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箱中刚刚那一百七十二枚钱,已经被她自己抖掉准备重数了。

    “啊啊啊啊啊啊!”

    姚华欣喜的表情突然一垮,欲哭无泪。

    谁来救救他们?

    她和陈思,对数字不是一般的迟钝啊!

    小剧场:

    马文才:(内心戏)巴拉巴拉巴拉。哈哈哈哈让我抓到把柄了吧!你敢轻举妄动我就让你粉身碎骨!哼!

    姚华:(无奈)好好好,你厉害,我告诉你啊我的把柄是这个,你千万不要欺负我你知道吗!我有苦衷的!

    姚华:(内心摊手)你看,直说他们不信,非要逼着挨一顿打才信,然后自己就给你找好理由了,完全不必你多费口舌,省事吧?

    祝英台:(无条件赞同)姚先生好棒!

    第76章

    固所愿也

    马文才以为自己了却一桩心事之后,看什么都顺眼。

    如果要让祝英台来唱的话,大概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之类吧。

    姚华也许跟王足没有关系,他刺杀王足的事情并没有暴露,也不会有什么敌国奸细前赴后继的来刺杀他,他依旧是会稽学馆出类拔萃的弟子,是受到众人敬重的高门公子,不会因为妖言惑众而下狱,也不会因为刺杀官员而被绞首,更不会连累家人,这感觉……

    实在是太好了!

    马文才伸了个懒腰,顿觉精神抖擞。

    一夜无梦,他好久没睡的这么舒服了。

    “马文才,你笑什么呢?”

    天天起早练雅言的祝英台恰巧回来,见马文才笑得脸上都开了花,忍不住好奇。

    “难得看到你起的这么迟。”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马文才哈哈大笑着,一跃而起。

    “发什么神经!”祝英台嘀咕,“现在明明是秋天,也没什么桃园三兄弟来找军师……”

    马文才可不管祝英台在嘀咕什么,他神清气爽的洗漱完毕,甚至早饭还多吃了一碗粥。

    这种事对于吃饭一直定时定量的马文才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暴食几乎就等于“失仪”,莫说祝英台瞪大了眼睛,连风雨雷电都吃了一惊。

    从浮山堰出事开始,马文才夜夜噩梦不断,即便他睡觉睡相很好,下意识里也不会大声吵闹,祝英台还是发现他有些不对。

    但人做梦实在太正常不过了,而且心思越重的梦越多,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嘛,像祝英台这样的向来倒床就睡,所以偶尔见到他睡得并不沉,也不会多想。

    如此轻松的马文才,差点让祝英台以为有什么好事发生了。

    “朝廷去浮山堰赈灾了?”

    祝英台小心翼翼地询问。

    “并无。”

    马文才笑。

    “傅歧兄弟找到了?”

    祝英台又问。

    “并无。”

    马文才笑着摇头。

    “你捡到钱了?”

    祝英台无奈问。

    这次马文才没笑了,他表情略僵了一下,摇头。

    “无。”

    不但没捡到钱,他现在还赤贫。

    “大清早说什么晦气话,好心情都给败光了!”

    马文才瞪了祝英台一眼,起身唤风雨雷电随他去东馆上课。

    “没捡到钱算什么晦气事,又不是掉了钱。”

    祝英台喃喃自语。

    “还说不是吃错了药……”

    不和他说了,吃完饭去看看梁山伯伤怎么样了。

    山不来就她,就换她来就山好了!

    ***

    马文才并不知道自己养的大白菜正往野猪身边拱,他刚刚离开甲舍没多久,学工已经有学工来东馆门口苦等着他了。

    贺馆主回馆了,昨夜悄悄回来的。

    马文才也不知道先生为什么要偷偷回来,但也知道贺革传唤他必定是有什么事情,所以连犹豫都没有,就连学工吩咐不能带任何随从也应了,孤身一人去了明道楼。

    贺革连自己住的小院都没去,而是在明道楼里见的他们。

    进了楼中藏书阁后的书房,贺革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来了,对他招了招手,笑着说道:

    “文才,你过来。”

    “是,先生。”

    马文才满肚子狐疑,等到了他身前,才发现先生的背后还站着个人。

    那人一直背对着他在看墙上的字画,又是一身素白的衣衫,所以他才没有注意。

    若说高门最擅长的事情,那便是“品评门第”,马文才不动声色的将目光从那人背上扫过,见他穿着一身白色素衣,便知道他是庶人,再见他身上没配剑,腕上没束腕,应当也不是将种,越发觉得纳闷。

    这人什么来路?

