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傅歧显然道理都很明白,可难以从低落中走出。

    他的神情大半是懊悔,小半是恐惧。

    “我小时候一直被拿来与阿兄比较,有时候想着要是我是独子就好了,我现在就要成独子了,可实在是害怕,害怕的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是不是我小时候的那些胡思乱想,给哪里的神灵听到了?”

    他颤抖着身子,哽咽几不能语。

    “我现在想反悔了,还来不来得及?……要不把我的命拿去吧,让我兄长成为独子,他比我更有用。”

    傅歧无声地流着眼泪,看向马文才。

    “你是独子,你告诉我,我以后该怎么办?”

    独子。

    独子。

    身为独子的马文才心中一紧。

    他没有再安慰开解傅歧什么,反倒将将自己环抱了起来,倚靠在墙上,闭目不语。

    前尘往事,皆上心头。

    “我从小是独子,你若问我独子是什么感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你问我身为独子,该如何顶起门户,荣耀家门,我还没有做到,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你。”

    “我只知道,若我死不逢时……”

    他睁开眼,看向傅歧。

    “我的母亲会发疯,她会抱着我每一件用过的东西哭泣,直到眼泪哭干,眼睛哭瞎,直到每次听到我的名字都会尖啸,她会假装我还活着,直到逼疯身边每一个人……”

    再无欢颜。

    “我的父亲会两鬓染霜,以前因我有多骄傲自得,如今就会有多少悔恨痛苦。他不会似我的母亲那般凄厉哭叫、沉溺于疯癫之中自欺欺人,而是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照顾我的母亲,一边低声下气、寻遍同僚……”

    想尽办法恢复我的名誉,却永不能如愿。

    几千年后,人人提起马文才,依旧是唾弃不已。

    “从此以后,节日的喜庆、儿孙的欢闹、同僚的羡慕、邻里的祝福,都与他们无关。”

    “从此以后,他们老无所依,病无所助,绝嗣香火,无人能记。”

    傅歧被马文才语气中的悲凉所震慑,连眼泪都不再流淌,只怔怔地看着他。

    “你该庆幸你家还有你这个儿子,你的父母不必面对这样的枯寂。”

    马文才像是对待被宠坏了的孩子一般冷漠地说着。

    “你问我独子?你何不去问问父母双亡的梁山伯?”

    这一刻的他,陌生到让傅歧心惊肉跳。

    “失去父母的孩子可以长大,但失去孩子的父母,是怎么都过不去的。”

    第214章

    门当户对

    马文才走了,

    祝英台觉得很无聊。

    往日里在学馆学习那些经史文章,虽然很多时候也让身为现代人的祝英台觉得很无聊,

    但正因为见的多而学得少,这种无聊也是可以被排解的。

    更别说那时候还有三五好友,

    每日里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哪怕是和祝家庄的部曲(尤其是领头那个)斗智斗勇,也很有趣。

    马文才用“受伤”的理由拖延了她去建康赴任的时间,东宫再怎么缺人,

    也不会逼迫一个受伤的人立刻上任。

    他是想用这种办法与祝家庄达成某种约定,

    让祝英台既能保留“九娘子”的身份,也能保留“祝小郎”的身份,

    顺便在这“远遁”的时间里,

    救下傅歧的兄弟。

    祝英台是一个对于政治、计谋敏锐度都不高的人,

    有时候甚至说有些蠢笨,但因为她相信马文才,

    相信傅歧、傅异,所以即使她再怎么想借这次火灾将计就计“死了”抽身离开,就因为马文才说她是祝小郎才更有用,她就任凭马文才去和祝家庄斡旋,

    去为傅异换回一线生机。

    现在她藏在客店里,连大门都很少迈出,身边既没有半夏,也没有祝家部曲,从穿越之初到现在,

    祝英台终于得偿所愿,过上了没有庄人左右环绕的日子,却让祝英台有种空落落的不踏实。

    她开始殷切的希望梁山伯的到来,带她离开这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祝英台藏在客店里的第六天,细雨和梁山伯一起来了。

    学馆里再过两天就要选拔门生,马文才实在抽不出身下山,也不能让褚向看出破绽,只能让细雨过来。

    细雨用一种胶质为祝英台画了眉,点了麻子,又给了她一瓶有些气味的油,告诉她只有这种油能把这些黑胶洗掉,只要她想恢复容貌了就可以用这瓶油。

    除此之外,他还给了祝英台装了垫肩的衣服、能将皮肤变黄的赭粉,以及一切乔扮的道具,细细教导祝英台怎么使用。

    这是祝英台第一次接触到“易容术”,惊讶的根本顾不上这些东西会不会损害她的皮肤,当即就在细雨的教导下乔装打扮了起来。

    等她全部涂抹完后穿上带着垫肩的夹衣揽镜自照,镜子里的经变成了一个眉间狭窄、尖嘴猴腮、满脸麻子的矮小青年,就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

    “你,你这是神技啊!”

