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可惜他站错队

    咸安侯府。

    鹤先生从回廊走来,见一名侯府婢女候在他房门外。

    此外还有一位身穿白绫袄儿、蓝缎裙的女子凭栏而立,似乎正欣赏着院中的那棵大樱花树。她乌云般的发髻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光是婀娜的背影就足以令无数男子想入非非。

    但鹤先生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眼神淡然得就像扫过一块石头。

    婢女福了福身,说道:“先生安好。这位是从永宁宫来的阮姑姑,奉娘娘懿旨,来与先生议事。”

    鹤先生点头,温和地答:“我知道了,辛苦姑娘久候,你去吧。”

    婢女脸颊微红,福身告退。

    “不知贵妃娘娘派阮姑姑来,要与我商议什么?”鹤先生招呼背对着他的女子。

    那女子款款转身,含笑而视,端的是眉如柳叶唇如樱,杏仁眼儿芙蓉面,虽不比卫贵妃的娇艳无双,却又更添一股风情与意蕴。

    “先生要与奴家在廊下谈事么?”女子说话时语调柔美,尾音微颤,像一道勾人的滑弦。

    鹤先生垂目凝思了一瞬,打开房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姑姑请。”

    阮红蕉进了门,与他分宾主落座后,方才说起正题:“奴家奉娘娘之命来见先生,此为娘娘的鸾凤璎珞,请先生惠鉴。”

    鹤先生接过来仔细翻看,的确是卫贵妃常悬于腰间宫绦上用以压裙幅的璎珞串,与他见面的那几次,也都挂着。

    他将璎珞串还给阮红蕉,阮红蕉却故意不接,接着道:“娘娘想问先生,可知昨日义善局井中出石柱之事?”

    鹤先生将鸾凤璎珞放在茶几上,点燃小炉里的檀香,在氤氲升起的白烟中从容地答:“此事一夜之间传遍京城,市井间不少流言称其为天降异象,暗指二皇子乃是不祥之人,将来会给大铭带来灾祸。想必娘娘听闻后,凤体不安。”

    “可不是么,娘娘急得一宿没睡好。”阮红蕉说,“那石柱虽已在太后的授意下砸碎沉了河,但流言难断,恐大为损害二皇子声誉。二皇子还只是个稚童,何以要承担如此恶名?娘娘想不通,让奴家来找先生,询问此事究竟是不是人为?有何解决之道?”

    鹤先生亲手为阮红蕉沏了茶,待她端杯啜饮后露出满意之色,方才说道:“娘娘信它是天意,那就是天意;当它是人为,那就是人为。”

    阮红蕉莞尔一笑:“奴家是俗人,先生与我打机锋真个叫对牛弹琴。先生的话,奴家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与其说是天借人手扬意,不如说是人借天意行事呢?”

    “姑姑真是天生慧根。”

    “娘娘说先生睿智,可知此事何人所为?”

    鹤先生道:“我想娘娘心中已有怀疑对象,实不必再来问我。”

    阮红蕉轻叹:“先生果然万事在心。娘娘说,那石柱是从太子手上被发现的,毁了二皇子的名声,也是太子得利最大。做局之人除了太子,她不做第二想。如今流言纷纷,敢问先生可有破局之策?”

    香烟袅袅,鹤先生起身走到琴案旁,在蒲团上跏趺而坐,乌发瀑布般披散在素白的长衫上。他拨动琴弦,发出了一连串金石似的脆响:“倘若只是见招拆招,永远落于被动。其实解决之道,我在早前就已经对侯爷、夫人与娘娘说过了,如今还是那四个字,见机诸般化用而已。”

    “奴家愚钝,也未曾听娘娘提起,敢问先生是哪四个字?”

    “‘釜底抽薪’。”鹤先生边抚琴,边淡然道,“与其苦思如何破局,不如把做局之人直接端了,不就是釜底抽薪么?”

    阮红蕉眉头微皱:“太子毕竟是太子,如何端得了?”

    “先削其臂膀,使其剧痛且自顾不暇,再断其根基,一劳永逸。”

    “太子的臂膀”

    鹤先生只手按弦暂停琴音,注视着阮红蕉,缓缓道:“大理寺少卿苏晏,苏清河。”

    阮红蕉心下一凛,险些露出惊撼之色。所幸她心思机巧,当即举袖掩住半张脸,娇笑道:“奴家听过这名字,也在进士游街时见过这位苏大人,真是个好俊俏的少年郎。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他站错了队。既然不能为娘娘所用,那就如先生所言,削了罢。”

    古琴声又悠悠响起,鹤先生双目微合,指尖在琴弦间拨动,似已物我两忘。

    阮红蕉走近他,倚着琴案斜坐在蒲团上,蓝色裙裾海浪般铺了一地,倾身轻语:“具体如何操作,请先生赐教。”

    鹤先生闭目不语,一曲《风入松》终了,方才转头,对阮红蕉附耳道来。

    阮红蕉越听越心惊,面上却露出钦佩之色,最后颔首道:“奴家这便回宫,将先生之言转告娘娘。还请先生等奴家的回复。”

    她起身福了一福,走出两步后蓦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回转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卷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的高丽贡纸,递给鹤先生:“此乃娘娘亲自手书的经文与所作注释,知道先生精于佛道,特送来请先生指点。先生有何见解,都可以写在上面,下次见面时交由奴家带回宫去。”

    不等鹤先生回复,她将纸卷往对方怀里一放,径自走了。

    鹤先生展开纸卷,见上面是明王与明妃相互搂抱、手足叠合的画像,下方只一行字:“《大日经疏九》曰:‘复次若男女交会因缘种子托于胎藏而不失坏,即是相加持义’。是为何意,万望先生赐教。”

    这哪里是经文,分明是借由密宗双修之法,表名求欢之意,卫贵妃竟然对他动了这样的心思鹤先生挑眉,又望向阮红蕉遗留在茶几上的那串鸾凤璎珞,含义莫测地笑了笑,走到书桌旁打开放战利品与收藏品的匣子,将纸卷与璎珞也一并锁了进去。

    阮红蕉出了侯府,忽然双脚一软,幸亏被婢女及时扶住。

    婢女掏出帕子,擦拭她额际冒出的细密汗珠,关切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去看大夫?”

