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沈柒道:“谢皇爷宽仁,臣必肝脑涂地以谢君恩。”

    “不必给朕戴高帽。”景隆帝轻嘲地笑了笑,“可惜你没珍惜朕的这份宽容,染指了绝不该碰的。时至今日,朕是真容不得你了,给你个体面,回去罢。”

    这是要让他自裁。的确是君王能留给臣子的最后一份体面沈柒心底一片森寒。他是绝不甘心赴死的,更不愿死在如此窝囊的境地中。从小到大,他无数次从死的阴影里挣出一条生路,如今也一样不会束手待毙。

    皇爷欣赏你的才能,却不喜你的性情,更忌讳锦衣卫与任何其他党朋势力过从太密。你不能捋虎须,别去踩他的底线,要始终让他心中的惜才多过于猜忌,才能继续往上走。

    七郎,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若你狠过头,把自己折进去了,我怪你一辈子。

    答应我,该养晦时养晦时,别发疯。你要留着你的命,才能与我终生交好。

    清河的叮咛声犹在耳畔。

    我答应你。

    他对他的娘子承诺过终生,就绝不能食言。他不能丢下苏晏一人,在这个风波动荡的局势里,在这个虎视眈眈的朝堂中。

    几个呼吸间的沉默,仿佛捱过了漫长的酷刑,沈柒缓缓解下绣春刀,将双手与额头抵在地面,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抬脸时,他眼眶赤红,面色煞白,连嘴唇也颤抖起来:“臣想活下去。”

    “那一夜,皇爷问臣,为何要出首冯去恶?臣说为国、为民,皇爷皆不认同。最后臣说,‘为了活下去’,皇爷觉得这才是真心话,于是给了臣一条向上走的路。

    “如今,臣依然想活下去。

    “求皇爷指点活路!”最后四个字,他和着屈辱与血泪,从齿缝中挤出。

    景隆帝知道那头凶兽退缩了,低头了,铁链锁不住的挣扎与咆哮,在此刻为了某个缘由而服软。

    他求生,却不是因为怕死皇帝隐隐生出了一丝明悟。

    殿内一片寂静。良久后,皇帝再次开口:“朕给你指一条杀机重重的活路,你敢不敢走?”

    沈柒道:“臣,什么路都敢走。”

    “好。朕要你以今日出首宁王未遂之事为契机,暗中投入弈者的阵营,为其甘当奸细与棋子。朕要你不仅打入敌营最深处,获取弈者的真实身份,更要摸清他们的全部力量,最后助朕将这股势力连根拔起。如在刀丛上走.绳索,时时刻刻都有翻覆杀身之险这样的路,你敢不敢走?”

    “臣敢。”

    “将来有一日,你或将彻底叛出朝廷。到时没有人会知道你身负的使命,一国臣民都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你是个逆贼这样的路,你敢不敢走?”

    “臣敢。”

    “你将众叛亲离,就连最亲近之人都会对你心怀憎恶,视你如陌路人,而你为了大局不能对任何人吐露丝毫这样的路,你敢不敢走?”

    “”

    “你怕了。沈柒,你不怕死,甚至不怕背负全天下骂名,可你怕一个人对你的误解与疏离,他是谁?”

    沈柒紧抿双唇,像把守着一个比死亡更沉默的秘密。

    景隆帝无声地叹口气,转身走向御座。

    沈柒望着他赭黄龙袍上那条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真龙,忽然出声:“臣敢!”

    “这是条九死一生的路。朕不想对你说什么家国大义,社稷责任,因为你根本就不是这种人。”皇帝侧身转头,回望他,“但朕可以把奖赏提前告诉你,并且金口玉言不会作废,正如你办妖僧案那次一样。”

    沈柒的心猝然跳乱了一拍,但旋即意识到,他想要的,皇帝永远不会给他。

    他也从未指望过谁的恩赐,他想要的,他自己争。

    景隆帝道:“此事若成,你便是我朝的第二个袁斌。”

    “!!”

    饶是不报指望,沈柒闻言仍是心中凛然一震!“第二个袁斌”,在任时高居锦衣卫指挥使兼五军都督府总都督之位,风头无两;卸任后荣衔加身,带俸闲住南京,逍遥林泉。这个奖赏的分量有多重,若丢在奉天门广场上,相信大半个朝堂的臣子都要打头破去争抢。

    “要人出多大的力,卖多久的命,就要拿出多重的筹码,这个道理市井皆知。你也可当这是个交易用你的一条狗命,与今后的荣华富贵、得以善终,来换取弈者势力的覆灭,朕觉得还不算亏。”

    沈柒翕动嘴唇,发出干涩得可怕的声音:“臣到时是否能用这个奖赏,换一个人的自由?只需皇爷听一听他的心声,尊重他的选择。”

    景隆帝笑了:“你说的那个人,本就是自由的。朕也同样给给了他选择,他选择了治国的抱负,朕成全他。过一会儿,朕还会再给他一个选择,你觉得他会选哪边?”

    过一会儿?沈柒心有疑虑,难道皇爷会召苏晏进宫,与他当面对质,逼问他们的关系么?

    景隆帝拍了两下手掌,从殿门外走进来两名御前侍卫。

    “沈柒,认一认这两人,今夜他们将一去不回。”

    诏狱的牢房内,苏晏听得惊心动魄,心头骇浪不知翻滚了多少层。唯恐再次一去不回似的,他紧紧抓住了沈柒的手腕,脱口说道:“那夜皇爷密召我来,藏身槅扇门后所听到的一切,却原来都是你们做给我看的?”

    沈柒摇头:“不,当时我也不知景隆帝究竟想做什么,又为何要我认准那两个侍卫。直到他说出,要我将你灌醉了送去豫王府上,还派那两人来押送与监视我办事,我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

    苏晏想起,雨夜桥头决裂的时候,沈柒向他坦白杀了那两个御前侍卫作为给弈者的投名状,莫非并不是真相?

    “那两个侍卫没有死?”

