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有多痛?”苏晏颤声追问,“他有多痛?”

    荆红追沉默了一下,答:“我说不出。也许我从未经历过这种痛楚,即使在兽巢一样的七杀营待了那么多年。”

    沈柒仿佛连呼吸都破碎了,身侧地砖湿成了一片深色,全是身上淌下的冷汗。他极力向后仰头,后脑勺用力抵在墙柱上,声音嘶哑得可怕:“还、好也就比梳洗更疼一点一点”

    苏晏的眼泪瞬间涌出来。

    沈七郎在受“梳洗”酷刑时,不仅面不改色地笑出声,还提醒行刑者把铁刷子拿稳这股子狠劲被诏狱的狱卒们传为奇谈,都说纵使刮骨疗毒的关公也不及他能忍痛。苏晏听到那些议论时,心痛又叹服。

    而眼下这般情形,何止是“更疼一点”?他要用多大的忍耐力与自制力,才能不像寻常人发作那样哀嚎、惨叫、打滚、咒骂、自残,把浑身抓得皮开肉绽,在墙壁上撞到鲜血淋漓?

    苏晏心如刀割地抓住了荆红追的衣袖:“阿追,你帮帮他!能不能打晕他,让他少受点折磨”

    荆红追叹口气,伸手点了沈柒的重穴。沈柒似乎昏迷了一下,但也仅是短短的几秒钟,随即抽出了一声长而破碎的喉音,再度睁开了眼。

    “他太痛了。”荆红追的话音中透出了无奈,“即便昏过去,也会立刻痛醒。”

    “那怎么办,就这么硬熬?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荆红追思来想去,摇头:“方才我试着输入真气看能否平复紊乱,但他体内经脉痉挛,完全输不进去。这药丸的效力极霸道也极诡异,我暂时想不出解决之道。”

    沈柒手脚间的铁链哗啦啦响,从满是鲜血的齿缝中艰难挤出几个字:“走、别、管、我!”苏晏近乎绝望地呜咽一声,紧紧抱着沈柒不肯放手,咬牙道:“你在哪,我在哪,有本事你咬死我,咬不死你就得让我陪你一起熬!”

    “我、怕、我真会伤了你杀了你”沈柒的眼角有血泪滚落,仿佛目眦挣裂,他第一次用那么软弱的语调,诉说最深切的恐惧,“清河我知道、自己、有问题,我心里住着嗜血的怪物对你,我能忍住冲动,但这一次我怕我忍不住你走跟他走,别回头看我”

    苏晏泪流得更凶,声音却异常地平静了下来。他无声地泪流满面,平静地说:“我不怕你杀了我,但我怕你之后杀了你自己。七郎,我要你为我而活。”

    “阿追,对不起,你先离开屋子,帮我们把门锁上。”

    荆红追心头一惊:“大人,你要做什么?”

    “我想与七郎待在一起,就我们两人。阿追,拜托你了,出去吧。”

    荆红追不愿服从这样的命令。沈柒再怎么对大人真心,此刻也被药力烧成了一团焚灭万物的烈火、一把不分敌我的利刃,大人与他独处一室太危险,万一沈柒神智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苏晏转头看着荆红追,眼神中的坚定决绝之意令人胆寒,但他的语气却是柔软的、诚恳的,他说:“阿追,你有多了解我,就会多么清楚,我的意志与安危之间该选择哪一个。”

    荆红追很清楚。正如他们从南京回程时,沈柒为了达成他的意志,最终选择了单独护送朱贺霖离开,而没有阻止他冒险引开追兵那般清楚。

    苏大人温情心软,苏大人说一不二。

    荆红追肃然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光华湛然若神,仿佛一柄绝世名剑完全出鞘,将平日返璞归真的感觉一扫而清。他起身道:“我尊重大人的意志,也会守护大人的安危。我在屋外会将真气外放到极致,倘若感应到大人性命难保,我会在此之前一剑杀了沈柒。就算大人因此恨我,我也在所不惜。”

    他宣誓般说完,提着剑径自走出屋子,把房门关紧。

    这是荆红追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苏晏觉得有些愧对阿追,但此刻他的心神牵挂在沈柒身上,也只能先顾着情况紧急的那个了。

    沈柒在挣扎,仿佛在与一头看不见的猛兽搏斗,但身上贴着个苏晏,于是就连挣扎也是极力克制的,铁链将他的手腕与足踝勒住道道血痕。

    苏晏看见了角落里的那枚钥匙,他犹豫一下,走过去捡起它,回来试图打开沈柒的手铐脚镣。

    沈柒剧烈地挣扎起来,把铁链甩得哗哗响,凶狠地哀求:“别、开锁!滚,你滚!”

    苏晏拼出一身汗,把他的镣铐卸了:“你想把自己绑起来,可以,但不要用铁链,会伤到筋骨。”

    沈柒在脱离桎梏的瞬间,失控般用力撞在苏晏身上,将他撞得接连后退,后背摔在茶几上,把杯壶都压碎了。碎瓷片扎入薄衫与皮肉,苏晏忍着疼,起身把沈柒拽上床榻,扯落床帐绞成绳索,把他抻开的手脚绑在四根床柱上。

    第450章

    你的瘾我来医(下)

    沈柒在脱离桎梏的瞬间,失控般用力撞在苏晏身上,将他撞得接连后退,后背摔在茶几上,把杯壶都压碎了。碎瓷片扎入薄衫与皮肉,苏晏忍着疼,起身把沈柒拽上床榻,扯落床帐绞成绳索,把他抻开的手脚绑在四根床柱上。

    幔帐绞成的绳索再结实,于武功高手而言也不过是一扯即断的布条,更何况是在剧痛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挣扎。然而沈柒的这番挣扎并未扯断绳索,发作的药瘾将他的劲气从四肢百骸中抽离,填进去的是如灌浆般沉重的失力感。

    感觉他挣扎的力度似乎有所减轻,苏晏欣喜地问:“七郎,你好些了吗?”