    祝英台惊叹着抚摸自己的脸,对于自己变丑这一事实毫不在意。

    “难怪每次马文才没睡好你只要在他脸上这么一折腾,他就一点都看不出熬过夜了!”

    “都是些雕虫小技。”

    细雨笑笑,又说:“主人安排的侍卫就在后门,他会一路保护你们的安全。”

    梁山伯左肩的伤还没全好,傅歧那一下实在是将他伤的不轻,好在他也知道傅歧的性子和他那时候的心情,若换了别人,说不定被当垫脚石的这一下已经彻底友尽了。

    更别说他从二楼跳下来的时候又伤了右脚的脚踝,现在走路都不太利索,其实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他原本是该留在学馆里多养一会儿伤的,但也许是“祝英台”差点被烧死在朝露楼的场面让他留下了太过深刻的印象,一想到祝英台独自留在这里可能有危险,他就硬扛着要将她带走。

    不是说马文才管不到祝英台,而是对于马文才来说,心里装的事太多,祝英台只是所有事情中比较重要的一个,还完全达不到让马文才心心念念的地步。

    见梁山伯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祝英台也很担心。

    “你都这样了,要不再留几天?”

    祝英台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问。

    “我没关系的,多住几天也行。”

    “我前几天就该到任了。”

    梁山伯怕祝英台多想,“已经耽误了春耕,要不是我受了点伤,现在已经在鄞县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

    祝英台想到祝家人为了她放的火,让不少人受了伤,甚至间接让傅异的兄长吸了太多烟气而不能活,不由得心情低落。

    偏偏马文才慎重地叮嘱过她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件事,就让那些黑衣人背上黑锅。

    这种“善意的谎言”不但让祝英台不能对别人倾诉心中的内疚,甚至还违背祝英台做人的原则,一想到这件事,她的内心里就有种莫名的恐慌。

    “怎么能说是连累,你在朝露楼大摆筵席时,可是让我在学馆里很是露了一把脸。”

    梁山伯笑着说,“要不是你,谢使君怎么能注意到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庶人?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那是因为你本来就很好。”

    祝英台一本正经地说。

    “正因为你本来就是个优秀的人,所以即使是庶人的出身也掩盖不了你的长处,总会有人发现。”

    梁山伯被祝英台说的脸上有些发热,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他不明白祝家那样的环境,怎么能养出祝英台这样“直率”的性格,尤其在见过祝英楼那种自命不凡的高傲后,祝英台这样的简直就像是从外面抱养来的一般。

    尤其是这种夸奖人的直接,让已经习惯了谦逊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后门,梁山伯是收了学馆丙科的几个学生去做吏员的,原本就租了一辆骡车,现在这牛车正好被他和祝英台用了,连车夫都不用请,马文才派来的侍卫还会套车赶车。

    只是梁山伯没想到要带祝英台一起去赴任,所以租的车是很简陋的那种,和祝家庄的完全不能比,车厢都没有车围和其他装饰,完全是敞开的。

    车上丢着几个大包裹,一看就是梁山伯去上任的家当,而祝英台是被马文擦匆匆接出来的,只带着一个包裹还是马文才准备的,比起梁山伯的家当,祝英台的行李简直少得可怜。

    祝英台一见到那骡车就呆住了,在她印象里,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这种车似乎都是拿来拉货的,偏偏梁山伯很自然地爬了上去,又对她伸出手来。

    “上来啊,愣着做什么?”

    祝英台跟着爬上了车,发现自己屁股下面垫着不少茅草和软藤,倒没有那么硌人,只是骡车跑起来的时候还是很颠簸,有好几次祝英台全靠抓着车板才没有被颠簸的路面掀下去。

    于是这一路上,她都打起了精神,就怕一放松就会滚下车。

    梁山伯上了车就开始拿着细草在编着什么,几乎没有跟祝英台搭话,后者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到后来随着颠簸竟然也习惯了起来,终于有精力放松心神欣赏沿路的风景。

    “这骡车,让我感觉像是被村里老大爷买回家去的小媳妇。”

    她坐着骡车叹道:“果然是由奢入俭难呐。”

    “对于不少人来说,乘车才是‘奢’”。

    梁山伯头也不抬地打趣,“就租这一辆车,就提前预支了我一个月的俸禄。”

    “你一个月俸禄多少?”