    “还活着,更名换姓去了腾骧卫。”沈柒道,“我当着馄饨摊老板的面对他们下手,一个胸口中刀,一个咽喉中筷,但其实都避开了要害,二人跌入东市旁的通惠河中,死不见尸。”

    “难怪,之后褚渊带人再怎么反复耙那段河道,也打捞不出尸体来。”

    “这是景隆帝策划好,让我进入弈者阵营的第一步。之后,我与他私下见面不多,但通过机关筒传给弈者的朝廷机密,都是经他首肯后的。那些机密有真、有假,还有的半真半假。他很会弈棋,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攻,什么时候该舍弃一些己方利益,以麻痹对手。”

    苏晏心中百味杂陈,喃喃问:“你为嫁祸贺霖,杀了南京的守备严太监,也是皇爷的意思?”

    沈柒迟疑了一下。他为弈者做的那些事,的确有部分是出自景隆帝的计划,但还有不少是他自己临机应变的权宜之计,并未报备过,譬如杀严太监,譬如担心鹤先生对苏晏下手,擅自前往南京。

    而在景隆帝动完开颅手术,昏迷不醒之后,他更是如脱柙之虎,再没有了任何束缚,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甚至有那么几次,他觉得景隆帝就这么永远昏迷下去也不错。弈者与鹤先生并不知道景隆帝还活着,若是知道,派他去行刺,他也说不准自己会不会趁机下手,为自己的情路永除后患。

    然而,景隆帝还是醒了。

    醒来之后,一次也没有召见过他,所有指令都是通过褚渊手中的帛书来传递的。帛书上的密语,只有当事人看得懂。

    苏晏听得几近麻木:“你跟踪从太庙偷走天潢玉牒的苏小京,与弈者的人碰头,被属下听见。于是你杀人灭口,却失手没有杀透,把人埋土里了,还能假死活过来向贺霖揭发你。贺霖震惊之下决心要铲除你,导致你不得不与我决裂,叛出朝廷这些也是皇爷的指令?”

    沈柒道:“我要是真想杀他们,他们还能活着爬出土坑?”

    “辽王呢,辽王是怎么死的?贺霖赌咒发誓说不是他杀的,说天降一口大锅,他还不得不背。”

    沈柒微微笑了:“自然是我奉旨杀的。褚渊传来的帛书上只有一个鲜红的叉,我知道景隆帝这是要辽王死,用以坐实清和帝容不下藩王的流言,让那些心存不满与反意的藩王破罐子破摔地干脆造反。这种手段,是为‘罔臣’,他对当年的易储派就用过。”

    “王氏乱军、藩王、北漠同时发难,犹如在龙椅周围架起柴堆,大火越烧越烈,皇爷他亲手点火去烤儿子,也不怕把贺霖烤焦了!”苏晏连连摇头,“幸亏辽王死得早,否则进京‘勤王’的军队里加一支他的,恐怕就不是那么好对付了。也幸亏阿勒坦”他陡然闭了嘴。

    沈柒道:“论心性,论手段,景隆帝可比我狠多了。”

    苏晏叹了口气,说:“难怪皇爷假死一事,是交托给你来执行,原来你二人早就有合谋。”

    似要证实自己所言非虚,沈柒从怀中掏出几张帛书递过去。苏晏接过来翻看,果然有张打着红叉,还有一张写着“惊蛰”二字,不知何意,但的确是皇爷的笔迹。

    “‘惊蛰’又是何意?”

    “春雷炸响,惊醒一切蛰伏之冬虫,意味着弈者的势力尽出,我们可以准备收网了。”

    苏晏微怔,像叹服,又像切齿:“老男人,真的厉害,也是真的狠!”

    “有时我也想过,景隆帝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去对弈这盘棋?是为江山社稷,为亲儿子龙椅稳固,还是为醒后重掌乾坤?”

    苏晏看想沈柒:“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柒道:“他借你的手在下棋,正如藏身幕后的弈者借鹤先生的手在下棋。你不觉得,他与弈者很像么?像这样‘不情人而情天下’的帝王心性,真的适合你交付真心?”

    苏晏怔然不语。

    沈柒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肩头、后背,哑声道:“娘子,天底下只有为夫一人,是全心全意只为了你的”

    牢门外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

    苏晏一惊,望向门口,赫然见到一张黑如锅底的脸:“褚渊,褚炭头?”

    “炭头”是褚渊的乳名,他倒是不在意被亲朋好友这么叫。但褚渊出现在此处,也就意味着景隆帝的眼睛与耳朵出现在此处,于是沈柒的脸也黑了。

    褚渊无视了沈柒,径直走到苏晏跟前,躬身抱拳:“苏大人,皇爷命我来接大人出狱。”

    苏晏冷脸道:“出什么狱,我不出狱。皇爷想召见我,那就降一道圣旨过来。”

    褚渊连忙解释:“并非召见,而是皇爷知道诏狱环境简陋,怕大人辛苦,故而派卑职来接大人。”

    苏晏半点面子也不给,转头吩咐沈柒:“七郎,你帮我一起捡棋子,正好我左右互搏得腻烦了,想找人对一局。”

    沈柒嘴角笑意微扬,起身去帮他捡散落拾满地的黑白子。

    褚渊被晾在一旁,尴尬地道:“苏大人,卑职也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苏晏语气平淡,“我没有为难褚大人的意思。只是我真不想出狱了,就想躲个懒。外头有回京主事的皇上,有满朝文武,不差我一个。”

    褚渊无奈,只得行礼告退。

    沈柒看着褚渊出了牢房,走到门口想把牢门锁上,忽然见门缝处一颗乌溜溜的大药丸,混在黑色砖石间,看不分明。

    他眼神数变,忽而渴切,忽而厌憎,忽而又一片木然,直至听见身后苏晏一声唤:“七郎?”他才猛然清醒似的,从眼底放出淬火刀刃一般锋锐而狠厉的寒光,将靴底踩在药丸上用力一碾,将其彻底碾做尘泥。方才转身回顾,温声道:“来了。”

    北镇抚司的马车上,褚渊面带愧色地对景隆帝禀道:“是臣无能”

    景隆帝抬手,阻止他继续请罪,无声地叹了口气,提笔写道:“朕不愿公开露面,以免惊世骇俗。他若不愿出狱相见,朕也就只好入狱一趟了。”

    

    第443章

    诏狱风云际会

    “清河?”