    阮红蕉深吸口气,沉声道:“不必。先送我回胭脂巷,我得好好想清楚,再计划行事。对了,万寿节放假三日,想必苏大人也在家休沐,等我想好了,你悄悄儿跑一趟苏府帮我递个消息,别被人发现。”

    第223章

    但是他必须有

    阮红蕉坐在闺房的圆桌旁,周围洒落一地花生壳。她失神似的盯着桌面上的朱漆攒盒,纤细手指将一颗颗剥好的花生送进嘴里。

    攒盒是苏晏送的年礼,里面的花生、核桃、红枣等果品她吃得很珍惜,每天一点,到现在个把月过去,业已所剩无几。

    她边咀嚼边蹙着眉,像陷入迷惘,又像在做一个颇为艰难与危险的选择。

    “咯”的一声微响,她把指尖连同花生一起咬了,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像个冥冥中的决意,她握紧拳头霍然起身,走到门口唤贴身婢女进来,附耳详细交代。

    苏小北习惯在苏府后门巷子里的货郎处买调味品。这天傍晚他去买黄豆酱,回来时连酱料都来不及放下,直接前往主人卧房,当着苏晏的面,在罐子里东掏西掏,掏出一个荔枝大小的蜜蜡丸子。

    “货郎这么舍得,买罐黄豆酱还附赠乌鸡白凤丸啊?”苏晏边看书,边坐等吃饭,随口道。

    苏小北不与自家大人逗趣,神情显得有些严肃:“我遇到了阮行首的侍女,装扮得像个大户人家的杂役,也来货郎处买酱。我买哪罐,她就看中哪罐,非要跟我换。”

    “那你呢?”

    “换就换呗,我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苏小北似乎忘记了自己也才十五岁,老气横秋地说,“付了钱我就走,那丫头却偷偷告诉我,‘姑娘说罐子里有东西关乎人命,请你家大人务必要看’。喏,我给大人掏出来了,看不看随大人。”

    苏晏接过来用清水冲洗干净,打开蜜蜡壳子,从中抽出一卷小纸条。

    纸条上是阮红蕉写的蝇头小楷:“当心万鑫有变,留意侯府鹤先生”。

    苏晏怔了怔。以他与阮红蕉的关系,想必对方不会诓骗他,但阮红蕉又是从何得来的情报?这情报是真实的,还是烟雾弹?为何不与他当面说清楚?

    苏晏手捻纸条思索片刻,将之投进了煮茶的小火炉内,眨眼间烧成灰烬。

    苏小北问:“大人为何烧这纸条,莫非阮行首写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苏晏摇头:“我担心阮姐姐。她用这么隐蔽的方式给我传递情报,估计是怕被人盯梢,所以我也要阅后即焚。以她的性情与行事手段来推测,情报的真实性比较大,但这也说明了一点情报的来源与获取方式比较危险。她再怎么老练,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姑娘,我实在不愿见她冒这种风险。”

    “那怎么办?”苏小北脸色还算平静,心里难免有些慌张,紧接着问,“大人是不是要根据她提供的情报去做安排?公审大会那天我也去了,见过万鑫,觉得此人眼神闪烁、说话圆滑,不是个实诚人,的确有临阵倒戈的可能。”

    苏晏想了想,回答:“万鑫已经把书面材料全都交给我了,北镇抚司从中挖出了不少卫氏犯法的铁证,就算他在公堂上反悔,矢口否认,也改变不了大局。”

    苏小北还是不太放心:“如果如果他死了呢,北镇抚司会不会有逼供致死的嫌疑?”

    苏晏摇头:“万一他死了,卫家杀人灭口的嫌疑比我们还大。因为他们曾上疏撇清干系、请斩万鑫,刑部却迟迟提不走人。要是万鑫死了,我就一口咬定是卫家唯恐罪行败露,狗急跳墙,从动机上说完全合理。

    “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没有对万鑫动过任何刑,这在尸体上可以查出来,他交了证词又不曾受刑,还得上公堂作证,北镇抚司保护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人?如此一对比,卫家百口莫辩。”

    “那么这个‘有变’,究竟指的是什么?”苏小北百思不得其解,“阮行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多写几个字,把话说清楚。”

    苏晏道:“也许她也不知详情,只知道有人要对万鑫下手其实比起万鑫,我更在意的是‘鹤先生’这个人。这是个什么人?如果只是奉安侯的手下,那么可以说整个侯府里都是我的敌人,阮姐姐为何独独叫我留意他?”

    房门被敲了两声,荆红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吃午饭了。”

    苏晏走过去打开门,笑道:“来得正好,一起商量个事。”

    商量什么?荆红追一头雾水地被他拽进了房里。听苏晏说完前情,荆红追答:“我没听说过此人的名号,应该不是江湖中人。”

    苏晏道:“也许是个化名,就像你用过的‘无名’一样。既然阮姐姐让我留意他,此人身上定有古怪,阿追,你方便去查一查么?”

    荆红追点头:“除非他一步不出侯府,否则我定能盯住他。”

    “那他要真的足不出户呢?”苏小北问。

    荆红追瞥了他一眼:“那就得深夜潜入侯府,相对会麻烦些,但也不是查不到。”

    苏晏琢磨片刻,说:“那就拜托阿追先查一查这个人,看是什么底细。另外万鑫那边,我们先按兵不动,看清楚情况再说。”

    “大人有事尽管吩咐,说什么‘拜托’,未免生分。”荆红追明显不高兴了,冷着张脸。

    苏小北连忙打圆场:“大人习惯了,与我和小京说话,也经常‘拜托’来‘拜托’去,追哥别介意。”

    荆红追斜乜他:“我跟你俩能一样?”