    祝英台好奇地问。

    “我一年可领粟米七十石,职田一百五十亩。就我一个人用的话,也是足够了,可惜下面还要养人,如今田地没到任也不知什么样……”

    梁山伯叹道,“这年头,若是人穷,给你个官你都当不了。”

    祝英台对古代的计量单位有些头晕,但也知道一石米大概是一百二十五斤左右,就按现代一斤米三块钱算,梁山伯一年的工资才两万六千多块钱,就算是在现代,也算不上什么中产阶级。

    职田只是补贴用的,还得请人去种,离任时又不能带走,属于官府的产业,也难怪梁山伯说租辆车就用了半个月的俸禄。

    祝英台想到马文才能一口气将朝露楼替她包两三天,再想到梁山伯倾其所有也只能租辆车,也难为这两个人出身、价值观乃至于生活习惯都不一样,居然还能成为朋友。

    梁山伯见祝英台不说话,还以为她是为自己俸禄之少震惊了,又怕伤到他的自尊,于是指尖细草飞舞,很快就编出了一枚蝴蝶,

    他将蝴蝶递给祝英台。

    “拿去玩儿吧。”

    “你还有这手艺?”

    祝英台又一次震惊了。

    她以为梁山伯只会木匠手艺,修修凳子桌子什么的。

    “技多不压身,至少饿不死。”

    梁山伯见祝英台没有接过去,有些纳闷地说:“怎么了?草芯很软,不会扎手的。”

    祝英台看着那枚在草茎上展翅欲飞一般的蝴蝶,不知怎么却想到“梁祝”的传说来,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摇着头说:

    “我不喜欢蝴蝶,你能给我编个蚱蜢什么的吗?”

    还有女子不喜欢蝴蝶?

    梁山伯有点疑惑,但一想祝家庄的环境,便好脾气地笑笑,将蝴蝶插在手边的车柱上,重新编了一只螳螂,递给祝英台。

    祝英台接过螳螂在手中把玩着,见梁山伯又低下头去编着什么,不解地问:“你还在编什么?”

    “我之前没想过你会和我一起上任,这车上没准备什么垫子,让你坐我的东西上面,你也会不自在吧?”

    梁山伯低着头忙碌,边编边说:

    “骡车不快,到鄞县还要一天,我给你编几个草垫子坐着,还有些细藤,回头在半路上我要看到有合适的木头就捡上来,在车子两边给你立着,张几张藤帘遮阳挡风。”

    祝英台几乎是张着嘴听完了梁山伯的“计划”,看着他手中已经渐渐成型的草蒲团,再看着车厢里那些细藤条,她在感动友人为她所做的一切的同时,也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穿越,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那位真正的祝九娘,她真的会爱上面前的这位梁山伯么?

    如果梁山伯和祝英台相爱了,且没有人阻碍,两人就此成了家、走到了一起……

    祝英台真的能如她这般坐在骡车上,坐着草垫子,讨论着一年七十石的俸禄可以买几匹布,驾几次车?

    “你觉得……”

    在祝英台意识过来之前,她已经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高门女嫁穷小子,能长久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高门女嫁穷小子,能长久吗?”

    马文才:(捶胸顿足)我才走了几天,女儿就要跟人跑了啊啊啊啊!

    祝英台:(尔康手)马爸爸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替自己问的,哎哟我是替祝英台问的,哎哟不是我问的不是我,是祝英台,那个,马爸爸,你听我解释啊,马爸爸……

    祝英楼:(拔剑)你们都给我出来!

    第215章

    风花雪月

    梁山伯原本很开心。

    哪怕知道祝英台只是没办法才跟自己一去赴任,

    哪怕知道马文才只要一声召唤她就会回去,可此时他们坐在驶往未来的马车上,

    吹拂着轻风,迎面扑来着草香,

    还是让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欣喜。

    不是和其他人,

    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祝英台的一句话,彻底让他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祝英台看透了他内心里那些卑鄙的想法,

    甚至已经发现了什么,

    而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警告他。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祝英台同样迷茫、继而从迷茫中醒来大惊失色的表情时,

    梁山伯的心又安定地往胸腔里放了一放。

    她毕竟不是那样会含沙射影的人。

    “我不知道。”

    梁山伯手中编织的蒲团不知道什么时候错了一步,

    他不得不一点点拆开,

    准备从错误的源头开始纠正。

    “我从没见过高门女,更不知道高门女和穷小子会如何。”

    他纠正着手中的错误,

    越拆越和自己生着闷气,却不得不按捺着自己的脾气,平心静气地和祝英台说话。

    “不过既然我没见过高门女配穷小子,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说明这世上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吧……”

    梁山伯抬起头,笑得温柔。

    “连发生都发生不了的事,又何谈长久与否呢?”