    沈柒却闭了眼,咬紧牙关不吭声。单纯的疼痛的确逐渐减轻了些,但更难以忍受的酸、麻、痒犹如岩浆,从骨髓肺腑脉管毛孔深处一同迸发出来,尽数化作渴求的咆哮这份渴求几乎粉碎了他的心魂,就像烧红滚烫的铁钩子插入颅骨,又从颅骨一路插入胸膛、腹内,活生生掏走了所有的理智、感情与思考能力。

    “啊啊啊啊啊啊”沈柒像野兽一样嘶吼起来,双腿蹬着床板,十指用尽全力地抓挠身下被褥,双眼怒睁却看不清任何东西,空荡荡地瞪向虚空。他用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死命磨着衣物、绳索、床褥,只恨它们不是锉刀、钉板、铁爪,不能叫他皮开肉绽、筋断骨碎,好把骨缝深处的逼人发疯的刺痒释放出来。

    苏晏被这阵爆发掀翻下去,又爬上来压住他扭曲成惨烈弧度的身躯,急切唤道:“七郎!七郎!”

    “我体内爬满毒虫”沈柒语无伦次,“解开!解开绳子把我的五脏六腑挖出来!”

    苏晏依稀知道会痛、会痒,会生不如死、精神崩溃,所以他更不能解开绳索,否则发狂的沈柒怕是会用指甲活活撕烂自己的皮肉。他趴在沈柒身上,用全身的力量压制着,痛苦而无助地握住了对方抽搐的双手,十指相扣。

    沈柒的身躯用力摩擦着他,像刀锋磨着一块砺石,任由衣物上的皮革、金银带饰将自己刮出片片血痕,却仍不解痒。

    再这么一刻不停地磨下去,就算是刺绣布料也能把他磨穿一层皮。苏晏喘着气,满脸是汗,满眼是泪,扯开他的衣襟,将自己的脸,贴在对方滚烫潮红的胸口上。

    他在听沈柒的心跳,而沈柒在汲取他脸颊的凉意,发出了一声垂死呻吟般的叹息。

    这样,他会好受些吗肌肤接触能否减轻他的痛苦?或者更进一步,可以用别的什么来尽量转移他的注意力?苏晏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双方的腰带,脱去衣裤,将光滑赤裸的身躯覆盖在沈柒身上。

    是挣扎,是钳制,是两具紧紧缠绕的肉体在互相研磨与碾压,像一场殊死搏斗。嘶哑的嗥叫声里包裹着断断续续的抚慰声,汗水与淌下的鲜血混在一处。

    苏晏背上被瓷片割裂的伤口,血水沿着肩臂蜿蜒流下。血腥味刺激着沈柒,他像头觅食的狼本能地舔舐鲜血,随即扑咬上去,用利齿切开皮肉,贪婪吮吸。

    这不能解他的瘾,但使他混乱溃散的心神稍微清醒了些,听见苏晏发出的抽气声。

    “清河”沈柒松开牙齿,另一种痛苦排山倒海地卷来,令他被药瘾折磨的身心反而生出了一丝诡异而短暂的麻木,“你走我能伤你,就会杀你走啊!”

    肩臂上的皮肉几乎被咬烂,苏晏强忍疼痛,低头堵住了沈柒的嘴。

    他吻着他唇间血腥,吻着他紧咬的牙关,也吻着他在极致痛苦下仍不肯屈服于黑暗的灵魂。

    他抚摸着他疤痕累累的后背,他汗湿的滚烫的皮肤、对抗的紧绷的肌肉,抚摸他们曾经欢愉的根源尽管此刻它被镇压在重重痛楚之下。

    “七郎”苏晏贴在沈柒耳畔,沙哑地低喃,“我让你伤,也由着你杀,但绝不在这个时候离开。相反的,我要使尽浑身解数,让你顾不上其他,只看着我,渴望我,哪怕仅奏效短短一刻。”

    苏晏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抛开所有矜持与羞耻,极尽所能地去取悦另一个男人,主动而迫切地祈盼得到对方的回应。

    此时的沈柒给不了回应,但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渊薮中,依稀看见了逃脱的希望。因为前路有人等他,有人始终伸手想要拉住他,他想为了这个人熬过所有痛楚与厄难,在极致的苦之后,能喝到那一碗椴花蜜的甘甜。

    他的肉体在药瘾中挣扎沉浮,但灵魂却在地狱的熔炉中被映照得清清楚楚:他渴求的不是血与哀嚎,更不是黑药丸,而是

    “你。”沈柒对身上的苏晏说,“只有你。”

    苏晏含着他哭出了声。

    荆红追守在门外。在沈柒发疯似的嗥叫时,他险些忍不住在剑气的震颤低鸣中出手,一剑收割沈柒的性命,把苏大人从这份屡屡受伤的感情中彻底解脱出来。

    但苏大人百转千回地叫着“七郎”,甚至主动放弃自己的羞耻心与脸面,只为给对方带去短暂的一丝松快。

    如此坚决,不给他一点发落的理由。

    荆红追面无表情地按剑直立,不想听屋内的动静,但动静却径自往他心里钻。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另一种动静一大队缇骑队伍的马蹄声,正从街尾飞驰而来。

    “清河!”朱贺霖推开虚掩的前院大门,脚步匆匆地冲进后院,蓦然看见廊下站立的荆红追,怔了一下,“你何时回来的。清河呢?他家仆役说他向管事拿了左邻的钥匙。”他侧头望了望房门紧闭的主屋,皱眉,“清河是不是在屋里?沈柒呢,也在里面?”

    荆红追淡淡道:“是。”

    朱贺霖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瞪他:“那你站在门外,把风呢?”

    荆红追道:“也可以这么说。”

    朱贺霖觉得这厮已经没药救了,被苏清河驯服得彻彻底底,再晋升十个宗师也白搭。他恼火地道:“让开,朕要把清河带回去。”

    荆红追没有让步,反而又说道:“大人没有交代,也没说可以让皇帝带回去。”

    屋内又爆发出一声嘶吼,混着隐约的泣音,把朱贺霖听出了满背惊汗,失声道:“沈柒这混账玩意在做什么?!荆红追你让开!来人,踹门!”

    奉命上前的锦衣卫被荆红追一拂袖,推出了三丈开外。荆红追一脸冷漠:“大人事先交代过,他想与沈柒待在一起,就他们两人。”

    朱贺霖恨不得把荆红追先砍了,咬牙道:“你再不滚开,抗旨论处。”

    荆红追反问他:“进去了,又如何?倒叫大人与你自己两下难堪。沈柒断了弈者给的黑药丸,这会儿瘾头发作,人不人鬼不鬼的,少不得要连累大人照顾。你就这么开门进去,大人颜面何存?”

