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而阿勒坦那边不可能只为人作嫁衣,又会得到什么?钱银、粮草、盐铁物资,还是叫大铭更伤筋动骨的”他深深皱眉。

    苏晏为他解了惑:“是幽云十六州。”

    高朔先是彻底怔住,旋即怒发冲冠,险些脱口大喝:“谁敢做下这等丧权辱国之事,必遭天谴!祖宗共厌之!”

    “你看,你一个小小的总旗,听到有人想割地资敌,尚且如此怒不可遏,倘若朝廷诸位大臣与全城百万军民都知道了呢?”

    “一人一口唾沫,会把这人呸进坟坑里!”

    苏晏笑了,问:“我要你们这些锦衣卫帮忙找天工院的技师加急定制的东西,做好了么?你们没偷看吧?”

    高朔摇头:“大人有命,谁敢不从。没有偷看,并且已将此物包裹整齐,运到了城门楼上。有守军盘问里面是什么,我也只说是提振士气的旌旗与旗杆。”

    苏晏道:“干得好。待会儿你看好了,宁王率部全都出了城,与北漠军队阵前相接时,就把此物按我事先做记号的地方,叫弟兄们布置好。”

    高朔用力点头。

    两人从城头望下望,见长龙般的人马从城门内源源不绝地涌出去,为首的正是宁王。城门在这条长龙吐尽之后,重又紧紧地关闭起来。

    两军阵前,剑拔弩张,宁王铿然拔出长剑,大喝一声“进攻”,却听得后方上空有怪异的风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只见一面硕大无朋的白布,从门楼上瀑布般悬垂而下,遮住了整扇城门。这块布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幕,铺满城墙,上面写着一个个比鼓面还大的黑字,即使远在数里之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兹有北漠圣汗阿勒坦与大铭宁王朱檀络二人,于神明见证之下歃血为盟,合订盟约如下”

    显然,这是一封盟约书的放大版。挂书者以这种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方式,将两个手握权势的野心家的合议内容,明明白白地展露于万人眼前。

    一边是图谋帝位,为了借兵围城制造上位契机,甚至不惜割让土地的大铭藩王;一边是胃口大开,以发兵助攻换取邻国物资与土地的北漠可汗。一行行、一字字间的精准与拉锯之意,仿佛两个踞案谈判、讨价还价的人影跃然眼前。

    末了是两个签约人鲜红如血的署名与手印,各自盖了章。

    巨书不仅按比例还原了该份盟约的字迹,就连署名与印章亦是活灵活现,令观者恍惚有种自身缩小于纸页间,得见真迹的错觉。

    全文用的是汉字,只有末尾处,在阿勒坦的名字之后还有个北漠文字的署名。一见便能想到,这封盟约应该还有个用北漠语写就的版本。

    两种语言,一式四份,以血为墨,各自签章,若一方毁诺违约,神人共弃,另一方可以对其发起惩罚性报复,不死不休。

    没有哪种语言,能形容尽此刻看清这封盟约的大铭臣民的心情哪怕是伪造的,其中内容也足以令千百万铭国人瞪其眼、握其拳、咬其牙、裂其心!

    城楼上传来锦衣卫们的放声大喝:“弈者必胜!北漠佯败!京城脱困!宁王登基!”

    仿佛一个信号弹打上半空,与宁王一同出城作战的腾骧卫也随之振臂高呼:“弈者必胜!北漠佯败!京城脱困!宁王登基!”

    血色从宁王面上飞一样褪去。在他那充满了诈谋秘计的头脑里,满是弯弯绕绕的机心里,从未见识过还有这么一种粗暴到毫无技巧可言的揭底,把赖皮耍得明明白白,把污水泼得万众瞩目。

    说你是坏蛋,你就是坏蛋,你一个人说我不是,千人万人喊你就是。你能怎么着?站出来发一人之声,自澄清白,说其实那封盟约上的署名是“弈者”而非“宁王朱檀络”?

    巨书上指认的签约双方,眼下正当面锣对面鼓地率兵对阵。他若打赢了阿勒坦,正合“弈者必胜,北漠佯败”;他若战败,就彻底告别储君之位了。这还没算上阿勒坦见事态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撕毁盟约趁机杀了他,再攻打京城。

    手法极度粗糙没错,可这个揭露的时机,挑选得太刁钻!声势,营造得太浩大!仿佛就是要这么赤裸裸地告诉他和全天下:什么叫大力破巧!什么叫一力降十会!

    万声如雷,万道眼神如箭雨,被裹挟在这股洪流中的宁王,再怎么温文尔雅、理正词直,此刻也没法让任何一个人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风姿气度。

    北漠圣汗果然震怒了,将法器杆铃一指马背上的宁王,运足丹田之力,喝道:“澶渊之盟,唯你我二人得知内情,何以字字句句暴露于人前?!弈者朱檀络,你不诚,陷害我,神人共弃!”

    宁王胸口一阵绞痛,仿佛能拧出一把恨苦的心血来再看不穿阿勒坦与挂书人之间的勾当,那他就真是蠢货了!

    “澶渊之盟”是什么,宋朝签署向辽国岁贡三十万银的条约,将幽云十六州也不要了。这个精通中原文化的北蛮子,分明故意用错典故,喻指他丧权辱国,哪怕明知这份盟约的签署本身就是一场骗局,也要把罪名坐实在他头上。

    设局设局,最后为局所困,运子运子,最后被棋子反噬。眼见高楼将成,瞬间轰然崩塌,怎不叫他心恨气绝!

    城门楼上的呼喝声仍在持续,甚至淹没了一班满脸惊愕、左右询问的朝臣。

    首辅杨亭震惊道:“这、这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兵部尚书封思仲皱眉喝道:“是谁在策划!你们这些锦衣卫,究竟听命于谁?”可惜没人回答他,就连他的质疑,也被城下数万腾骧卫的呐喊声吞没。

    于彻之忽然转头看苏晏。

    苏晏将双手抄进袖口,正一脸平静地望着城下。于彻之问:“苏大人,这事与你有关?”