    这下苏小北也有点不高兴了:小厮和侍卫,都听大人使唤的,有什么本质区别?

    苏晏听出其中三味,不禁失笑,拍了拍荆红追的胳膊:“我同沈柒也这么说,真的是说话习惯。好了,以后我再随意点,好不好?”

    荆红追的脸色顿时好转,顺势拉住苏晏的手,同出了卧房往花厅去。苏小北赶紧跟上,嘀咕道:“冷面硬汉一个,撒的什么娇,邪性!”

    午饭后,荆红追出去了一下午,入夜时分回来,对苏晏回禀道:

    这个鹤先生是去年冬月从庆州来投靠侯府的。据说在当地是个赫赫有名的军师智囊,连鞑靼太师脱火台都想笼络他,但他不愿为鞑靼效命,就来到了京城。因为是老家人,又有儿子卫阕的引荐,卫演将其奉为上宾,待遇比普通门客高得多。

    “距接触过他的仆役说,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居士,瞧着大约二十六七岁,至于在侯府具体负责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荆红追洗干净手脸,坐到饭桌旁,“整个下午我没见他离开过侯府,准备半夜摸进去看看,是什么模样的。”

    苏晏思忖后摇头:“你还是先别去。别忘了七杀营主还在京城,你上次在他手上吃了大亏,万一再给撞上”他忽然一怔,突发奇想地问,“等等,这个鹤先生该不会就是营主吧?”

    荆红追被他问得也有些晃神,仔细回忆完,并不能肯定:“营主藏头遮尾,从未显露过真实相貌与声音,我虽与之交过手,仍未能尽知武功底细。不过我摸到过营主的脸,这个鹤先生是不是营主,得摸过才知道。”

    苏小京正在布菜,闻言“噗嗤”一声笑了,调侃问:“你摸过?皮滑不滑,肉嫩不嫩,手感好不好?会不会是个女的呀?”

    苏晏瞪他:“跟你追哥瞎扯什么?没大没小的。”

    苏小京吐了吐舌头。

    荆红追面无表情答:“皮肉不算光滑细嫩,但有弹性,脸上没有胡子,也没有明显的皱纹和伤疤,估摸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但七年前,营主就已经有这等功力,所以我推测他的年龄在大三十几岁。”

    苏小京见这人板硬板硬的逗不起来,又挨了大人的眼刀,自觉没趣地去盛饭。

    苏小北说:“他还是个啥都不懂的屁蛋,大人别管他,继续说正事。”

    苏晏转头问荆红追:“所以你今夜想潜入侯府摸摸看?万一真是营主,能拿得下他吗,别又被抓去洗脑了。”

    荆红追面上掠过懊恼之色,不知想起什么,又有些脸红,低声道:“我知道来自七杀营的功法是个隐患,大人放心,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苏晏怕他自责,忙安慰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那个什么魇魅之术,把它封了不用就是。等以后我们铲除了七杀营,你也就不用担心受心法或药物影响而走火入魔了。”

    荆红追没有吭声。

    苏晏道:“还是先别去,以免打草惊蛇。”

    “万鑫那边呢?”苏小北问。

    苏晏思忖后做了决定:“别管,就当阮姐姐没传过消息。对了,你想法子暗中通知她,让她别再通风报信,自保为要,有什么困难及时告诉我,千万别做以身犯险的事。”

    苏小北为难:“这样行嘛,万一大人因此错过了重要的情报”

    “情报和她的性命,我选择后者。”苏晏低头喝了口热腾腾的花菇乌鸡汤,“再说,那个鹤先生倘若真与七杀营、真空教有关,恐怕没那么容易让她泄露情报。这次的消息,搞不好是个针对她的试探,我们按兵不动,她才安全。”

    苏小北听明白了,点头道:“那就当不知道。大人吃鸡腿。”

    他说话的同时,荆红追已然夹了鸡腿送到苏晏碗里。苏晏叮嘱荆红追:“夜里别去探奉安侯府,听见了?”

    荆红追“唔”了一声。

    苏晏不满意:“唔什么唔。这两天倒春寒冷得很,你就睡我屋里,半夜记得给我换炭盆和汤婆子。”

    “好!”荆红追应得又快又干脆。

    “好什么好。你睡外间,我睡里间。”

    “大人。”荆红追欲言又止,只碍着两个小厮在场。

    苏晏叹口气:“大人太难了。谁能想得到,奏本批红的朱砂是御用监特调的,还掺了金粉和香料呢?”

    厅中其余三人:“”

    大人又在说我们听不懂的话了。真惭愧啊,看来要多念书。

    不过也无妨,反正大人说什么都有道理。

    阮红蕉一宿没睡好觉,清晨起来多用了好几层粉,才遮住眼眶底下的乌青。

    婢女终于带来苏晏那边的回话,也只有两行小字:“姐姐安全为要,望尽快抽身,消息切勿再传。如需保护或离京,及时知会,我定全力护你周全。”

    阮红蕉怔忪半晌,把纸条移近烛火,将焚毁时又改变主意,小心地收进了贴身的荷包内。

    她坐在桌旁,开始用小锤子敲核桃。婢女不解地问:“姑娘不回个信么?”

    “不用回了。”

    “那以后还需要继续送么?”

