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五个月前,旗乐和林城外军营的毡帐内,楼夜雪打开药箱底层暗格,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蜡丸,递给苏晏:从此乃下官新研制的奇毒,名为

    “关山月”,毒性不亚于

    “边城雪”,症状却较之更为隐秘。中毒者乍时毫无反应,一旦饮酒至定量便激发毒性,只觉畏光喜静、困倦难当,就此一睡不醒,于沉眠中气竭毙命。犹如关山月照河边骨,寂寂无声。此毒无解,纵然什么解百毒的树果也再救不得!

    阿勒坦听了面色极其难看,坚持道:“不试如何知道?”

    苏晏苦笑:“纵然有效,你这一程来回需要多久?日夜兼程也得小半年。你知道人不睡觉最多能撑几日?九日,九日便是极限。”

    他握住了阿勒坦的手,用自己较之纤细许多的手指,缱绻缠绕着对方黝黑粗长的指节,温声道:“阿勒坦,你不要去冰原,就留在这里陪我。”

    又望向守护在身旁的朱槿隚、朱贺霖、沈柒与荆红追,低声恳求,“你们也别折腾了,安安静静地陪我几日吧”

    苏晏说着说着又睡着了,荆红追狠心弄醒他,一刻不停地以真气温养他的心脉。沈柒面色阴郁,以长勺撬开苏晏的齿关,给他喂调了药汁的米糊。

    朱贺霖守着药炉,魂不守舍地问他爹:“皇叔怎么还不回来?脚程这么慢!”

    景隆帝素来沉稳的脸上也失去了从容之色,日夜紧锁的眉头,在他的眉心皱出了深刻的川字纹。他刚收到从居庸关飞回的鸽信,沉声道:“槿城赶至居庸关只花了一日夜,说已带上楼、霍二人,即刻返回京城。就算他星夜兼程,也还得至少一日夜才能回来。”

    研制毒药时就奔着一击毙命而去,根本没有想过制作解药的严城雪,真能在剩下的六日之内解开苏晏身中的

    “关山月”

    吗?在场之人谁都不敢下定论。

    焦急等待豫王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们一步也没有离开主屋,三餐菜饭由苏小北端进来,食不知味地填饱肚子,困倦难当了就在书桌上趴一会儿、床榻边倚一会儿,轮流守夜。这样至少保证苏晏身边有三个同时清醒的人,不断与他说话,刺激他不要睡着。

    而荆红追更是辛苦,几日夜下来不断为苏晏输送真气,手掌不敢轻离,一息不曾闭眼,为了减少自己解手的次数甚至干脆辟谷。好在他境界高深、内力雄浑,真气运转时还能源源自生,故而自身消耗虽大,还能支撑下去。

    闭掩的窗户,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薄荷味,低垂的幔帐间数道人影绰约,语声哝哝。一室之内有人醒着,有人睡着,吐出与吸入的气息都交缠在一起。朱贺霖从浅眠中惊醒时,眼前见到的这幅景象令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爬上床榻时,他擦过了倚栏而睡的沈柒的腿。沈柒大约也是疲累至极了,竟只是撩起眼皮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又闭目睡去。这道眼神中没有了令他不快的阴戾与恶意,只是茫然,像个无辜稚子般纯粹,倒叫朱贺霖一时怔住。

    从幔帐间伸出景隆帝的一只手,摇了摇手指。朱贺霖连忙掀帘而入,从盘腿打坐的荆红追身后绕过去。

    苏晏在椅子上坐久了腰椎难受,众人便将他搬至床榻,但也更担心他挨到枕头就睡着,于是始终有个人在他身后,让他可以半倚半坐。

    这会儿的人肉靠垫是景隆帝,正把苏晏的半身揽在怀中,同时握着他的手与湖笔,一边牵引着他在铺了纸张的矮斜木架上作画,一边在他耳畔细细地解说作画技巧。

    苏晏的左手向旁伸展出去,脉门贴在荆红追掌心,右手握笔,正强打精神,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老师授课,笔下的锦鸡像秃毛尖叫鸡,牡丹则像一盘盘和了蒜汁后扣翻的辣椒面。景隆帝犹自瞎了眼似的夸奖:工笔写意在骨不在皮,我的卿卿画出了神韵。

    朱贺霖想起父皇教年幼的他画山水时,分明斥责过他所画瀑布像劈叉的大腿,用笔毫无章法,不免有点委屈。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小吃醋抛之脑后了,挨过去问苏晏:“你还困不困?”