    “什么事?”苏晏并未转脸,甚至为了把城下的乱象看得更清楚,向另一侧歪了歪脑袋,“哦,你说的是下面这个巨型社死现场吗?没关系,清者自清嘛,宁王殿下若是问心无愧,等打败了阿勒坦回城后,自然可以在朝堂上向诸公解释清楚。”

    于彻之指着城下的离奇混战北漠骑兵向宁王的军队发动了猛攻,宁王骑虎难下,只能奋起反击。而腾骧卫边喊口号边向两侧撤离战圈,敌方居然也没派兵力阻拦,就这么溜溜达达地绕过城墙拐角,去西侧的广安门,要求守军开门让他们进城了。

    苏晏喃喃道:“近十年经营,几乎把南京钟山的富金铜矿挖空了,还不知道在其他地方另挖了多少,难道就只拼凑出这么几万人马?不对,他手中一定还有藏有重兵。目前是打他个猝不及防,等他回过神、缓过气,肯定还有后招。”

    “这个‘他’,苏大人说的是宁王?”

    “我说的是弈者。”

    “弈者就是宁王?”不仅于彻之难以置信,围过来的杨亭等人也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你以为呢?”

    “证据何在?指认亲王为逆贼,须得有实实在在的铁证!”杨亭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苏晏摊了摊手:“我说他是,他就是咯。谁叫我如今是大铭朝第一权臣呢?”

    杨亭怒容满面,斥责道:“苏清河,你好端端的一个忠良之臣,如今何以猖狂至此!今日你若拿不出宁王就是逆贼弈者的证据,我便要治你陷害亲王、专权误国之罪!”

    苏晏朝他笑了笑,老老实实地伸出双腕:“要说铁证,我一时还真拿不出。要不这样,首辅大人先铐了我,再派兵出城去援护宁王回城。开门揖盗,咱们就拿这个京城的安危,来赌一赌宁王究竟是不是弈者,如何?”

    杨亭气得心口痛,颤声连道:“小子无赖,小子无赖!”

    “这话,师祖早就骂过我啦。”苏晏道,“在进士的恩荣宴上,我做了一首打油诗,师祖就用扇子指着我骂,‘小子不成气候’,师叔你看,这么些年过去,我依然还是你们口中那个不循正道的小子。”

    “你住嘴!别再叫我师叔,叫柱国公师祖,我们担不起!”

    苏晏长叹一声:“唉。你们不信我,那就下去救宁王吧。我也不等首辅大人治罪了,自去蹲诏狱。”说着拂了拂衣袖,独自下城楼去了。

    锦衣卫们见他要走,口号也顾不得喊了,连忙快步跟上。

    杨亭缓过了急怒攻心的那口气,哽咽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于彻之知道首辅大人气归气,到底没能下狠心把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的苏清河拿去问罪恐怕要真问罪,也问不动他。

    不过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要说是苏晏陷害宁王,为的是给豫王铺平继位之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

    会不会苏晏说的是实情,宁王确有古怪?于彻之陷入深思。

    高朔追上苏晏:“苏大人,大人请留步。”

    苏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高朔焦急道:“大人这是做什么?真要去蹲诏狱啊?哪怕杨首辅真的要治罪于你,也有这么多锦衣卫、腾骧卫护着,他哪里有这能力。再说皇”

    “嘘。”苏晏在唇前竖起手指,“我刚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凭什么都是他们藏起来,要我去找,啊?我特么是亏了谁还是欠了谁,要这么被动?妈的,老子不干了!现在老子也要藏起来,让他们主动现身,来找我!”

    苏晏甩袖继续走。

    高朔再次追上:“大人,皇上还在城外水榭等你的信号,没藏啊。”

    “我没说他。”

    “那大人就这么撂挑子走了,城外的宁王怎么办?北漠军队怎么办?”

    苏晏道:“爱怎么办怎么办,少了我一个,地球照样转。反正路子我已经铺下去了,且看各方如何收场。高大人”

    “不敢当!”

    “高朔,你去拿一副围棋过来,我要在诏狱里面静静心,养养气。”

    高朔苦笑:“北镇抚司的诏狱哪里放得下您这尊大佛,怕不被人给拆烂了。”

    第440章

    沈柒是个叛徒

    镇抚使一脸苦哈哈地站在牢房门外,为难地道:“苏阁老,您看这”

    “我看这间就挺好,四壁都是石墙安全得很,上头还有天窗能透风,不必换了。”

    “不不,下官是说朝廷又没有下诏问罪,您这是何苦”

    “何苦放着奏本堆积如山的文渊阁不去,来你们这诏狱悠闲下棋?呵,我跟你说,我还就翘班了,怎么着吧。”

    镇抚使一时无语凝噎,最后认命道:“行,大人想在这儿躲着就躲着吧,只是牢房湿冷,用具又简陋,不能委屈了大人。您看看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官去置办。”

    苏晏环顾牢房,见长短脚的四方矮桌一张,有裂纹的杌凳一个,烟比亮光大的旧油灯一盏,除此之外便只剩一张铺着受潮被褥,看着还不算太脏的硬木床榻了。

    他把油灯挪到床沿,脱下身上的斗篷铺在床榻,盘腿坐上去,将棋盘与两个棋奁摆好。

    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阴风,把油灯彻底吹灭了,苏晏叹口气,转头对镇抚使道:“我需要一盏新油灯不,两盏。”

    京城的城门外,宁王已经从猝不及防的状态中恢复过来,知道自己率领的府兵与佣兵并非阿勒坦大军的对手,更何况还被堵在城下,没有施展战术的余地,可以说天时地利全不占,唯独只能指望人和了。