    朱贺霖深吸口气,皱眉道:“瘾头发作?说来沈柒也算个硬汉,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能把他折磨得不人不鬼”

    荆红追道:“具体情况我没见过,但我探过沈柒的脉门,这黑药丸霸道无比,所造成的身体痛苦倒是其次,毁人精神意志才是真正可怕之处。”

    朱贺霖半信半疑地望向屋门,听着屋内隐约传出的咆哮,仿佛重伤垂死的野兽一般,凄厉而惨烈,不由得也生出了一丝寒意:“这究竟是什么药丸,如此厉害”

    “是魔鬼的药丸!”

    墙头一个硬朗低沉的男子声音说道,带着轻微的异域口音。

    朱贺霖闻声转头,见竟然是退兵的阿勒坦去而复返,正盘腿坐在墙头,脸色沉郁。

    “阿勒坦,你不遵守盟约,十日后太子城会面,悄悄溜进京城做什么,又有什么阴谋?”

    荆红追倒是不怎么诧异,对阿勒坦说道:“我知道你尾随我,甩掉了两次又不死心地跟上来,倒是被你发现了城东通惠河的水道入口。你所说‘魔鬼的药丸’是何意?”

    阿勒坦跃下墙头,高大魁梧的身躯步步逼近。锦衣卫如临大敌地拔出兵刃,朱贺霖伸手阻止:“北漠圣汗孤身深入我大铭京城,该紧张的是他。”

    走到廊下,阿勒坦盯着紧闭的房门,断然道:“扛不过的。没有人能从魔鬼药丸的控制中逃出生天,纵使我父汗那样,视战场负伤如喝水一样的英雄勇士,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

    虎阔力可汗是被这药丸所害?朱贺霖有些吃惊,朝廷军报不是说他死于鞑靼兀哈浪之手,所以阿勒坦才一怒而起,率部攻打鞑靼王庭,开启了鞑靼衰落的第一步。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荆红追问:“那你可知服药之人该如何戒断药瘾?”

    阿勒坦反问:“他服了多久?”

    荆红追默默算了算:“大概得有一年多。”

    阿勒坦摇头:“我师父是个深藏不露的萨满老巫,他最后花了整整十年才彻底摆脱药丸的影响,而他当初才服了半年不到。”

    “那你师父是如何戒断的?”荆红追问。

    阿勒坦只答了一个字:“熬。”

    第451章

    把我切成六块

    熬。且不止熬得过一次发作。

    成瘾越深,戒断期的发作次数就越多,痛苦程度也越大。按照萨满老巫的说法,戒断期的前几日是最难熬的,但若能挺过去,十日后药瘾影响会逐渐减轻,一两个月后可与常人无异。但比起身体上的瘾,更可怕的是心理上的瘾。

    “谁也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我与从前的我再不是同一个人了。”老巫捣着神树果实的汁液,沉声感叹,“我的魂灵永远缺失了一块,被药瘾腐蚀掉的那块空洞,无论拿什么也填补不了。十年了,我没再碰过魔鬼的药丸,但若是你把它摆在我面前,我很可能不,我一定会再次服下它。”

    这下不止朱贺霖听得变了色,荆红追亦是凛然心惊。

    朱贺霖断然道:“如此恶物,足以毁灭一国!等四皇叔拿住宁王,非得拷问出这药丸存货与配方所在,彻底销毁不可。所有知晓配方的,参与配制的人,全部都要死。”

    阿勒坦颔首:“在这一点上,清和帝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去年我拿黑朵喂了狼后,焚毁存药,查抄了他的氏族,将他的徒弟、侍从等一应亲近之人全部处死,确保再无遗毒流于北漠境内,宁可错杀,绝不留下一点后患。”

    朱贺霖抬脸仔细看了阿勒坦一眼,似乎这时才生出点兴趣,去打量这个原本他视之如妖怪的异族男子。他说道:“朕再多砍一批人头,文官们又该苦苦劝谏朕要宽仁不要残暴了。而北漠臣民奉可汗之命为神谕,可汗大约没有这种困扰。”

    阿勒坦摇头笑了笑:“北漠信奉弱肉强食,没有什么伦理纲常用来约束人心。若我不够强大,不能带领臣民过上更好的生活,待到彻底丧失威望的那日,便是他们杀我取而代之的时刻。”

    两人各怀感触地沉默了短暂的几秒钟。

    荆红追对这两个君王交流统治心得毫无兴趣。他发现屋内几乎没有了动静,只两道低缓的呼吸声交缠着,正要上前敲敲门,忽然听见苏大人极微弱的声音响起:“阿追,进来帮帮我。”

    这声呼唤微弱得像梦呓,但荆红追立刻听见并奉行了。在他伸手开门时,朱贺霖与阿勒坦同时看过来,二话不说也要进屋。阿勒坦个头大,把朱贺霖挤到了门框外。朱贺霖怒从心头起,登时把之前一点儿微薄的惺惺之意抛到云外,厉声道:“来人,拿住这个犯上的敌酋!”

    庭院中剑拔弩张的锦衣卫们呼啦涌过来。荆红追眼力极好,在幽暗的屋子深处瞥见了什么,当即把刚开了条缝的房门一关,黑着脸道:“让不相干的人都退出院子。否则,我亲手送你们出去!”

    剑术宗师的“送”显然不是什么温和手段,只怕一出手便是大场面。但朱贺霖的忌惮并不在此,他仿佛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发青,咬牙下令亲卫们:“都退出后院,不准任何人擅闯。”

    荆红追口中“不相干的人”也包括了他和阿勒坦,但后者们显然并不这么认为,在锦衣卫退去后当即撞开门进了屋。

    屋内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浮着一丝血腥味。三人快步冲到床榻边,见苏晏赤身压在四肢被缚的沈柒身上,后背因碎瓷片扎入流了不少血,又被汗水冲刷得满身血迹,肩臂上更是被咬烂一大块,血肉模糊。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汗湿而苍白的脸,苦笑了一下:“被你们看到了这般狼狈相,实在丢脸得很。”

    其他三人哪里顾得上说话:朱贺霖当即扶他坐起身,解下披风往他身上裹。荆红追自从剑术大成,身上就不再带伤药,只能先飞快地挑出皮肉间的碎瓷片,然后握住他的脉门,将疗伤的真气柔和输入。阿勒坦倒是带了萨满巫医常用的药膏,眉头紧皱地给他的伤口抹药。