    苏晏转头看朱贺霖,觉得这双与他爹和叔毫无相似之处的虎目,睁圆了认真看他的样子又有些像水汪汪的狗眼,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困,但小爷看我这一下,我就好多了。”

    朱贺霖被他的笑容与暖言蛊惑,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继而着迷似的双手固定住他的脸侧,激烈索吻。苏晏猝不及防之下,后脑勺被紧紧压在景隆帝的胸前。

    景隆帝望着怀中两个扭动的脑袋,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神情,挥手想把儿子甩出去,又觉得这孩子有点可怜。

    荆红追可不觉得偷香的皇帝可怜,只嫌他妨碍苏大人呼吸,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揪住朱贺霖的后衣领,将他掀了出去。朱贺霖在床榻上滚了半圈,脑袋磕在沈柒腿上,把沈柒撞醒了。

    沈柒怒视朱贺霖,朱贺霖下意识地指向荆红追,祸水东引。沈柒阴沉地看了一眼荆红追,荆红追脸色冷漠,眼里除了他家大人谁也没有。

    朱贺霖揉了揉磕疼的额角,冷哼:“朕现在没心情与一介草民计较,不然治他个犯上之罪。”

    沈柒道:“你下去,轮我看着。”

    朱贺霖不想下去,便斥责他:“对君主‘你’来‘你’去,还有没有一点为臣之礼?朕看得先治你个犯上之罪!”

    幔帐里传来苏晏含糊的声音:“七郎,贺霖,你们不要吵,小声点”

    毒性使他畏光怕声、困顿难当,但求生本能与外界刺激又不准他安静地睡着。寻常人渴睡不得,必暴躁发火,但苏晏看着一室之内的众人,首先想到的他们对自己何等情深意重,所以这股失眠的暴躁只能死死憋住,暗中朝自己发。

    身体与精神的三重煎熬,让他时刻如行火狱、如履冰锥。

    他有时会突然哭出声来,哀求道:“你们让我睡吧,让我走吧”

    众人心疼又无奈之下,只能殷殷安抚与鼓劲,让他再等一等,再多捱一会儿。“这可太难熬了啊”

    苏晏喃喃道,“七郎,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想着你。”

    沈柒抚摸他的脸,“你也想想,想谁?”

    苏晏失神地答:“想你你们所有人。”

    这下不仅沈柒无话可说,其他人也沉默了。朱贺霖心里隐隐后悔起来:若是之前不听豫王挑唆非得把沈柒发配出去,是不是就不会造成眼下的局面,也不会叫苏晏平白吃这么多苦,乃至性命堪忧?

    他犹豫了许久,试探地问:“清河,五指尚有长短,家中子女多父母尚有偏爱,我们六人,你心里真的分不出个厚薄?”

    苏晏再次从渴睡中被唤醒,哽咽道:“我怎么分!怎么分!待我死后,你们把我分尸了吧,称斤论两一人一份,谁都不偏心!”

    众人默默地叹了口气。

    荆红追道:“先把大人救回来,之后

    由他吧。谁再仗势逼迫他做选择,我带大人远走高飞。”

    阿勒坦深思熟虑后,对荆红追说道:“你的胸怀像草原一样宽广,可以随乌尼格来北漠生活。”

    又一指沈柒,“他也可。能戒断黑药丸的瘾,我敬他是条汉子。”

    其他三个姓朱的皇族,自然一个都不欢迎。

    清和帝正要反击,景隆帝却不动声色地做了个动作他侧身坐在榻沿,手指抚过苏晏脸侧,揉捏白玉般的耳垂。苏晏睁开眼,迷离地望着他,呢喃道:“槿隚,我还记得,我说过不要‘终年唯一期’,要像寻常百姓夫妻一般,每夜、每夜”

    景隆帝道:“那你得先撑住,活下来。想想你若离开,会有多少人跟着走?”

    苏晏愣怔片刻,应诺:“好,我会撑住。你别走。”

    众人:

    朱贺霖:不愧是我爹!

    豫王如一阵风撞开屋门,带着满身霜尘与湿透的单衫,劈头便道:“人我带回来了!他怎么样了?”

    没打算等谁回答,豫王直接冲到苏晏床榻前,汗津津地抱上去:“谢天谢地赶上了!我的乖乖!天知道我这一路上有多怕”

    戛然而止后,他喘口气,转头叫,“霍惇,快!楼夜雪跑不动,你背他!”

