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鹤先生想了又想,缓缓摇头:“空想无益。”

    朱檀络正想再问些什么,鹤先生催促道:“该你下了。”

    他闻言低头,凝神望向棋盘,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决定全盘大势的星位,可桌面没有棋奁,更无黑棋,如何落子?他有些着急地在袖中摸了摸,摸出一枚上好墨玉制成的黑子,心弦一松,将这枚黑子送到星位上。

    鹤先生叹了口气:“余又输了啊。可那又如何呢?人生无定,输赢皆为常理,输就输了,落子无悔。”

    “无悔?”朱檀络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声量,“但有憾、有怨、有不甘、有未尽的残念!”

    “都随风去吧。”鹤先生道。风过松,火苗从他的赤红衣衫间腾起,转眼烧成熊熊烈焰,他抱着古琴,朝唯一的棋友最后笑了笑,在烈焰中消融。

    朱檀络定定地看着这一切,激动的神色归于平静。“落子无悔。”他拈起那枚黑子,任由接触黑子的指尖到手臂到肩膀一寸寸发黑、龟裂,最后身躯如浮沙之塔轰然崩溃,散作漫天黑尘。

    诏狱牢房内,宁王保持着背靠榻沿、向后仰头的姿势,面上带着诡异僵硬的浅笑,瞳孔已然放大。他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瞬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诏狱外,景隆帝头脸覆盖着风帽,在锦衣卫的护送下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同时低声问褚渊:“记下来了?”

    褚渊答:“都记牢了。臣这便禀报小爷,将宁王供出的藏药地与制药人一网打尽。”

    景隆帝略一犹豫,最后还是说道:“那个怀有身孕的宁王侧妃放过她。”

    褚渊有些意外,他印象中的皇爷虽不至于不择手段,但亦可称得上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与宁王的这场交易,明明是皇爷占了上风,最后不履约也无人能指责,可皇爷却还是放弃了斩草除根的念头?

    “皇爷就不担心,若干年后又出一个朱贤?”

    青杏枝头,夜鸟几声啁啾,景隆帝抬脸望去,平静地道:“一两个朱贤就能推翻的王朝,说明骨子里已腐朽不堪,没有朱贤,还有王贤、李贤。反过来说,只要朝廷以民为本,皇帝以义法治国,天下人心尽归我朝,又有何惧?”

    褚渊想了想,觉得还真是这个理儿。然而会说出这番道理的皇爷,似乎又与在任时的皇爷有什么不同了只是他说不清。

    他走到马车旁,正要掀帘请皇爷上车,一匹高大神俊的黑马却载着骑士从路中央狂飙而过,残影卷起一阵劲风,把景隆帝的风帽都掀开了些。

    褚渊吓一跳,上前挡了挡:“皇爷没事罢?”

    “无妨。”景隆帝说着,拉好风帽,正准备上车。

    远处的黑马忽然发出一声嘶鸣,被骑士勒缰急速调头,又朝他们这边跑来。这下褚渊警惕起来,示意手下护送景隆帝登车,自己上前几步,喝道:“谁这么大胆,难道不知闹市纵马是犯律之举?”

    马上之人很快近前,在火把的亮光中看清对方面目后,褚渊吃惊道:“豫王殿下?”

    豫王身着便装,是一副急匆匆要去寻人的架势,却因半途中掠过眼角余光的身影而停了下来,调头来看个究竟。他盯着斗篷人,扬声道:“这是哪位锦衣卫首领?看身形陌生得很,何不把风帽拉下,让本王瞧瞧是否歹人乔装。”

    褚渊皱眉:“殿下言过了。殿下刚刚回京,对新任的锦衣卫不熟悉也是正常。我等皇命在身,各司其职,还请不要挑起事端。”

    豫王眯眼打量他:“我看你这个黑炭头倒有点眼熟”他忽然眼底一亮,脱口道,“你是御前”

    斗篷人在风帽下无声地叹口气,在“侍卫统领褚渊”几个字尚未出口之前,抬手朝豫王摇了摇四指。

    这个摇手召人的动作可谓是相当眼熟,豫王的脸色瞬间作变,连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如刃:“皇”

    “叫二哥。”景隆帝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车厢里详谈。”

    车厢内,豫王听褚渊说完全部内情,面上怒容涌动,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瞪向景隆帝的双眼中似有万千刀光剑影与浓郁煞气。

    褚渊生怕他将攥紧的拳头挥到景隆帝脸上,明知不敌这位叱咤北疆的战神,可还是忠心耿耿地将自身去挡。

    景隆帝按下了褚渊的胳膊,说道:“你放心,他不会真的出手伤朕。”

    豫王怒道:“你道我不会出手?我他娘的宰了你的心都有!”

    景隆帝提醒:“风度。回军营后,器量不见涨,倒染上一身兵痞气。”

    豫王想借着这股兵痞气,拿巴掌扇他二哥,把自己之前挨过的耳光还回去。他还真动手了,半空中突破了褚渊的格挡,却被武力远不及他的景隆帝抓住了手腕,定在当场。

    褚渊急怒欲反击,景隆帝却道:“你退下。”见他悻悻然,再次下令,“你退下!”

    褚渊无奈,只得遵命,又对豫王威胁了一句“殿下要以靖北军上下十万人为重”,这才出了车厢。

    车厢里只剩下久违的兄弟二人。

    豫王从对方掌中夺回自己的手腕,恨然问:“多少人知道?清河,你儿子,沈柒,甚至连蓝喜都知道!只瞒着我一个?怎么,防我像防贼,怕我知道真相后趁机夺位还是泄露给弈者?”