    “以后奴家有没有‘以后’不知道,但是他必须有。”阮红蕉将一瓣剥开的核桃仁送进嘴里,眼里依稀闪着泪光。

    奉安侯府。

    深夜,窗外响起了鸟翅拍打的细微声响。鹤先生在长衫外套了件披风,走过去把窗户打开。

    一只体型小巧的黑羽雀鸟,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停在他手上,亲热地啄他的手指。

    鹤先生轻抚黑雀的尾翎,从脚爪上解下小竹管,又拿出个盛着谷物的小碗让它自己啄食。

    打开小竹管,他从中抽出一卷纸条,上面写着:“万鑫未被提审,诏狱也未加强戒备。苏晏没有异动,一切如昨。”

    鹤先生有点诧异地挑了挑眉:阮红蕉没有向苏晏通风报信?看来她真是卫贵妃的人。

    临花阁清倌梳笼那夜,阮红蕉是与苏晏一前一后进来的。按说像阮红蕉这种级别的名妓,交往甚广,大半个朝堂的官员都与她有过应酬,会认识苏晏也在情理之中。

    他还不放心,让人调查了一下,发现两人去年就认识了,苏晏在会试之前与她黏糊得很,当了官后就立刻疏远了她,几乎不再去胭脂巷,应该是怕惹人非议,影响仕途。

    如此看来,两人间也是露水情,搞不好阮红蕉因此对苏晏心生不满,更不可能向对方通风报信。

    自己的试探落了空,但谨慎点,总归没坏处。

    鹤先生销毁了纸条,将小竹筒重新系回黑雀脚爪上。黑雀吃饱后还舍不得走,歪着脑袋,转动黑眼珠,对着鹤先生东看西看。

    鹤先生微微一笑,说:“你吃饱了,我的环儿还没吃饱呢。”

    他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抱出一个藤箱。

    藤箱刚放到桌面,黑雀就像嗅到了什么极可怕的气味,浑身羽毛都炸了开来,尖鸣一声,从半开的窗户疾掠出去。

    “众生皆贪生畏死,禽兽也如是。”鹤先生笑着关上窗户。

    第224章

    我心还与君心

    万鑫疯了。

    无论是真疯,还是装疯,总归是手舞足蹈、语无伦次,不可能再上公堂指证卫氏。

    苏晏听到这个消息时,人正在沈府,探望卧床养伤的沈柒其时沈柒练完疗伤的内功,正在尝试着比划招式,听说苏晏来了,赶紧又躺回床上,同时吩咐婢女端参汤进来,好叫苏晏能应他要求亲手喂一喂。

    “这招厉害。”苏晏边拿着勺子喂参汤,边叹道,“万鑫要是死了,卫家有杀人灭口之嫌;要是不死,卫家又担心他出面作证。干脆就给弄疯,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证词呢?且疯病前兆多臆想,这下连带他之前提供的证据,真实性都存疑了。”

    沈柒也觉得这个手段阴邪却管用,换作是他,大概也能想到做出。但从敌人手中施展出来,就令人很不愉快了。

    “好在万鑫提供的信息,锦衣卫事先已经去查证过,留存了不少证物,也暗中联络上十几名苦主与证人。这些并不会因万鑫的发疯而作废。”沈柒道。

    苏晏点头:“损失有点大,但并非不能承受。”

    如果提前布防,将万鑫隔离起来,也许就不会出这种事。然而他选择放弃了这个情报,先保证阮红蕉的安全。苏晏问自己是否感到后悔答案是“不”。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做出了最贴合本心的那个选择。

    “明日就是二月十七了。”沈柒说。

    “是。如今我有了参朝的资格,不用再击登闻鼓了。”苏晏放下空碗,用帕子去擦拭沈柒嘴角,“我要让他们瞧瞧,苏十二还是苏十二。”

    沈柒握住了他的手腕,稍微使力一带,把人拉进自己怀里:“朝堂如战场,相公这次不能与你并肩作战,心里难受。”

    “相什么公!”苏晏啐道,却毫无抗拒地靠在他胸膛,“你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整个北镇抚司上下任我差遣,若是没有你的命令,我怎么可能指挥得动那些锦衣卫暗探?”

    “明日早朝,你有几分把握?”沈柒问。

    苏晏笑道:“我没算。只当这是件十分把握与毫无把握都必须尽力去做的事。之前我也紧张,一遍遍地盘计是否有疏漏,直到皇爷给我看了御案上的奏本

    沈柒手臂不由得一紧。

    苏晏有点透不过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背:“那些奏本,十本里有八本都在互相弹劾。我朝臣子嘴炮成风,专好抨击他人,既然如此,我姑且当一当头号嘴炮,看谁骂得过谁。如此一想,我就半点紧张也没有了。”

    沈柒低笑出声:“苏大人智勇双全,舌尖上有千军万马,看来卑职只能在后方为你摇旗呐喊,鼓舞士气。”

    “这马屁拍得太夸张,还千军万马。”

    “没有吗?待卑职探一探。”

    “唔”

    一夫挡在关口,苏大人的千军万马也莫之奈何。几番鏖战来回拉锯,苏大人兵溃三千里,险些连城墙也给人扒倒了。

    他掩着衣襟,气喘吁吁道:“七郎,你的伤!”

    沈柒恨不得把伤处用石板填了,转而去扯苏晏的腰带:“我会小心,就摸一摸真是太久了”

    别说摸了,万一被看见腿根处的印记,那还了得!苏晏死死拽住腰带,借口道:“我要为明天养精蓄锐。”

    沈柒眼神阴沉地打量他的脸和脖子:“是那草寇侍卫这几天趁虚而入,把养的精、蓄的锐都使在你身上了,所以不敢被我瞧见?”

    苏晏连连摇头:“没这回事,他最近老实得很。”

    沈柒气笑了:“他老实?装大尾巴狼的本事比谁都高明。再说,跟你朝夕相处,能老实得了除非他是个太监。”

    苏晏能怎么样呢,又不能不打自招地替荆红追辩解,说他绝非太监,功能还挺强;更不能实话实说皇帝在他身上盖了个守宫章,思来想去,这个锅只能委屈自己背了。他带着难堪之色,小声说:“我最近有点虚,得固本培元。”

    沈柒怔住。“你才十八,正是气血最旺盛的年龄,怎么会虚?”他狐疑地问,“上次分明还好好的。”

    苏晏讷讷答:“肩膀的伤还没好透,最近操心的事又多,我我再养养?”

    沈柒沉默片刻,替他整理好腰带与衣襟,亲了亲他的嘴唇:“等卫家与真空教这事了结,你就上书休个长假,放下担子,把身体养好。放心,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你不乐意,相公就不碰你。”

    苏晏越发愧疚,低头道:“七郎爱我。”

    “才知道?”沈柒失笑,“那你呢?”