    为何能和先生一起偷偷回来?

    “文才,我听其他学官都说了,这段日子你做了不少事,消弭了馆中不少争端……”贺革欣慰地看着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刘有助的事情我也很遗憾,但生死有命,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不必太过伤心。”

    马文才知道贺革是怕自己忙活一场却得到这个结果心中丧气,点了点头,表情也很沉重。

    “子云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马文才了。”贺革回过头笑道:“他是扬州中正张稷亲点的‘人中之才’,在我学馆中品学皆优,才德双全,最重要的是性子稳重又心存仁善,可堪大用。”

    为了表示公平,贺革很少在别人面前如此褒奖什么人,马文才刹那间就明白了过来。

    这人便是贺革之前下山时说的那个出身寒门的“贵人”,他的先生叫他来,是为了向这位“贵人”推荐他的。

    能被一位宗室郡王恭敬对待,视若上宾的庶人,唯有天子近臣而已!

    一想到先生的目的,马文才心中狂热,激动的毛孔都要张开了。

    他虽然并不尊敬那位御座上的皇帝,可和绝大部分士族一样,他想要施展自己的抱负,为日后打下基础,就必须要先走到皇帝的面前去,方能得到最初的资本,然后才能有所作为。

    天子门生也好,举荐入仕也好,都是为了让皇帝能知道他马文才!

    “见过子云先生。”

    马文才极力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因为贺革没说他的官职,他也只能故作不知,以弟子礼待之。

    几乎是立刻的,一只白皙的手掌将他扶了起来,马文才没敢立刻抬头,眼睛只能看着那只手掌。

    这只手食指的指甲盖扁平光润,中指指腹却有厚茧,应当是擅长手谈(围棋),这两只手长年累月的夹着棋子,所以食指的指甲盖已经完全不同于其他手指了。

    他的手指骨节不粗,也并不是太过有力,应该只是文臣。几根手指的指腹都有细小的伤痕,应该是经常翻阅案宗,锋锐的书页所伤已经不放在心上,连上药都没有,才会有这么多堆积的细痕。

    爱下棋,文臣,翻阅案宗的流外班浊官……

    马文才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名字,可这名字实在是让人惊骇,他根本不敢相信天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压抑到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好在这时候微微颤抖才是正常的,否则显得城府太深。

    马文才错有错着,倒让那被称作“子云先生”的和颜悦色起来。

    “这孩子长得一表人才,容止极佳,才德双全是不是不知道,但才貌双全已经占了!”

    贺革听他夸奖马文才,犹如在夸奖自己一般,高兴地“呵呵”直笑。

    听到这声音和煦沉稳,马文才总算敢抬起头来。

    只见面前站着一年约三十五六的中年文士,此刻正笑着看他。

    这位“子云先生”形相清癯,长相并不算出众,但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有神,让人一望便知此人不是什么浑噩之辈。

    马文才心中又确定了几分,心头一阵乱跳。

    他看了看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看子云先生,满脸茫然。

    “我们好像吓到这孩子了。”

    子云先生扬了扬眉,又看向马文才:“你眼神湛然,应当胸有丘壑,可是年纪轻轻额头已有川纹,想来平日里多思。”

    “……先生说的是。”

    岂止是多思,简直是操碎了心!

    马文才心中暗叹。

    “我来会稽学馆,其实是有事要请人相帮。这事有些危险,还耗费时日,原本我是准备在将门之后里寻找合适的人选的……”

    陈庆之看着面前的马文才,尤其是他额间的束带,点了点头。

    “此事所关甚大,又不能传出风声,如果我不显露身份,恐怕没人愿意帮我,可我若是显露了身份,这件事就没有意义。所以贺馆主向我推荐了馆中的学子,也就是你。”

    “我?”