    “并非如此。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告诉你固然安全,但你看似散漫,实则性情磊落,让你伪装出沉痛模样,是在难为你。”

    豫王冷笑:“看来我这十年在京城的纨绔样还不够深入人心,竟让皇兄对我的演技不放心。”

    景隆帝叹道:“你好容易摘下来的面具,朕却不愿你换一副再戴上去。”

    豫王怔了怔,冷哼:“什么叫‘伪装出沉痛模样’?就算真以为你死了,我也没沉痛过!饭照吃,仗照打。”停顿了一下,怀着微妙的恶意又道,“阿骛的二爹我也照睡不误。”

    这下轮到景隆帝怔住,继而深深吸气,似在极力按捺住翻涌的黑暗情绪,最后沉声道:“朕看见早年用过的那顶金盔了。”

    一句话如同直击靶心的箭,把豫王钉了个对穿。

    他几乎露出了懊恼与狼狈的神色,十分后悔为何要保留那顶景隆帝用旧的金盔,以至于今日被对方拿来做了取笑自己的筏子。

    “朕没有取笑你。”景隆帝正色道。

    豫王不吭声,心里盘算着他这位仿佛无所不知的二哥,究竟知不知道清河在北漠又惹了一身桃花债,按荆红追的说法,“大人又收了第六房”?

    这次景隆帝没有听见他的心声,而是继续道:“说真的,朕对此有些意外。但转念想了想,又觉得意料之中。毕竟你我一母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

    豫王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你替母亲背了十年黑锅,但这口锅有一半是你自己的意愿,没什么好否认。”

    “朕不否认。”

    “你软禁我十年,假死前却又让清河引导朱贺霖将我放走,看着我重建靖北军也没有阻止,所以我们之间的旧怨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朕希望真能一笔勾销。”

    “一笔归一笔。还有另一笔债,你我搞不好还要互别苗头,所以说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为时尚早。”

    “什么债?”

    “情债。”豫王面色渐渐恢复平静,语调却更加坚定,“你我兄弟与清河之间的情债,只有一笔能收齐。皇兄,我早就说过,我是绝不放手的。你若也是如此打算,我们这辈子还要继续斗下去。”

    景隆帝沉默良久,久到豫王心底寒意丛生。末了,才听他皇兄幽幽地吐出一句话:“朕怎么听说,是六笔呢?六笔债,只有一笔能收齐,你又是如何打算?以一敌五么?”

    第454章

    来给你送关怀

    从第三次发作之后,沈柒的戒断反应逐渐变弱,间隔时间也逐渐拉长。到了第九日,他发作时已不必再被捆绑,只用一双想要杀人的眼睛,恶狠狠瞪向将他点穴后硬给灌药的荆红追。

    苏晏认为阿勒坦的草药对他身体恢复是有效果的,就是对心灵的杀伤力有点大。故而每次沈柒被灌药时他都自觉避开,等完事了再溜溜达达回来,一口一个“七郎”,百般安抚与讨好。

    期间豫王两次登门,第一次恰逢沈柒药瘾发作,苏晏心怀担忧,匆匆与他说了一会儿话,关心过阿骛与靖北军的情况,便面带歉意地离开了。

    豫王琢磨着其中三味,越发觉得皇兄所虑在理。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内部矛盾可以日后再解决,眼下他们最大的威胁在外不在内。

    至于其他几个人尤其沈柒,趁他病要他命没错,但手法太直接粗暴的话,恐清河心生怨恨,反倒得不偿失。

    豫王斜乜着左邻的院子,想象着荆红追与阿勒坦为了讨清河欢心,不得不捏着鼻子伺候情敌的模样,越发感觉这三人已经抱团结盟,而他们兄弟俩若再单打独斗岂不是要吃亏。

    拿定主意之后豫王起身告辞。苏府小厮挽留道:“老爷吩咐了,请殿下在此稍候,他料理完急事就会回来与殿下叙旧,最多一两个时辰。”

    豫王不动声色地答:“你家老爷正忙着渡人,本王不便叨扰,下次再来拜访。”

    他出了苏府,直奔皇宫,求见皇帝侄儿。

    朱贺霖命内阁草拟了诏书,发往各州县告示宁王朱檀络一伙人的罪行,结果左右看不满意,正自己提笔修修改改。听见豫王求见,他笔尖一顿,说道:“朕这位四皇叔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挑朕忙的时候来。”

    发牢骚归发牢骚,看在对方出兵拿下朱檀络的份上,还是准他入殿觐见。

    豫王潦草行礼后,端起了谏臣的架子:“臣听闻赏善罚恶乃是明君之道。”

    朱贺霖指间夹着长笔杆,只手托腮看他:“四皇叔真是文武双全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于是豫王仅剩的一点客套也没了,直截了当地说:“宁王谋逆案,沈柒居功至伟,皇上应奖赏有功之臣,知人善任。”

    豫王来给沈柒讨封赏?这可新鲜!朱贺霖扬起眉峰:“哦?那么依皇叔你的意思,赏他个什么好呢?”

    豫王哂笑:“孤身入龙潭虎穴,如此胆略与能力,不给一个封疆大吏当当,简直委屈了他。”

    朱贺霖琢磨,再琢磨,恍然大悟,拍案喝彩:“好主意!朕看岭南一带不错,物产丰饶。乌斯藏也适合他,天高地阔,最适合锤炼胸怀。”

    “就怕朝中有人舍不得他。”

    “舍不舍得是私情,朝廷需要人才治理地方是国事,岂能因公废私?”

    朱贺霖眼珠一转:“说来朕前几日下诏褒奖四皇叔,给的封赏似乎薄了些。”

    豫王觉得他这个触类旁通来得太不是时候,河还没过呢就想拆桥?当即驳道:“臣觉得不薄了。封地怀仁不变,调靖北军从太原入大同驻守,让李子仰去太原。这个换防换得好啊,离京城更近了几日路程。若皇上觉得对臣于心有愧,不如再加一项赏赐将臣的本名‘槿城’赐还,如何?”

    那是朕高兴赐你的吗?那是你厚着脸皮在朝会上当众索要,还拉拢了一批朝臣替你说话,不得不换的防!朱贺霖面露冷笑:“要不要朕把‘代王’的封号也赐还你?”

    “那感情好。皇上也知道,臣对这个‘豫’字实在硌硬得很。”

    “想得美!父皇亲赐改的封号,朕这个做儿子怎能再改回来?这不是打父皇的脸么?”朱贺霖磨牙,拿墨笔指他:“你还是继续‘豫’着罢!”