    苏晏凑到沈柒耳边,悄声说了七个字。

    沈柒浑身都在轻微颤抖。他用力抱住苏晏,在近乎疼痛的狂喜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二月十七,万寿节后的第一次常朝听政依然在奉天门进行。

    苏晏穿一身獬豸补子的御史服,站在都察院的队伍里。

    上次他这么穿着上朝时,出其不意地横插一刀,把逼迫皇帝下罪己诏的贾公济等人给放倒了。这次不知又要收拾哪个倒霉蛋,但愿不是我。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他这么好斗,迟早要翻船。

    朝堂沉浊已久,就需要这股一往无前的锋锐之气来涤荡,我当与他通力施为。

    又有好戏看了。

    不少朝臣如是想。

    苏晏神态自若地站在队列中,等六部主官一一向皇帝奏对完毕,蓝喜唱礼“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时,他出列道:“臣奉圣命成立专案组,查办白纸坊大爆炸一案,现已基本查清真相,特此上疏,向陛下复命。”

    景隆帝道:“如此大爆炸前所未有,整个京城为之撼动,白纸坊几成废墟,百姓死伤数千人,实乃我朝之难。有不少人传言,是因时局混沌,大劫将至,故上天降此灾祸示儆于朕。苏卿奉朕命清查此案,有何发现与结论,即便只是推测也尽管道来,不必有任何忌讳。”

    苏晏大胆问道:“若是涉及重臣勋贵,乃至皇亲国戚呢?”

    景隆帝道:“倘若处处掣肘,如何真相大白?无论涉及什么人,你只管说,朕先赦你不敬之罪。”

    苏晏连忙行礼谢恩。挺直腰身后,他凝望玉阶上方的圣驾,又环视广场上的群臣,朗声道:“想要弄清白纸坊大爆炸的真相,就要从去年八月的东宫遇刺案说起。”

    去年的东宫遇刺案?那不是早就抓到刺客,查明是隐剑门所为么?皇爷还因此下旨剿灭隐剑门。如今隐剑门彻底覆灭,余孽也逐一落网,怎么苏十二这里又翻起了旧账?

    不少朝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苏晏招手唤了两名小內侍过来,从怀中掏出叠好的布帛,打开来足有三尺见方,让內侍们两头拉着,展示给众人看。

    白色布帛上是朱砂绘制的椭圆形印记,八瓣印记扇形排列,像一朵巨大的血莲花,足以让最边缘的站班官员看得一清二楚。

    “意图刺杀太子的血瞳刺客,疯死之前在诏狱的墙壁上留下了这样的图案。这个神秘的图案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某种联络暗号?还是特殊的身份标识?锦衣卫们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年后的正月,这个图案又一次出现在了京城偏僻小巷的墙根处。画下它的,是一个隐藏身份、潜伏在王府的吹笛人”

    众人的胃口不由得被吊起,个个像听精彩说书似的竖起了耳朵。苏晏用后世电视节目《今日说法》加《走近科学》惯用的制造悬疑的口吻,将内情始末娓娓道来:

    刺客因为“血瞳”功法,被证实是隐剑门人,临死前留下了八瓣血莲的图案。

    隐剑门余孽浮音化名殷福,应招豫王府侍卫,暗中以笛声扰乱豫王神智,意图挑拨天子与亲王的兄弟之情这就是为何春节前后豫王大病一场,连除夕夜都无法参加宫宴的原因。

    众臣不少都知道豫王抱恙之事,纷纷点头:“是啊,王爷那阵子脸色难看得很,脾气也暴躁,原来是中了迷魂笛音!”

    浮音在京城暗巷墙根留下血莲印记,苏晏的侍卫据此追踪到临花阁,发现地下密道连同着一处布道的明堂。苏晏、豫王、沈柒三人下到明堂后,地道发生爆炸,他们死里逃生,意外带出了几张经书残片。

    经书残片的原件,与经过豫王与苏晏联手补充过的完整版,先是呈现给皇帝御览,接着传示众臣。

    “诸位大人请看,这就是真空教的‘宝卷’,无论是传道偈语,还是血莲图案都对得上号。大家留意其中这一句‘大劫在遇天地暗,红莲一现入真空’,怎么样,耳不耳熟?哪位大人还记得,白纸坊爆炸之前,京城大街小巷流传的童谣唱的是什么?”

    经过苏晏的提醒,有一名年轻官员拍了拍脑门,说道:“我想起来了,是‘霹雳兆’”他陡然闭嘴,忐忑地看了一眼御座,就想缩回队列里去。

    景隆帝及时道:“恕你无罪,说。”

    那名官员声音小了许多:“霹雳兆大劫,天地皆暗,日月无光;真空救苦难,红莲现世,混沌重开。”紧接着赶忙补了一句,“此童谣实乃妖言惑众,无稽之谈!臣连转述都觉得羞于开口。”

    他旺盛的求生欲使得皇帝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给了他莫大的激励,于是他转而对苏晏说道:“很明显,真空教在京城私挖暗道,秘密经营,又四下散布流言,乃是大逆不道的邪教。听说苏大人在前几日的公审大会上扒了邪教的皮,如今真空教在京畿地区已是人人喊打。”

    苏晏颔首:“那么为真空教提供资金支援的钱庄老板万鑫,诸位大人也都知道吧?”

    戏肉来了!几名或知晓部分内情、或猜测到他与卫氏迟早要撕破脸的朝臣,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卫演,看他是什么反应。

    果然卫演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大声应道:“诸位大人不但知道,还知道老夫大义灭亲,上疏恳请陛下按律处置万鑫,以正纲纪。怎么,你一个黄口小儿还想学商鞅搞连坐法,要替陛下诛他三族不成!”