    苏晏蓦然回神,“唔”了声,停滞的指尖落下一粒白子。

    即使沈柒在围棋上毫无造诣可言,也能看出这一子下在了自寻死路的围地,是个恶手。他望着神思不属的苏晏,心知找他对弈不过是个逼走褚渊的借口,便道:“你有心事,这棋不下也罢。”

    苏晏干脆推开棋奁,正襟危坐:“七郎,你方才所言,有两件事我十分在意。”

    沈柒垂目注视棋盘。黑子本不敌白子,却因对方失神后的恶手而瞬间扭转了局面,这个恍惚于黑方而言是巨大优势,于他却并非好事。

    苏晏问:“你说皇爷对弈这盘棋,是为了醒后重掌乾坤?他不仅冷眼看诸般势力逼宫,暗中更是煽风点火,而自己却按兵不动,迟迟不肯露面,是有意将亲儿抛出去做钓大鱼的诱饵,一来彻底铲除弈者的力量,一来为自己铺就复辟之路?”

    沈柒窥测着苏晏的神情,心下斟酌后答道:“天无二日。自古未有子继大宝,而后又还位于父者。唐朝李渊与李隆基做了太上皇,是因为他们自知大势已去,若是不禅让或退位,恐怕会死得不明不白。可即使他们退居深宫,依然被心怀忌惮的亲儿子困于孤殿,抑郁抱病而终。清河,你好好想想,景隆帝何等心性的人物,难道甘心这种凄凉结局?”

    苏晏摇头:“不,皇爷与小爷,绝不至于此!”

    “谁能保证?一个人连自己的真实心意都未必能完全参透,更何况是看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生父与亲儿。”沈柒短暂地停顿片刻,又道,“从前清和帝年幼,景隆帝于他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存在,如今他已羽翼丰满,内忧外患一除更是根基稳固。倘若两龙相斗,清河,你夹在中间又该如何自处?”

    苏晏不说话,手指揪紧了腿上的衣料。

    沈柒长叹口气:“清和,这两代帝王,或许任何一个单列出来都是万民福祉,但他们却不是你的真命天子哪一个都不是。”

    牢房内一片沉默,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在缠绕,亲昵无间而又各自心事重重。

    苏晏注视着大势已去的白棋,忽然又道:“还有一件事那封暗示我阿骛被绑架的密信,是七郎你画的么?幸亏来得及时,我让阿追赶去怀仁,堪堪截住了鹤先生的手下,否则豫王被弈者钳制,后果不堪设想。”

    沈柒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毫不犹豫地答:“是我。”

    “放你娘的狗屁!”牢门被用力推开,褚渊手提一串铁钥匙,横眉怒目站在门口。

    苏晏吓了一跳,转头看他。

    褚渊似乎意识到自己因一时愤怒而失态,连忙退到门旁,抱拳谢罪:“臣莽撞失礼,有污圣听,臣有罪。”

    景隆帝在褚渊退开的人影后方现了身。

    苏晏缓缓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皇爷。手边油灯光焰依稀照亮了门外的幽暗,景隆帝装束低调,只在苍色直裰的外面披了一件霜色薄缎斗篷,风帽罩在头上,眉眼陷在帽影中看不分明。

    苏晏看着对方步步走近,心中说不清是惊是喜、是悲是辛,也许是因为这一天实在等待了太久,终于降临时反而有种不真实的幻杳。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景隆帝在他床榻前站定,伸手掀开风帽,露出一头半长乌发。

    一年多过去,新生的头发已长至脖颈,仍不能成髻。乌发的主人似乎不愿将就,一丝不苟地将额发梳得光洁,并用细绳扎了一小束压在脑后,两鬓发缕固定不住,任其垂落于肩,显得成熟、端肃又儒雅。

    苏晏眼神有点发虚,喃喃道:“比我还长了啊”

    景隆帝嘴角微露笑意,伸手揉了揉苏晏的后颈,又将指尖探进帽沿,轻柔拨弄他脑后毛茸茸的发根。

    苏晏骤然清醒似的,把脸一沉,挥掉了对方的手,直接在榻上行了个觐礼:“臣苏晏,叩见先!帝!”

    这“先帝”二字怨气满满且用词不祥,在外人听来有诅咒之意,把褚渊的黑脸听成了墨绿脸,正待上前劝阻,景隆帝却朝他摇了摇头。

    忠心耿耿的御前侍卫统领只得退了回去。苏大人在皇爷心中是什么分量,褚渊比谁都清楚,他惹不起也不想惹,但对在场的另一个桀骜旧臣他却是丝毫不给面子,低叱道:“沈柒,见君不拜,是想犯上?”

    沈柒面无表情地下了榻,低头行礼:“臣沈柒,叩见皇爷。”

    景隆帝朝他虚抬了一下手指,示意平身,随后亲自去扶苏晏的胳膊。

    苏晏胸膛里堵着口恶气,较劲儿似的不起身。景隆帝无奈地叹口气,侧身坐在了他旁边的榻沿,改扶为抚,如同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秘宝,轻轻触摸他的肩背。

    沈柒眼底赤红涌动,伸向刀柄的手青筋毕露。褚渊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背,厉声警告:“你方才假言诓骗苏大人,妄揽君恩为己功,就已经是犯律的大罪,怎么眼下还想刺驾不成?!”