    “不能改回去,那再换一个新的也无不可。要不,就用靖北军的‘靖’字?名正言顺。”

    朱贺霖这下可算是见识到这位皇叔歪死缠的本事,替自己,也替父皇过去头疼的十八年,朝豫王砸了一块掐丝珐琅异兽镇纸过去,同时呵斥道:“靖你个鬼!”

    豫王此行目的已达成,抄手接住镇纸往袖子里一揣,说了句“谢皇上赏赐”,迤迤然走了。

    朱贺霖失去了一块心爱的镇纸,非但没心疼,还觉得交换得挺值,开始深入琢磨起了豫王这个提议的操作细节。

    出了皇宫后,豫王径直回曾经的豫王府,指使侍卫们把那些家什物件该丢的丢、该换的换,将宁王世子占住时弄出的痕迹全清理干净了,才肯安寝。

    次日,他又去苏府拜访。这回苏晏有空了,怀着愧疚之心郑重接待了他。主人家又是陪聊又是陪膳,够有诚意的了,豫王却不为所动似的,沉着脸问了句:“昨夜在哪儿睡的?”

    在阿追房里苏晏一怔,脱口道:“在主屋,我自己寝室,怎么了?”

    豫王懒洋洋地挑眉:“哦?我见仆人在后院晒被子枕头,都是你喜欢的颜色与面料,怎么是从旁边的厢房里搬出来?没记错的话,那似乎是荆红追的房间?”

    苏晏被抓包,有些窘然:“最近几晚不太好睡,找阿追通络而已,没别的。”

    “有没有别的,本王见识了才知道。”豫王不由分说挟起他,大步往荆红追房间去。

    其时刚巧荆红追奉大人之命,给沈柒灌药去了,豫王便成了无人能阻的苏府一霸,挟苏晏进厢房后,反手锁了门,就把人往床上拽。

    苏晏惊道:“干什么?!”

    “不是跟他‘没别的’?怕你久旷,给你送关怀呢。”豫王恬不知耻地道。

    苏晏哪有脸在荆红追的床上同其他奸夫乱搞,当即挣扎叫道:“青天白日的,我不陪你这骚.货胡来!”

    “骚在哪儿?本王不明要害,还请苏大人给指点指点。”豫王嘴里说着不明要害,实则每一指都在“要害”上,把苏晏点拨得脸颊烧红。

    拉扯与反抗之下,两人不仅扯落了桌布、床幔,还把周围柜架撞得一团糟。最后豫王如愿将阿骛的二爹压在榻面,将之亲了个晕头转向。

    苏晏指头紧扣豫王的肩膀,激烈回应这个久违的吻,完了还过神来,又喘着气推搡:“我最近真没这个心情”

    “跟我没心情?”豫王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臀。

    苏晏翻了个白眼:“跟谁都没心情!”他用力推了一把豫王,坐起身整理衣襟。

    弹药在枪管却不得不退膛,豫王不爽地啧了声,到底依了他不再诱惑纠缠,还帮忙系腰带。

    腰带在两人的手指间柔软缠绕,显得有些旖旎,苏晏不由地将呼吸放得轻缓,以免吹散了此时的气氛。他注视着豫王俊美的面容似乎消瘦了几分,眉宇间染上些许霜尘,又更显得一股凌飞的气势透体而出,是一柄横扫天下的槊。而那双拿槊的手,为他系腰带时却温情如桥下春波。

    “前几日贺霖在朝会下诏褒奖靖北军,我没到场,回头想想错过了你的一个重要时刻,有些懊恼。”苏晏轻声道。

    “不必介意。”反正我也没把朱贺霖那小崽子的诏书当一回事,更算不得什么重要时刻,豫王道,“你要是真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不如与我多睡几次,才是实打实的补偿。”

    苏晏忍笑佯怒,拿手掌作势扇他。豫王趁机把苏晏的手按在自己脸上,挨近了问:“跟不跟我去大同?”

    “大同?”

    “对,我刚从皇帝那里讨了个恩赐,”豫王将“恩赐”二字说得颇具讽刺意味,“准靖北军换守大同。以后真要给他守门了。”

    “是给大铭,守最重要的一道国门。”苏晏感受着这位绝世名将鼻息间的热气,有点熏熏然的醉意,脱口道:“大同离京城快马加鞭不过四五日,不算远。”

    言下之意让豫王满意地笑了:“所以苏监军会常来视察么?”

    千里送炮?丢人呐!苏晏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不会!”

    豫王仔细地勾起嘴角,浅笑道:“苏监军不肯来,末将时时回京汇报也一样。”

    这他妈笑得太犯规了,哪怕不是颜狗也遭不住苏晏再次晕乎乎回应:“有来有回吧。”

    几个人的来回?豫王还想再问一句,但终究忍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告诫自己,起身道:“你抬手间略显滞塞,想是肩臂上有些不便之处,可惜不肯脱衣给我瞧瞧。好好休息罢,眼下的麻烦事总会了结的。”

    苏晏在暮色中送豫王出门,回头直奔荆红追的房间,唤道:“小北!小北!”

    苏小北闻声赶来:“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苏晏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房间,压低嗓音:“帮我把阿追的房间恢复原样你记得所有东西的位置,对吧?别让阿追瞧出端倪来。”

    苏小北也探头看了看,见床榻尤其凌乱,嘬着牙花道:“豫王走了?他怎么就非得在追哥的房间这些达官贵人都是些什么癖好!”

    苏晏面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理直气壮道:“别瞎想,什么事没有!我俩闹着玩而已。”

    把不好意思的苏老爷哄去用晚膳,苏小北兢兢业业地打扫房间,且要赶在荆红追回家前收拾好。他手脚麻利,记性又好,很快将房间收拾得与之前几无两样。

    在敞开的衣柜门缝里,苏小北意外摸出了一枚蜡丸,外头的白蜡衣被人捏扁了一点儿,但还是完好的。他嗅了嗅蜡丸,又放在耳边摇了摇,听见内中有轻微响动,于是失笑道:“这不女人吃的乌鸡白凤丸么?追哥这又是什么癖好?”

