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相比之下,会护在祝英台身前的梁山伯,和虽有恐惧却并无失态的伏安,在众人之中显得越发显眼。

    马文才并不懂蛇,也不知道这蛇是不是有剧毒,斩了蛇,只让风雨雷电把好门户,静静等学官过来。

    大部分人虽觉得他的行为跋扈了一些,但事急从权,平日里有些矛盾小打小闹可以,直接放蛇咬人就太过了一些。

    更何况祝英台并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你要看不起士族,你往马文才垫子下放蛇啊,干嘛要放在和善的祝英台垫下?

    学官迟迟不来,祝英台紧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什么,梁山伯也是一言不发,外面不知道情况的讲士一直在拍着大门,气氛实在太过奇怪,原本“劫后余生”的庆幸已经慢慢变得紧张。

    有些人实在不适应这样紧张的气氛,紧张之下就想说话转移注意力:“马马文才,你说这蛇是别人放的,有有什么证据!”

    “谁,谁会放蛇啊……”

    马文才抱剑倚墙而立,并不对他们解释。

    反倒是祝英台看不过去了,开口说:“马文才刚刚检查了蛇,蛇身上太干净了,从山里爬进来的蛇没那么干净的。”

    这大清早,草丛地上到处都是露珠,这死掉的蛇身上半点泥土没有,身体又干燥,说是误会爬钻到垫下的,谁信?

    这一下,原本寥寥几个想要吵闹的人立刻闭嘴不说了,这时候再说话,反倒像是他们放的蛇,做贼心虚似的。

    这样的紧张氛围实在太让人压抑,好在没一会儿门口便传来贺革的声音。

    “开门。”

    随着一声“开门”,所有人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被闩住的课室之门缓缓打开,贺革那并不高大的身躯出现在了门前。

    贺革听说西馆里出了事,而且出事的是祝英台,立刻去请学官前来,但是学官并不受他统辖调配,所以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召齐了几位学官。

    所有人齐齐躬身向贺馆主行礼,贺革矜持地回了礼后也顾不得再客套,急急走到最前面,待看到那蛇已经被人斩了,才总算松了口气。

    他带来的几位学官并不上前,问清楚原委后忍不住狠狠瞪了眼祝英台和马文才:“怎么又是你们!总是你们几个惹事!”

    “这事难道能怪我们?”

    马文才冷着脸反讥。

    “就是就是,现在有人要放蛇杀人,难道怪杀了蛇的不好?”

    “祝英台差点被蛇咬了,真要出了人命那才叫有事!”

    受过祝英台恩惠的学子们怕学官对祝英台有先入为主的恶感,七嘴八舌地为她辩解。

    “安静!”

    贺革听着这乱糟糟的声音就皱起了眉头,在仔细盘查过那条蛇后,他站起了身。

    “这是火赤链,长得可怕性子也凶暴,遇到危险会发起攻击,但是无毒。”

    听说无毒,众人齐齐意外。

    “就算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贺革怒不可遏,转身问起自己的弟子,“马文才,蛇是你斩的?怎么回事?”

    “是,先生。”

    马文才面对贺革倒是恭恭敬敬,一五一十把他看到的事情说了个明白,至于祝英台曾遭窃之事,他准备私下

    与贺馆主说明。

    贺革又问了祝英台和其余几位最先发现赤链之人,越听越是眉头紧皱,环顾四周后,总算是明白了马文才为什么要封门。

    蛇性喜动,现在并不是冬日,那蛇被放在坐垫下不可能太久,放蛇之人一定还在屋内。

    想到这里,他朗声开口:“今早比祝英台来的早的是哪几个?”

    一条蛇,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中被放进别人的垫下,尤其祝英台又是如此引人注目之人,第一排当中的位置整个屋子里的人都看得见,放蛇的人必定比祝英台来的还早。

    巧的是祝英台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除了书墙那次,从未迟到早退过,早晨来的比大部分学子还早,在一番互相指证辨认之后,比祝英台还早的,居然没有几人。

    这几人都是西馆里的老生,早来的理由也跟祝英台一样,都是习惯了早点上课,平日也都是来的很早,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是丙舍学生,同吃同住,自然也一同来上课,都是三三两两一起,并无孤身一人入内的,于是彼此便有了佐证。

    唯有一人,并不群处,又来的极早,还无法证明自己来时从未离过座位,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嫌疑最大。

    这人便是以寒门之身住在甲舍的梁山伯。

    问询结果一出,课室里一片哗然,祝英台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脱口而出道:“这不可能!”