    马文才习惯性皱眉。

    “不知学生能帮先生做什么?”

    “浮山堰崩了,子云先生募到了一批草药和粮食,要送到受灾之地去赈济百姓,但路途遥远又恐有波折,一人出行太过危险。”

    贺革解释着,又没说太多。

    “他身份有点特殊,如果大张旗鼓找人护卫,会引起有心之人的猜测,所以只能请一个门第不高不低、也不会引起多方关注的可靠士子前往灾区,他再以随行的身份加入队伍,方能不引人注意。”

    “如此一来,招募护卫和随扈才理所应当。”

    白衣文士笑吟吟接道:

    “此子必须自愿前往受灾之地,路上遇见任何奇怪的事情也不能发出疑问。他还需要胆大心细,遇到任何突发事件也处变不惊。最重要的是……”

    白衣文士看着马文才,意味深长。

    “他必须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去浮山堰?!

    “学生并不明白,就算学生身份能力都足以胜任此事,学生怎么会有去浮山堰附近的理由?”

    马文才顿了顿,想起另一个人。

    “倒是学生的好友傅歧,兄长在浮山堰事件之后下落不明,他才有去浮山堰的理由。”

    “傅歧?可是建康令傅翙的幼子?”

    白衣文士怔了怔。

    “正是。”

    马文才解释:“他的兄长是扬州祭酒从事,督工时恰巧遇见浮山堰溃堤,被冲入水中下落不明。”

    “傅歧不行!”

    贺革直接一口否决。

    “他行事毛躁,性格耿直,路上没事都要惹点事出来,更是口无遮拦,根本不是合适的人选。”

    马文才心中疑窦越来越深,看着面前两位先生沉默不语。

    “文才,先生不会害你,跟着这位子云先生出去数月,足以让你受用终身。”

    贺革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明白,只能隐晦地提点他。

    “而且这件事事关淮河南岸受灾的百姓,子云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朝中现在对受灾之地不管不顾,眼看着马上就要天寒,唯有子云先生亲眼看到灾区的情况,方能施为。”

    这几乎就是直接说子云先生能左右皇帝的想法了,马文才口中越来越干,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事,虽有凶险,但子云先生也不是一人前来,只不过需要遮掩而已。”

    贺革怕弟子担心安全,只能竭力相劝。

    “那学生必须要去浮山堰的理由……”

    马文才看了眼白衣文士,满脸疑惑。

    “你不是在知道浮山堰的消息后囤积了不少粮食吗?”

    白衣文士突然笑了起来,眼睛里无怒无怨,却令马文才吃了一惊,差点变了脸色。

    他做的那般小心,甚至几年前就在会稽县里开了粮铺,怎么会……

    “你以为浮山堰出事,就你一个人想到囤粮?”

    白衣文士见他脸色微变,心中有些赞叹他处事不惊,这样都没失态,越发想要他作为这个“障眼法”的合适人选,索性说得更加明白:

    “你出手速度最快,早已经让许多人生疑,是我在知道你是贺革的弟子之后巧施手段,让你没有被暴露出来,否则那些真正的‘贵人’强行要收你的粮食,你一介学子,真能拒绝不成?”

    “你囤粮,无非就是想囤积居奇大赚一笔,我就给你个机会赚些零用。淮南郡今年秋天的收成全没了,粮价怕是已经暴涨到可怕的地步,路上劫匪横行,就你那三两个人手肯定无法安全将粮食运到那边倒卖,我想你钱财怕是都拿来买粮了,也雇不到什么人手。”

    白衣文士笑得像是只白毛狐狸。“你若同意随我同行,押送粮食的队伍我保你万无一失,我甚至会帮你一把,不但让你的粮食卖个更高的价钱,而且之后不会有任何人参你或你的父亲囤积居奇,如何?”