    想想又觉得应该不是追哥的,反而是豫王遗落之物的可能性更高。毕竟他曾经奉大人之命,给受伤的豫王送去(专治妇人漏下不止的)补血药,说不定豫王用了觉得效果好,连带乌鸡白凤丸也一并买来吃呢?于是苏小北将蜡丸往袖子里一丢,准备下次见到豫王殿下就还给对方。

    原定的十日后太子城会谈,因苏晏坚持要陪伴沈柒戒断而推迟了几日,转眼又从四月底到了五月初五的端午节。

    药瘾的影响从沈柒身上逐渐淡去,最后几乎看不分明,但在他心里的影响,苏晏准备要花很长时间继续观察,以防死灰复燃。

    沈柒很想对他说:根本不用担心这点。服用黑药丸所带来的快感强行灌入我体内,只会令我心生厌恶,只要身体戒断了,我就丝毫不会再想沾惹这鬼东西。

    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对苏晏说更好。

    “在我家过端午么?”苏晏出言邀请。沈柒还没来得及露出笑意,又见他转头对进门的荆红追与阿勒坦说,“等过完端午,我们就出发前往太子城,斡丹他们怕是要在那边等急了。”

    阿勒坦身上的皮袍换成了缎面质孙袍,如云长发绑成粗大松散的麻花辫垂在肩膀一侧,双手抱臂,朝沈柒抬了抬下巴:“他呢?”

    “七郎你尚未完全恢复,还是在家休养一阵子。对了,沈府被查抄还未归还,朝廷替你正名的诏书也迟迟未下,你就暂时在隔壁院子住下如何?”苏晏问。

    沈柒摇头:“那是豫王的房子。”

    苏晏笑起来:“那你就先住我府上吧。”

    “哟,这么热闹。”富宝在苏小北的带领下走入前院,远远地作了个揖,“苏大人,端午安康哪,宫中给您送节礼来了。”

    苏晏谢过圣恩,让他把大盒小盒的直接搁在树下石桌上即可,回头再一一拆看。

    富宝指挥內侍们放下节礼,又朝沈柒打了个躬,笑眯眯道:“提前给沈大人贺喜了!乌思藏都司的都指挥使,世袭,这可是封疆大吏啊!若大人愿皈依当地的喇嘛教,那便可兼任法王了!曾经的卫王就因母族出身乌斯藏,向朝廷求讨过这个法王之位,先帝可没允他,如今皇上特别看重沈大人,才破格封的。圣旨随后便至,奴婢仗着脚程快,先来给沈大人第一个道喜,沾点法王的圣光。”

    封疆大吏?法王?埋汰谁呢!

    沈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非自愿反教先锋一心只想与娘子终日厮守柒的脸绿了。

    苏阁老的脸黑了。

    第455章

    六坛酒怎么喝

    富宝少年时是跟在太子身后的小机灵鬼,如今从外到内都被宫廷生涯催熟,又逐渐掌握住司礼监实权,更是成了个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精。

    沈柒反应如何,或许他还不怎么在意,但苏大人此刻的脸色却使他敏锐地接收到了不妙的信号要出事儿!大事儿!

    于是他也不等圣旨送到,随便找个借口,笑容不改地告退。出了苏府没多久,迎面碰上来传旨的少监姚顺,因看其不顺眼,一个字也不提醒。

    姚顺果然倒了霉,上门后苏晏不等他宣读,就招呼他上前,把圣旨放在石桌上,说要自己看。

    虽然规矩是要沈柒跪接圣旨,但苏阁老发了话谁敢不听,于是姚顺展开圣旨铺于桌面。

    沈柒面色阴沉。苏晏在他肩头按了一把,示意他先不要轻举妄动,随即走到桌旁,低头垂目去浏览圣旨上的墨字:乌思藏、羁縻、世袭每一个师出有名的封赏后面,都藏着明褒暗贬的机心。他苦心匡扶的少年人,如今已长为成熟的统治者,将皇权运用得得心应手。

    苏晏看着看着,忽然声音发闷地干咳了一声,第二声时想以拳堵嘴,刚抬起手,一口颜色略深的血就喷在了圣旨上,溅得如墨枝上的红梅。

    在场之人无不惊呼一声:“大人!”“清河!”“乌尼格!”纷纷伸手扶他。

    姚顺吓得面如土色,语无伦次叫:“啊呀,苏阁老,怎么吐血了就,哎哟我的亲爹诶”

    苏晏用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站得笔直,神色冷肃地对姚顺道:“圣命不可违,沈柒已接旨谢恩。劳烦公公回宫禀报皇上一声,就说今日正逢端午,我盛情挽留沈柒同饮雄黄酒共贺佳节,待明日再启程。”

    都吐血了,还喝酒?这万一整出个三长两短来姚顺心惊胆战地告退,一出苏府就爬上马车,大声吩咐:“快,快!回宫!”

    而院中众人紧张万分,阿勒坦一把抱起苏晏,嘴里叽里咕噜地吟诵着萨满神歌。荆红追握住苏大人的脉门,另一手贴上他的后心输送真气。沈柒急道:“京城有个内科名医,你们看好他,我去把人提来!”

    唯独捧着茶杯侍立在后方的苏小北并不意外,嘴边还露出一丝可疑的笑意。

    “没事,放我下来。”苏晏拍着阿勒坦的胳膊说,“你们安心。七郎,你别去叫大夫了,我真没事。”

    挨得近了,荆红追感觉苏晏嘴角的血味儿有蹊跷,又抬起他染血的手背嗅了嗅:“鸡血?”