    苏晏吃惊地抬起头:“七郎,你你先告退吧。我有事面奏皇爷。”

    褚渊却不愿他轻易为沈柒解围,毫不客气地拆穿道:“卑职在打开牢门锁时听见了几句,实在不忿这厮狡诈,不吐不快给苏大人的那封密信是皇爷授意卑职画的。皇爷原本亲自执笔,但因墨宝精湛,换了左手作画仍是容易识别,便由卑职自告奋勇代笔。

    “皇爷牵挂豫王殿下,担心小世子遇害,又知道苏大人身边有个绝世高手荆红追,若是派他去营救,定能保世子安然无恙。之后,苏大人果然派出荆红侍卫,那段时间卑职便奉皇爷之命暂离御前,暗中保护苏大人,直至小爷化名率军与大人同去霸州,方才回到御前侍奉。

    “否则就沈柒这阴刻利己的性子,又与豫王殿下有嫌隙,如何会出手搭救?”

    苏晏听褚渊说得条条是道,转而问沈柒:“七郎,真是这样?”

    沈柒被抓了包,却没露出任何窘迫之色,反而朝褚渊露齿无声冷笑一下。褚渊佩服于他的无耻,朝天翻了个白眼。

    倒是苏晏生出护短之心,再次替沈柒圆场:“那也多亏沈柒及时从敌营获取情报,还请皇爷宽恕他一时错念,妄言贪功。”

    景隆帝不语。

    褚渊为他喉舌久了,下意识地代为回答:“一言一行得窥心性,可见沈柒此人心术不正,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之前他可还说过什么混账话?”

    苏晏觉得有点不对劲,看了看褚渊,又望向景隆帝,眼神中略带疑惑。

    景隆帝忽然伸手端了棋盘,起身走到方桌旁放下,避开了他的视线。这下苏晏更觉得不对劲了,跳下床榻跟过去,问道:“皇爷为何不说话?”

    褚渊正要代答,景隆帝用狭长深邃的眼睛斜乜了他一眼。褚渊凛然且了然地把话咽回去,对沈柒道:“皇爷宽仁,没有降罪,你还不赶紧告退?”

    沈柒不动声色地盘计着,试探道:“未奉皇命,不敢告退。”

    褚渊道:“曾经同为御前亲卫,我竟不知沈七郎会迟钝到需要皇爷开了金口才能明白圣意。”

    沈柒充耳不闻,朝景隆帝行礼:“臣自知有罪,请皇爷训示。”

    景隆帝嗤笑一声,有些不耐地挥挥手,是让他滚蛋的意思。

    沈柒却自下而上地抬眼看他,带着隐晦的审视与逼迫:“皇爷此前数度教诲于臣,犹如醍醐灌顶。如今臣同样求皇爷赐下玉语伦音,回去一定奉为圭臬,好好反省己身。”

    “你敢逼君?!”褚渊变了脸色,将手搭在腰刀的刀柄上。

    沈柒挑衅般歪了头望向褚渊,正待开口,苏晏忽然道:“七郎,你与炭头都出去,把门关紧。”

    被点名的两人齐齐怔了一下。

    苏晏面沉如水地走过去,一手揪住一人袍袖,往牢门外推搡。结果两个孔武有力的练家子,谁都不敢用力挣脱,唯恐劲力反震,把手无(有)缚(撵)鸡(人)之力的苏阁老给震出什么内伤来,就这么被赶出牢房去了。

    牢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褚渊怒道:“欺人太甚!”

    沈柒以为他骂苏晏,眼底杀机骤起,当即一掌就往他脸上招呼。

    褚渊举臂格挡,动了真火:“说中了心虚,要动手怎的?去地牢外头,免得惊了圣驾!”说着手上却不等换地方,一拳捣向对方腰眼。

    沈柒刚见面的娘子又要拱手让与他人独处,此番更是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正好把送上门的褚渊拿来撒气,两人在狭窄的甬道拳来腿往。

    地牢之前被褚渊用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清了场,此刻没弄出更大的动静来,但因地形受限,束手束脚打得不痛快,两人便一边打,一边朝入口去。

    诏狱入口外值守的校尉见两个人影破门而出,半空中寒光闪烁、劲气惊人,无不紧张变色,叫道:“有人劫狱?!”

    于此同时,朱贺霖在北镇抚司大门外翻身下了赤霞飞,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指挥使龙泉唯恐圣驾有失,率一队腾骧卫紧紧追在他身后。

    原来,顺天府府尹带领着衙役,将沈柒留下的那一大箱证据匆匆抬到吏部。经开箱验看无危险物品后,吏部官员亦是觉得兹事体大,立即呈报内阁。

    其时首辅杨亭正被嘴脸陡变的便宜师侄气得心口疼,听闻此事后犹如当头一棒,也顾不上心口疼了,当即把箱内证据一一取出,召来阁臣们逐一审阅。

    细看之下,众人皆是大吃一惊。箱中证据包括宁王名下不止一处的私采矿井图纸、与瓦剌鞑靼常年的铁器战马交易记录、七杀营的建立与规划详案、隐剑门与真空教曾经在各地的店铺产业与利润输送账本、还有宁王以弈者身份写的亲笔信林林总总堆成整整一箱,十分详尽。

    这些证据并未分类罗列,而是随意堆在里面,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暗语密函。似乎提供者是在临时搜罗了宁王的密室之后,把能找到的东西都丢进去了一样。

    “这、这些东西来、来历不明,真的可、可信?”江春年质疑。

    杨亭皱眉:“这些证据直指宁王便是逆贼首领弈者!事关重大,必须交予皇上定夺。来,带上箱子,都随我去奉先殿求见皇上!”

    结果朱贺霖不在奉先殿。他进入京城后,先是一路被正阳门大街两侧围观的百姓顶礼膜拜,继而在奉天门广场接受百官朝拜,安定人心。好不容易抽出身来,连内廷的宫门都没进,就动身直奔北镇抚司的诏狱去了。

    此时此刻,新帝策马疾驰来到北镇抚司,前任锦衣卫指挥使与前任御前侍卫统领正在诏狱前打成一团,而“先帝”与两朝元老苏大人正在铁门紧闭的牢房里。

    第444章

    一山难容二虎

    牢门在沈柒与褚渊的身后沉重地关闭。

    苏晏转身,脸色凝重地走近景隆帝:“只剩你我二人了,皇爷有什么不方便当众说的话,只管对我说。”

    景隆帝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微微摇头,表示并无话说。

    “怎么会无话可说?”苏晏皱眉,因对方长久的杳无音信而催生出的忧虑与不安,在他肺腑间堵成一团沉甸甸的离怨。他再次逼近,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音量,“既然无话可说,何必来诏狱寻我?”