    楼夜雪哪有脸叫好友背进屋,在走廊就冷着脸一把推开霍惇的手,匆匆进屋。

    他没觐见过清和帝,但见一位青年穿着团龙图案的猩红曳撒,连忙行礼,朱贺霖不耐烦地挥手叫他免了,快解毒。结果刚起身抬头,景隆帝的御容撞进眼帘,楼夜雪惊愕万分,险些又跌回地面。

    霍惇也震惊无比,一时忘了扶他。好在楼夜雪心神颇为坚韧,比霍惇还快一步反应过来,只当自己没认出,上前给苏晏把脉,查看症状至于偌大个头的圣汗阿勒坦,他就真的视而不见了。

    “

    的确是中了微臣的‘关山月’。”

    楼夜雪皱眉,“中毒已有三日,哪怕苏大人强撑着不入睡,也终有打熬不住的时候。”

    “解药呢?快拿出来给他解毒。”

    朱贺霖催促道。

    楼夜雪收回手,苍白消瘦的脸上,略显刻薄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他的确精研制毒之道,却是第一次心生对自己过于自负与偏激的懊恼:“臣之前并未对苏大人说谎,‘关山月’是个独品,并未研制过解药。”

    朱贺霖绝望之下,想迁怒地杀了他,但话临出口前又生生忍住,肃然道:“楼夜雪,既然你能做出毒药,就能做出相应的解药。朕给你五日时间,你一定要把解药研制出来,否则就算朕不杀你,不杀霍惇,你又如何对得起于你有大恩的苏晏?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若威胁说要大开杀戒,楼夜雪自然会为了霍惇豁出命去研制解毒药,但皇帝却只问了两个

    “如何”,叫楼夜雪从懊恼变为了懊悔,一心只想为苏晏豁出命去研制解药了。

    楼夜雪伏地行了个大礼,发誓道:“臣必竭尽平生所学与满腔心血,在五日内研制出解药,救活苏大人!”

    朱贺霖命人带他与霍惇下去,准备制作解药的房间与工具、药材。

    想到又是一轮更漫长焦急的等待,众人顾不得自己疲惫,只心疼苏晏还要继续忍受身心折磨。

    豫王见才离开三日,其他几人面容多少透出憔悴,便道:“你们轮流守着他?也加本王一个。”

    于是六人轮班,陪着苏晏苦捱,期间楼夜雪两次拿着半成品解药过来试验,都没有起到理想的药效。不必其他人多加催促,平素倨傲而有洁癖的楼夜雪已成了疯魔痴迷的模样,嘴里喃喃念着

    “成分对了,比例不对”

    又跑出去了。

    到了第五日傍晚,苏晏在又一次的真气刺激后睁开双眼,脸色白里泛青,精神却异常地振作,连说话声音都凝实了不少。他逐一端详过身边的六个男人,说道:“阿追,你帮我个忙,把我床底下那口木箱子拖出来。”

    荆红追知道苏大人有一口木箱子,平时上锁,以前住小院子时就藏在床底下,后来搬了宽敞的府邸,依然藏在寝室的床底下。

    沈柒也知道这口木箱子。荆红追散功离开时,清河便是将送他的那把价值三百金的佩剑收进了木箱子里,等到荆红追回归,才又取出来给他。

    荆红追拖出箱子,搁在床前地面。箱子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三尺,算不得很大,实木为底金属包边,锁得严严实实。

    这箱子里有什么,如此重要,清河都这样了,还心心念念要搬出来?众人在心里默默猜测。“箱子里是什么?”

    朱贺霖好奇地问。

    “是我收藏的宝贝。”

    宝贝?按苏晏的性情,大概不会是金银宝石,许是名家书画、古董或是西洋新奇玩意儿与设计图之类的吧。

    苏晏注视着那口箱子,眼神十分温柔,轻声道,“阿追,帮我打开。”

    荆红追指尖弹出一缕真气,箱子的大铁锁就断裂了。在众人注目下,箱盖缓缓打开

    只见各色各样的小件杂物七零八落地堆放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第一眼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很快,每个人都认出了与自己相关的物件:

    围棋谱、红玉箫、小蝎弩、火镰、牛皮酒囊、羊皮绑腿、精心装裱过的风荷图、玩到掉漆的西洋棋、一根墨绿色的旧发带、三两银子一把的破铁剑

    每一样物件,都承载了一段相处的时光,凝结着一份刻骨的情意。这些就是只手遮天的权臣苏晏苏清河的宝贝。

    苏晏趁众人看箱子时,抽掉了垫背的硬棕垫,把自己滑入松软的羽枕与光滑的缎被中,卸下重荷似的舒了口气,闭上双眼,轻声说道:“我走了以后,谁也不准跟来,你们的时候还远着呢

    拿这个箱子给我陪葬吧,这样就够了。”

    所有人的眼眶都红了,荆红追忽然警觉地叫了声:“大人!”