    “有些不好的事,在刚冒头时就要掐灭在萌芽状态,否则等你发现后果严重想去制止,早已全线崩溃。”苏晏从阿勒坦臂弯里跳下来,拎起圣旨抖了抖,“他这招‘釜底抽薪’逐个击破,背后要是不止一个人的主意,那么就看我这招‘无中生有’能钓出几个来。”

    他把染血的圣旨一丢,招呼小北拿茶水来漱口,剩下沈柒、荆红追、阿勒坦三人面面相觑,神情复杂。

    阿勒坦:“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有点庆幸。”

    荆红追:“大人从不受拿捏,要么背着他做,永远别被他发现,要么就别做。”

    沈柒:“呵。”

    漱干净嘴里的鸡血味,苏晏吩咐苏小北:“去集市上打几坛酒回来。”

    苏小北问:“家里有雄黄酒了,大人想要什么酒?”

    “一坛羊羔酒、一坛竹叶青、一坛马奶酒,再去地窖各取一坛御酒房的金茎露与葡萄酒。哦对了,顺道把阿追房中那一葫芦红曲也捎上,都拿到后园的老桃树下。”

    大人这是要开品酒大会呢?苏小北想着,二话不说去置办了。

    六坛形类各异的酒,分两排摆在老桃树下的原木长方桌上,苏小北想了想,还缺了个应节的,于是把厨房里备好的一坛子雄黄酒也搬了过来。

    要备菜么?碗筷要几副?苏小北正要转去前院问清楚,客人就接二连三地上门了。

    第一个边急声叫着“清河”边踹门而入,险些把门板都撞飞,可不正是微服的皇帝朱贺霖。苏小北如今摸清了这位小爷的脾气,便不像早年那么心怀畏惧了,叩拜行礼后说道:“大人在房中洗沐更衣,还请皇上移驾后园桃树下,大人稍后就来。”

    朱贺霖一怔,揪住他的衣襟拽起来,赤着眼眶追问:“这都病到咯血了还洗什么沐!难道吐得一身是血?”

    苏小北模棱两可地道:“倒不至于,大人还能说话。”

    朱贺霖手一松,有些失魂落魄:“他这是七情伤又发作了第一次是因为父皇,第二次是为沈柒,这一次,还是沈柒!朕只是意难平不甘心啊!”他甩开苏小北,往主屋冲去。

    苏小北在他身后叫:“大人想是已经去到后园,不敢叫皇上走空。”朱贺霖闻言,脚下拐个弯,穿过月洞门往后园去。

    须臾,第二位客人也到了,大步流星地迈入敞开的前门,径自往主人房奔去。苏小北道:“豫王殿下!大人不在屋内,在后园的老桃树下。”

    豫王面色凌厉地瞪他:“怎不扶他回屋躺?大夫呢?”

    苏小北睁着眼睛说瞎话:“郎中(追哥)与巫医(黑大个)都在后园。”

    豫王听了简直要气死:“江湖郎中也便罢了,巫医算怎么回事!那种故弄玄虚的神棍能信?”他忧心忡忡地快步赶去后园。

    苏小北想来想去,想不出第六坛酒是给谁准备的,干脆守在门房等着。又过了三两刻钟,一辆疾驰的马车停在了斜对面的街边,车厢里下来一位风帽遮住面容的神秘人,在几名精悍侍从的护卫下拾阶进入苏府大门。

    苏小北迎上前去,刚问了声:“贵客是”看清对方风帽下的眉目,蓦然失了声,一瞬间震惊到呆滞。

    那人沉声问:“你家主人呢?”

    苏小北说不出话,伸手指向后园方向。

    衣袂卷起一丝清冽的御香,从他身旁掠过。直到那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内,苏小北才回过神来,匪夷所思地摇头,喃喃自语:“看来我还是格局太小大人身边,有什么不可能?”

    今年冬寒春迟,老桃树仍残留着一些将败未败的花瓣,薰风拂过,落英缤纷,残艳到了极处。

    桃花乱落如红雨,雨丝飘过一座小园里的六位客人。血脉相连的,叫不出父兄儿侄;素未谋面的,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正主不在场,气氛令人窒息。

    见寸步不肯离主家左右的贴身侍卫也在,朱贺霖似乎猜到了什么,半是欣喜半是恼火地问荆红追:“清河没事?”

    为保沈柒不被流放边疆,不惜拿自己的安危来诓骗他们,豫王面色深峻地想,集中所有情夫是想做什么,当众宣布最终的胜出者?

    那人会是谁?

    “今日端午佳节,我请大家来喝酒。”清越的声音在月洞门处响起。苏晏一身湖蓝长衫,用银线绣着应节的五毒纹样,蜈蚣、毒蛇、蝎子、壁虎与蟾蜍在他的袖口与衣摆随着步履漾动。

    他没有带冠帽,一头清爽的短发有点长长了,发梢乌黑,俏皮地勾在耳郭。短发衬着长衫,于他身上非但不觉得怪异,别有一番潇洒风流。

    苏晏平静地走到园中,指着桃树下的长方桌招呼众宾:“请坐。桌子不算大,但坐七八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其他人都还没动静,荆红追十分听话地在桌旁木椅上坐下来,苏晏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提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雄黄酒,苏晏仰头一饮而尽,朝周围众人亮碗底:“承蒙诸位关心,不离不弃。我先干为敬。”

    在场众人都知道苏晏苏清河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对他如此举动的含义仍未参透明白,故而就连性情最直率的朱贺霖也未轻易出声,看他究竟想说什么。

    苏晏放下雄黄酒,拎起一坛金茎露,取桌面的空碗斟满,走到景隆帝面前,敬酒道:“这是皇爷为臣行冠礼,加衣三次念完醮词后,亲手喂臣喝下的酒。臣还记得皇爷说过,此酒‘清而不冽,味厚而不伤人,是酒中才德兼备之君子,不会上头’。结果,臣那天很上头。”

    景隆帝望着他认真的神情与注视的目光,抬手接住酒碗,拉下风帽将碗中酒液喝完,开口道:“那日放你离开,朕每每回想时遗憾扼腕,但若是重来一次,只怕朕还是会放你走。”

    苏晏微微一笑:“槿隚是真君子,亦是我钦佩与心疼的人。”说着给喝空的碗补满金茎露,自己也吃了一碗。

    又去桌旁换酒坛与空酒碗,斟了一碗竹叶青,端去豫王面前:“我记得槿城爱喝汾酒。你我曾在京畿界碑喝了一夜的酒,便是这竹叶青。当时我知道了你隐藏的另一个身份,原来是我崇拜多年的佚名战神,但我没告诉你,同时也尚未信任你。如今,我想说靖北将军是真英雄。”

    豫王扬起一抹俊美到耀眼的笑意,接过来直接饮尽,把酒碗一翻:“如今你可信任我?”