    马文才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仰起头。

    这世上,唯有一个地方出来的人,敢说出“我开了口没人敢参你”。

    而那个地方最受皇帝信任的寒门,姓陈。

    他深吸口气,终于躬下了身子。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第77章

    见龙在田

    子云先生提出来的事,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士子都不会干。

    他身份成谜,行踪诡异,行事不光明磊落,甚至连能打动人的好处都没有,就算贺革亲自替他关说,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但马文才答应了。

    他答应了,不是因为他有多高尚的情怀,也不是因为对贺馆主如何情深意重,单纯是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值得他豪赌一把。

    仅仅是因为,他可能是陈庆之。

    其实马文才死前,从未听过陈庆之的名字。

    马文才死后,被禁锢在坟墓之中不能远离,战乱使得盗墓贼挖开了他的棺椁,让他这怨魂终于可以离开阴地,在外飘荡。

    那个时候,马文才经常在山野战场间,听到有战魂在低吟。

    他们说:

    ——“得陈庆之者,得天下。”

    于是他知道了那场从北而起最终弥漫整个中原的动乱,他知道了大厦倾覆后再无永世不变之富贵,他知道了无论当年那位英主如何雄才大略,渐渐也会变成个不可理喻的糊涂老头,而那位曾力挽狂澜的战神,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最终腰间宝剑藏入匣,再无出鞘之时。

    马文才失去香火阴宅护庇后渐渐失去了神智,几乎是个游魂,所以死而复生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上辈子游魂时记得的东西,有很多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大部分细节更是无影可寻,唯有这句话,像是被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不时的出现。

    只要一想到“陈庆之”三个字代表的意义,马文才就忍不住颤抖。

    他想要什么“天子门生”,原本就不是为了去天子的面前,而是为了在天子的面前得到注意,然后交好这位白袍战神而已。

    打量着面前这位身材甚至有些文弱的先生,马文才第一次感觉到命运其实是眷顾他的。

    哪怕没有成功阻止浮山堰,哪怕没有按他所想让祝英台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可它还是用一种似是奖赏的方式,将陈庆之作为奖励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个中年文士如今应该是最式微的时候,甚至隐隐被排斥在朝堂中心之外,但在将来,他将是南朝历史上最光辉的一位军神,是能够左右南北两个国家去向的可怕将领。

    马文才还活着的年代,这位军神不过是皇帝身边的一位舍人,一个负责起草文书和案宗的主书官,虽然曾听说过他也经常以御史的名义被皇帝派出去,但他出身太低,谁也没有想着他会有一飞冲天的那日,而他也确实从未一飞冲天过。

    他幼时是萧衍的书童,大一点是萧衍的随从,萧衍成了皇帝后,他成了主书,混到三十多岁上,也不过就是个舍人兼侍御使而已。

    即便是寒门,惊才绝艳的人物三十岁时也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十岁的时代,三十岁还没有作为,就几乎已经过完了大半个一生。

    但他硬是在四十不惑的时候得到了领兵的机会,之后就犹如被战神附体一般,这个从未带过兵的文士创造了一生从未有过败绩的奇迹。

    重生一次的马文才曾想过设法和他建立某种情谊,可打探过之后,这位主书深居简出的可怕,除了宫中和家中以外哪里都不去,他不好外物,只穿素衣,不爱丝竹也不爱美人,奉召入宫伴驾以外最爱做的事情,一个是看书,一个是论道谈玄。

    这本就是不需要打探的事情,从他的名字带“之”就知道,他和二王、祖冲之等人一样,家中是信天师道的,喜欢谈玄也是常理。

    可惜的是,年幼的马文才没有可能创造机会见到这位陈主书,而几次试图学道都只是学了个皮毛。

    几位道学大家都说他心思太过刻意,无法窥得道家“顺其自然”和“清静无为”的正道,学了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如学儒。

    这真是悲剧。

    见面前的马文才突然开始定定出神,这位疑似未来“白袍战神”的子云先生以为他在考虑得失,轻声说道:

    “你也不必担心太多,不过是个障眼法,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你只要按照我定下的计划走便是。浮山堰是出了事,但离会稽郡太远,等我们到的时候木已成舟,能做的极少,我去看看,不过是图个安心。”