    商鞅怎么死的,被君主五马分尸,这是赤裸裸的诅咒!苏晏淡定回击:“我可没这么说,咸安侯不必急着替我表态嘛。似侯爷这般年纪,首重养生,整天气急败坏的当心爆了血管我这是关心,卫家两位侯爷已经倒下一个,另一个可不能再出事了。”

    卫演本来还没那么恼火,被他这么一“关心”,想起削断手臂成了废人的弟弟,气得脸色涨红。苏晏指着卫演额角跳动的青筋,失色道:“血管真要爆了,快!谁去拿冰块来镇一下!”

    这声喊得太情切,左右官员也有些慌了,忙不迭簇拥过去扶卫演。卫演直甩手,叫道:“老夫好得很,别听那小瘪犊子瞎嚷嚷!”真是气得不轻,别说顾不得朝会仪度,连乡音都冒出来了。

    眼看朝会又要往常见的撕逼掐架场面一路奔去,景隆帝重重地咳嗽一声。

    所有人都低眉敛目地退回了原位,就把场中央忍怒的卫演与一脸无辜的苏晏格外凸显出来。

    景隆帝说道:“苏晏,你对咸安侯的关心适可而止,朕还等着你继续复命。”

    苏晏朝御座拱了拱手:“臣遵旨。”

    他接着道:“万鑫被捕入狱后,专案组的几名审理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唤醒了他的良知。他决定大义灭亲,检举卫家犯下的十二条罪行。”

    又是十二条?这是要坐实了“苏十二”啊。不少朝臣用一言难尽的眼神望向苏晏。还有“大义灭亲”这个词,不是咸安侯刚刚用的?这苏十二故意的吧,着实刻薄。

    苏晏不管旁人眼光,一鼓作气,炮竹串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说:“万鑫揭发咸安侯与奉安侯通过奏讨庄田、残盐买补、开设私店等手段攫取暴利,是通济钱庄背后最大的老板。

    “所谓残盐买补,实乃侵夺正课,将国家税收窃为私财,是国之蠹虫。另外我朝律令,官员不得经商与民争利。可两位侯爵却蔑视法度、横行无忌,挑动后宫说项,向陛下讨要庄田不成,便公然抢夺民产,因此打死、打伤平民不下数十人!”

    周围官员纷纷抽了口气本朝官员勋贵们贪墨受贿或是假公济私常见,但背负几十条人命债的却是罕见得很。哪怕是当初气焰熏天的冯去恶,想收拾什么人也得先罗织罪名,按流程下驾帖才派出缇骑捉拿。倘若咸安侯与奉安侯因抢夺田产就公然打死百姓,可谓嚣张以极!

    卫演当即叱责:“血口喷人!老夫与奉安侯什么时候占田害民?为何这么多年不见有人去衙门鸣冤告状?分明是你编造罪名诬陷老夫。污蔑构陷国戚侯伯是什么罪?你苏十二既然熟读大铭律,不妨也来说一说!”

    苏晏微微冷笑:“我既然会说出口,自然有实证。两位侯爷若以为将苦主家属驱逐至外地,贬为贱籍丐户任人捶楚,就能掩盖自己的罪行,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已找到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今都在顺天府衙门外,排着队等着状告两位侯爷呢!”

    “那是你苏晏找的托儿!”卫演道,“因为奉安侯曾经弹劾过你勾结江湖草寇,蓄养死士谋刺他,你便怀恨在心,不仅要置他于死地,还想把整个卫家拖下水。这是你排除异己的惯用手段!看似大义凛然,实际上最为假仁假义的人就是你!”

    苏晏反问:“那还请咸安侯仔细说说,我如何假仁假义?是像二位侯爷这样,每年朝廷发禄米1200石,开销却是俸禄的千倍不止,名下住宅与园林加起来比皇宫东西两苑还大,养了数千仆婢以供自己享乐?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不是强取豪夺来的,难道还是天上掉下来的?那天上怎么不也掉个庄园给我,以至于我拿着24石的月俸,只能住200两银子买的一套小宅子?”

    府邸与庄园是明摆着的,不仅京师,各地还有卫家的田产,这方面卫演无从辩驳,只能一口咬定:“那些都是老夫祖上传下来的!”

    苏晏大笑:骗鬼呢,豫王早在去年,在梧桐水榭,就已经把你卫家的老底都揭给我看啦!

    “早年庆州沦陷于鞑靼马蹄下,卫老爷子去世后,二位无力率领庆州军,接连溃败之下不得不逃至京城恳请先帝收留。别说偌大家产了,哪怕还有些金银细软,都不至于抵达京城时整个队伍只剩百余人,连盔甲都穿不齐!你的祖上财产莫不是随风邮寄过来的?”

    卫演冷不防被人揭了老底,窘迫得面红耳赤。

    “整整二十年,你们卫家在我大铭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把自己养肥成一个盛阀大族?”苏晏毫不客气地指着他们的鼻子,“下梁不正下梁外,你们卫家的族子舍人在京杭运河上阻挠贸易,为垄断漕运利益拷掠无辜,简直是水匪恶霸,弄得两岸百姓谤怨载途。状子告到有司衙门,被你们强行压下。如今有部分状纸辗转到了我手里,咸安侯可要亲眼看看,也让诸位大人见识一下卫家的厉害?”

    朝臣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卫演急促的辩白。

    两侧侍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以金瓜的长柄顿地,发出统一的震响,才将这股声浪压制下来。

    苏晏趁热打铁,再次逼问:“还有奉安侯,这些年来强抢奸淫了多少民女?他的侯府内建有专供淫乐的房,不少反抗激烈不顺他心意的女子,暗中被杀、被逼自尽。整个奉安侯府深夜尽是女子冤魂的啼哭声,你身为兄长有没有听见?”

    最后一句阴森森的有如冤魂附体,卫演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仍咬着牙道:“奉安侯如今病体难支,哪怕你随便捏造什么罪名,他也难当面对质。但他再怎么老病,侯爵依然是侯爵,不是你空口白牙就能污蔑的!”

    苏晏冷笑:“证据?我当然也有。我身边有个侍卫叫荆红追,他的亲姐姐荆红桃,就是在奉安侯手上被一条衣带活活绞死的!苦主如今也在顺天府衙门外,等着告卫浚的状呢!”