    苏晏道:“信任到能陪你上任何一个战场,并毫不怀疑你将取得每一场胜利。”说着拿过豫王手中的空碗,继续倒了一碗竹叶青,一饮而尽。

    给朱贺霖,他重新斟的是葡萄酒。

    “皇上,不,我还是觉得唤你小爷更亲近。”

    朱贺霖不高兴了:“你叫他们名字,叫我呢?”

    苏晏笑着改口:“贺霖。你是我来到这个世京城后,第一个走进我心里,让我对这个时代开始产生共情的人。你让我找到了自己为之努力的目标。后来,我的目标越来越长远,野心也越来越大,但我始终未忘记,‘登上太子这条船,为他劈波斩浪’的诺言。你喜欢西洋玩意儿,喜欢甜口,我就请你喝西域传来的葡萄酒吧。”

    他斟酒欲饮,朱贺霖伸手握住他的胳膊:“酒不能混喝,醉得快,醒后还会头疼。”苏晏道:“无妨,有阿追在呢,他的真气能为我解酒。”说着又饮尽一碗。

    走到沈柒面前,苏晏拎着羊羔酒,不知想起什么,还未开口脸上就浮起了红晕。他清咳一声,道:“七郎,我欠了你许多东西。回礼、报答、漫长的思念时光,还有你渴求的独一的情意。一世一双人,我这辈子恐怕是做不到了,但我想对七郎说,椴花蜜总有一日会喝完,但我始终都在。哪怕我们方向相左走得再远,最后都会回到彼此身边。”

    沈柒什么都没说,只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最后将一碗羊羔酒喝得涓滴不剩。

    苏晏喝完这一碗,酒气上涌,在脸颊上晕出团霞,连耳根也开始泛红,脚下有些发虚。但他依然换了一袋马奶酒,走到阿勒坦面前:“圣汗,这是整个京城能买到的最好的马奶酒,但仍比你请我喝过的口感逊色许多。”

    “无妨,”阿勒坦道,接过酒囊猛灌好几口,“你请我喝的,哪怕是清水,也比最好的马奶酒更香醇。”

    苏晏道:“与你在北漠相处的两个多月,我是失忆了,却从没有失去过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段时间的我是这五年来最轻松、最少责任与束缚的,我会珍藏那段时光。我希望你明白,我们并非因为双双失忆才走到一起。”

    “我知道。”阿勒坦严肃地道,“是神旨,是宿命,是命中注定,你是我行过婚礼的伴侣,是北漠唯一的可敦。”

    苏晏愧疚道:“可你却不是我唯一的额日。”

    阿勒坦没想到,第一次听他叫自己‘额日’,竟是在眼下这连敬个酒都雨露均沾的时候,简直令人悲喜交加。

    苏晏从阿勒坦手中拿走牛皮酒囊,对着嘴喝了几口,补充道:“我说过,我是大铭的苏晏,也是你的乌尼格,你不变,我不渝。”

    他把酒葫芦捧到荆红追面前,看着对方仰头喝下自酿的红曲酒,溢出的澄液滑过咽喉,像划破湖面的剑光。

    “阿追,我最后一个敬你,并非觉得你不够重要,而是你太好了。好到支持我的一切决定,好到可以让我为所欲为,但我不仅仅是因为你足够好,才与你在一起的。”

    “那大人又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苏晏转身环视其他人,“这句话我羞于对你们所有人说,因为这远远超过了我原本的认知范围,突破了我出生几十年来形成的道德规范与底线。但世事难料,我们之间我与你们每个人之间,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了眼下这般局面。也是我心软,谁也无法弃之不顾,哪份情都无法狠心割舍。可如果我真的能够心硬如铁,难道就不能割舍你们全部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心底都凛然一震。

    “一直都是你们在逼我,除了阿追。逼迫我接受,引诱我动情,现在又逼我做出取舍与选择。你们总说自己才是真心实意的那个,其他人要么不怀好意、要么不适合,那么你们是想要我听谁的?要我如何抉择?

    “我说过十日之后给你们一个交代,如今我想好了为什么我非得按你们要求的,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呢?我可以谁也不选。”

    “当我实在没法把任何一个人踢出局时,”苏晏朝这六个与他关系匪浅的男人洒然一笑:“至少我可以把自己踢出局。”

    朱贺霖的脸色率先作变。一股多年前感受过的恐惧的寒意,再次爬上心头:

    若我不做大铭臣民,完全可以漂洋过海,去开辟新的航线,去探索这个时代尚无人发现的新大陆。东西南北,随便我走,这个世界比你们想象的大得多,也精彩得多。要是实在走不脱,把我逼急了,我也可以抛弃这具皮囊,让灵魂重新投入另一个时空,重新转世,或者烟消云散。反正是我自己的命,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谁能主宰我?

    是时隔太久忘了吗,藏在面前这副看似玲珑柔顺的士子身躯内的,是多么大逆不道、惊世骇俗的灵魂!

    “他年当为圣天子”,自己即便当上了皇帝,又如何?皇权可以压制天底下任何一个人,唯独奈何不了他!

    朱贺霖失声叫道:“你不准走!朕会封锁国境线,封锁所有出海口更不准自寻短见!你要是再说‘抛弃皮囊’这种鬼话,朕就就”

    “就杀了我全家?”苏晏笑了,“倘若我连自己都不顾,还顾得了全家?”