    “你说话,说句话啊朱槿隚!”

    景隆帝被逼得后退半步,伸手按在了方桌的桌角。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他张了张嘴,似乎什么话即将冲口而出,却只吐出了一声沉默的叹息。

    苏晏心中的离怨逐渐化作了惶急,伸手摸他的嘴唇,摸他的下颌与喉结:“皇爷,你说说话,说一个字也好是不是一时没想好该说什么?我帮你想对了,就问我是不是已经原谅了沈柒,是不是记恨你对他的胁迫、对我的隐瞒,你问我呀!”

    景隆帝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拉开,朝他温和地摇了摇头。

    “你真不问?不问那就我来说!我的确对你对你们心生怨气!这么大的一件事,你与沈柒暗中策划,无论是胁迫还是合谋,却自始至终没打算告诉我真相。

    “你们一个殚精竭虑,唯恐棋差一招导致满盘皆输;一个命悬刀丛,不顾踏错一步就将万劫不复。而我呢?我算什么?是你运筹帷幄的棋子,还是他逢场作戏的道具?

    “沈柒在雨夜桥头把我推开,说‘你我终究要走到今日这一步’时,是否连我的心情与反应都精心计算过,好呈现出最逼真的效果取信弈者?

    “我用最后一个提问的机会,问的是‘皇爷不在别院,在哪里’,那时的你是否如愿地隐身于暗中,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

    “是我苏清河软弱无能,不堪共谋一事;还是我苏清河轻浮鲁莽,必将泄露内情?要使得你们这般苦心积虑地瞒我!”

    苏晏眼眶泛红,语声哽塞,说到最后甚至破了声,嘶哑道:“我不想原谅沈柒,可又心疼他吃的苦、受的罪。同样的,我也不想原谅朱槿隚,那么你又准备用什么忍辱负重的说辞,来拿捏我这个容易心软的缺陷?你说吧,尽管说”

    景隆帝伸手揽住他的腰身,紧紧抱在怀中。

    苏晏在这个令他感到痛楚与情热的怀抱中用力挣扎,无论怎么拳打脚踢,都无法撼动对方的决心。最后他疲惫地喘着气,低声道:“其实我也知道沈柒瞒着我,是因为料准了我绝不会同意用他的性命安危去换这一场天下太平,更别提换什么我的自由了。而你瞒着我,是想将我推离旋涡的中心,推到相对安全的贺霖身边。可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我并不想要。

    “我苏清河,此生能站到多高的位置,就能担得起多重的担子。你们若是只想让我身居高位而不想让我肩负重任,那我就只能回到市井乡野中,去过怡然自乐的小日子。

    “朱槿隚,沈柒,要怎样你们才会明白,我苏清河从来就不甘做个局外人?

    “我比你们,甚至比弈者都更有野心,也做好了为实现这份野心而献祭一生的准备。”

    苏晏长舒了口气,缓慢而清晰地说:“我有我的‘道’,谁也休想撼动它!”

    景隆帝松了手。苏晏把自己推离一些,抬眼看他,只见他张嘴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苏晏听见了那句话是朕错了。清河,我错了。

    苏晏此刻陡然泪湿眼眶,哽咽道:“你真的说不出话了?”

    景隆帝颔首,淡淡一笑。

    “为什么?应虚先生给你动开颅术时,误伤了脑子?还是术后没恢复好?”

    景隆帝摇摇头,拉起他的手,在掌心中写下几个字:他说不像脑伤,喉舌也无异常。

    苏晏吸了吸鼻子,思索片刻,说道:“那就可能是心因性的了,就是心病还需心药医皇爷当初是如何醒来的,或许也会如何恢复说话。”

    景隆帝明显的一个震动,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了痛悔与郁怒交错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苏晏看呆了能在这个八风不动的老男人脸上看到如此表情,简直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还稀罕。

    霍然反应过来,苏晏的脸半红半白,大致猜到朱贺霖那个小王八蛋往他爹枕边说了什么,直恨不得牢房里裂开一条地缝钻进去。

    他羞惭到无以复加,脑中倏地飘过前世所看小黄书里的零碎字眼,什么“母女”“小姨子”“双飞”,实在是龌龊下流至极。上辈子那点儿低俗小癖好翻滚着碾过他的脑神经,在耳膜里嗡嗡直响他一把揪住面前的布料,处刑般低着头把脑门噗噗噗地往上磕。

    景隆帝垂目看苏晏揪住他的衣襟,以头怒撞胸膛,忍不住嘴角抽动,喉咙里梗着一句:那小兔崽子说的都是真的,并非假言刺激用以唤醒他爹!

    苏晏自愧当了一回小黄书主角只除了对象们都是性转的并没有如书中男主般感觉享尽艳福,而是莫名地悲从中来,失声痛哭。

    他哭得泪洒别人衣襟,颇有一发不可收拾之态,让景隆帝想起自己被热泪熨过的膝盖与肩头,想起他哭到直抽抽之后还会打嗝,无语又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捧起他的脸,朝着满是泪痕的湿漉漉的嘴唇吻下去。

    苏晏被堵了嘴,哭不出声,又兼心虚腿软,双手仍死死揪着景隆帝的衣襟,脱力般攀在对方胸口,任其摆布。

    景隆帝本只想给个抚慰,让他止了哭好好说话,怎知完全低估了与“自荐枕席”那次时隔两年多的欲.望,更因暌违太久而低估了怀中人的诱惑力,以至于只沾上一点儿卿卿气息就骤然落入汹涌情.潮,连个自救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就直接没顶了。

    苏晏被吻得浑身瘫软,像支点燃了火焰的红烛,一颗颗泪珠从眼角处止不住地无声滚落。他闭着眼,想就这么融化了,化作一滩水,一团蜡,随便被沸到蒸发,被揉成任何模样。他像渴水的荷叶,远远不满足于“终年唯一期”,他要这一期、下一期,这一季、下一季,春夏秋冬,暮暮朝朝。

    “槿隚,”他搂着景隆帝的脖颈,哽咽道,“你出个声。求你了,唤我一声今后的日子还有那么长,你不能永远都不开口。”

    “”

    “再不吭声我走了。老男人,大了我十八岁,再变成个哑巴,谁要你?谁要你?我走了,你不出声留我我真走了!”