    府兵死士们挡在前方,宁王派人退到后方去叫开城门,说要据城而战,得先让援兵出来掩护他进城。

    城门楼上,重臣们对要不要让宁王回城起了争议。首辅杨亭与兵部尚书封思仲倾向相信宁王,毕竟他本来就是代储君的最佳人选,万一宁王无辜,等于把国本折进战场去。而这场战役的总指挥于彻之则认为苏晏的所作所为未必是无的放矢,万一宁王真是弈者,放他进城与引狼入室无异,为慎重起见,还是先派京军出去援护,这样也算尽力保全了宗室。

    双方正在激烈争论间,高朔已经带着一队锦衣卫,以传令的名义从城东出去,朝着梧桐水榭所在山岭狂飙飞驰。

    自从苏晏决意单独行事,朱贺霖等得坐立难安,又听斥候禀报京城外的战况激烈,他正打算想个法子暗中进城,刚出了水榭栈道,就遇上前来报信的高朔一行人。

    高朔气喘吁吁道:“皇上,苏大人入狱了!”

    “什么?”朱贺霖惊问,“哪个这么大胆,没有圣旨,竟连内阁次辅也敢捉拿!”

    “苏大人是自请入狱的。他在两军阵前做了件耸人听闻之事”把城门挂书之事简单描述一通后,高朔又道,“就是这个语气态度,把杨首辅气得不轻,要苏大人拿出宁王是逆贼的证据,不然就要治他陷害亲王、专权误国之罪。大人说他拿不出,于是就自己领罪跑去诏狱里蹲着,还让微臣拿了副围棋给他。”

    朱贺霖听着颇有些啼笑皆非:“照清河这么说,宁王就是弈者无疑。杨亭这是临危生乱啊,清河这么明显的反常,他都没想过其中也许另有内情?”

    高朔想起杨亭的模样,不禁感慨:“杨首辅不容易啊,就这两个月时间,双鬓斑白了大半,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没了皇上这主心骨,微臣看他每日都在苦熬。”

    说得朱贺霖也有点怜悯他了:“杨亭是外方内柔,能治一署,未必能治一国。”

    “走吧,该轮到朕上场了。”朱贺霖使劲抻了抻臂膀,骨节发出迫不及待的咔咔声,“后面的事就交给朕,也让清河歇口气。”

    高朔见他对苏晏入狱之事似乎并不着急,忍不住问:“苏大人怎么办,由着他一直待在诏狱不好罢?”

    朱贺霖已经走出两步,闻言扭头看他:“他不是说了,要躲起来让人去找?”

    “是啊。但微臣愚钝,不知苏大人指的是谁。”

    “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朱贺霖眼底闪过一抹了然之色,“你也别跟着朕了,回城去散布流言,就说苏晏无凭无据竟诬陷宁王为逆贼,气焰十分嚣张,被首辅杨亭奉‘居守敕’拿下,下狱待审。然后你就守着北镇抚司,等朕的下一步指示。”

    高朔虽然不明内情,但隐隐感觉到,皇上也在期待着苏大人等待的那个人。他接了旨,又率队风驰电掣地赶回城里去。

    外城右安门的城楼上,几名重臣的争论有了眉目以耿烈著称,敢当面驳回先帝旨意的于彻之率先退了一步,同意派兵援救宁王回城。原因无他,是首辅杨亭的一句话一锤定音:“宁王有罪无罪,他苏晏一人说了不算,我杨亭一人说了也不算,待到公堂上再来论断!”

    既然要公堂论断,至少得把人安全救回城。于彻之无话可说,下令从本就失之薄弱的守城兵力中调出一部分,出城接应宁王余部。

    就在他将令旗交予领军的指挥使时,午后明亮的阳光照出了远处官道上一条长而逶迤的影子。于彻之领军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支全速飞驰的骑军,但因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服饰装备。

    “窥筩给我!”于彻之肃然道。

    亲兵连忙掏出一支费了不少工夫才从夷商手中购得的单筒窥筩,递给他。于彻之眯起半边眼,不断调整焦距,镜片中那支军队的轮廓逐渐清晰

    穿的是大铭边军的朱红色战袍外罩齐腰鳞叶甲,头戴玉簪瓣铭铁盔,高高挑起的旌旗上一个斗大的“沐”字。

    于彻之一怔,想起那位未见真容的新秀将军,脱口道:“是沐勋沐将军的队伍?看来昌平之败他并未阵亡或溃逃,而是整军回援京城来了!”

    现场众人都觉得振奋,唯有杨亭错愕之后欣喜若狂。对于朝中唯一一个知道真相,并不得不掩藏真相的人而言,这股狂喜来得太猛烈,以至于疲惫的身体难以负荷大起大落的情绪,杨亭失声大叫“天佑我大铭”,随即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侍从们七手八脚去扶。于彻之知道这是情志失调导致的激动昏厥,正待上前帮忙查看,眼角余光在镜头中瞥到了一抹金色。

    他心凛地抬起窥筩,定神去看“沐”字帅旗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面五爪金龙旗,旗边的垂旒被劲风吹动,在这支骑军的上方烈烈飘扬。那龙乃是纯金织就,张牙舞爪地盘踞了大幅旗面,凶猛而不失威严,阳光下闪烁着灿烂金光。

    “九旒龙旗天子之旗!”于彻之骤然大喝一声,“圣驾回京了!”

    “圣驾回京了!”

    “圣驾回京了”

    “圣驾回京了”

    这句呼喊从无数人口中传开,杨亭便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声中转醒,垂死而生般轻叹了句:“圣驾回京了。”

    “皇上无恙,大铭无恙!”于彻之激动地道,“我这便派兵马前去迎驾!”