    朱贺霖握紧拳头,神情悲愤,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景隆帝走过去,伸手按住了儿子的肩头,是无声而有力的安抚。朱贺霖逐渐平静下来,恨然不语。

    沈柒想起了那一天,同样在这座院子,这棵桃树下,他逼问苏晏:皇帝私访,你是在哪间屋子,如何接的驾?

    苏晏亦是说出了类似的令人心中生寒的话语:七郎,你说我的灵魂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要遇上你们?是不是老天为了让我认清自己软弱的本性?倘若有一天,我能回去,这里的一切是否就会恢复到它本来的模样?

    回去莫非死亡于他而言,就真是回归了家乡?

    沈柒一把握住苏晏的手腕:“你说你有预感,再也回不去了!”

    苏晏苦笑:“我也知道可能性渺茫,并不抱回去的希望。但我至少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整天提心吊胆你们之间谁又收拾了谁、谁又想杀谁,后半辈子永无宁日,对吧?”

    我并不在意你在不在意。只是想告诉你,我对所有不能选择自己的意愿、只能被迫去接受的事情有多么深恶痛绝。的确,我无法抵抗强大的力量,但至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如果连这个都不被允许,那就太恶心了。

    似曾相似的感觉,令阿勒坦想起乌尼格在寝殿窗台上悬空而坐时说的那番话若我有足够的能力,就去改变世道;若是没有,我不愿生活在那种世道里成为被践踏的一方。

    这下连他也变了脸色,说道:“乌尼格,我不逼你!你如果实在为难,我可以离开,将来你改变主意了,再来北漠找我。”

    荆红追趁机再表忠心:“我从不要大人做任何割舍与选择,无论大人去哪里、做任何事,属下都会生死相随。”

    豫王与景隆帝对视一眼,兄弟俩从彼此眼底读出了无奈与烦愁之色。

    这个苏清河啊!不直接逼他,而是一步步清理外围障碍,可他却敏锐地看到了终局,反过来逼迫他们。

    到了这个地步,进一步他就要奔向鱼死网破,退一步自己又绝对无法接受,如何是好?

    苏晏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困倦的呵欠。紧接着又是连着一串呵欠,眼皮都要垂下来黏住了。

    “我怎么忽然困得不行,太困了,感觉站着都能睡着”

    沈柒扶住他,说道:“你这么多种酒混着喝,真喝醉了。”

    “也许吧,但我没觉得醉酒的难受,就是乏力,困我累极了,只想睡觉,一切等我睡醒再说”苏晏像鸡啄米似的点着脑袋,整个人往下软去。

    荆红追觉得他这副情态有些不对劲,即便是醉酒犯困,也不该困得如此神志模糊、全身失力,似乎不太正常。

    他再次搭上苏晏的脉门,初时觉得脉象正常,只是太缓慢了些,细细查探之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随着苏晏闭上眼睛陷入昏睡,脉搏就逐渐停歇了;而旁人连声呼唤,他受惊似的蓦然一醒,脉搏又重新跳动起来。可这清醒并维持不了多久,不过几秒他又再次睡着,脉搏又渐寻不到了。

    荆红追失声道:“这不是普通的醉酒犯困,大人身体有异常!”

    所有人闻之色变,全都围过来探看,朱贺霖高声命人去传召太医,转头不停声地呼唤他。但苏晏只是睁眼瞥了一下,嘟囔道:“你们别吵我睡觉,我真的很困”

    荆红追排众而出,目光触到桌面酒坛,掌风扫过,所有酒坛、葫芦与牛皮囊尽数爆裂,酒水交织泼洒一地,满园尽是混杂的酒香。

    终于在破裂的雄黄酒酒坛底部,他发现了一小块几近融化的白色蜡衣,骤然想起苏大人交给他的那颗药丸

    那是他前往杀胡城的王宫营救大人时,大人拿在手上,犹豫要不要投入奶茶杯中的蜡丸。

    大人亲口说过,那是夜不收让他拿来毒杀阿勒坦的,但他说自己不会杀人,更不会杀阿勒坦。后来为防万一,大人就把蜡丸交给他保管那颗蜡丸呢?

    风影掠过,眼前一花,荆红追消失在当场。须臾后又闪掠回来,手里拎着个晕头转向的苏小北。

    “我柜中一个白蜡丸不见了,你可见到?”荆红追急声问。

    苏小北努力克服轻功带飞造成的眩晕感,答:“我奉大人之命打扫追哥的房间,发现一个乌鸡白凤丸,以为是豫王殿下遗落的,拾起来打算送还。”

    “蜡丸呢?”

    “在我袖中。”苏小北在袖子里摸来摸去,又在腰带里掏摸,“奇怪,去哪儿了?明明收好了的”

    荆红追望向酒坛,心中浮起一个糟糕的猜测:苏小北在搬运酒坛时,蜡丸从身上滑出,掉落到雄黄酒里去了。而方才喝了这坛雄黄酒的,只有苏晏一个人。

    “什么蜡丸?”豫王挑起那一小片蜡衣,“不像乌鸡白凤丸,莫非是安神催眠的药?”

    荆红追胸口一片冰冷,连血脉都冻结了似的:“是夜不收给大人,让他毒杀阿勒坦的药丸。”

    夜不收的掌管者豫王愣住。险些被自己的可敦下毒的阿勒坦愣住。

    “毒药?谁吃了,清河吗?”朱贺霖暴跳起来,“快,宣太医!先催吐!去拿牛乳过来!”

    这回景隆帝没有摁住他。

    抱着困乏难当的苏晏,见他难忍耳边喧哗声,想伸手堵住耳朵,可是一抬手又忍不住睡着的模样,沈柒的眼眶涌起赤红血色,咬牙攥紧苏晏的肩头,不断呼唤:“清河!醒一醒!先别睡,清河!”

    夜不收,毒药。豫王想起了一个人楼夜雪,夜不收的千总,擅长练兵、用毒,人人闻之色变的黑心鬼老夜。

    阿勒坦也想起了一个人严城雪,当初在飞针上淬毒,一点“边城雪”,让他几乎命丧黄泉的那个铭国官员!