    “”

    “算了,不说话就不说话吧,我已经够能说会道了,不稀罕你这条舌唔、嗯、嗯啊”

    棋奁被扫下了榻沿,收拾好的黑子白子再次洒落一地。珠落玉盘的脆响伴随着门外由远及近的脚步,以及一声透门而入的呼唤:“清河!”

    苏晏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挨着榻沿,跨坐在景隆帝腿上。

    “清河,你自己开门,别让朕进去拉你出来。”

    毫无疑问,牢门外是当朝皇帝朱贺霖的声音。苏晏心下一慌,匆匆举袖擦脸,就要从榻沿翻下去。景隆帝喘息未定,面色微沉,伸手稳稳地握住了他的腕子,示意他不必惊慌,且让对方开门进来。

    苏晏实在没脸坐在当爹的腿上接见人家儿子,硬是起了身,还没来得及撇到一旁,牢门便被打开,朱贺霖年轻挺拔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

    且说回小朱这边,快步进了北镇抚司后直奔诏狱,老远就见地牢入口处两个人影打斗,他耳聪目明,一下就认出其中肤色黝黑的男子是失踪多时的御前侍卫褚渊,另一个人是沈柒?!

    这个叛臣,竟敢这般肆无忌惮地现身北镇抚司!朱贺霖怒而下令:“拿下逆贼沈柒,死活不论!”

    沈柒在半空中收了刀势,掠到墙头瓦脊,语带讥诮地对褚渊道:“一山难容二虎,不知一个诏狱里装不装得下两条龙?”又望向朱贺霖:“皇上与其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去地牢里瞻仰先帝遗像,顺道把苏阁老带出来。”

    “臣先告退。”他嘴里说着告退,身形却是飞掠进了北镇抚司的层楼叠院内。

    诏狱哪来的先帝画像?朱贺霖看向被腾骧卫包围的褚渊,当即明白了沈柒的言下之意自己在梧桐水榭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的亲爹,如今想必就在诏狱里,被苏晏一招愿者上钩给钓了出来。

    这下朱贺霖也顾不上抓捕沈柒了,高声道:“褚渊,你随朕进入地牢。其他人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入内!”

    龙泉闻言急道:“皇上不可,诏狱乃晦暗不祥之地,怕冲撞了龙气。实在要进,请让微臣带一队人马护驾。”

    朱贺霖略一思索,觉得龙泉此人对两代帝王都忠心,还是颇为可信的,便颔首道:“你也随朕入内。其他人,谁敢擅入半步,杀无赦!”

    褚渊担心新帝脚程太快,撞见了不该见的,便叫着“臣带路”,率先往里冲,想着去通风报信,不料被龙泉一把扣住肩头。龙泉警惕道:“褚统领何以如此急于入内,不如与我一同随君护驾。”

    朱贺霖闻言,愈发加快了脚步,吩咐褚渊:“你跟在朕身后三丈外。”

    褚渊不想犯上,只得依言跟随。一路上龙泉见甬道两侧空空荡荡,狐疑地问:“狱卒与犯人呢?”

    “清场了。”褚渊说。

    这下朱贺霖更是笃定,父皇就在里面,十之八九进了清河所在的那间牢房,于是问褚渊:“哪一间?”

    褚渊无奈答:“最深处那一间。”

    朱贺霖疾步走到七拐八弯的甬道尽头,见前方一间石室的牢门紧闭,门缝内隐约传出恸哭声。他心下一紧,扬声唤道:“清河!”

    赶到牢门前,哭声似乎停了。朱贺霖伸手一拽,发现门从里面栓住了,于是皱眉又叫了声:“清河,你自己开门,别让朕进去拉你出来。”

    几息之后,他不耐烦再等,便运劲于掌,用力拽开了牢门。

    第445章

    是父子亦情敌

    朱贺霖在牢房门口怔了两秒钟,旋即掩门,转头对身后的褚渊与龙泉说:“你们后退。再退远些行了,就站那里,不准任何人靠近,也不准听动静。”

    直到身后二人退出十丈之外,他才深吸口气,重又拉开门迈进去,反手将牢门紧紧关上。

    方才瞥见的一幕还烙在他的眼帘,惊鸿照影似的,倏忽又鲜明朱贺霖就着那股冲击力,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会儿交叠的身影已然分开,一个恬淡泰然地坐在床沿,一个眉眼湿润地站在墙边,看身上衣衫还是齐楚的,但保不齐如果他迟来片刻,也许衣衫就不在原处了。

    朱贺霖步步走近。苏晏第一次从对方的脸色中看不出端倪,一时有些心慌意乱,觉得应该对小朱解释清楚,又觉得既然都看见了,也就没什么好解释。

    但不吭声也不好。他思来想去,觉得当着景隆帝的面,无论叫他儿子“皇上”还是“贺霖”都不妥,最后讪讪地唤了声:“小爷。”

    “小爷”二字,承载着他们曾经所有相伴成长的时光,亲近而又不失敬。

    朱贺霖斜乜他一眼,嘴角威胁似的往下压了压。

    苏晏对这个熟悉的微表情心领神会“小爷回头再收拾你,给我等着”。不知为何,他的心弦一松,紧绷的肩头也慢慢放平了。

    朱贺霖的视线掠过苏晏,停留在端坐的景隆帝身上。他在床前三尺处站定,忽然一撩衣摆,双膝下跪,行了个端端正正的叩拜礼:“儿臣恭贺父皇痼疾痊愈,圣体安康。”