    马文才没想到子云先生会这么说,愣了一愣。

    “浮山堰溃坝淹了农田万顷,我们到达徐州已是秋末,你这时候去售粮不是无良,相反,正是救命,有我作保,就算日后有人提起,也可托词是为了掩饰我的去向而已,对你日后的名声没有损失。”

    “学生并不是在担心这些。”

    马文才听出子云先生是怕他突然又反悔,连忙保证:“学生既然答应了,自然责无旁贷,但学生的粮食,买来并不是为了囤积居奇的……”

    关于这件事情,他实在是头痛。

    “学生虽是高门出身,可家中并不算豪富,就算学生倾其所有,和那些真正的豪富比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想要囤粮,又能囤多少?”

    他这话是真的,别说是他卖了铁赚了钱,就算他卖铁赚的钱再多几倍,买回来的粮食,也许还不够那些巨豪门一天买回来的多。

    “那你……”

    贺革和子云先生都是一惊。

    “学生是个居安思危的性子,我祖母是临江郡人,有大片作为嫁妆的田产在临江郡,学生得祖母宠爱,现在这些祖产都是由学生在打理。八月淮河暴涨时,临江就在淮河下游,当地立刻派了管事来报,学生行事向来先做最坏的打算,那时候就已经准备囤粮了。所以并非是学生知晓浮山堰溃坝的消息比较快,而是我一直都在收着粮食。我那时的想法实在有些大不敬,也不敢和人商量,怕自己的猜测被人知道后引起恐慌,收粮就收的比较隐晦。”

    无论这子云先生未来如何,现在不过就是个主书兼御史,马文才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他却是恰逢其会,顺水推舟,一时哪里能够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听到马文才说早就有些预感在收粮,竟生出“后生可畏”之感。

    而这边,马文才知道子云先生想要用他一定是通过贺革的推荐,但他这样的人物,绝不会只靠别人的推荐就会信任别人,所以在找到自己之前肯定已经将自己调查了个遍,即便现在查不出来,慢慢也能查出他之前便开始囤粮了。

    如果不能趁现在将自己“洗白”了,先知先觉的自己不是被当成怪物,就是要被当做和浮山堰溃坝有关的奸细之流。

    更别说他身上还有刺杀王足的命案在。

    马文才虽然觉得自己做的滴水不漏,可他现在面对的可是御史台的御史,还是天子身边的近臣,谁知道御史台的能人们会不会连这个也查了出来?

    无论是为了在子云先生面前赢得好感,还是得到他的信任停止继续查探他的底细,他此番都必须要好好“表现”。

    “我有些不太明白,如果你囤积粮草不是为了谋利,那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赈灾救人?”

    子云当然调查过马文才的事,连他在学馆里做过什么也一清二楚,对他的人品威望都有了解,但他久在朝堂宫廷之中,知道士族的行事规则,如此猜测之下,看待马文才的表情,俨然有着一丝提防。

    士族又不是勋门,不用靠纳捐谋取官职,不为利,囤哪门子的粮!

    难不成想要靠赈灾散粮博取名声?

    贺革显然和子云想的差不多,看着马文才的眼神温和而满意,

    他还记得马文才曾说过的“求学,求贤,也求名”,还有那句“君子之道,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马文才甚至为了刘有助一介寒生甘愿放弃“天子门生”的资格,在贺革的心中,早已经将马文才看成最得意的弟子,与馆中所有人都不同。

    所以这般可能一步登天,扬名与世的好机会,贺革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马文才,也只向子云先生推荐了马文才。

    在他想来,这样的好孩子,会提前囤粮用来救人,也不是不可能的。

    马文才又怎么可能按常理出牌?

    只见面对子云先生疑问的他,突然红了红脸,露出少年人该有的羞涩模样,有些扭捏地说:

    “学生没那么,那么,学生没想过……”

    “那是为何?”