    豫王咬牙问荆红追:“你确定是夜不收的毒药?”

    荆红追道:“大人当时是这么说的。”

    阿勒坦道:“当时我俘虏了夜不收的霍惇。”

    豫王:“霍惇是楼夜雪的搭档,经常同时出动。”

    荆红追:“那么当时他们都在杀胡城,的确可能与大人见过面。毒药也是严城雪给的。”

    豫王二话不说,拔腿就走:“楼夜雪在居庸关!我这就去把他拎过来解毒!”他接到鹤先生绑架阿骛的威胁信后,本来安排了楼、霍二人去大同怀仁调查世子下落,后来发现荆红追已经救下了阿骛,便转而命二人继续盯着阿勒坦。

    阿勒坦率兵进入居庸关,紧逼京城时,豫王知道这是苏晏、朱贺霖与阿勒坦商议好的钓鱼计划,但也担心阿勒坦出尔反尔、临阵倒戈,故而又命全体夜不收守在居庸关待命,伺机行事。

    居庸关距离京城一百多里,在昌平城以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三天便可以来回。

    豫王边走边扬声道:“二哥,这三日清河就交给你了!”

    景隆帝沉声道:“好。你要快,竭尽全力!”

    豫王的身影已经掠过围墙消失不见,紧接着唿哨声起,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迅速远去。

    剩下四人要去探看苏晏,沈柒紧紧抱着他,厉声道:“谁也不许碰!”

    景隆帝冷冷道:“沈柒,你别在这时候发疯。荆红追身负上乘武学,能吊命。阿勒坦是萨满大巫,少不得懂一些行医用药的门道。待会儿太医院所有太医会赶来会诊。这种危急时刻,你还要死守着不让人碰他,是想要他的命?”

    沈柒用一双满是杀气的眼睛,盯着他与在场众人片刻,心头仿佛万千挣扎,最终疯狂的神色退去,缓缓松了手。

    “不能让大人睡着。虽然毒性不明,但我总觉得大人一旦真正睡过去,恐怕”荆红追当即捏住苏晏的脉门,狠狠心输入一丝尖锐的真气。

    苏晏疼得一哆嗦,霍然睁开眼睛:“疼阿追你别拿针扎我”说着又要睡。荆红追无奈,间隔几秒就输入一丝内力。苏晏屡屡被疼醒,困得要死又没法睡,愤怒地要抓狂,然而面对一张张紧张焦急的脸,他的气舍不得朝他们撒,化为了几声断断续续的叹息。

    “此毒名为‘关山月’。”他在入睡与清醒的间隙里,极力集中注意力,勉强说道,“阿追说的对,不能让我睡着,睡着了就再也醒不了了。”

    苏晏被送入屋内,没敢放在床榻,就让他坐在圈椅上。苏小北边哭边端了一盆盆冷水过来,又将冰窖里存的冬日冰块敲碎了放在水里,用来冷敷,刺激着不让他入睡。

    朱贺霖急问:“解药呢?严城雪有没有连解药一同给你?”

    苏晏摇头:“没有解药。他特地叮嘱过我啊,疼!”他抽口气,继续说,“说原料难得,只成此一丸,让我不要失手嘶!”冰得一哆嗦,他又睁开眼,“我当时失忆,但仍觉得不能杀阿勒坦,就把蜡丸丢给了阿追,真是阴差阳错啊”

    苏小北大哭:“是小人的错!小人百死莫赎!”

    苏晏扯出一丝笑容,伸手似乎想拍拍他:“是天意。我动了回家的念头,老天来成全我了。”

    “不准走!”朱贺霖狠狠揪住苏晏的衣襟,把他摇成了一丛风中芦苇,“哪里都不许去!你敢睡着,敢走,老子大巴掌扇醒你,听见了?”

    沈柒一拳砸向朱贺霖,被荆红追眼疾手快抓住。景隆帝道:“闹吧,就在他身边闹。闹得越凶,他越不放心,越不敢睡。”

    苏晏长长地吐了口气,疲惫地道:“过来,都坐我旁边,轮流和我说话嘶!阿追,我真的要生气了你们说话、读书、敲鼓、吹喇叭都行,只不要再扎我了。我又不是紫薇。”

    荆红追也很无奈:有几下大人瞬间沉睡,冰块都冻不醒,也只有真气刺穴还能重新清醒。他也不想的。

    阿勒坦满面阴霾,起身道:“我去收集残酒里的药渣,看能不能研究出解药来。你们四个好好看护他,别让他睡着。实在不行,你们就当他的面拔刀互砍,看他着不着急。”

    第456章

    我就是苏清河

    皇帝罢朝了。

    百官只听闻苏阁老突发急症,圣驾忧心其疾,亲至府上探望。太医院的院使与院判们也几乎被抽空,日夜轮班往苏府里填,但问起他们详情,所有人都摇头不语,口风极严。

    众臣只能猜测苏阁老此次病得不轻,怕是比去年挂冠离京那次更凶险,也不知还能不能好转。年纪轻轻,惊才绝艳,前途无量

    要是真就这么一病不起,不只是可惜,更是朝廷与国家的重大损失。

    天妒英才!许多朝臣扼腕叹息。更多官员自发要去他府上探病,却被皇帝一纸

    “严禁打扰”

    的谕令打发回去。

    太医们集体会诊,对如何解这种奇特的毒性一筹莫展,药方改来改去换了四五张,似乎能缓解一些嗜睡的症状,但依然治标不治本。

    阿勒坦也是毫无头绪,又兼手上没有惯用的北漠药材。严城雪于毒药上的研究水平他是亲身经历过的,其毒之霸道、奇诡,也许只有远在万里之遥的神树果实能够解除。

    他想赶去太子城,让斡丹组织一批精锐勇士,与他同赴冰原寻找神树。但苏晏在短暂的清醒期间拉住了他,说:“没用的,老夜把毒药给我时就交代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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