    牢房地砖色作深黑,仿佛凝固着陈年的血色,而年轻的天子毫不顾惜身上的龙袍,任由宽大的百褶下摆铺在脏污地面,膝襕上织金的喜相逢龙纹在烛光中反射微光。

    “父皇动完开颅术后昏迷,儿臣日夜牵挂,只恨兹事隐秘,无法时时于父皇榻前侍奉尽孝,深感疚愧。

    “之后沈柒叛逃,父皇所在的别院也人去楼空,儿臣唯恐有失,派出腾骧卫人马四下搜寻,又担心被弈者得知父皇假死之计,不敢大张旗鼓,前后寻觅数月仍无音讯,忧心如焚。

    “如今见父皇安然无恙,儿臣心中欣喜至极。父皇还朝,是我大铭万幸,亦是儿臣万幸,还请父皇随儿臣回宫,主持大局。”

    苏晏一开始担心小朱炸毛,见他从容应对,心弦稍松,随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并非朱贺霖说得不好这番话入情入理,堪称模板。可就是因为说得太好了,反倒显得不真实,像一纸父慈子孝的戏本。

    这对父子经历了重重劫波,又经年分离,难道真的已疏离至此?苏晏不由得皱眉,感到揪心。再一想,哪怕原本不疏离,被他这么不明不白地夹在中间,难道还能其乐融融吗?一念至此,他心头越发苦涩了。

    朱贺霖伏身不起,似在等待父皇的旨意。然而景隆帝只是注视着他头顶的束发金冠,不发一词。

    想到景隆帝失语,需要有人代为发声,苏晏只好强打精神,开口道:“小爷,你先起身吧。皇爷现在说不出话,我去叫人拿纸笔进来。”

    朱贺霖抬起头,面带疑惑之色:“‘说不出话’是何意,父皇可是染了风寒,咽喉肿痛不好发声?等回宫后,召太医来开个消肿开嗓的方子。”

    景隆帝微微摇头。苏晏叹了口气:“不是风寒。皇爷自从术后醒来,就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应虚先生检查过,说找不出任何问题,也许是心病。”

    “心病?莫非受了什么刺激”朱贺霖皱眉低喃,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自己当初在父皇病榻前说过的一番话。

    那时奉先殿燃了一夜的红烛刚刚熄灭,他因为得偿所愿的兴奋之情难以排解,跑去雨后风荷居看望仍在昏迷的景隆帝,难掩激动地说出“清河是我的人了”“父皇会为我骄傲么”之类的话。

    当时他是真情流露,希望这段感情能得到父亲的认可。可如今想来,那些话听在对方耳中,分明是挑衅与激怒莫非他的父皇就是这么被活生生气醒,又活生生气到失语的?

    朱贺霖心情复杂地用手掌扣住了脸。用力抹了一把脸后,他下定决心,干脆就着这个势头,把所有话摊开说,把该定的名分定下来。

    “父皇,我与清河的确已结秦晋之好,还请父皇成全我们。”

    景隆帝霍然起身的同时,苏晏的脸绿了,恨不得扑过去捂住朱贺霖的嘴。“小爷!”他羞恼交加地咬牙道,“那次是为了给你治病,说好了只此一夜,不复再提!”

    朱贺霖反问:“若其他人也求你治病,譬如外头的褚渊与龙泉,你肯不肯?”

    苏晏噎住了。

    “你打死也不肯的,对罢。愿意为我以身为药,甚至忍着羞耻穿纱衣、系金铃,难道不是因为心中有情?你可以嘴硬说对我只是道义、是责任,可我从不知哪种道义与责任能让一个老师自我牺牲到把学生教上床。”

    苏晏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昏过去,他摇晃着不知扶住了什么,不停吸着气,觉得这会儿手边要是有把刀,他能干出弑君的壮举来。

    黑暗退去后,他发现自己扶住的是景隆帝的胳膊,而对方的手正坚定地揽在他腰侧,像对他的安慰,也像宣告主权。

    朱贺霖看着面前把臂相倚的两人,并未露出任何恼怒之色,反而嘴角含笑:“我知道父皇与清河情深意重,却并不因此而心生嫉恨。我想杀沈柒,杀荆红追、阿勒坦,甚至连对四皇叔都曾生出过杀心,但父皇不一样。我的骨是父皇的骨,肉是父皇的肉,脉管里流淌着父皇的血,那么会与父皇爱上同一个人,也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父皇呢,难道就不能与儿臣父子连心、爱同所爱?”

    景隆帝咬着后槽牙,两腮肌肉微微抽动,额际隐隐冒出了一根青筋。苏晏用力握住他发颤的手指,一脸绝望地对朱贺霖道:“你可闭嘴吧小朱!再把你爹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不等他亲自动手,我拿大耳刮子抽你!”

    朱贺霖垮下了一张脸,失望道:“父皇若是真的容不下我,我也只好豁出去,与父皇争一争清河了。”

    豁出去?怎么豁?苏晏吓一跳,急忙道:“别犯傻!有话好好说”

    朱贺霖深吸口气,动手解身上的腰带与龙袍,平静地说道:“父皇回朝,我这个临危受命的新君就可以功成身退了。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如同黄金牢笼,一言一行皆不得自由,儿臣实在不想坐了,还请父皇继续自囚,为天下苍生殚精竭虑。儿臣也好空出时间精力与清河相处,必要时带着人远走高飞,想来父皇政务缠身,到时也顾不上抓捕我们。父皇,这身龙袍你收回去罢!”

    景隆帝眼底厉光闪过,苏晏暗道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出手阻止,只见他霍然一巴掌,狠狠甩在亲儿脸上,力道之大,把无意抵抗的朱贺霖打得侧翻在地,从口鼻处瞬间渗出血来。

    “”

    景隆帝面色铁青,急促地呼吸着,眼神中失望大过于愤怒。此刻他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父亲,在与混账儿子的对决中心力交瘁,两败俱伤。

    “朕为你”他的嘴唇开合,从喉咙深处挤出涩不成声的字眼,逐渐连成了完整的话语,“所做一切终成空!”