    战场上,占尽上风的北漠骑兵们对这支忽然出现在身后的大军很是警觉与忌惮,怕陷入前后夹击的不利境地,殿后的右翼当即派出传令兵,火速报给在中军指挥的圣汗阿勒坦。

    谁料阿勒坦非但没有痛击追尾之敌,反而命麾下战阵向两边退开,让出一条六七丈宽的大道来。

    红袍骑军如一支即将归鞘的利剑,飞驰在这条通往京城城门的大道上。率军的将领一身火焰色曳撒外罩黑漆方叶甲,奔驰到距阿勒坦十步之外方才停住,从兜鍪下传出年轻而明朗的声音,说的是瓦剌语:“北漠圣汗黄金可汗”

    阿勒坦则回之以汉语:“大铭天子清和皇帝。”

    朱贺霖凛然道:“圣汗远道而来,何必妄动刀兵。我大铭有足够的诚意迎接相善之客,亦有足够力量痛击来犯之敌。”

    “但因先前寄送的国书杳无回音,故而特此来讨个说法。莫非贵国自诩天朝上国,瞧不起我北漠诸部?”阿勒坦面色不善地握住了弯刀刀柄。

    朱贺霖大笑三声,说道:“朕若瞧不起圣汗,何来靖北军助圣汗拿下叛贼胡古雁一事?其中是有误会。北漠国书朕的确早已收到,但因王五王六的白臂贼军进犯京畿,朕离京领兵讨贼平乱,故而耽搁了回复。如今既然圣汗人已在此,不若面对面坐下来,共同商谈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阿勒坦便也缓和了神色,说道:“击杀叛贼胡古雁一事,北漠承大铭的情。化干戈为玉帛,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损此肥彼,否则我将作废之前的国书,两国战场厮杀再论输赢!”

    朱贺霖道:“大铭与北漠毗邻,百年来常有交好之例。先可汗虎阔力亦曾受朕父皇敕封,封为‘顺义王’。既然华夷本一家,自当互利共好,在战场上虽能分出输赢,可输的是惨败,赢的也是惨胜,没的叫其他诸国渔翁得利。圣汗,你说是吧?”

    阿勒坦沉默片刻,仿佛在思考利弊,然后道:“边市必须开,盐茶再定价。”

    朱贺霖:“可谈。北漠诸部打秋谷,不得入大铭之境。”

    阿勒坦:“可谈。北至阴山,南至黑界地,云内平川的归属问题?”

    朱贺霖:“可谈。本就是争议地带,到时各自据理力争。不过,朕把话撂在前头,云内平川最终势必归属大铭。”

    阿勒坦冷笑:“那行啊,你拿一个人来换。”

    朱贺霖当即翻脸:“滚!没得谈了,开打就开打!”

    双方亲卫闻言,再次剑拔弩张,箭都架在弦上了,却听得传令兵疾驰过来禀报:“有一支不明身份的精兵突袭我军!宁王借此收拢余部急撤,已脱离战圈!”

    朱贺霖一拍马鞍:“他就区区几万人马,这你都拦不住?阿勒坦,你故意放水?”

    阿勒坦脸色也不太好看,与传令兵叽里咕噜几句后,皱眉道:“宁王的那些府兵与佣兵,几无一战之力,倒像是摆在明面上给人看的。我就怀疑他另有后手,看来就应在突袭的这支奇兵上了。”

    朱贺霖亦皱眉:“斩草未锄根,只怕要像真空教一样死灰复燃,始终是个随时发作的大隐患。朕这就派兵去追击,一定要把弈者的力量彻底铲除!”

    阿勒坦道:“既然弈者的真实身份是铭国亲王,清理门户之事,我们北漠就不好插手了。要不,你再御驾亲征一趟?”

    朱贺霖瞪了他一眼:“朕不会再轻易离京。你在幻想什么?没有朕的首肯,铭国不会有任何一个臣子敢擅自接见外使。圣汗若还想谈,那就约个时间与地点,双方坐下来,慢慢谈!”

    阿勒坦知道今日是决计进不了大铭京城了,想要再见他的乌尼格,大概得等到双方坐在谈判桌前之时。他悻悻然地磨了磨后槽牙,说道:“十日之后,太子城!”

    朱贺霖:“准!”

    阿勒坦冷哼一声,没再多说什么,示意亲卫长斡丹传令下去,鸣金收兵。

    城头的臣民们只看到一片烟尘中隐隐有人马奔突,生怕圣驾再次有失,紧张万分。而率部出迎的于彻之做好了心理准备,要打一场死伤惨烈的硬仗。他没想到的是,皇帝与敌酋在阵前直接碰了面,也不知双方谈了些什么,竟让已逼临城下的北漠大军自行退了兵?

    于彻之滚鞍下马,行过问安礼后,忍不住问:“臣斗胆一问,皇上是如何兵不血刃,退敌于唇舌之间的?”

    朱贺霖哂笑:“昨日之敌,非今日之敌。同样的,今日之友,亦非明日之友。国与国之间,本就是一个‘利’字说话,所谓的邦交之情,首先也是建立在这个‘利’字的基础上。一旦双方所图之利能成为共赢互利,自然就能消弭战火了。”

    “共赢互利?”

    “具体的条款还要详谈,总之我大铭只能赚,绝不做亏本买卖。”

    于彻之许久没听到这般市井口吻了,不禁回想起太子时代的朱贺霖,莫名觉得还有点亲切?

    不知怎的,他心里油然生出对乔装亲征的清和帝的信赖之情也许是因为王五王六的覆灭,也许是因为阿勒坦的撤兵,也许是因为那一面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的九旒龙旗。

    于彻之抱拳请战:“求皇上恩准臣率兵追击宁王一部,将其擒回京城,有罪无罪,交由皇上论断。”

    朱贺霖用关切的语气说道:“于阁老旧伤发作,当静养,不宜过分操劳。朕另派腾骧卫前去追击。”

    见于彻之一急之下还要继续请愿,他伸手按在了对方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于卿,你是要当朕的一时之帅,还是一世之帅?”