    “你别笑了!”

    祝英台看着他,乍然开口道。

    “你要不想笑,就别笑了。”

    梁山伯的笑容突然僵硬在脸上。

    “还有这个,

    既然拆起来这么麻烦,就不要拆了。”

    祝英台伸手摘掉了梁山伯手中的蒲团,又塞给他一根新的草芯。

    “……重新做一个,也许比拆掉重做还要快些!”

    梁山伯握着被塞进手里的草芯,怔怔道:“可是已经那么长时间了,怎么能够就这么扔下它……”

    “其实你不做也可以的。”

    祝英台抚了抚身下的稻草,认真地说:“我没那么娇气,真的。就是有点颠,不过去浮山堰不也是这么颠过来的吗?掉水里的时候我们还用脚走了那么长一截路,你还记得吗?”

    梁山伯握着草芯,忽然哈哈大笑。

    “是,是,你本就不是那么娇气的人!是我太自大,小瞧你了!”

    “那你还编什么?”

    祝英台见梁山伯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好奇问。

    “你不是那么娇气的人,但我还是想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让你舒服点,你是跟着我出来的啊。”

    梁山伯笑着放下手中的草芯,重新捡起被祝英台丢下的蒲团,头也不抬地继续做着。

    “虽然我不是马文才那样厉害的人,可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祝英台愣了一下,最终将它归结为男人奇妙的自尊心,也就随他去了。

    也许是心情好了的缘故,梁山伯的蒲团做起来很快,刚刚错误的地方也被重新编了进去,很快的,一个漂亮的蒲团就成了形。

    “很多年没做过了,手艺还没丢掉。”

    梁山伯摸着自己做的蒲团,感慨良多。

    “我小时候,就是跟着我娘做这个,再卖给道观里的道长们,才能继续读书识字。”

    “给……”

    他将蒲团放在祝英台面前。

    祝英台抱起蒲团,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这蒲团就像是梁山伯的人,虽不精美,却扎实厚重。

    “谢谢你。”

    祝英台坐在蒲团上,只觉得心暖暖的,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看到这样的祝英台,梁山伯也忍不住如同马文才一般,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不用客气。”

    “你刚刚问我,高门女和穷小子会长久吗?”

    他突然以安静地语气,重复起祝英台的话。

    “咦?那个,那是我的胡言乱语,你可以不必放在心里的。”

    祝英台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提起了这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

    “我不知道别人,但我知道,如果是你的话……”

    他笑着说。

    “一定没问题的。”

    ***

    不同于已经确定前程的梁山伯,会稽学馆里的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未来的命运奋斗着。

    谢举已经决定选拔已经用“射策”的方式,这让许多已经花了大价钱买来各种策论、或是请家中门生做策的士生都咬牙不已。

    所谓射策,就是考官事先准备好比人数多一倍的题目,放置于竹筒内,搁在自己的案头,由考生自行选择其中一个作答。

    如果竹筒内的题目没有把握的,可以再换一次,但换过之后就会影响到考官对这个考生的印象,一般不会有什么好的名次。

    因为是选拔天子门生,考试只允许甲科的人参加,竹筒也只能换一次,名次分甲、乙两等,甲等五人,其余皆是乙等,其实就等于是只有考到甲等才能得到天子门生的名次。

    所有人都不知道谢举会在竹筒里写什么,只知道题目会从《五经》里出。没有人会怀疑谢举的能力和公正,于是这段时间所有人都埋头苦读,扒着五经逐字逐句地猜测会有什么题。

    也许是马文才的话打动了傅歧,也许是傅歧自己想明白了什么,考试方式被发布的第二天,傅歧就重新振作了起来,剃须沐浴更衣将自己打理干净不提,每日还读书读到深夜。

    他甚至央求了马文才帮他选上十几个论题,一道道主题的做策论。

    傅歧是由傅翙亲自开蒙的,其实基本功并不差,能凭借自己的本事上甲科,五经也都读的不错。但他平时懒散惯了,从未认真做过什么事情,东西学得马马虎虎就好,考试也考得马马虎虎就好,如今悬梁刺股,实在是让不少人意外至极。

    “其实你不必如此用功的。”

    马文才看他这架势也有些担心,提醒他:“你不是准备回去后,走举荐入国子监的路子吗?”

