今却有个相识未深的少年,毫无惧色地注视他,语带怜惜地对他说,我知道那滋味有如钢刀刮骨,不希望你再多添一刀。

    他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森然道:我只用钢刀刮过活人的肋骨,却不知被刮是什么滋味。这道刑叫做“弹琵琶”,刀尖拨骨,其声铿铿,煞是悦耳,苏大人可愿一听?

    然而后一刻,却发现这声冷笑与这句血腥话语,全被封在胸口一股涌动的情愫之下,有如神器镇妖邪,竟不能渗出丝毫。

    这股情愫推动他,将苏晏摁在廊庑中央的金柱上,发狠似的深吻。

    第二十四章

    果真一诗成谶

    苏晏错愕过后,急忙推搡,手抵着沈柒的胸膛犹如抵着一块磐石,哪里能撼动半分,便提膝去撞对方的胯下。

    沈柒与他唇齿纠缠,手掌却仿佛长了眼睛,轻松挡住他的膝盖,沿着大腿往上摸。

    苏晏发出“唔唔”的愤怒叫骂,半截舌头被对方含入口中吮吸,最后只剩下“嗯嗯”的鼻音。

    就在他以为又要被迫当一次葫芦娃的时候,沈柒松了手,唇舌乍分,极力平复着急促粗重的喘息。

    锦衣卫千户低头埋在他颈窝,深深吸气,随后抬手摘下自己腰间的钑花银带,替苏晏系上,“你我品秩相当,用我这条束带,旁人看不出蹊跷。”

    苏晏气喘吁吁,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合就亲嘴……”

    沈柒低笑:“那是要情投意合再亲嘴?这不已经挺投合的了么。”

    苏晏想说我就是用个网络段子,你别误会,然而想想还要再去解释何为网络段子,干脆还是闭嘴。

    被这么一耽搁,隔壁的老强奸犯怕是已经穿好衣服跑了,也不知那宫女怎样。苏晏神色一动,沈柒便猜到他所想,摸了摸他的脸,“放心,我不杀她。顶多做个失踪人口,给弄出东苑放回民间,随便她要死要活。”

    苏晏问:“冯去恶这是铁了心要与卫浚同流合污?他图个什么?锦衣卫乃是天子手中亲持的一柄利刃,任何人妄图染指,都会被视为犯上,他不好好去抱皇帝的大腿,反倒和外戚勾勾搭搭,也不怕触了逆鳞。”

    沈柒道:“如今朝中几拨大的势力,文臣、外戚、宦官与锦衣卫,此消彼长,犬牙交错。皇上今日重用文臣,打压外戚,明日又抬举宦官,钳制锦衣卫,无人可以永葆荣华,独善其身。如此一来,各势力之间只能临时结盟。”

    “这种无根浮萍似的结盟能靠谱?”

    “何止是不靠谱,翻脸如翻书的情况也大有所在。如今指挥使与奉安侯走得近,那是因为他去年也遭到了文官的集体弹劾,说他专权横行、滥杀无辜,险些因此被皇上贬斥,当时是卫贵妃替他求的情。外戚主动伸手示好,指挥使自然也乐得顺杆上爬,在朝中多一份助力。加之卫贵妃即将临盆,倘若生下位皇子,母凭子贵——”

    沈柒知道苏晏一点即透,不再继续往下说。

    苏晏琢磨片刻,颔首道:“我晓得了。那日挨廷杖,冯去恶要对我下杀手,是得了卫浚的授意。但我毕竟是太子的身边人,卫浚不敢明目张胆杀我,故而借刀杀人。眼下无刀可借,所以我的脑袋还能继续长在脖子上。”

    如此说来,用来构陷太子的那本春宫画册,十有八九也是出自卫浚——不,这种宫斗中惯用的妇人伎俩,应该是卫贵妃的手笔。她想找个人混进东宫藏件东西,轻而易举。

    她之所以没有再出后招,一是因为皇帝罚了我一顿廷杖,等于变相敲打太子,顺了她的心意。二是因为她临盆在即,精力不济。等到卫贵妃生产之后,倘若是个皇女,也许还会沮丧消沉一段时间,倘若是皇子……太子今后的日子,可就没那么顺风顺水了。

    “放心,卑职看苏大人的脑袋长得还挺牢靠。”沈柒的手又抚上苏晏的颈子,来回摩挲,指间茧子蹭得他发痒,“太子尚且年幼,恐撑不住这一侧,那豫王殿下风流倜傥,不是还可以撑住另一侧么?再说,皇上日日午后召你御书房侍驾,苏大人这是金大腿抱了一条又一条,还怕什么掉脑袋!”

    要不是锦衣卫千户语气淡漠森冷,透着股浓浓的讥讽味儿,苏晏几乎以为对方这是在拈酸吃醋了。

    他从不吃嘴亏,便笑眯眯地怼道:“我倒是想抱千户大人的大腿,可惜你这条腿不够粗长,怕给抱折了。所以呀,与其整天盯着下官,不如自家多修炼修炼,以防日后妖力不济,被哪方大能也给镇到塔底下去。”

    出门前又拱了拱手:“多谢千户大人的束带,等下官回家换过新的,再将这条还你。”

    沈柒脸色阴鸷地凝视苏晏的背影,妖气从心底张牙舞爪地弥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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