    这下于彻之服了,躬身告罪:“皇上为臣计之深远,臣惭愧。日后养好伤势,再为国为君征战四方。”

    朱贺霖颔首:“走,为朕开启城门!”

    与此同时,在京城顺天府的衙门口,一名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首领,带着几名校尉,将一口沉重的木箱抬进了公堂。

    因为敌军围城,城中官兵与差役几乎都调去守四方城墙与外城各坊,府衙差不多空了,只留下一些把门的衙役。

    衙役一见飞鱼服绣春刀,没的先弱了底气,连盘问都不敢大声还没敢问首领,问了抬箱子的一个校尉。对方倒也和善,自称是北镇抚司沈大人麾下,前来提交极为重要的大案证据的。

    几个人进门之后,衙役班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摸着络腮胡琢磨来琢磨去。

    一名衙役拍着大腿叫起来:“啊呀!我想起来了!难怪我觉得那个锦衣卫面熟,原来是他、他他他”

    “他什么他!天又不冷,你哆嗦个什么!”衙役班头呵斥。

    那衙役欲哭无泪:“他他他是沈柒那个通缉榜上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

    这下不仅班头变了脸色,其他衙役也脱了岗纷纷围过来:“是那个摧命七郎,沈柒?”“他好大的胆!竟还敢潜回京城,换上旧日衣袍,装腔作势地混入衙门!”“快,快抓住他,抓住了朝廷有奖赏,没抓住,搞不好要治我们玩忽职守罪!”

    一拨衙役手持武器,涌入庭院,穿过天井,冲入大堂。

    只见公堂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口硕大的木箱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府尹的公案上。木箱贴着封条,上书一行朱砂大字:“宁王谋逆罪证,谁敢亲启?”

    衙役们面面相觑。宁王?先帝的三弟,今上的三皇叔?指他谋逆罪的证据箱子,谁敢亲启?恐怕连府尹大人也不敢独自沾手,要上送去刑部,由内阁牵头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吧?

    “快报与府尹大人!”

    “沈柒呢,要不要派人抓?”

    “抓呀!这边也报,那边也抓,双管齐下!”

    且不提顺天府衙门中的惊乱,北镇抚司的诏狱却是一片平静,不看周围环境,只看昏黄灯火映着黑白棋局,执棋的手指轻触棋盘,时而黑子,时而白子,发出漱玉一般的清脆微响,甚至还生出了点安宁祥和的禅味。

    苏晏下完一粒黑子,凝神端详棋盘许久,微微张嘴,似要逸泄出一声隐士高人的喟叹。

    他说:“泥马,又卡壳最讨厌做死活题了。”

    与此同时,率领前来接应的十五万秘军,朝西南方向策马飞驰的宁王,在一处山坳前被人拦住了去路。

    那人一身镔铁玄甲、白披风,盔缨亦是雪白,骑一匹高大神俊不似凡种的黑骐,手持长槊,独自一人拦在了宁王的大军前。

    宁王在看清他身影的同时,瞳孔猛地紧缩,失声道:“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能是我?”豫王像头刚睡醒的猛虎,垂着双目,懒洋洋地垂着槊尾。坐骑黑骐非但没被对面黑压压的人马吓住,反而往前走了几步,于是包铁的槊尾就在石子路上擦出了点点火星。

    宁王深吸了口气,定声道:“果然是非常人行非常事,为了争夺储君之位,连亲生的独子都可以舍弃。”

    “你说阿骛?这倒是不劳你这位伯父费心,我家胖小子好得很,能跑会跳,还减了两斤膘。”豫王抬眼看他,那一瞬间眼中似有无数战场血火与兵煞之气在翻滚,看得宁王心底暗凛。

    豫王不经意似的又问了句:“你打算去永年城?那里可是你经营多年的老巢。‘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对吧?”

    宁王一声不吭,心里隐隐有了个寒凉彻骨的猜测

    “你猜得不错,的确是他告诉我的,也是他亲手绘下这条埋伏的路线。”豫王抬起长槊,锋利的槊尖指向自己同父异母的三哥,“沈柒是个叛徒。他能背叛我二哥,同样也能背叛你。怎么,你堂堂一位亲王,竟然也像那些爱上浪子的怀春少女,认为自己才是对方眼中与众不同的那个么?”

    

    第441章

    太软还是太硬

    “你也别跟着朕了,回城去散布流言,就说苏晏无凭无据竟诬陷宁王为逆贼,气焰十分嚣张,被首辅杨亭奉‘居守敕’拿下,下狱待审。然后你就守着北镇抚司,等朕的下一步指示。”

    奉了皇帝口谕的高朔,让手下暗探将流言在京城四下散播后,回到北镇抚司等候指示,同时也怀着满心好奇,想知道苏大人与皇上都在等的那人究竟是谁。

    为此他连廨舍都不坐了,直接守在诏狱大门,想了想又觉得不够隐蔽,退到地牢甬道内的狱卒休息处,把今日轮值的守卫都给赶走了。

    下意识地学起了前任上官,枕着椅背,把两只脚舒舒服服地架在桌沿,高朔从怀中摸出一包阮红蕉给他的点心,说是“至则清”新推出的甜点,请他品鉴。

    甜点有两种,一种取名“心太软”,高朔边暗中吐槽“这怎么像在影射苏大人”,边拈起一颗仔细一看这不就是挖空的干红枣里塞奶糕嘛!难怪叫心太软。放嘴里嚼嚼,一股枣味和着奶味,又绵又甜。

    另一种名为“心太硬”,白乎乎的一坨,像从面团上随手揪的。他丢进嘴里一咬,险些硌了门牙原来还是红枣,外面裹着一层奶酪与糖霜,挖空的心里塞了大颗杏仁干。可不正是心太硬?