    他朝场边的一名校尉抬手示意,便有一队锦衣卫搬了好几个木箱走进广场,放在砖石地面上。苏晏打开箱盖,向众臣展示箱中各种状子、证词、血书与遗物。

    众人围上前观看,更是哗然。

    卫演有如芒刺在背,也想看个究竟,又觉得堵心,同时还焦急难当,在心底埋怨着该来的人怎么还不来。

    一名负责传话的內侍在此刻悄悄走到蓝喜身边,小声说了几句。蓝喜转而对景隆帝禀道:“皇爷,长宁伯卫阙在午门外求见。因为过了入朝时间,禁军不放他进来。但他自称,有极为要紧的事,要禀明皇爷。

    卫阙是卫演的儿子,卫贵妃的长兄。此来必为苏晏弹劾卫家之事。

    但于情于理,又不能不准他上朝说话,于是景隆帝颔首道:“宣。”

    不多时,卫阙一身伯爵朝服,手持笏板与奏本,大步流星地来到奉天门广场,向御座行礼。

    与父亲和叔父比起来,长宁伯卫阙要低调与收敛得多,甚至被戏称为“老实人”。他平时在朝堂上很少说话,偶尔参与政事讨论,言辞也谦逊,故而朝臣们对他印象颇佳。

    景隆帝问:“长宁伯早朝不是告了假,怎么又半途赶来了?”

    卫阙道:“臣有本要奏。”

    景隆帝微微颔首,左右內侍下去将奏本取来,上呈给皇帝。皇帝打开迅速浏览,只看到中段,就把奏本一合,说道:“奏本朕收了。但今日朝会拖得太久,朕略感疲乏,需要歇口气。退朝后,长宁伯来一趟御书房,再与朕详细分说。”

    他起身要离开御座,卫阙却提高了声量,一嗓子吼道:“臣卫阙弹劾大理寺少卿苏晏苏清河,不仅容留隐剑门余孽,收为心腹死士,更指使其与真空教勾结,名义上查案,实为伪绩邀功,愚弄陛下与天下臣民!陛下曾经颁发过旨意,凡与隐剑门过从密切者,无论权贵均以余孽论处,不知这旨意还做不做数?”

    作者有话说:

    章节标题的出处是宋代吴芾所著《寄龚漕六首其一》,前后词语稍作对调:

    自古知心不易逢,君心还与我心同。纵令自择交成契,更有何人得似公。

    第225章

    讲个先来后到

    一语震惊场中文武百官。

    众人原本以为,长宁伯卫阙是来为卫家陈辩的。毕竟苏晏指控的罪名十分严重,提供的证据也都清晰可查,这种事一旦摊到了台面上,哪怕皇帝看在卫贵妃的面子上要保卫家,也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要付出圣名大损的代价。

    除了极力撇清干系,再求皇帝与太后顾念亲戚之情与卫老爷子的功勋之外,似乎并没有更有效的脱身办法。

    谁知卫阙非但没有向皇帝做任何辩解或请求,反而将炮口对准苏晏,狠狠轰了他一炮。

    看不出来啊,“老实人”竟还有这么狠辣的一招!背后是哪位高人指点?还是说,某位高高在上的存在终于忍无可忍,要借着卫家的手把这个上下蹦跶的苏十二给收拾了?

    朝堂老油条们立刻想到了太后,再看御座上的皇帝八风不动的神情、不置可否的模样,决定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先保持观望态度。

    老谋深算的与左右逢源的都沉默了,剩下那些立场分明的顿时出现了明显的分化。

    攀附卫家的纷纷站出来附和卫阙,有说苏晏私藏钦犯图谋不轨,说他贼喊捉贼、勾结真空教策划了白纸坊爆炸案。他们也曾上疏过,可那些奏本却一律留中不发,究竟陛下圣意如何,还请明示云云。

    还有说卫途率领庆州军曾为先帝扫荡北疆,是从龙的勋臣,如今陛下若是因为“一些过失”而治罪他的儿子,显得朝廷寡恩,怕会寒了天下勋臣的心。且卫演是卫贵妃的父亲、二皇子的外祖父,他的正妻又是太后的亲妹妹,就算为了天家颜面着想,也不宜苛责。

    这部分大多是与卫家沾亲带故的勋贵与国戚,以及隶属次辅焦阳、王千禾一派系的文官。

    其中不少人参与了利益分配。还有些老臣经历过先帝秦王时期的正妃之争、今上初登基时期的国策之争,与太后在经年累月的利益交换与人情纠葛中早已结成同盟,最后选择站在太后所支持的卫家这边。

    另一边,力挺苏晏的官员们也站出来,对卫家目无法纪、蠹国害民的罪行表示极大愤慨,请求皇帝依律惩处,否则如何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说卫家对苏晏的指控捕风捉影,分明是被弹劾后的恶意报复打击。

    这部分的主力是以都察院御史楚丘为首的一众言官,以及隶属首辅李乘风、次辅杨庭派系的文官。

    今科状元郎、通政司参议崔锦屏也没能忍住。同年、同门、同乡,这“三同”本来就是朝中官员们最重要的关系纽带,崔状元自觉与苏晏有同年之谊、朋友之义,加之邸报一事他已经表明了站在太子这边,于是抓住这次表现的机会,不顾顶头上司拼命使眼色阻止,袖子一撸也下场开火。

    两边唾沫星子对喷中,苏晏与卫家父子互视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觉悟与决心。

    玉阶上,蓝喜尖着嗓子叫了声:“肃静!御前奏对,谁敢失仪?”朝会上两拨冲撞的狂浪终于被压制住,暂时恢复了平静。

    所有臣僚的视线都投向了御座,似乎在等待皇帝表态,哪怕只是轻微的一个动作,或者简单的几个字,都会引发这些久浸朝堂的人精们对圣意的揣测。

    苏晏在卫阙刚开口时心底一凛,但又立刻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罪名,尤其是阿追隐剑门出身的身份,就像个定时炸弹,迟早是要引爆的。