    苏晏很配合地任由他们摆弄,转头看一动不动的沈柒。

    “他死了?”朱贺霖问。

    苏晏在皇帝的龙腿上惩罚似的拍了一巴掌,随即扯过散落的衣物,盖在沈柒的身上。他俯身抚摸沈柒闭眼一声不吭的脸,轻声道:“七郎,我知道你现在心情极坏,就好像这辈子没有过一件快乐事,唯有沮丧、抑郁甚至觉得万念俱灰。但这不是你真实的心情,而是因为处于药瘾发作的最后一程,它影响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你要抵抗住它的影响,想想我,想想我们今后的日子。”

    沈柒缓缓睁眼,漠然看着近在咫尺的苏晏,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不值得自己开口说一个字。

    朱贺霖又道:“他不认得你了。呵,这样也好。”

    沈柒一点一点地收拢手指,在覆身的衣料下捏成拳,面无表情地挤出一句话:“两代君夺臣妻,父子一样无耻,滚。”

    朱贺霖眼中震怒的寒光化作杀意,拔出防身的袖剑,要给逆臣的喉咙来个对穿。

    一个“妻”字令阿勒坦下意识伸出的手,半途又折回来,歪头挠了挠自己的断眉,用北漠语嗤了声“找死”。就连荆红追也凑巧地起身,去角落的木架上端没水的铜脸盆。

    苏晏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抱住朱贺霖,将手死死钳住他的胳膊:“别!他他他不是故意骂你们的!他是个病患,这下因为药力所以情志失调,等过会儿就好了!”

    朱贺霖把苏晏的手用力掰开,显然动了真火:“他心里早就对朕与父皇存着恶意,借由药瘾发作出来罢了!”

    苏晏哀求道:“皇上!”

    “你也知道朕是皇帝!天底下哪个皇帝,可以任由臣子指着鼻子辱骂?不把他凌迟就算是朕的仁慈了!”

    苏晏也知道沈柒当众詈君,是不赦的死罪,但他怎能看着朱贺霖与沈柒起生死冲突,只能抱紧了朱贺霖再三苦求:“小爷贺霖,你宽宏大量不与病人计较,他这会儿脑子有如豆渣,根本控制不了情绪,刚才也骂了我来着”

    朱贺霖闻言更恼了:“他还骂你!骂你什么来着?”

    苏晏随口扯的,这会儿得迅速圆过去,于是道:“他骂我忒的情多,还说我是个成了精的花花骰子,怎么掷都是六个点。”

    朱贺霖微怔,小声嘀咕:“倒是没骂错”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沈柒这副死狗样哪还有心力打比方,只不甘地搂紧了投怀送抱的苏晏,恨声道,“看小爷不把你其他几面给削平了!”

    阿勒坦一把刁住朱贺霖的手腕用力扯开,将人从对方怀里掏出来:“你自去治你的逆臣,我的可敦花不花都不劳你来教训。”

    他仗着人高马大就要把苏晏扛走,苏晏捶着他的后背叫:“我不走!我一出去,你们能一人一刀地把沈柒戳死!我就守着他,看你们谁敢当着我的面动手!”

    阿勒坦沉着脸道:“守多久?他明日还会发作,接下去隔三差五发作,难道你十几日不吃不喝守着他?别说我了,其他这两个要想弄死沈柒,还不是你一个眨眼工夫的事?你怎么防?趁早做个决断,你想沈柒活,就跟他一刀两断。”

    苏晏知道这不仅是阿勒坦的想法,也是朱贺霖父子的想法,甚至就连看似驯顺的阿追,对沈柒也是抱着乐见其祸的心态,认为情敌少一个是一个。他气苦得不行,因急于说话呛到口水,猛咳了好一阵,咳得刚抹了药的伤口又渗出血水来,最后在三双担心中带着愧疚的眼睛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把我切六块!四条胳膊腿儿,还有一个脑袋和躯干,你们一人拿一份走,老子跟你们把情债平了,谁也不欠!刀来”

    阿勒坦赶忙把他放回床沿,伸手按住腰间刀柄阻止他来拔。朱贺霖臭着脸赌气道:“刀给他!就拿这一招作要挟,从前惯会扒着父皇大腿寻死觅活,闹到父皇最后什么都依他,可惜朕不是父皇,不吃他这一套!”

    荆红追也觉得苏晏在耍赖,但被朱贺霖这么一说,顿时替自家大人感到不快,冷声道:“你不吃我吃。你们受不了他,那就都走,整好剩下我一个,守着大人过下半辈子。”

    朱贺霖瞪着猪队友,气不打一处来:我这是反过来威胁威胁他,谁叫你拆所有人的台给他兜底?怎么,就凸显出你一个痴心不悔?卑鄙!无耻!

    阿勒坦弓眉紧锁,似乎很是心烦:“乌尼格身边尽是糟心的人与事,难怪他在草原上的那段时日才是最无忧无虑的。我看他这铭国阁臣也别当了,随我去北漠,天高地阔任驰骋,不比整日被人拉来扯去的强?”

    朱贺霖与荆红追同时道:“你这不是拉扯?”“大人自己会拿主意。”

    三人一同望向苏晏,苏晏向床榻缩了缩,讷讷道:“我得先帮沈柒把瘾戒了说来十日之后便是两国会谈,你们不如先筹划正事,不用在我这边多耗心力,我自己可以的。”

    好嘛,到底还是向着沈柒。朱贺霖冷笑一声:“你这缓兵之计准备用到几时?总不会就这么牵扯不清一辈子罢?苏老爷好宽的心怀啊,是打算坐享三份齐人之福?”

    苏晏羞愧又恼火,咬牙道:“放心,我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十日之后便给诸位一个交代!”

    这是要在他们六人间做个决断的意思?朱贺霖有些后悔把他逼太紧,万一逼上梁山,把所有情分都斩断了又该如何是好?但又转念一想,他就算狠得下心,也放不下江山社稷,更舍不得自己一手打造的新政与天工院。为臣为政,哪一日离得了皇帝?最终出于种种权衡,很大可能会倾向选择他们父子。

    为此赌一把也值得。

    于是朱贺霖接口:“好!就给你十日时间好好考虑。清河,不是非要逼你做选择,可你若是不做出选择,谁都不会把你大卸六块,却会最终拼杀出个活的赢家来。”

    苏晏愁眉苦脸地看着身旁四个与自己有过亲密关系的男人外头还有两个,心里乱糟糟的只想撞墙。朱贺霖口中“六个只能活一个”的局面令他既恐惧又痛苦,最终他无奈地叹气:“我现在心里也没个数到时候再说吧。

    “这十日我陪沈柒戒断,你们不要再来干扰。等他好些了,我会回朝筹备太子城谈判之事。直到我最后给所有人一个交代之前,你们都先放下私情,专心谈国事,如何?”