    马文才越是吞吞吐吐,子云先生便越是好奇,想要知道真相。

    “文才,你但说无妨,这位先生,值得你信任。”

    贺革鼓励着学生。

    “其实,也不是有什么隐情……”

    马文才的表情不像是心虚,倒有些像是小孩做错了事情怕大人要责罚,“吴兴郡今年夏天便下了不少场雨,预计秋天的收成不太好,现在又遇到浮山堰出事,我担心市面上粮食会被囤积居奇的粮商抢空,想着给别人抢也是抢了,不如我也留一些贱价的……”

    “家父在吴兴太守一任上已经有五年了,上一次评定官绩,家父便是因为钱塘水患而没有升迁。”

    马文才的语气有些失落,“那时也是夏季发了大水,淹了吴兴不少田地,家父性格宽厚,见百姓遭受水患,心有不忍,便没有强行征收租庸,让他们留了粮食做来年的粮种。那年市面上粮食便紧缺,各方难以征收,即便是有粮的也诈称无粮将余粮换钱,硬生生拖了一年到第二年粮价回落才补齐,所以当年吴兴官库粮食亏空,征收赋税又不利,上下活动之后,也只堪堪落了个中等的评级,只是没有降级而已。”

    马文才这么一说,子云先生隐隐想起了这件事,他平日里负责对案宗分门归类,自然对钱塘地区三年前发了大水的事情有印象,此时再听马文才说起当年的事情,便有了些了然。

    “蒙上苍眷顾,吴兴这三年风调雨顺,家父又到了三年一评的时候,可……”

    马文才无奈摇头。“这都九月了,马上就要秋收,可除了淮河暴涨,江东居然也开始下雨,再加上淮泗之地一片河泽,眼看着当年的往事居然又要重演!”

    这种事算起来就是天意,细想之下也是令人唏嘘,所以无论贺革还是子云先生都露出惋惜的表情,毕竟每次都倒在水灾上的太守,寻遍江东也没有几位。

    “学生一来担心家父的心情,怕他抑郁,二来担心家父一旦心软又造成官库亏空,也许比三年前情况还糟,说不定要因此丢官,没了前程,思来想去,便瞒着父亲偷偷囤粮……”

    马文才将所有责任都一肩担了,将囤积居奇的罪名说成是为了孝道而做出的举动,纯属一己之私,将自己的父亲摘了出去。

    他笃定左右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父亲囤粮,因为他本来就没有跟父亲通过气,只是劝他提早抢收,家里除了他也没人大肆买过粮食,也不怕别人去查什么。

    “你囤粮,是了补你父亲可能造成的粮仓亏空?”

    子云先生的语气有些感慨。

    他对那吴兴太守不太熟,这种官绩不好不坏的官员最难在上官心中留下痕迹,尤其还是地方官员,如今听到马文才所说的种种条条,竟对马骅生出了些好奇。

    “是,也不是。”

    马文才看了眼自己的先生,又看了眼子云先生,只能赌两人都是性格相近之人,所以才能一见如故。

    “学生买粮,确实是有这样的原因,毕竟有前车之鉴在,如果今年受灾严重,说不得家父还要放粮,现在因为浮山堰的事情很快到处都要缺粮,到时候租税收不上来,还要借粮给百姓做种,到时候想买粮应对都找不到余粮。到那时,朝中评官之人可不管你这三年施政如何,租税不齐,粮库亏空,便是治理不利。”

    他似是对这些核查的官员怀有心结,说话也带着几分怨怼之气。

    “我想着,若真出了这件事,我先将我买来的粮食填补,将朝中核查的官员应付过去,左右手中有粮,心里不慌,再怎么处理都宽裕。”

    其实马文才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每到评定官绩的时候总有不少地方官弄虚作假,有东挪西凑暂补亏空的,也有屈打成招或草率结案了结刑狱官司的,这种事子云先生已经司空见惯,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做得真的过分,否则有背景的人无论做的多差,到要晋升的时候,都能晋升。

    这也是为什么二品门第的子弟往往起家就是太守,之后频频升迁,而寒门出身的就算除吏也爬不了太高。

    即便是马家这样的次等士族,等闲都无法补上天灾人祸后官库的亏空,而真正的灼然大族不必自己去补亏空,多得是人捧着钱粮求着借他们一用,来换取偶然间投向他们的一瞥。

    那些寒门,叫他们拿什么去“凑数”?