    闪身出现在苏晏身边,迅速捏住他的脉门,逼入一线真气。

    无往不利的真气终于失效了,苏晏既没有喊疼,也没有被唤醒,就像连续忙碌几日后累过头,沉沉地睡着了。无论身边之人怎么呼唤,怎么嘶吼,怎么哭泣,怎么哀求,怎么竭力用各种方法试图弄醒他,他都只是安静而安详地睡着。

    摸不到脉搏,真气探入体内亦是沉寂,荆红追跪在床前踏板,将脸深深埋进大人的掌心,发出一声断剑折锋似的悲鸣。朱贺霖抱着苏晏的肩膀失声恸哭。景隆帝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晃了几下,手指紧紧扣住床门围板,才使自己没有立刻晕过去。豫王双目含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沉睡的苏晏,声声唤着他的名字。阿勒坦脸上的汗水滚过潮湿的眼眶,与泪水混做一处,他将手掌压在苏晏心口,嘴里急促地吟诵着招魂的神歌。沈柒握着苏晏的另一只手,指尖不停地在掌心画着心形,毫无表情的脸上,镶着一双绝望、疯狂、凶兽似的眼睛,像在深渊最黑暗处烧出了熔世业火。

    楼夜雪就是在这个关头被霍惇拉着手腕,一路踉跄疾走,气喘吁吁地闯入屋子。见床榻上苏晏已陷入沉睡,他顾不上说一个字,扑上去以金属药勺撬开苏晏的上下颌,将手中一瓶浓稠药汁从他的唇齿间硬灌进去。

    苏晏此刻吞咽本能已丧失,眼看药汁从嘴角溢出,荆红追出手如电,捏着大人的咽喉两侧,迫使药汁流入食管,又将他扶坐起来,双掌按在他的背心,输入真气助药力尽快化开。

    众人屏息而待,朱贺霖颤声问:“是不是解药?能否来得及?”

    楼夜雪亦是紧张万分,涩声答:“尽人事,听天命”

    枕边的珐琅怀表滴滴答答,时间分秒过去,而苏晏仍闭目未醒。楼夜雪露出了失望与愧悔交织的神情。

    苏晏身处一片无边无垠的夜色中,手举火把,独步前行。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前路还有多长,手中的火把只能映亮两侧方寸之地,再往外,昏黄火光就被浓厚的黑暗吞没了。他听见自己脚步的声音,拖着回音混响的长尾,哒哒哒地响起,反复而单调。

    黑夜中不辨方向,但他心中仿佛自有司南,就这么孤身一人举着火把,向着某个认定的方向不知疲倦地走,走。

    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星亮光,遥远而微弱,却仿佛行程的终点强烈吸引着他。

    苏晏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室颤。电复率给三次,200J,300J,360J。”

    “师父,没成功”

    “五周期

    CPR,完了再评估一次心率。小周,给他建个静脉通道,肘正中。”

    “师父,可除颤。”

    “好,再给个电复率。手别抖,冷静点,你都实习一周了。”

    一头小卷毛的实习医生颤巍巍地完成了电击:“还是不行

    继续五周期吗师父?”

    “嗯。”

    主治医生转头吩咐女护士,“小周,肾上腺素

    1mg

    静脉给,完了生理盐水

    20ml

    跟上,让它快点去中心循环。”

    又对小卷毛语重心长道:“交替,交替!这词儿你给我记住了,以后心脏骤停的你能多拉回来几个!”

    小卷毛连声应着,再次除颤后,心电图仪发出滴的长鸣,蠕动波成了一条直线

    “肾上腺素还要再给吗,还是换胺碘酮?”

    女护士问。

    主治医生仔细地查看伤患,呼吸停止,瞳孔散大,又看了看心电图,遗憾地摇头:“可惜了。还这么年轻。”

    女护士也叹口气:“长挺帅的。听说还是个见义勇为的,为了救小女孩才被台风刮落的花盆砸了头,可惜了连手术室都来不及推进去。”

    小卷毛尚未见惯生死,惆怅地说:“我觉得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行,你继续。”

    主治医生走出急救室,把口罩拉下来一点,问,“苏彦的家属在吗?”

    急救室内,小卷毛放下除颤器,连按压带人工呼吸,又给伤患上了一轮

    CPR。女护士看他这么卖力地做心肺复苏,于是配合着多给了两次肾上腺素。

    呈直线的心电图忽然抖动出一个微弱的波形,紧接着是第二个。小卷毛惊喜地抬头看屏幕,叫道:“小周姐,小周姐你快去喊师父进来!”

    前方的星点亮光逐渐变大,出口仿佛越来越近,苏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

    河”

    似乎有什么声音夹杂在风中,从身后飘来。

    他犹豫一下,心里有点想回头听个究竟,但前方亮光的引力越发强烈,吸引着他继续往前走。

    “

    清河!”

    “大人!”

    “乌尼格!”

    呼唤声更加清晰,也更加焦灼。一声接一声,一浪接一浪,从一个人到几个人,从几个人到一群人,最后仿佛是成千上万的人,从他身后的遥远的黑夜里,齐声发出呐喊

    “苏大人!”

    “苏十二!”

    “苏阁老!”

    “苏相!”