    朱贺霖爽快地答:“准了。”

    阿勒坦也希望他能选择与自己回北漠,颔首道:“乌尼格,你可以再多考虑考虑,但别忘了我们在神树前许下的誓言,别忘了我们牵手走过的婚礼火门。你是我名正言顺的伴侣,阿勒坦没了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笑容。”

    朱贺霖不高兴他打感情牌,针锋相对地道:“朕若是没了清河,这辈子都不上朝了,每日魂不守舍地就做个昏苏晏扶额长叹。

    荆红追俯身凑到他耳畔:“别管这些人胡说八道,无论大人做何选择,属下都将终生追随大人左右。还请大人不要抛弃我。”

    这才三个,就已经快把他逼疯了,回头那倆兄弟也来讨说法苏晏头大如斗地转身看床上的沈柒。

    沈柒依然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双眼却一刻不离他,慢而嘶哑地吐出几个字:“没你,我熬不过。”

    苏晏坐在床沿折腰抱头,把脸埋在膝盖,想狠狠骂自己“造孽”,最终化作了一句沉痛的领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只是未免对他太不公平。

    曾经他没想要谁的感情,是他们一个个死活往他手里塞,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强迫他、引诱他、打动他无所不用其极。如今想要争出个胜负,又逼着他去做持刀割肉的那个人,剖割的是自己被这一份份感情慢慢滋养出的心头肉。

    无论他选择了他们之间的哪一个,被剐出五个洞眼的心头肉终生不会愈合,会日夜往肺腑内淌着血。对此他们是否在意?还是觉得,只要他苏晏能从一而终就好?

    他选了谁,都是辜负了另五个,也因终生怀着一颗伤心而委屈了选中的这个。

    太累了,太累了。一份份感情不由分说地压过来,他渐渐越背越多时没觉得累,如今要逼他一份份重新丢弃,把他累得心灰意冷。

    苏晏慢慢直起腰,脸色平静地拾起床榻上散落的衣物穿好,戴上冠帽,将披风还给朱贺霖。

    他朝效忠的君王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谢皇上的龙袍,可惜臣不便多穿。”

    又对阿勒坦道:“既然来了,也不必急着走,过几日同去太子城,来得及。萨满的药膏有奇效,我这会儿伤口不怎么疼了,不知能否帮忙调配一些辅助戒断的草药,尽量减轻后面几次发作的痛苦?”

    得到阿勒坦的应承后,他又转头望向荆红追:“阿追,你这便去通知小北,让他安排几个口风紧、老实可靠的仆役,来这里打理内务。我要回去清洗,满身黏糊糊不舒服我知道,伤口不能碰水,我会小心。”

    最后,他为沈柒解开束缚,弯下腰,脸颊轻轻触了一下对方前额,温声道:“七郎,你一定要熬过去。”

    春末夏初之夜,苏晏像特别畏寒似的,把手抄进袖子里,慢吞吞地出了屋门,穿过庭院回家去。荆红追奉命先行一步,朱贺霖与阿勒坦隐隐觉得不对劲,寸步不离地跟在苏晏身后,直至回到苏府的主屋仍不肯离开。

    “我要沐浴了。”苏晏赧然笑了笑:“虽说全身上下早被你们看光,但洗三人鸳鸯浴什么的,还是有些超过我的接受范围。要不你们先别下水,围观就好?”

    一番话说得朱贺霖脸红不已。阿勒坦也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我去前院找间屋子,研究一下断瘾药该怎么配。”

    朱贺霖道:“之前内阁差人来报,说有人提交了宁王犯法的重要证据,朕这便去处理。”

    所有人都离开后,苏晏筋疲力尽地吁了一口气,步出自己的寝室,来到荆红追的房间。

    荆红追在更衣,把在外奔波后风尘仆仆的劲装,换成较为宽松舒适的居家衣物。见苏晏进来,他暗自欢喜,赤着上半身问:“大人伤口不能沾水,需要属下帮忙么?”

    苏晏从背后抱住了他,闷闷地说:“阿追我想回家了。”

    荆红追不解:“大人就在自己家里啊。”

    苏晏摇头不语。

    荆红追以为他带着伤,又累过头,有些迷糊,便安慰道:“我先帮大人清理,大人今夜早些休息,睡一觉精神会好很多。”

    当夜苏晏在荆红追房中歇下,但两人什么事都没做,到后半夜苏晏翻来覆去,似乎有些烦躁难安。荆红追为了让他更好地休息,起身去了对面厢房。

    而在苏府左邻的大院里,沈柒缓过了情绪的最低潮,气力渐渐恢复,便打算去看看苏晏的情况。走到苏府紧闭的大门外,他犹豫片刻,没有上前叩门,转身回到那间窗户被自己钉死的屋子里去了。

    街对面停了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厢里,褚渊对景隆帝禀道:“皇爷,小爷回宫了。阿勒坦今夜借住在苏府,沈柒熬过一次药瘾发作后元气大伤,似乎也顾不上别的。”

    “槿城那边呢?”景隆帝问。

    “豫王殿下击溃了宁王的叛军,正在急行回京的路上,算来后日应该能到。”

    “朱檀络是否还活着?”

    褚渊低头道:“皇爷恕臣消息不灵,未能打探到这一点。”

    景隆帝态度温和:“无妨,待他率部回京就知道了。”

    褚渊迟疑一下,忍不住问出口:“豫王殿下的靖北军,皇爷准备如何安置?是返回大同、太原呢,还是”

    景隆帝将目光移回到棋盘上,淡淡道:“朕不想管。”

    “啊、啊?皇爷不想管的意思是”

    “朕已不是当朝皇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该操这个心的是贺霖。”

    褚渊失笑:“那皇爷这会儿最想做的事是什么?”123

    “把这一盘地藏寺外琴亭之战的精彩棋局复原完毕。”

    “可需要微臣趁夜劫个人过来,陪皇爷复盘?”