    高朔哭笑不得地想:真没看出来,阮姑娘竟是个如此逗趣之人。这两种奶枣口味挺不错,名字更讨巧,正适合友人与情侣之间赠送打趣,想必推出后又会风靡全城。

    却不知,这小玩意儿是苏晏随口几句话的产物,阮红蕉虽心灵手巧,可还真没这种插科打诨的取名水平。

    高朔本就爱吃红枣,以前趴人屋顶时经常边记小本,边吃枣子。两种口味中他更喜欢“心太软”,感觉甜而不腻,又糯得缠绵悱恻,很像他如今与阮红蕉对视的眼神。

    嚼嚼嚼,一包奶枣很快消灭过半。“好吃么?”身后有人问。

    高朔点头:“好吃啊。兄弟也来一个?不过只剩‘心太硬’了”他捏着个奶枣向后方递过去的同时,突然打了个寒噤。

    这不是任何一名狱卒的声音,这声音是高朔猛回头,指间奶枣掉落:“沈大人?!”

    沈柒伸手接住掉落的奶枣,面无表情地道:“心太硬,有多硬?”

    完全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沈柒,高朔脑子里一时陷入混乱,磕磕巴巴答:“还、还行,还能咬得动”

    “有我当面决裂,一去经年,任由他以为我为虎作伥,却不做任何解释,甚至得知他七情伤身,依然不曾露面,也毫无只言片语相寄那么硬么?”

    高朔:“”

    沈柒随手把“心太硬”扔嘴里,咔嚓一声咬成两截。“太甜了。”他说。

    高朔:“还、还好,甜而不腻”

    “甜中带着苦。”

    高朔:“那是杏仁味有人就好这个味。”

    沈柒把嚼了几下的奶枣囫囵咽下,脸色冷峻:“我不敢进去。”

    “什么”高朔如梦初醒,忙不迭地站起来,把太师椅都磕翻了。头脑逐渐清晰,他凝重地说道,“换我也不敢进,进了诏狱的重犯牢房,就几乎没有能安然出来的。大人,容我说句大不韪的话你就算手中握有再大的功绩,也抵不了背叛朝廷与皇上的不赦之罪。不如不如”

    他用力咬着后槽牙,心一横:“不如立刻逃离京城,先保住身家性命。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安身呢?卑职喝多了,睡着了,什么都没看见。”

    “你以为我是怕入狱,怕凌迟?”沈柒反问。高朔瞪大了眼睛。沈柒垂目道:“我是怕见他。”

    他。还能有哪个他。高朔心底划过一道明利的电光,想起从霸州城墙顶摔下来的阮红蕉,眼眶陡然涌起一层蒙蒙的湿热。

    “在最里面那间。”高朔吸了吸鼻子,极力用平常声音说道,“大人是该好好见他一面了。”将桌面的奶枣纸包匆匆塞进沈柒手中,高朔扭头就往地牢出口走去。

    沈柒知道高朔不是去报信,而是要为他把风。

    紧紧捏着手中的纸包,沈柒像给自己壮胆似的,往嘴里又塞了一颗“心太硬”,在齿间咔嚓咔嚓地碾着,压过了砰砰的心跳声与轻微的脚步声。

    他走到了最深处那间牢房的门外。

    门关着,但没上锁。他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握着纸包,短暂的迟疑之后,用另一手推开了牢门。

    “哒”的一声微响,白子落在小目。苏晏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喃喃道:“好家伙,这一手活了!”

    一阵阴风从门口吹进来,把床沿的油灯吹得灯焰摇曳,几近熄灭。他连忙伸手去挡风,忽然感觉门口有人,便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是柳絮里飘着酒意的春夜,澄清街石桥上第一次交触的目光。

    是腊梅花瓣震落纷纷的冬夜,白雾氤氲的梅仙汤里,醉人月色下回眸的目光。

    是大雨滂沱的夏夜,叛逃与追诘的石桥上,明知下一瞬就要分道扬镳,却仍死死绞缠的目光。

    或者都不是。

    只是两道沉默的、安静的对视目光,在满室烛影中被拉成了一条细长的线。

    苏晏一点一点红了眼圈。紧攥的拳头撑在榻面,被白子围死的一把黑子坚硬地硌着掌心筋骨,他没觉出疼。

    他张了张嘴,率先发出冷漠得不似自己的声音:“树倒猢狲散,来投案自首的?走错地方了,大堂在外头,出诏狱右拐直行。”

    沈柒原以为自己会不敢多看苏晏一眼,但在对视的第一眼之后,他就知道低估了自己的贪婪与焦渴。

    喉结颤动着,他艰难地深呼吸,一步一步向灯火亮处的身影走近。在床前一丈处站定,沈柒说:“清河,我想你了。”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一股灼热的浪潮在苏晏心口爆发,骤然掀翻了棋盘,白子黑子洒落一地。在棋盘落地的闷响中,他恨然咬牙:“沈!柒!你哪来的脸说这话?!你是走了一天两天吗,是将近一年!三百一十七天零九个时辰,我都数着呢!

    “每个早上我睡醒,睁开眼想,也许七郎想起我会后悔,如果他回京找我,我会拿下他问罪,还是会再一次放他走?每天晚上我闭上眼时又会想,沈柒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罢了,是他弃我而去,不是我负的他。就算他肯回头,我也绝不心软!可等到翌日太阳升起,似乎往我心中黑夜又透进一线光亮,我又没骨气地想:七郎会后悔吗?如果他回京找我

    “是这般日复一日的三百一十七天!直至我不敢再报任何希望为止。我渐渐不想你了,夜里做梦也越发少梦见你。阿追陪我疗伤,槿城带着我去打仗,阿勒坦从战场上捡走了失忆的我,回来后贺霖拉我看花灯,一同寻找灯下惊鸿一瞥的皇爷你看,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沈柒,你听好了,我苏清河不缺男人,这辈子也不可能从一而终!”泪珠串串滚落,苏晏倔强而凶狠地圆睁双眼,瞪着面前的飞鱼服,但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明的、暗的,蓝的、白的,在他眼中混杂成一片斑驳的波光。他哽咽道,“像我这种人,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谁也不想辜负,谁也没法取舍,有什么资格许诺一个‘相守终生’给你?后来我想通了,你走吧,无论什么原因,离开我更好,没遇见我最好可你他妈的又要跑回来!