    所以民间才有“流水的太守、白头的县令”这样的说法。

    “你倒有趣。”

    子云先生听到他自陈想要如何糊弄朝中吏部派来的使官,不怒反笑,越发觉得这孩子有意思。

    “我见过父母为子女苦心谋划的,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为了父亲的前程操心的,见一斑而窥全豹,从你身上,我也能看出你父亲确实是个值得让子女敬重之人。你一片孝心,也实在让人感动。”

    听到子云先生的夸奖,马文才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哪里只是孝心,我也是不得不如此小心谋划罢了。家父如果丢了官,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像我家这样既不是王谢这般的灼然大族,又不甘下贱的次等士族,本来就最是尴尬。我家三代单传,家父要除仕,当真就是万劫不复了。”

    他这几声感慨发自肺腑,越发让人百感交集。

    贺革当初便是为他这一份野心和自省而触动,收他入了门下,如今越发觉得这学生一路走来不易,会心思深沉一点倒是合情合理。

    子云先生其实并不是什么老谋深算的政客,他多年随王伴驾,出身虽低,却没人会去侮辱得罪他,所见的高门也好,寒族也罢,皆是可用的英才,那些都是已经爬到了高处之人。

    对于马文才这种正在爬升过程中的年轻人,因为看到了他的努力和步步为营,再想到那些已经成功的人,子云先生有些若有所思。

    “我囤粮,是为了维护家中的名誉和前途,想来祖母在天之灵,也不会怪罪我这么处理她的遗产。所以两位先生以为学生囤粮是为了谋利,学生也无法辩解,只是学生囤粮的初衷确实不是为了求财,现在子云先生要让学生借着售粮的名义前往淮南,学生自然要多做斟酌。”

    “毕竟,动了这些粮食,便是在用家父的仕途,还有我马家满门的前程在帮着先生。

    他望着隐姓埋名的白衣文士,毫不遮掩地说出自己的意图。

    “我愿意帮先生遮掩,可学生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必须得帮、也不会毁了家门的理由。”

    这一刻,马文才身上世家公子善于算计的精明乍然而现,之前的隐忍、辩解、难言之隐,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为了这一刻。

    他开门见山的向“子云先生”询问来历、讨要好处。

    这一刻,谁也不会怀疑马文才愿意相帮的心是真的,但情势却大为转变。

    如今,马文才已经并非如之前子云先生所想的那般,是害怕“囤积居奇”之事获罪与上峰,也不是为了那些“隐瞒真相”的恩德而不得不为之。

    不过是三言两语,几句往事和苦衷,马文才已经牢牢掌握了主动,因为子云先生和贺革都是君子,所以反倒不能再勉强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的马文才去干什么。

    因为之前可以用马文才,是因为误会他暗地买粮是囤积居奇发天灾财,他所为“不义”,所以“不义”可以被利用;

    但此番他们若明知马家的危机就在眼前而依旧不管不顾继续利用马文才,那他们的行为就成了“不义”。

    如果贺革和子云先生是以己为先的小人,马文才这一招毫无用处,反倒会因为交出把柄而被越发利用,因为“诈取官绩”也是罪责。

    可马文才赌对了,他们都是君子,所以……

    “我在犹豫是否用你做遮掩之人时,曾卜过一卦。”子云先生看着马文才,缓缓开口。

    “因为此卦,我最终下定了决心。”

    马文才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卜卦的事情,顿时有些茫然。

    “这一卦,不是为我自己而卜,而是就见你之事问卜与上天。”

    子云先生笑道:“当时我不明白,不过是见一学子,为何会是乾卦的第二爻,心中实在是好奇,便随着文明先生连夜上山。”

    马文才的茫然已经变成了惊愕。

    《五经》里便有《易经》,他甲科第一,周易自然也在众学子中出类拔萃,所以才如此惊愕。

    乾卦第二爻,“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龙出现在地表之上,并且已经被有德之人看见。