    景隆帝含笑带嗔地瞥了他一眼:“他今夜又伤又累,还被逼得几乎走投无路,你再把人劫过来,是要他的半条命啊。”

    褚渊连连告罪。

    景隆帝自然不会责罚心腹爱将,只感慨地说了句:“儿子不讲兵法横冲直撞,还得连累老父亲帮他转圜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褚渊该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一些,只是平时做了个可靠的闷葫芦,这会儿葫芦塞子也不禁打开了条缝:“卑职见苏大人对皇爷的确是一片真心。”

    景隆帝道:“他对谁都是一片真心。你不是自己也点评过他,‘唯天性多情,恐累人相思’?”

    褚渊羞惭地低头谢罪。

    景隆帝轻叹一声:“想让一个多情种子只开一朵花,把其他的枝条花束自己凋枯掉,着实不易。朕没有必胜的把握,可笑偌大年纪却也生出一颗与年轻人争胜的心。”

    “皇爷正当壮年。”褚渊认真严肃地纠正。

    “那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景隆帝拈起最后一颗白棋,落子天元。

    第452章

    他是奇迹你是

    因着“十日后给个交代”的承诺,苏晏耳边可算是清净不少,为陪伴沈柒熬过药瘾发作期,他还向朝廷申请十日休沐,几乎是片刻不离地守在沈柒身边。

    朱贺霖暂时没顾得上吃醋,因为沈柒提交的那箱证物需要仔细审阅,宁王化身弈者多年,根基颇深,在京城与各州府都有不少势力与产业,也需要一一铲除与查抄。

    宁王谋逆之举的彻底曝光,惊得满朝文武不知该说什么好,尤其是内阁与六部主官,当初他们以为皇帝罹难,不得已想推宁王做代储君,如今峰回路转,不少官员心虚加愧疚,生怕皇帝要以“贰臣”名义来清算他们。

    大家一合计,觉得当初是苏阁老带来圣驾失踪的噩耗,又坚持要召回豫王,此举何止是明智,根本就是事先与皇帝谋划好,下钩来钓鱼的。如今宁王这条大鱼被钓了上来,可怜他们这些不知情的人都做了陪衬与笑话。

    又恼又忌惮又无奈之余,还是得找苏阁老探听探听圣意。而那些与他交恶的如谢、江二人,如今亦知姓苏的一家独大之势是铁板钉钉了,为了宦途也得努力修复与他的关系。

    谁知苏阁老竟然请了假,闭门谢客。官员们一合计,转道同去拜访首辅杨亭,谁知也没见着人。

    杨首辅不知是被自诩权臣的苏阁老气的,还是卸下心头重担后一下子撑不住,病来如山倒,谁的面都不见。据小道消息说,皇帝微服去他府上探望,也被他以“恐病气沾染圣体”为由婉拒了。

    无从了解内情,官员们难免有些忐忑。又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沈柒当年不是真叛逃,而是奉今上的密旨去做了间者,如今他功成身退,不回朝廷也不在京城露面,是要伺机报复当初那些打着“缉捕”的旗号,公报私仇地抄灭沈府、吞并他的家财与产业、整治他心腹手下的政敌。这下不少人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只想把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保命,又担心“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行为暴露了自己。

    终于在两日后,传来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豫王的靖北军大败宁王叛军,生擒宁王押送入京。有了罪魁祸首,官员们纷纷松口气,各自去准备炮制口诛笔伐的奏章,以显示自己坚决拥护正朔皇权的鲜明立场。

    皇帝朱贺霖在城门口迎接凯旋的豫王,却要求七万靖北军扎营在京郊五里驿附近,只允许豫王带着数百亲卫进城。

    豫王倒也大度,知道自己手握兵权始终是朝廷的隐形威胁,于是没有强求大军进城。同时他也意识到,北漠边尘将息,若想要继续保留靖北军编制,就得让那位逐渐不再是生瓜蛋子的皇帝侄儿放下对他的戒心。

    那夜月光下,宁王朱檀络战败,要求豫王就地斩杀他,让兵刃染上同胞之血。豫王最终却放下了长槊,说道:“你犯的是国法,当以法论罪,而非死于私刑。再说,你逼我亲手杀你,难道不是暗藏心机吗?我朱槿城的槊,只在阵仗中饮敌血,不在倾轧中染业障。”

    宁王呵呵一笑:“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对同胞心慈手软,总有一日亡在同胞手上。”

    “你对同胞倒是心狠手辣,不照样要亡?”豫王反唇相讥,“想污染我的槊,你还不够格。”

    他用槊杆打晕了宁王,毫不客气地将之五花大绑后堵了嘴,命整军急行回京,好把这个烦人的兄弟甩给好侄儿朱贺霖处置。

    朱贺霖接受了这份带有效忠意味的战利品。但他心里清楚,靖北将军的效忠对象并不是自己这个新皇帝,也未必是他的父皇,而是大铭江山社稷。只要江山犹在,豫王的忠诚就有所凭,有所付。这并非他最满意的结果,却是目前双方各退一步后,能相安于朝堂的底线。

    待到将来哪一日,豫王若想为子嗣谋未来,或出于其他种种原因,这股忠诚变了味,也许就是他们叔侄刀兵相见的时候。但眼下,还不至于,不至于。朱贺霖这么想着,定下了三日后朝会下诏表彰豫王、犒赏靖北军全军的决意。

    在审讯定罪伏法之前,宁王被押入诏狱严加看管。

    而在这夜,沈柒的药瘾第二次发作,强度更甚第一次。尽管心知戒断必须经历这个反应渐强之后再渐弱的过程,苏晏依然提心吊胆,生怕沈柒熬不住就算他心志极顽强,身体也未必如铁打,背上还有陈年的刑伤呢!

    荆红追则担心苏大人又把自己拿去做了饲鹰的肉,坚持要留下在现场帮忙。

    阿勒坦的草药是制好了,但他说从未试验过,不能确保疗效,反正至少不会把痛苦变得更严重便是了,用不用看沈柒自己的意思。

    沈柒盯着那碗乌糟糟、臭烘烘的膏体看了许久,面无表情道:“有毒,拿走。”

    阿勒坦不快地嗤了声:“大巫的药,磕头也求不来。”

    苏晏也觉得那药膏可疑得很,比起自己肺部受伤时阿勒坦所调配的药,从气味到颜色都根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禁也有点怀疑阿勒坦在借机收拾沈柒。

    阿勒坦却正色道:“他吃不吃无所谓,但瘾头发作期间,若他熬不住说出一声‘给我黑丸’,我便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苏晏见他一脸严肃,像是说到做到的样子,连忙将阿勒坦拉到屋外,低声问:“圣汗,你只是吓唬吓唬他,不是说真的对吧?”