    是谁?他们在呼唤谁?这个人对他们真有那么重要?他们呢,对那个人而言重要吗?

    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牵拉着苏晏的心,让他停下了脚步。他闭上眼,感觉似乎有人握住他低垂的左手,指尖在他掌心画出一个个心形,又有人从后搂住了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耳鬓呢喃着卿卿。他的肩头有热泪的湿意,胸口有肌肤的温度,眉心有亲吻的触感,唇上有鲜血的滋味

    “别走,求你了

    别走!”

    有人在挽留他。他们希望他回头,祈求他不要离开。而他呢,真的可以毫无留恋地往前走?

    前方的光亮闪烁出通道的轮廓,他隐隐意识到,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出口。

    来时不曾给他的选择权,在去时被交到了他的手中。他在左右为难中叩问自己的心,究竟要落在哪一方世界。

    心回答:想清楚你是谁,自然就有答案。

    他是谁,是苏彦,还是苏晏?

    心中的答案逐渐清晰,苏晏深吸一口气,对着前方催促他的光亮,遗憾却坚定说道:“我不走,我就是苏清河。”

    苏晏陡然睁开双眼,喉间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楼夜雪难掩惊喜之色:“解药奏效了!”

    从绝望到狂喜,心情的大起大落令人眩晕,但屋内六人顾不上调整自己,只顾仔细查看苏晏的状况。

    走吧,楼夜雪朝霍惇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出屋子,顺手关上房门。

    “你们

    哭了?”

    苏晏望着众人脸上未拭的泪痕,虚弱地一笑,“个个都是好汉,落的什么泪,我这不是没事了?”

    阿勒坦与荆红追各自检查了一遍他的身体状况,确认毒性已除,无甚大碍,只是因为这几日缺眠,所以精神虚弱得很,其他四人这才彻底松了口,给他喂水的喂水,擦汗的擦汗。

    苏晏打了个呵欠,见气氛再次紧张,不禁失笑:“真没事了,我几日未睡

    实在没力气说话,让我先睡会儿。”

    他在须臾就睡着了,荆红追搭着他的脉门,感觉脉象平稳,朝其他人安抚地点了点头。

    从绷得极紧到骤然放松,浓浓的疲倦吞没了每个人的身躯。直到苏晏一觉悠悠睡醒,见身边床榻、圈椅、踏板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他的爱人们,点了点一个不少,方才觉察出后怕的滋味,心想:都别折腾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好么?

    荆红追感应到苏大人的呼吸有变,率先睁眼,紧接着是豫王与沈柒。

    待到其他人陆续清醒,向他围拢过来,苏晏为难地道:“我是真的没法做出选择”

    豫王脱口道:“别选了!差点把你的命都选丢,还不够教训?我们六个,你想找谁就找谁。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就已是天大的福气,非要求个独占鳌头,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苏晏望向朱贺霖:“那么小爷可以收回成命,将打发沈柒去乌思藏的圣旨撤回么?为君者功必赏,过必罚,沈柒在弈者一案中立下大功,皇爷曾许诺的封赏,是否金口玉言,说话算数?”

    朱贺霖思来想去,征询地望了父皇一眼之后,朝苏晏点了点头,算是允了。

    苏晏觉得应趁热打铁,及早立下规矩,于是又道:“以后大家就不要假公济私,互相为难了。公事公办时,该怎么做怎么做,各自争取国家利益,我没有任何意见。但私下里谁若是仗势欺压、寻衅滋事,就休怪我苏清河不讲情面。”

    这话分明是说给两国皇室四个人听的。阿勒坦回复:“公事公办,各自争取国家利益,乌尼格的话我赞同。至于私下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上打上门来,我也绝不手软!”

    朱贺霖争锋相对:“两国邦交无私事,都是公事,圣汗不如先考虑考虑太子城和谈时该怎么争罢。”

    语气不太客气,到底没出格。

    沈柒冷不丁地宣布:“我的府邸被查抄了,以后就落户这里。苏府本就是花我的钱扩容与修缮的,名正言顺。”

    朱贺霖立刻反驳:“你的旧宅朕还你,再赏你些修葺费用便是。你若想再回锦衣卫,就要与清河保持距离,以免朝臣抨击你们结党。”

    苏晏如今也不想谁长住在他家了,有一个就有两个,这个来了那个也不甘示弱,所有人挤来挤去像什么话!不如各回各家,要来串门与小住几日倒是可以。哦,阿追例外,他是贴身侍卫。

    于是他最后问景隆帝:“皇爷如何想的?”

    景隆帝淡淡道:“朕已卸任,不理朝政,你若有事,可到雨后风荷居找朕。”

    化解六人之间的矛盾,先不要求和谐共处,能互生忌惮、互不干涉,就已是很好的开端。

    苏晏对自己拿命换来的这副相对和平的局面有些满意,笑道:“我饿极了,有什么可以吃的?”