    梁山伯、祝英台和马文才在西馆里都算是风云人物,马文才性子高傲、风仪出众,引人羡慕;祝英台和顺开朗,热心友善,引人好感;梁山伯才德双全,宽厚达练,引人尊重;

    这三人又皆是馆中才学出众之人,自然一举一动都值得让人效仿。

    其中,只有梁山伯是寒门出身,却能以傲人的成绩居于甲科,一直被西馆生当做给寒门长脸的“自己人”。

    加上他曾开导过许多对祝英台有偏见的西馆生放下成见,又妥当的处理了琉璃子的事件,人人都将他当做他日不可限量的潜才,会稽学馆中已经隐隐有“寒生以梁山伯为最优”的评定。

    可现在种种条条,都指向梁山伯才是嫌疑人,因为唯有他才有放蛇的条件!

    “难怪他第一个发现祝英台不对!”

    一位坐的靠前的学子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那时候祝英台毫无异状,谁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他先喊有蛇的!”

    梁山伯惨淡一笑。

    他经历与旁人不同,从小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习惯,一丁点不同在他眼里便是极大的不同,祝英台身子僵硬其他人看不出来,他就坐在他右边,难道会看不出来?

    可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倒有炫耀自己“观察入微”的嫌疑,而且也并不能作为给自己开解的理由。

    “他要放了蛇为什么还提醒我?你们不要先入为主胡乱猜测!”祝英台皱着眉头,“你害人还会去提醒别人吗?”

    贺革赞许地点了头。

    这祝英台不因关切到自身之安危盲目怀疑别人,难怪能做出放了刘有助,又因此而触动,在甲舍门口书就书墙的事情。

    梁山伯表情坚毅,纵然面对众人的怀疑却寸步不让,也并无惊慌之态。

    “我没有放蛇,我也不会做这种背地里陷害别人的龌龊之事。”

    “说这种冠冕堂皇的大话不就是你最爱做的吗?”一个学子嗤笑,“一屋子里的人都在惊慌失措拼命往外跑,只有你不忧不惧反倒护在祝英台身前,若不是你知道那蛇无毒,怎会如此镇定?”

    “就是就是,刚刚那情况,你拉着祝英台离开就是了,还一副大义凛然地样子护在他身前不走!虚伪!”

    “我看你就是那放蛇的人!”

    此人言之凿凿的一喊,许多素来敬佩梁山伯人品的学子倒有些犹豫起来。

    那人说的没错,这赤链蛇长得如此可怕,而且一游出来时就带着一种腥风恶臭,当时人人手无寸铁惊慌根本无暇去分辨它有没有毒,就算是不怕蛇的,在那种所有人都在往外跑的情况下也会跟着往外跑去。

    祝英台还能说是已经吓呆了,他梁山伯既然不怕,为何不拉着祝英台离开,却护着祝英台盯着那蛇,一动不动?

    “书上说蛇的眼睛不好,是个睁眼瞎子,只能看到面前的活物。你们离得远,惊慌失措奔跑自然是无事,我和祝英台就在蛇的面前,它那时也受了惊,已经渐渐异动,若我轻举妄动,那蛇就要扑来。”

    梁山伯表情隐忍,辩驳之言依旧有理有据。

    “我并不能分辨蛇有毒无毒,但我知道,我那时要也拉着祝英台转身就跑,这蛇袭向我俩后背,说不得就要真的出事。可我又手无长物,所以只能以身相护,万一蛇真扑来,我这七尺男儿,好歹也能和它相博一阵……”

    ……为身后的身材弱小的祝英台谋取逃跑的机会。

    他看着众人将信将疑的表情,尤其是学官互相之间眼神交流,似乎已经有了结论,只觉得心中一阵冰冷。

    他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局势已经非常紧张。

    士族在以寒门为主的学馆里被人恶意投蛇,而且还是亲近庶人的士族,无疑是打了所有寒生的脸,因为祝英台的善意并没有被同样的善意所对待,这是一种让人唾弃的行为,几乎在彰显寒生里都是阴险毒辣、毫无感恩之心的卑鄙小人。

    无论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还是维护自己的地位,庶人和士人都不会姑息这样的“小人”,非但如此,寒生会比士族更迫切的需要追查出真凶以证明自身阶级的清白与秩序,所以这件事情必须立刻被查清,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被了结,否则士庶之间好不容易才起了一点头的平衡,又要再次被打破。

    在这种急躁的情绪下,这件事不可能被好好的查清,更有可能的是推出一个最有嫌疑的替罪羊来,这替罪羊要有说服力,就不能是什么阿猫阿狗一看就是拿来当替罪羊的人,所以这只羊,还必须有些分量。

    马文才是斩蛇之人,满室学子皆有互相佐证之人,学官们还能到哪里去找比他更合适的“替罪羊”人选?

    正因为他看的透彻明白,此时心中之苍凉无以言喻,因为事实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现在众人急切需要的,只是个结果。

    “既然梁山伯有最大的嫌疑,那就把他先压下山送官审讯……”

    果不其然,其中一位学官张口便盖棺定论。

    “不可!”

    “不可!”