    “是真的。”阿勒坦低头注视苏晏,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只要沈柒出声求一句,这场仗他就彻底败了,永远不可能戒除心瘾。与其留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连累你神伤,不如及早剪除。”

    苏晏一把抓住阿勒坦的皮袍,带着阻止与恳求的意味:“我相信沈柒一定会成功戒断,但是一个人痛苦到极致时,胡言乱语的话也当不得真,你别对他动手!”

    眼底掠过一丝痛楚之色,阿勒坦缓缓摇头。他的脸像北地霜石雕凿也似的冰冷,径自走下台阶,在高大葳蕤的庭树下驻足。

    苏晏放心不下,跟上去唤道:“圣汗阿勒坦,你有心事?还是我方才哪句话无意冒犯到你?”

    “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沈柒的事。”阿勒坦深吸口气,坐在树下的石椅上,拔出腰间所佩的弯刀,仔细看刀刃上黑白交织的纹路。刀刃上没有血迹,但血迹已染在他心底,终生都难以擦拭干净。

    苏晏陪着他坐下:“那就是关于你自己的事了?阿勒坦,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可以跟我说,我这人武力值不行,但出谋划策的本领还是有一些的。”

    阿勒坦陷入沉默。

    苏晏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我忘了,之前我们深言畅谈时,我是失忆状态,也许你对那时的我更熟悉一些嗷!”

    戛然而止的原因是阿勒坦忽然伸臂,将他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他的鼻子又一次撞到了对方垂挂在胸膛的黄金绿宝石项链,痛呼出声。

    “乌尼格!你怎能说出这种话?自从你回到铭国,恢复记忆后,忍不住担心你会心生疏远的人是我!”

    苏晏被两条健壮臂膀勒得透不过气,但几乎整个人被包裹在宽阔胸怀里,又令他感到了久违的安然与舒适。“松点儿劲,松点儿!”他隔着皮袍威胁似的抓住对方的胸肌,五指握不住,从指缝间道道鼓了出来。

    阿勒坦任由他抓捏,用下颌来回磨蹭他的头顶:“那时不仅你脑伤失忆,我也因解毒药的作用模糊了前事,当我全都想起来之后,非但不觉变得陌生,更连多年前初见你时的悸动都找回来了。难道你不是如我一样?乌尼格,明明是你见外,却来反咬我。”

    这么个大男人,还委屈上了。苏晏失笑,转而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我见外了。没事,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阿勒坦抱着苏晏,像抱住了一团冬夜的火,热意渗入体内,让他能借这火光照亮自己内心深处的那道影子。

    那是他的父汗虎阔力的身影。并非率领族人作战时的意气风发,而是佝偻的、干瘪的、被掏空了灵魂的身影。他的父汗被巨大的痛苦吞噬,在哀嚎,在折膝下跪,在苦苦哀求“把黑丸给我,求你了,要做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的父汗是我杀的。”

    耳畔语声低沉,苏晏睁大了眼睛虎阔力不是被鞑靼太师脱火台的小儿子兀哈浪所害,才引发阿勒坦率复仇之师,奇袭鞑靼王庭?

    “是我亲手用弯刀穿透了父汗的心脏。然后割下兀哈浪的头颅,向大军宣布:这是我的杀父仇人。鞑靼王庭与我们瓦剌之间又添了一笔血债。”

    “为什么,你根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苏晏想到了什么,手指用力揪住阿勒坦的衣袍,“虎阔力汗被黑朵喂了毒,被药瘾彻底控制住了?所以那年,瓦剌与鞑靼在哈斯塔城会盟,根本就是一场断送国运的阴谋?”

    阿勒坦沉痛点头:“父汗要签署丧权辱国的条约,我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已无力回头。他最后一次药瘾发作时,已经不似人形,只在神智清醒的短暂瞬间,求我给他个痛快。”

    所以,阿勒坦被逼着亲手弑父那可是他一提及就目泛光彩的亲生父亲!那时的阿勒坦,做出这种艰难的抉择时,又是何等的痛苦?

    苏晏仿佛感同身受地疼痛起来,断断续续地抽着气。

    “虽然父汗临终前对我说他说,‘做得好,我的儿子,瓦剌的荣光不容玷污弑者将继承亡者之勇力,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但我知道,我得到的不仅是父辈的勇力,还有不能用任何旧俗来开脱的罪孽。”

    “阿勒坦”苏晏叹息道。

    阿勒坦抱着他的肩膀,将下颌抵在他头顶,闭上眼仰望心中的长生天,似乎想从云层中窥见父汗英灵的微光。“乌尼格,你可知这事在我心底藏了这么久,为何偏偏是今日压不住,翻涌而出?”

    苏晏隐约有所感悟,但他不愿意说。

    阿勒坦接着道:“因为沈柒熬住了。

    “以寻常人之躯,并无萨满老巫的经年修行与药物辅助,他仍然坚持住了本我。

    “他能熬住,说明药瘾并非那么不可战胜,也意味着当初我若是不那么痛下决断,我的父汗还能活!能恢复原本的模样!

    “乌尼格,我是个弑亲的罪人。”

    苏晏终于明白了,阿勒坦为什么会说,沈柒如果开口求药,他一定会痛下杀手。是否阿勒坦心中在隐隐希望,沈柒也如他父汗一样崩溃,由此证明自己当年的做法是别无选择的?

    可沈柒从地狱里熬过来了,没有求过一声,这带给了阿勒坦巨大的打击,令他对当年无奈弑父的自己生出了怀疑与悔恨。

    “阿勒坦”苏晏一时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脑子里满是不断翻滚的字眼。他又喃喃地呼唤了几声阿勒坦,最后说道,“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你认为我父汗软弱?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受过各种各样的伤,也遇到过决死的困境,可从未弯曲一下他的脊梁!他不是个懦夫!”