    第457章

    朕给苏相生个

    狠狠睡了两天后,苏晏终于缓过劲儿来,有力气与楼、霍等人寒暄了。

    恢复期间他的男人们依然不敢轻离,以至于朝会前后连罢了三次,最后还是苏晏看实在不像个样子,把朱贺霖赶去奉天门听政,才重新订下了太子城会谈的具体日期。

    这场会谈是礼部主持,但谈判条件与策略还得内阁出提案,皇帝最后定夺。

    苏晏放心不下,换了常服来到内阁参与阁臣们的讨论,发现氛围似乎与从前又不一样了。

    于彻之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善但不亲密;谢、江二人则变得殷勤了许多,百般附和他的意见;变化最大的还是首辅杨亭,对他的态度几乎可以称之为冷淡了,有时明显感觉对方憋着一肚子气。以前苏晏私底下会

    “师叔、师叔”

    地叫,杨亭嘴上说不敢当,望着他的眼里却带着欣慰的笑意,如今连眼神都尽量避免与他接触,除了公事一句话不多说。

    苏晏心里很有些难过,也知道自己在议立代储君、引诱宁王上钩时,故意摆出的跋扈姿态刺伤了杨亭的心。但好在,他知道杨亭此人心眼实、性子软,打算等两国会谈之后找个时间好好解释一番,以取得对方谅解。

    皇帝朱贺霖不知从哪听到了什么风声,派富宝把他从文渊阁传唤到奉天殿,板着脸问:“阿勒坦走了?”

    你不是早知道了?前几日阿勒坦动身去太子城,你还装模作样地派个太监来给他念了一通含沙射影的送别诗呢。苏晏莫名其妙地答:“走了。皇上想说什么?”

    “听闻你流落北漠时给他当了国士,还献了长长的一篇策,朕就想问问你,这次的太子城会谈,你是打算坐在大铭内阁次辅的席位上呢,还是坐在北漠中书令的席位上?”

    这话说的酸味十足,公疑与私醋一起吃,倒也叫苏晏没法指责他小心眼,于是好声好气地解释:“那时臣不是失忆了么,不知道自己是大铭阁臣呀,给阿勒坦献策,也是为了促成两国结盟互利,平息边境战火纷争。哪怕臣后来恢复了记忆,回想起那篇策,也没发现有损害我国利益之处,皇上尽可以放心。”

    “关键在这儿吗?”

    朱贺霖一拍桌案,将手指他,“关键在你都没为朕写过策!‘靖北定边’,为豫王写的,‘南联西进’,为别国写的给朕的呢?朕才是你该讨好巴结的君主,你倒好,干货都给了不三不四的人,尽拿花言巧语糊弄我!”

    苏晏被劈头盖脸一通指责,简直要气乐了,左右看看没人,端起桌面的金桔果脯,往罗汉榻上盘腿一坐,自顾自吃不理他。

    朱贺霖见虚张声势没收到效果,悻悻然提笔批奏本。一本没批完,他把朱砂笔一撂,背着手踱到苏晏面前:“朕的御用果点,你怎么敢偷吃!”

    苏晏拈起一颗裹着糖霜的金桔干:“皇上不爱吃酸,这果脯分明是给臣准备的。”

    朱贺霖摆臭脸:“胡说,朕自用的。”

    “好好,臣伺候皇上用。”

    苏晏笑着伸手,把金桔果脯塞进皇帝嘴里。

    朱贺霖被酸得龇牙咧嘴,囫囵吞下后,顺势在他身旁坐下,提要求:“你给朕也写个策呗,得比那两篇更长、更用心。”

    他开始说人话了,苏晏这才给顺毛捋:“臣从北漠回来本就打算给皇上献策的,但因各种各样的突发之事耽误了。眼下皇上若想听,我就说,若有疑,我就答,等日后得空再细细写出来。”

    朱贺霖转怒为喜,起身去书架上取了一幅舆图过来,展开与他同看。

    太子城位于宣府龙门关的长城之外,苏晏在舆图上找到了这座前朝行宫之城,正想用指尖去点,发现手指上满是糖霜,便去先袖里掏帕子。

    朱贺霖抢先一步叼住他的手指,卷着舌尖舔干净糖霜,然后发现湿漉漉的手指更不能摸舆图了,于是又往自己龙袍上擦。苏晏怔住,笑骂:“你一个好端端的少年郎,不要学豫王浪里浪气的那一套!”

    “你不就吃豫王那一套?结果到朕这里,你就嫌弃了。”

    苏晏扶额:“他是他,你是你。他要是装清纯,我也嫌弃。”

    “朕清纯?朕是挺清纯的

    所以苏老师什么时候再来教一教?”