    “你回来做什么?真来投案自首?还是就为了再对我说一句过期变质的情话?我不想听,快点滚吧!我等的人不是你!不是你!”

    沈柒一声不吭,任由他发泄。

    苏晏仿佛被这一番长长的自白抽空了全身精气神,疲惫地喘着气。他曲起双腿用胳膊环抱着,把脸埋在膝盖,声若游丝地说:“沈柒,你走吧。”

    沈柒往前走了几步,在低矮的榻沿半蹲下来:“我不走。你不是非我不可,可我却是非你不可。清河,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你骂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只要看着你、听着你的声音,就觉得把此生一切苦厄都熬到了头但还是希望最后能带着你的谅解与重燃的爱火离开,希望最后还能听你唤一声‘七郎’。”

    “什么叫‘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什么最后!什么离开!”苏晏抬起脸,忽地又冷笑,“你又卖惨。半真半假、三分说成十分,老套路了,以前在我这儿次次都管用,如今我这心肠比石头还硬,你且看还管不管用!”

    沈柒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这次我没卖惨我是真的惨。”

    饶是苏晏满腔怨怒,也被后面这句噎得差点破了防。他磨着牙:“你再不走,我叫嚷起来,让你下场比现在更惨!”

    沈柒一把捂住他的嘴,向后压在床榻上:“嘘,别叫,再叫就把你先奸后杀。”

    别再想拿这套来逗我!真当一切都没发生过?苏晏很想朝他咆哮,可惜嘴被捂得紧,只能从指缝中挤出几声短促的呜咽。

    沈柒俯在他身上,贴耳道:“弈者有病,一直在吃药。”

    你也有病!你他妈的也是药不能停!

    “他不敢停药,因为有人告诉过他,他的病治不好,只能控制着不发作。一旦停了药,肺内暗疾就会慢慢恶化,最终耗尽身体的元气。”

    谁告诉的他,不似世间人的女道士吗?看来你也被他的装病忽悠了。

    “你不信?”沈柒把奶枣纸包放在床角,从怀中摸出个竹筒,顶开盖子,倒出一颗乌溜溜的大药丸来,“这就是他日常服的药。但他对剂量的控制十分小心谨慎,每次只服用指甲盖大小。”

    苏晏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示意对方松开手掌,继而拿起大黑药丸嗅了嗅,闻倒一缕带辛香的甜腥味。“这是什么药?”他问。

    沈柒暗自松了半口气,道:“我也不知,药丸配方是萨满大巫黑朵给的,估计治病的法子也是他教的。我只知道,这既是药,也是毒。”

    “什么毒?”

    “让服用的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依赖日重,一旦停用就会万蚁噬心,痛不欲生的毒。”

    苏晏听着听着,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可见过中这药毒之人是什么样子?”

    沈柒道:“见过许多次。一律百爪挠心的难捱,苦苦哀求下一颗药丸,甚至可以为此做任何事。弈者用大剂量的药丸来控制那些实力高强又不肯听话的人为他所用,譬如说”

    苏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张得声音变调:“你?”

    沈柒盯着他看了许久,神情莫测,末了忽然轻笑一声:“我是自愿叛出朝廷,与他合作。他又何必给我吃这药丸?”

    苏晏被猛拽到半空的魂魄落了地,心有余悸地道:“万幸你没吃!这鬼东西千万沾不得,沾了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宁王敢吃这个来抑制病情,估计也是别无他法了。这东西吧,的确既是毒,也是药,不过是毒性大于药性的双刃剑。在我们那个时老家那地方,有些顶尖的郎中也在研究这一类的东西,我依稀记得他们还从某个危害较小的品种里,提炼出了抗癌成分不,你当我没说。这玩意儿太他妈邪门了。

    “按你的说法,宁王把自己服用的剂量控制得很精准,所以压制了这些年的暗疾。但谁知道他这么长时间服用下去,到了将来的某一天,会不会反噬自身?”苏晏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毫不犹豫地将药丸远远丢出去,“还有吗?都给我销毁掉!”

    药丸在地面骨碌碌滚动,滚到牢门的门缝处,不见了。

    沈柒收回追着它的视线,声音有些干涩:“我手中没有了。这是弈者的法宝,不会轻易与人。你若想尽数销毁,得从他口中逼问出藏药处,连同配方一并毁了。”

    苏晏坚决地道:“必须连同配方一起尽数销毁。我不准这鬼东西出现在大铭的任何一处角落,若有人再用它害人,杀无赦!”

    沈柒点了点头:“都听你的。”

    被这么大起大落地惊吓过后,苏晏无奈地发现,自己心头那股怒火与恶气减弱了不少,甚至都提不起劲把人撵走了。

    从弈者身边回来的沈柒,可以说是鬼门关里打了个滚,万幸没沾到万劫不复的毒,他又怎么忍心再去恶语相向。

    “你说吧,怎么鬼话连篇随你,就算你说自己并不是看到宁王倒台了,见风使舵回来投诚,而是一开始就当了个卧底的勇士,我听了也不会拿巴掌抽你。编吧,啊。”

    于是沈柒一脸严肃地说:“我被景隆帝用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交易驱使着,一开始就去宁王身边当了个卧底的勇士。”

    苏晏抬起手,要拿巴掌抽他,挥到半空又恹恹地垂落下来,有气无力地说:“沈柒你行行好,当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好汉,别捎上皇爷。”

    沈柒露出了恶意与快意交织的冷笑:“你是觉得你那位光风霁月的皇爷干不出这种事,还是觉得我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苏晏长叹了口气:“我知道皇爷久浸权术,手段未必光风霁月;而你在这种关乎是非的大事上,也不会为了趋利避害、逃避惩罚就对我扯谎。七郎,若其中真有隐情,你现在不告诉我,更待何时呢?”