    “我并不认为虎阔力汗软弱,正相反,我认为他一定是位勇士,与药瘾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是阿勒坦,沈柒不一样,他是个本就没有生气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皇爷曾说过,他是从向死中寻找生的乐趣。

    “然而他的乐趣并不在鲜血与哀嚎中,旁人的痛苦只能短时平息他的渴念,并不能彻底满足他。

    “直到他遇到了我。他终于找到了生趣。”

    你。只有你言犹在耳,每个字都是他的全心。

    苏晏一阵鼻酸,叹道:“沈柒是个奇迹。”

    奇迹的意思,大约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吧,阿勒坦矛盾地想,虽然这个词听着那么刺耳,但千百万人中能熬得过药瘾的,也许真的就只有沈柒一个。

    “所以,当年你的做法并没有错。即使你没有下手阻止,虎阔力汗也熬不过去的,他会在幕后黑手的操控下,把你、把瓦剌全族、把整片北漠大地拖入战火的深渊。

    “阿勒坦,你没有罪。大铭的律法无权审判你,北漠的旧俗承认在极端情况下的弑亲继承,最重要的是,你父汗的意志赞同你。‘你会成为这片草原真正的王’,这是他的遗愿,也是他从药瘾中得以解脱的生趣所在。”

    “你呢?你怎么看待我?”阿勒坦把怀中人松开一些,凝视他的脸。

    四目相对,苏晏眼眶湿润,微笑道:“阿勒坦是我心中的神鹰。永不坠落,永远翱翔。”

    阿勒坦缓缓笑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在他烈阳融金似的眼瞳中流动。他用前额抵着苏晏的眉心,再一次发誓道:“阿勒坦再怎么翱翔,也永远被乌尼格这条神索牵引着,至死相连。”

    第453章

    六笔债怎么收

    诏狱最深处的牢房,宁王从床榻角落拾起一枚黑色的棋子。

    棋子为上好墨玉打造,显然不是诏狱囚犯或普通狱卒所能拥有的。想必这间牢房的前任住客是个身份不同寻常之人,还喜欢弈棋,故而不慎遗失了一枚黑子在床脚与石墙之间的缝隙里。

    那人是活着离开了,还是早已死在诏狱十八般酷刑中?宁王拈着棋子,脑中掠过一个闪念,我是否还有脱身囹圄、东山再起的机会?

    虽然在最后一刻落入朱贺霖与阿勒坦联手所设的圈套,导致多年谋划功亏一篑,但未必输光,他还有些隐藏的力量,譬如决死追随的信徒们,譬如能操纵任何人的黑药丸。既然从豫王槊下活了下来,就意味着天不绝他,也许还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牢门外响起哗啦啦的铁链声。

    是锦衣卫来施刑逼供,还是押他去公堂进行三司会审?宁王将那枚引发希望的黑子握在掌心,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在榻沿。

    牢门沉重地开启,走进来一队面色肃厉的锦衣卫,为首那人肤色黧黑、其貌不扬,眼神却锐亮无比。

    宁王已做好心理准备,拿出天潢贵胄应有的气势,沉静地看着他们。

    然而锦衣卫并不与他说话,分开两侧站定,似在迎候贵人。

    随后,一名身披苍色斗篷的男子步入牢房,在他面前一丈外站定。兜头的风帽遮住了这人的脸,宁王猜测对方也许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来传达圣旨,于是依然端坐不动,开口道:“我还以为依朱贺霖的性子,就算没有兴趣,也该有满腹不解的疑惑,亲自来审问我。”

    那人伸手掀去风帽,在他面前露出真容:“朕来审问,不比贺霖来更显你的身份么?”

    宁王难以置信地睁大了蓝蒙蒙的双目,连目下那粒红痣都在震惊中扭曲了位置,失声道:“你竟还活着?!”

    景隆帝平静地注视他:“让你失望了,朱檀络。”

    在强烈的混乱之后,宁王逐渐想通了关窍,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血色褪尽,恨然咬牙:“我以为是朱贺霖与阿勒坦做局,却原来不是,原来还要更早!是你和沈柒!还有苏晏,他是把各方势力牵连起来的关键人物,是棋眼所在!”

    景隆帝道:“你筹谋十余年,以天下为棋局,却看不清真正的对手是谁,看不穿决定全盘之势的棋眼,如何不败?”

    牢门铁门在宁王不甘的神色中关闭。

    这一夜,没有人知道景隆帝与宁王朱檀络在诏狱牢房中说了什么,就连在场的八名锦衣卫,也在褚渊的授意下守口如瓶,绝不会泄露丝毫。

    景隆帝离开时,宁王颓然坐在床前地面,再不复昔日风姿,仿佛体内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呵呵哈哈哈哈”他仰头爆发出一阵阵惨笑,直笑到气喘吁吁,又从气喘变为哮喘,如窒息般面色酡红,手指颤抖地撕开了衣袖的夹层。

    夹层里滚出十几枚乌黑的大药丸。

    他用指甲掐出小块放进嘴里,忽然一声冷笑,将整个药丸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未及吞咽又塞入了第二颗、第三颗

    不能过量。黑朵几次叮嘱。他问:过量会如何?黑朵道:取死之道,无药可解。他又问:死得很痛苦?黑朵难看地笑了笑:不,非但不痛苦,更如置身无上极乐,所欲所求皆得大满足。这难道不是天底下最愉悦的死法?

    宁王向后仰头枕在床沿,感觉肉体与天地一同融化,灵魂逐渐飘升,走出阴森的诏狱,离开堂皇的京城,穿越秦王府幽囚母亲的暗室,掠过一群一群为他复仇大业做了垫脚石的怨灵最终飘飘悠悠地停下溪涧旁的古松下。

    松下有一张天然的石桌,桌面刻着粗糙的棋盘。

    低头凝思的鹤先生仿佛感应到什么,抬脸朝他微微一笑:“余等你好久了。来来,今日不谈正事,我们只下棋。”

    朱檀络觉得鹤先生看着有些不同往日,仔细端详后才发现,素来只穿白的他,今日竟穿了一件前所未见的赤衣,色如烈焰红莲。他还在膝上抱着七弦琴,仿佛连对弈时也舍不得放下似的。

    棋盘上已是一副残局,鹤先生将白子落在险峻处,路数壮烈又诡谲。

    朱檀络今日的心思却不在棋局上。他忍不住问:“你为何要与我同行?”

    鹤先生一怔,笑道:“啊,因为你我是棋友。”

    “不对。”

    “因为我们各取所需。”

    “也不尽然。”

    鹤先生敛了笑,认真道:“因为余欲继承祖师遗志,实现心中宏愿,建立一个人人信教、纯心大同的国度。余将宁王殿下作为了这个宏愿的寄寓者,正如那些借君王之手推行己政的名臣们。”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选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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