    曾经他考虑过要向皇帝坦白,但话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来担心自己对阿追的维护是在送人头,使得皇帝又有了除沈柒之外的发落对象;二来也是希望阿追再多立些功劳,将来万一暴露了,好抵消身份的原罪。

    此事当时若是坦白了,给皇爷一个缓冲和心理准备,也许比在朝堂上猛地被人掀盖子要好。不知皇爷现下是什么心情这个念头在苏晏脑中一闪而逝,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尽他所能地把“势”扳回来。

    苏晏趁众臣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朝站在证物箱旁的一名锦衣卫校尉挪近两步,极轻、极快地说了句:“去找沈柒。”

    苏大人这是让他去找同知大人?他要说什么、做什么?那名校尉怔了怔,但旁边的官员已经望了过来,他不好多问,便微微点头表示得令,觑隙悄悄退出广场。

    御座上,景隆帝的声音喜怒莫测,只一脉庄严:“朕看诸卿在弹劾与指谪他人之前,得先学学朝堂的规矩还是说,你们觉得习惯成自然,就不需要规矩了?”

    众臣连忙屈身行礼,口称:“臣不敢,请陛下恕罪。”

    卫阙拱手道:“还请陛下容臣继续禀奏,弹劾苏少卿并非捕风捉影,臣有铁证”

    “卫伯爷!”苏晏骤然开口,声音清亮高亢,打断了卫阙的话,“陛下方才说的,你没听见?”

    卫阙正按部就班地进入下一个环节,被这莫名其妙的当头棒敲得有些发蒙:“陛下说的我听见了呀。”

    “没有吧。”苏晏逼近几步,气势十足,“陛下方才明明说了,要讲‘规矩’。请问朝堂上奏对的规矩是什么?是不是臣子奉旨向陛下复命时,其他人仗着自己官衔更高就可以随意打断、转移话题,不让陛下将回复听完?

    “是不是陛下听什么、不听什么、听到几分几成,都要由你来说了算?

    “老百姓尚且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家中父亲向幼子询问时,长子随意插嘴打断被视为无礼仪、无教养的举动,你不知道?这就是你们卫家的门风?这就是你卫阙对陛下的忠敬之心?难怪都说卫家跋扈,甚至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连珠炮似的逼问把卫阙彻底绕进去了:“我没有,我不是,我对陛下的忠敬之心,天日可表”

    卫演见儿子乱了阵脚,心里暗骂这苏晏刁钻得很,无论说什么他都能鸡蛋里挑骨头,一顶顶帽子堂而皇之地往下扣,果然是个天生吃言官饭的。

    可不能由着他把控了节奏!卫演上前两步,正要开口把风向掰回来。不料苏晏无视他的存在,直接把脸转向御座,朗声道:“向陛下的复命被人随意打断,臣有轻忽之过。请陛下宽恕,容臣继续禀奏。”

    景隆帝压住了嘴角扬起的些微弧度:“是得讲个先来后到,朕只有两只耳朵,事总得一件一件地听。长宁伯,你等苏少卿说完了,再说不迟。”

    卫阙如同喉咙里噎了个鸡蛋,憋屈地望向他老爹。

    卫演低声道:“稳住。他这是故意拖延。但再怎么拖也有个头,等他说完我们再发难不迟。”

    卫阙深吸口气,点头。

    苏晏朝御座拱手后,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仿佛卫阙方才的弹劾对他而言连放屁都不是。

    众臣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不由得猜测此人究竟是脸皮太厚、心理素质太过强大;还是早有准备,卫阙对他的攻讦其实正落在他的算计中?

    也罢,继续看。

    “罪行其五,去年端午节东苑射柳,卫浚趁陛下与百官皆在校场,色欲熏心于龙德殿后殿的廊庑内奸淫宫女,事后又逼迫奉冯去恶之命来保护他的锦衣卫替他杀人善后。所幸那名锦衣卫心存仁义,虽迫于卫浚与冯去恶的淫威不敢举报,私下将那可怜的宫女从投缳自尽的绝境中救下,暂时送出宫去避祸。如今此女仍在人世,手中更有卫浚施暴时从他衣上扯下的绶环可以为证”

    宫女往通俗里说,可以看做是尚未有名分的皇帝的女人,一旦被皇帝看中后临幸,便有了升为嫔妾的资格。故而在这个时代,奸淫宫女的罪名可比奸淫民女大得多,那是往皇帝头上戴隐形的绿帽

    也无怪乎苏晏此言一出,场中众臣满脸错愕,望向卫家父子的眼神,就好像他们身上涂了一层屎,自己要是不及时避开,也会被那股恶臭沾染到。

    卫演涨红了脸,一半因为苏晏咄咄逼人,一半是被自家弟弟气的。他知道卫浚好色,但没想到竟狗胆包天地动了宫中的女子,还留下了当事人与物证!这叫他们该如何自辩澄清?卫阙还有几分廉耻心,更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罪行其六”

    “罪行其七”

    桩桩件件,苏晏都说得条理清晰、证据确凿,不由得听的人不信。更值得一提的是,所言细节非常详尽,以至于光是三个罪名,就讲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中天,他还没讲完。

    朝臣们三更起床,四更天就集中午门准备上朝,吃的那点早餐到现在早就消化光了。此刻若是走到人群中,能听见一片饥肠辘辘的空鸣声,可碍于朝会礼仪,又不能在言行举止上显露出来。

    不少人又累又饿,满心期盼着朝会早点结束,至于苏十二和卫家的这场战斗爱谁赢谁赢吧,本官只想回家吃饭!

    可惜这位苏少卿兼御史斗志昂扬,还在滔滔不绝地开炮,一口水没喝,依然口齿清晰、字正腔圆,眼见日头开始偏斜了才讲到“罪行其十”,这是要耗一整天的节奏啊!

    体弱的朝臣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有个低血糖发作,身体一晃,软倒在地,激起一片惊呼。

    景隆帝朝蓝喜递了个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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