    傅歧作着策论的手一顿,抬头道:“我只是想试试我的水平在哪里,提醒下自己和别人的差距……”

    他又低下头继续写。

    “要是我连五馆的庶生都比不上,去了国子监也就是丢人的份儿。”

    傅歧是一根筋的脾气,马文才也无力多劝。对于谢举挑选人才用射策的方式,马文才还是松了口气的。

    谢举是梁国有名的名士,除了五经之外,他最有名的是辞赋和音律,这也是“士大夫”们必备的技能。

    一个做不好辞赋、不懂得音律的士人,是称不得什么雅士的。

    偏偏马文才在辞赋、音律上根本没有什么灵气,只能说会作诗,能识谱而已,唯有策论上因为见识和“先见之明”的原因,总是让人眼前一亮。

    见谢举用策论来选“门生”,马文才就明白了皇帝想要的还是实干之才而不是多几个“名士”。

    也许是皇帝对庶生能做好辞赋信心不大,或是根本就不了解现在的五馆之中,根本就不是如同他所想的那般都是庶人,而是挤满了为了入京而投机的士生们,所以用汉魏时选拔贤才的“射策”来选拔人才。

    “主人,家中夫人送了信来。”

    门外的疾风递过一函信匣,又凑到马文才耳边说,“祝家少主将半夏留在了山下的别院里,说是请主人将她送到祝家小郎身边伺候,若是不能,也不必再送回了。”

    “……不必管他。”

    马文才接过信匣,根本不将祝英楼的意见当回事。

    “祝英台现在很安全,也用不上人伺候,你之前不是说惊雷和她看对了眼吗?就让半夏在别院里住下,和惊雷说一声,让他去陪她。”

    “这不好吧?”

    疾风一惊。“主人身边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将惊雷送下山,那您的安全……”

    “傅家那么多家将在这里,还能让人把我怎么样?”

    马文才笑笑,推了疾风一把。

    “快去吧,别拦了惊雷的桃花。”

    疾风半是犹豫半是替惊雷欢喜的下去了,留下马文才独自抱着信匣。

    “想不到你还喜欢做月老。”

    傅歧一边写,一边好笑地说,“你那么喜欢做月老,怎么不看看自己的佳人在哪里?”

    “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佳人?”

    马文才笑着回傅歧,伸手打开了自己的信匣。

    “我娘这是寄了什么,这么重?”

    一打开信匣,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铜盒,铜盒下压着一封厚厚的信。

    马文才见那小铜盒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打开铜盒一看,里面是一张红色的帖子。

    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展开帖子一看,登时吓得右手一颤,“啊”的惨叫了一声。

    旁边的傅歧听到这边的动静,丢下笔好奇的凑过头看。

    他曾帮着自家兄长迎过亲,一看到那帖子,便诧异地看了眼马文才。

    “庚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马文才(控诉):在人生大考之前这么吓唬我真的好吗?真的好吗?你就不怕我发挥失常从此人生走向下坡路???

    马母(对手指):我寄的时候又不知道你明天考啰,我只是想让你高兴高兴嘛……

    第216章

    惊涛骇浪

    人们都迷信人的生辰八字是有其作用的,

    一旦被不相干的人拿到了生辰八字,若那人心怀歹意,作法通灵,

    生辰八字的主人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因为这种原因,但凡讲究点的人家,

    在合算过孩子的生辰八字后就会将其写在红纸上,放入盒里封住,从此对外只说年月,

    不说八字,只有到了议亲的时候,才会将盒子起出,

    拿出写了生辰八字的纸去合八字。

    写有双方生辰八字和籍贯、祖宗三代,并标有八字相合批语的红色柬贴被称为“庚帖”,

    一旦庚帖开头的批语不差,

    这门亲事就等于是定下了。

    庚帖一共会有两张,

    分别给予男女双方的人家,马文才手中这枚庚帖便是给男方家的。

    也难怪马文才觉得眼熟,

    他前世也是见过这个的,

    只是士族定亲向来是“隐定”,为了避免双方若因婚事不成而难堪,一般家中只有到庚帖相合时才会对外公布婚事,

    否则八字一配不和婚事不成,双方议亲的事情又传出去了,就会有不好的影响。

    马文才前世只见过一次自己的庚帖,

    还是只看到了外面的红色封面,因为隔得时间太久了,他竟一时没有将庚帖认出来。

    他刚刚才说“大丈夫事业未成,何谈佳人”,他娘就给他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

    “这是庚帖,又不是丧报,你怎么这种表情?”