    “现在我明白了。”

    他看着马文才的眼神中含有极大的期待,这种期待已经超过了他最初只想要他做好遮掩之人的初衷。

    “我明白了那卦象是什么意思,我又为何完全无法抑制来会稽学馆的冲动,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信道的子云先生,这一刻完全放下了心中的防备。

    “你要一个理由,我便告诉你……”

    “马文才,我姓陈,名庆。我家中信天师道,自幼以‘之’缀名,庆之是我的名,子云是我的字。”

    直言自己身份的陈庆之面容严肃,就在天子身边浸染的威严之色展露无遗。

    “我是天子身边的主书,也是朝中的侍御使,来会稽郡本为查案。浮山堰出事,御史中丞命我等侍御使兵分几路隐藏身份,名义上,是前往浮山堰查明灾情……”

    听到这位子云先生真是那位“陈庆之”,明明早有心理预设,马文才还是心头巨震,整个人浮现出飘在半空中一般的状态。

    但陈庆之接下来的话,直接将马文才按下了云头。

    “浮山堰破的蹊跷,但因此事关系到陛下的名誉……所以不好明察。御史台担心浮山堰破是因为有敌国的奸细牵扯其中,所以……”

    他看向马文才。

    “此番我等前往浮山堰,为了暗中查清溃堤的真相。”

    在他的眼中,马文才已经呆若木鸡,连眼神都有些游离。

    之前这少年的表现实在让他惊叹,无论是应对能力、对局面节奏的把握,还是程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聪慧,都让陈庆之有了马文才非池中之物的直觉。

    作者有话要说:

    可看到现在已经懵成这样的马文才,陈庆之却在心中暗笑再怎么惊才绝艳,这少年也还是个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他行事向来谨慎,会说出缘由自有原因。

    “你看,你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等不愿告诉你原因才是为了你好。”

    陈庆之脸上满是兴味之色。

    “现在你已知道了来龙去脉,不想跟我们去淮南郡也不行了。”

    此时的马文才心里像是一万只兔子在蹦跶,恨不得上去亲陈庆之几口,哪里顾得他在说什么。

    别说去淮南郡,便是此刻陈庆之要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说不得他也只是眉头皱皱而已,还是会跟着去了。

    马文才再怎么着,两世都是年轻人,但凡年轻人,最崇拜英雄,他已经激动的快要颤抖了。

    这可是活的陈庆之啊!

    他见到了活的陈庆之!

    陈庆之邀请他一起去办案!

    “既然你的粮食是有用,我也不好强行让你拿出这些粮食,少不得还要给你找个靠得住的理由……”

    陈庆之有些苦恼地摩挲着下巴。

    “这理由,就交给学生去想吧。”

    马文才回过神来,听见陈庆之苦恼这个,直言道:“学生可以是去巡视家中受灾的田产,也可以是先生闻浮山堰出事派我等门生出去历练,最不济,还可以是帮傅歧去寻找兄弟,真要去寻理由总能找到。先生对此事慎重,所以想的也慎重,但我一个学子,谁会关心我到底为什么到浮山堰去。”

    他想得明白,笑得也就越发清朗。

    “至于先生说我知道了内情便不可推辞……”

    在贺革欣慰拂须的表情下,马文才又一次说出了他期待的标准答案。

    “这等利国利民之事,学生当仁不让!”

    小剧场:

    陈庆之脸上满是兴味之色

    “现在你已知道了来龙去脉,不想跟我们去淮南郡也不行了。”

    马文才:(内心激动)走走走,现在走!你叫我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可是男神啊!

    风雨雷电:(小声提醒)主人,我们没有盘缠。

    马文才:……呆若木鸡

    第78章

    手舞足蹈

    因为陈庆之已经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马文才便也成了“船上人”,加上有贺革对他的才德一力作保,三人在明道楼里就出行之事细细做了安排,足足聊到正午时分,才结束了讨论。

    这时已经是午饭时候,马文才腹中有些饥饿,可见贺革和陈庆之两人都没有要吃饭的意思,也不好说自己到了吃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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