    沈柒沉默片刻,低声道:“这件事的开头,要从很早之前说起。”

    “多早?”

    “从弈者给我设局,让我误以为跟踪尾随、见到我与‘守门人’密谈的人是褚渊,从而为了自保抢先出首宁王,却被景隆帝告知宁王身患绝症不可能造反,还要以诬陷亲王的罪名问责我开始说起。”

    苏晏怔了怔,回忆起来:“皇爷安排我躲在养心殿的槅扇门后面,听他如何故意考验你的那次?”

    沈柒颔首:“我先进宫面圣,后来蓝喜奉旨去传召你,这之间,隔了足足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里,你们密谋了什么?”

    第442章

    胁迫还是交易

    景隆十六年二月初三,戌时末,养心殿。

    昨夜的白纸坊大爆炸震撼京城,苏晏、豫王与沈柒一行人进入临花阁密道追凶,亦被爆炸波及,苏晏还受了内伤。

    此时的景隆帝刚从苏府探望爱卿回来,而此刻的太子朱贺霖,因受坤宁宫大火一案所累,还在太庙为先皇后刺血写经祈福。

    蓝喜念着先皇后的恩情,正曲里拐弯地想给太子求求情,皇帝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卫家、太后。真空教、七杀营。弈者

    坤宁宫大火,豫王府的神秘吹笛人,临花阁密道内的明堂与白纸坊大爆炸

    这些迷雾重重的人与事,仿佛散发幽光的点与线在黑暗中勾连成一张大网,千丝万缕地向他、向京城、向整个大铭王朝笼罩过来。

    身为一国之君的景隆帝,感觉到幕后那只弈棋之手,正在步步为营地布下杀局。他不能等到对方占据了棋盘上的真眼,收拢这张罗网之后才做出反击。那就太迟了!

    然而,破局的那个切入点在哪儿,他一时还未酌定。

    景隆帝闭目沉吟,脑海中一道道灵光明灭不定,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击着。

    “锦衣卫同知沈柒递了密报,说有要事,恳求面君。人就在禁门外候着,等了有半个多时辰了罢。”蓝喜轻声禀报。

    “沈柒?”景隆帝缓缓睁开了眼,“传他进来。”

    沈柒是来禀告皇帝,京城中潜伏着的“守门人”意图拉拢朝臣,阴图不轨,当然这个“朝臣”里重点包括了他。同时他揭发宁王怀有僭乱之心,冯去恶犯案就是受其指使。

    但其实,在去年六月,沈柒审问过冯去恶后就已经怀疑起宁王,并进宫面呈此事了,只未在冯府搜到证据。故而景隆帝按下了此事,之后再未提及。

    宁王身怀绝症之事,为宗室所讳,只有景隆帝知晓。皇帝到底不放心,暗中派出太医院院使汪春甫等三名信得过的太医,前往宁王的封地为其诊验病情,最后证实宁王的确患了肺痨,命不久矣,后嗣无望。

    他当时并未将调查的结果告诉沈柒,这也间接导致沈柒因情报缺失而一脚踩入弈者的圈套中。

    景隆帝倒是不认为沈柒故意陷害宁王。此事错综复杂,他直觉真相并不简单,且空穴来风,未必无音,他不会完全信任沈柒,同样也不会完全信任宁王。

    那么沈柒这把险恶与野心兼备的天子暗刃,是否还有更合适的用处?

    脑中白子“啪”的一声落在真眼,景隆帝似乎找到了那个破局的切入点。

    沈柒自知在劫难逃,深深地吐出口气,一撩衣摆,跪地行了个叩首礼:“臣有罪。”

    景隆帝挥手,示意被召来作证的汪春甫与褚渊都退下。

    褚渊不放心,提醒道:“皇爷龙体要紧”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无人护卫的情况下,让他接近。

    皇帝却说:“朕心里有数。”他俯视沈柒的后背,“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时受了骨伤,如今连抬臂都有困难,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褚渊这才告退。

    皇帝折到书桌边,寥寥数笔写了张纸条,递给蓝喜,示意他也退下。

    蓝喜知道皇帝这是要和沈同知独处密谈,圣意已决谁也劝不动,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密召苏晏来养心殿,即刻就办。”

    殿内,沈柒跪在御前,一面急思对策,一面等待皇帝发落。

    景隆帝踱到他面前,俯视他后背御赐的飞鱼补子。飞鱼龙头、双翼、鱼尾,似龙非龙,似蟒非蟒,《山海经》曰“服之不畏雷,可以御兵”。赐重臣“飞鱼”图案,便表示了皇帝的嘉奖与期许,并非寻常官员与锦衣卫能得到的。

    沈柒接连几件大案办得好,此人有才,却没有敬畏之心,不仅对皇室没有,对纲常伦理也没有。

    “抬起脸来。”皇帝说道。

    沈柒驯顺地抬脸,皇帝却从那双深不见底的漆黑眼中,看见了一头被铁链重重锁住、咆哮撕咬的凶兽。

    在这瞬间,皇帝心里的那个闪念变得清晰而丰满,更因着面前的锦衣卫而有了一种沉甸甸的锋利。

    “沈柒,你虽办事得力,却心性阴戾,手段凶残。朕每次见到你时,就在惜才与除祸的心思之间反复衡量,可以说你能活到今日,朕也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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