    傅歧莫名其妙地从地上抄起庚帖,一看抬头,乐了。

    “哟,天作之合嘛!上上合!”

    “给我!”

    马文才五心烦躁地从傅歧手中夺过庚帖,仔细核算了下女方的生辰,他虽不知道祝英台的八字,但年纪却是知道的,如今一算,正好对得上。

    这一下他简直是惊悸不安,什么也没说的扯开铜盒下压着的信,读了起来。

    马家看起来似乎是马父做主,其实马父只管外面的事情,对于衣食住行都不怎么过问,都是马母做主。

    他还是个含蓄的男人,所以一般给马文才写家信这种事都是马母执笔,只不过内容大多是夫妻两人商议过的罢了。

    这封信也是如此,大致说明了他父亲在马文才得罪沈家后日子越发不好过,已经生出了辞职退隐的心思,考虑到马父辞去太守一职后可能就没办法定下什么好的亲事,马母托了官媒打听了好几家姑娘,最终给他定下了这门亲事。

    又说了女方家中担心亲事若最后不成容易生怨云云,就没有跟他商量,以免他患得患失。直到最近女方家才把生辰八字送了过来,如今也找有名的道士合过了八字,喜的是“天作之合”,如今等于已经过了“纳吉”,女方家就等着下聘了。

    马文才拿着书信的手不停颤抖,面上的颜色白的可怕。

    无论他母亲说定下的亲事他会如何满意,承诺无论是长相、出身还是人品才德都一定是马文才认可的“佳人”,他都露不出一丝笑颜。

    马文才说自己“事业未成”不愿成家,并不是托词,他根本就没想过现在成亲,也曾和父母再三强调过自己不愿那么早成家。

    他如今只不过是个三等士族,高门素来低娶高嫁,女儿是最宝贵的资源,若他不能混的出人头地,妻室也不可能达到他想要的“高度”。

    若他还是前世那般,不过想维持家门、好好做好一方地方官员,祝英台也好、其他同等门第的士女也好,都是可以达到他的要求的。

    可他现在的目标却已经定的极远,甚至已经有了在未来天下大乱时一争长短之心,那妻子若还只是个只知后宅的女子,就根本无法跟得上他的脚步。

    他的野心不能告知自己的父母,他父亲虽然眼界开阔,可毕竟是个再沉稳不过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冒着“大不韪”去筹备这样的事情的,他也无法向他“预知”已经太平了这么多年的梁国要不了多久就会重新大乱,而他想趁乱起事。

    马文才原想着现在轨迹已经完全不同,自己没去国子监只是在会稽学馆读书,一般的人家也看不上这么没出息的自己,而没出息的人家父母也看不上,加之自己明确告知过不想太早成婚,亲事怎么也要等到自己去了建康之后才会定下。

    谁知道就犹如宿命一般,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木已成舟?

    这八字,他是死了都记得是谁的!

    明明应该是两年后才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提前发生?!

    “看样子你们家连‘纳吉’都过了啊。”傅歧见马文才这样,表情不解,“六礼过了一半才告知你,好大的惊喜!”

    什么惊喜,明明就是惊吓!

    “追电!”

    马文才压抑着自己暴揍傅歧一顿的情绪,咬着牙喊起外面守着的追电。

    “在!”

    追电连忙入内。

    “我这就修书一封,你等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家将信交给我母亲,记住,最快的速度,无论你是走水路、旱路还是用跑的都行,一点*时间都不准耽搁,将这封信送回去。”

    马文才厉声说道。

    “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知道吗?”

    “可是主人,惊雷被你派下山陪半夏,我要是也走了,馆中就只剩疾风细雨伺候您,是不是……”

    追电迟疑了下,担忧道。

    “我在馆中能出什么事?你要不把信送回去就要出大事了!”

    马文才一边说,一边到案边匆匆写就一封书信,连吹干都不等就折好放在之前马母送来的匣子里,又几乎是难以忍耐地将庚帖放回铜盒内,扔入匣内。

    “你现在就下山!”

    追电走后,傅歧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太满意这门亲事?亲事很差吗?”

    马文才没有理他,自顾自看自己的书,心里其实已经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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