    短短十个字,仿佛耗尽他十八年的养育时光,用一腔苦心筹谋的精魂研磨而成,字字皆是血。

    苏晏听出了其中的酸楚沉痛,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他一步跨到朱贺霖身边,伏地而拜,哽咽道:“皇爷!是臣辜负了皇爷的一腔心血!臣不但没把小爷教好,还累他被私情所误,对不起皇爷病榻前托孤的心意,对不起与皇爷并肩相看的江山。都是臣的错事到如今,臣无论应了你们中的哪一个,都是使父子失和的罪魁祸首。臣无地自容,只能斩情,从此与皇爷、小爷只做君臣,再无逾越。若是连君臣都做不成,臣我便隐退江湖,永不踏入朝堂半步!”

    “他开口了。”朱贺霖说。

    苏晏正伤心,没来得及反应,直到朱贺霖用力扯了扯他的袖子,带着一种十分微妙的神情重复道:“我是说,父皇能开口说话了。”

    “?!”苏晏蓦然抬头,目光撞进朱贺霖隐隐带着笑意的眼神里,又转去看景隆帝。

    景隆帝也意识到,自己是被逼到极处,一股逆气方才冲出喉咙,打开了闭塞的通道。

    朱贺霖安抚地用袖口擦了擦苏晏的眼泪,又朝景隆帝拜了一拜:“父皇切莫为我方才的混账话伤神。我知道父皇一直对我用心良苦,便想以此刺激一下父皇,看能不能成为医治心病的心药。”

    景隆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面前两人一手扶起一个,久未使用的嗓音犹带沙哑:“你的话真真假假未必都是药。”

    朱贺霖眼底掠过心虚与愧疚之色,却并无悔意:“父皇说得对。我衷爱清河,此生只认准他一个是真的;想要迎父皇重登大宝,而我退居东宫继续当我的太子,也是真的。

    “我想还位于父皇,并非不愿担责,而是觉得父皇比我更适合做大铭天子。我对清河绝不放手,也并非要与父皇争夺挚爱,而是希望父皇与我谁也不要割舍,谁也不要辜负。

    “父皇,你说这世上之事,真的就不能两全其美吗?”

    景隆帝沉默了。

    苏晏也沉默了。想起沈柒、荆红追、朱槿城与阿勒坦,他的灵魂受到了良知伦理与“情钟我辈”的双重拷问,发出了垂死般的哀鸣:谁也不辜负,六全齐美行不行

    景隆帝抬手,按住了朱贺霖的肩膀,沉声道:“朕不会再回朝,也不会再以景隆帝的身份出现在臣民面前。‘景隆’年已然过去,如今是‘清和’年,朕相信这个年号会很漫长。

    “朕被‘天下’二字绑在那张御座上,呕心沥血十八年,如今终于可以卸下肩头重担,悠闲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至于你,接住你爹移交的担子,好好挑着罢!”

    “我怕我走歪了,挑洒了,总不如爹做得好。”朱贺霖苦笑。

    “贺霖,你做得很好。朕之前敢把你架上火堆,就是相信真金不怕火炼。”景隆帝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夸奖他,“记住,你是大铭天子,更是我朱槿隚的儿子。我大铭开国一百一十七年,历经四代帝王,有创业之祖,有守成之君,今后就由你、由辅佐你的清河,一同去开创新的盛世。”

    牢门外,褚渊与龙泉面色沉毅,耐心地等待圣驾出门。诏狱外,夜色中列队而立的锦衣卫与腾骧卫被冲天而起的火光吸引,纷纷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走水了!”

    “那一处烧起来了又一处,快看!”

    “这不是寻常走水,是有人在京城各坊放火!”

    喧哗声逐渐传进褚渊与龙泉的耳中,两人脸色乍变,对视一眼,一人掠出甬道探看究竟,片刻后返回说道:“火势甚烈,快去禀报皇上!”

    沈柒背靠檐牙,坐在屋脊的阴影处。

    四月底夜风温暖,他的手却在颤抖,寒意从四肢凉进肺腑,旋又化作烈火在焚烧、虫豸在撕咬。他用颤抖的手指捏住一枚“心太硬”,试图放进嘴里,半途就失手掉落了。

    于是他捧着纸包,直接压在了脸上,从纸张边缘露出一双困兽般绝望又狂厉的眼睛来。

    奶的香、枣的甜、杏仁的苦,在他唇齿间爆发。他狠狠咀嚼,用力吞咽,抵抗着从骨缝里渗出的、越发强烈的渴望与痛苦,心底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清河清河!

    同一道月色下,宁王正在靖北军的追击下仓皇奔逃。

    与此同时,离京二十里的荆红追回望远处的亮光,心念一动,纵身跃上树梢,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极力眺望。阿勒坦策马停住,问他:“你干什么?”

    “我要走了。”荆红追生硬地说道。

    “不打算继续监视我了?不怕我杀个回马枪?”

    “你继续前往太子城,准备两国会谈之事,我回京看看情况。”一丝懊恼之色从荆红追眼底闪过,“我不该答应大人送你一程。”

    言罢他猝然施展轻功,像只林中夜枭掠过树梢,眨眼间消失了身影。

    阿勒坦略一沉吟,用手指打了个响亮的唿哨。夜空中盘旋的海东青俯冲下来,落在他的肩头,闻声而来的还有王帐侍卫长斡丹。

    “斡丹,你率军先走一步,我回头赶上。”

    “怎么了阿勒坦,出了什么事?”

    “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有些在意,打算尾随荆红追去看个究竟。”

    阿勒坦说着,扬鞭催马,如射出的箭矢一般飞驰而去。

    斡丹望着一转眼就消失不见的圣汗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挠了挠额发:“行吧,反正离太子城之约还有十日,来得及。”

    第446章

    你敢用他敢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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