    苏老师给了清纯男学生一个兜面的五指山:“谈正事,别扯淡!”

    他抽回手,点了点舆图上的太子城:“我国与北漠在互市方面如何谈,户部徐尚书他们常年管着钱袋子比我还精明,我顶多就是在贡舶等对外贸易上可以出点主意。不过海运是下个阶段才考虑的事了,再议不迟。”

    “这次会谈,其实最大的争议点应该在这儿”

    苏晏的手指向西南方向移动,停在了河套之外、阴山以内的一片平川上。

    “云内平川?”

    “对。长城只是我们的御敌线,而非国境线,河套地区必须是大铭的。至于云内平川,我们也要争取拿下。”

    朱贺霖道:“朕也是这么想的。但上次阿勒坦兵临京城时,朕与他简单谈判了几句,发现他对云内平川亦是势在必得。你看,他不是还派军队重建烧毁了的云内城?”

    “阿勒坦很聪明,知道如果要为族人探索一条牧耕结合的新路子,人称‘塞上小江南’的云内平川是绝佳的试验田。”

    苏晏的手指在舆图的云内平川位置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弧线,“他并不知道

    400

    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半湿润与半干旱地区的分界线,却依着敏锐的嗅觉找到了北漠边沿的唯一一块沃土,要将之牢牢握在手里。”

    朕也不知道。朱贺霖把这句话憋死在肚子里,坚决不问什么是

    “400

    毫米等降水量线”。堂堂大铭天子,不能与蛮酋同等见识。

    但朱贺霖知道为防敌军牧马,云内平川靠近长城一线年年烧荒,“黑界地”

    别说种庄稼,寸草不生。

    “清河是不是觉得,百年来的烧荒政策应该废除,让云内平川还耕?”

    苏晏思索后说道:“说实话,我们不缺耕地,之所以要把云内平川掌握在手上,其外交战略意义远远大于耕作带来的收益。”

    “外交

    战略意义

    还请老师详细指点。”

    看到朱贺霖一副正正经经的求教模样,苏晏这才把他想让大铭与北漠结盟的真正原因和盘托出:“我大铭地处中原,四面夷国环绕,边境线漫长,若不在边境建立‘缓冲带’,便会面临他国强大之后,将枪炮怼到我们国门上的不利局面。”

    年轻的皇帝学生一点就通:“云内平川,便是大铭与北漠之间的缓冲带?”

    “对,所以在谈判时,即使因为云内平川的领土归属问题与北漠争执不下,我还有第二条方案,可以保留这个缓冲带。”

    苏晏微微一笑,“好了朱同学,我要布置拓展题了四周邻国这么多,为何要挑北漠与我大铭结盟?”

    因为你把北漠可汗给睡了!朱贺霖恼恨而酸楚地腹诽。

    苏晏一看这位学生的表情,就知道脑子里又在污污污地跑火车了,于是在他脑门上凿了个爆栗:“因为整个北漠也是我们的缓冲带!眼光放远点,看”

    他的袖口拂向北漠以北、以西的大片空白处:“这张舆图没画出来,靠近极北之地还有一个剽悍如熊的国家,正逐步扩大他们的版图。说实话,我很不想让大铭与其接壤,有北漠插在中间,就会好很多。这个极北之国,将来也会来抢夺北漠的倾附,我们提前一步把北漠争取过来,有利无害。”

    朱贺霖想起天工院照壁上的那幅世界地图,便是根据苏晏手绘的地图精细化而成的。他自身对陌生国度与新奇事物感兴趣,也知道苏晏擅长分析天下大势,于是面露几分振奋之色,问:“这个极北之国,今后会不会与我大铭开仗?”

    “最好别开仗。”

    苏晏说着,手指圈出辽东以北的大片广阔土地,“稳定了北漠,我们才能放手治理奴儿干都司。”

    “女真一部臣服于大铭,还需要如何治理?”

    “眼下臣服,日后未必不会养虎成患。朝廷对其光是招抚还不够,还应以移民政策逐渐汉化他们。”

    朱贺霖依稀感觉,苏晏对女真一部很不放心,甚至到了警惕的地步。他不明就里,但对苏晏的眼光与判断力十分信赖,颔首道:“等与北漠的关系稳定下来,就可以着手治理奴儿干都司了。”

    苏晏紧盯着奴儿干都司的沿海线上,那个远东地区最大的天然海港,叹息般说道:“海参崴

    海参崴!”

    朱贺霖看见他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不解又关切地问:“哪处?哦,双城卫附近,怎么了?”

    “

    没什么,等我们今后开始规划海运路线时,再议不迟。”

    远东第一大港,绝不会连同被割走的疆土一起从大铭的版图上消失。绝不会!

    人生何其短,想做的事却太多。苏晏深深地吸了口气,搂住朱贺霖的肩膀:“小爷,咱俩可要长命百岁啊!对了,将来你能多生几个崽儿么,我挑个脑子灵光的好好培养。”

    朱贺霖嗤道:“小爷我生不了,要不你多生几个,想立谁为储都行。”

    苏晏一怔。他原意只是希望这张庞大蓝图的实现能后继有人,话出口后,忽然意识到,想要多生皇子,皇帝就得立后封妃。问题是朱贺霖肯么?当初可是连太子妃都死活闹着不要。

    而他自己

    他舍得么?难道朱贺霖在他心里,君王的身份大过于爱人,“施政渠道”

    的意义竟多过于

    “携手相伴”?

    朱贺霖见苏晏脸色忽然变得难看,以为自己的玩笑话惹毛了对方,忙服软道:“我说笑的,没想把你当女人,真没有!清河你别生气。”

    苏晏神色变幻,最后眼眶逐渐湿润,倾身一把抱住了朱贺霖:“是我错了,一念之差险些误人误己!继承人的问题,总会解决的

    贺霖,贺霖!”

    朱贺霖才十八岁,继承人的问题离他太遥远,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但见苏晏因此难过,他也揪心起来,抚摸着苏晏的后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别难过啦,有没有子嗣我自己都不在意,你倒比我还上心

    好啦,我生。朕,大铭清和皇帝,要亲自给苏相生个崽儿,立字为证,钦此。行了吧?”

    苏晏被逗笑了,捶了一下他的肩膀:“满嘴胡扯,没个皇帝样!”

    朱贺霖趁机把他往榻面上压,边气势汹汹地亲,边气喘吁吁地说:“等从太子城回来,朕有一物要送你”

    太子城会盟,又称

    “清和和议”“篝火之盟”,在后世的历史书上占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据史书记载,大铭与北漠两国各自派出精英团队,在谈判桌上口沫横飞、据理力争,期间数度动手,会场一片狼藉。使团中被拳头殴伤一人,被飞掷的笔筒、笔搁砸伤二人,双方各有损伤。

    一直闹到北漠圣汗阿勒坦亲自出场,而大铭一方派出了王牌外交官时任内阁次辅的苏晏,场面才算是得以控制住。

    两国的争议点逐渐缩小,最后矛盾集中在了云内平川的归属问题上。

    阿勒坦对这片塞上江南势在必得,而苏晏亦是紧咬不放。两人时而和颜悦色,绵里藏针;时而怒容满面,拍桌对斥;时而锱铢必较;时而舍小博大

    其拉锯过程之激烈精彩,令观者无不为之瞠目叹服。

    在翻脸谈崩的边缘,苏晏抛出了个所有人都无比陌生的名词“云内平川经贸自治区”,终于解决了这个争执不下的问题。

    领土主权归大铭,但内部事务高度自治,组建经济贸易委员会,在一定的比例范围内允许北漠派出人员参与经贸管理,打造朝廷可调控下的市场交易模式。

    这是外交官里最会搞经济的吧?经济系的学生说。

    错,这是基建起家的改革派官员里最会搞外交的。外交学系的学生说。

    历史系的迷弟迷妹们说:开什么玩笑,我们苏相十项全能。

    谈判的结果,是北漠圣汗在深思熟虑后接受了苏次辅的这个提案,双方进一步在边境互市、技术输送、人才交流等方面进行详谈。

    据悉,大铭清和皇帝也亲临现场,用一份口谕为这场会盟划下圆满句点:

    “朕主中国,君王朔漠,彼此相安,待尔归化。”

    朕统治中国,你统治北漠,彼此相安无事最好,将来你想明白了,愿意归化与臣属于我大铭,才是真正的出路。

    这像是十七八岁少年人吗?打娘胎里就开始修炼话术的吧?帝粉自豪。可汗粉不干了:我们黄金大君难道就不惊才绝艳?

    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啊

    铭粉高举双手,仰天流泪。

    而在那时、那地,那些当事人里,诸般恩与怨,情与义,公理与私心,大利与小爱

    都掩没在史书寥寥的文字之后,不被大多数后人知晓。

    只能从诸如

    “一月阿勒坦汗入京朝贡,四月未归,帝命鸿胪寺日夜吹奏送客曲,乃去,十月复来”

    的野史记载中,能得窥一斑。

    “皇上要赐臣什么?”

    苏晏有点期待,又有点想笑

    一身盛装的年轻皇帝在他面前负手而立,看似天下尽在掌握,却从眼底掠过一丝忐忑之色。

    “是送,不是赐。”

    朱贺霖纠正道。

    “好,是送,皇上要送我什么?”

    苏晏从善如流地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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