    馆主贺革和祝英台齐齐喊道。

    “送官乃是大事,有损学子和学馆的名声,若日后发现有所冤屈,我们便有草率行事之嫌。何况这事情发生在会稽学馆,便先是学事,必须由馆中彻查清楚,才能送下山去。”

    贺馆主看着自己的入门弟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在偏袒。

    “几位学官都是经年监督学务之人,应该知道学子之声誉,学馆之声誉,有时候更胜过性命本身。”

    梁山伯看着护在自己身前的文明先生,似乎像是看到了多年之前的老馆主,只是那次老馆主以身相护,带来的后果却无人能够承担,他看着贺馆主与学官针锋相对,心中越发悲凉,正准备出声制止……

    “我与梁山伯是好友,素来知道他的为人,他没有理由用这种方式吓唬我,动机呢?但凡有人犯罪,总要有动机可寻,只凭他来的早又没人作证就认定他是犯人,实在可笑!”

    梁山伯看着祝英台忽然站到了他的身侧,用右手抓了自己的手臂。

    他的声音突然高亢激昂,宛若没有变声的童音,连身子都因为激动而在剧烈的颤抖着。

    “我相信他的话!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护在我身前的时候和我一样也在颤抖,他也害怕啊!”

    祝英台紧紧倚靠着自己的身体,倒不知是在用自身的力量给他支撑,还是借他的手臂为自己提供勇气。

    在这一瞬间,梁山伯已经不关心结果是什么了。

    哪怕他真的因此而遭受万夫所指,被打入万丈深渊,因着这一声“相信”,因着贺馆主的一声“学子之声誉更胜过性命本身”,他也不悔自己曾站到祝英台的身前。

    这世道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摧残,可每次他即将被黑暗吞没之时,总有这样的声音让他重回人间。

    这是他的幸运,也是对他行正确之事的真正奖励,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马文才看着梁山伯据理力争,看着贺馆主极力阻止学官草率定论,看着祝英台气的浑身颤抖依旧要站在梁山伯的身前,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余光从屋子里所有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了伏安的身上,然后又像是无意为之一般,将眼神移开。

    祝英台这个“苦主”的话的确让许多人又重新对梁山伯升起了一丝信心,有几个素来和他交好的正准备为他求情,却被另一声尖锐的冷笑打断。

    “你问有什么动机?他的动机不是已经达到了吗?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对他感激涕零!”

    那声音尖锐而刻薄,祝英台记得自己听过这样的声音,可转眼看去,却发现是一个并不认识的学子。

    她在西馆很受欢迎,平日里来找她询问的学生不知凡几,但祝英台原身记忆力超群,所以只要是平时有所接触的,必定是知晓姓名,也对长相声音眼熟耳熟。

    这人只让他耳熟,却不太认识,显然是并不怎么和她打交道的人。

    可为什么会耳熟呢?

    祝英台皱着眉拼命回想的样子,看在其他人眼里,似乎是她已经被动摇的征兆,于是那人像是得到了鼓励,继续冷笑着讥讽了起来。

    “梁山伯生性就喜欢钻营,当年丙科那么多学生,只有他靠‘偷字’得了老馆主青眼,还让老馆主替他挨了罚,那个年纪就有那般的心机,如今再回馆中,难道愿意默默无闻吗?”

    那人越说冷笑越甚。

    “你且看他借着家中余荫攀附上了傅家的大腿,明明是寒门出身,却住在了甲舍之中,纵观会稽学馆上下,有几人能有这样的手段本事?”

    听到他牵扯到了自己的父亲,贺革心中恼火,正准备出声斥责,却听那人似乎是已经不管不顾了,接着骂道:

    “他以前并不来丙科,自祝英台和马文才来上课后,只要甲科无课就来,之前还对祝英台刻意交好,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马文才性子高傲不好接触,梁山伯数次碰壁之后怕是把主意打到祝英台身上,可是祝英台性子和善对每个人都很温和,梁山伯想要在他心目中与旁人不同,必要引出什么事来引起他的感激,有什么是比救命之恩更有利于施恩的?”

    他越说越为自己的分析洋洋自得。

    “要不是马文才来了一剑斩了那蛇,所有人都仓惶奔逃,只有梁山伯以身相护,从此怕是就要跟祝英台有过命的交情!你问动机?那蛇是无毒之蛇,明明就不是为了害人存在的,不害人干嘛要放蛇?因为他攀附了傅歧还不够,又费尽心思用尽手段想要攀附上心思单纯的祝英台,偏偏还要用大义凛然之语将自己辩解的冠冕堂皇,其城府之深,心机之险,实在是令人发指!”

    这人说话有条有理,言辞激烈却不粗鄙,加之所言之物竟都能和梁山伯一直以来得到的“结果”两厢印证,一时间,刚刚还准备求情的人竟都又生了犹豫,满脸愕然地看向梁山伯去。

    梁山伯在馆中素来宽厚,对有求都是来者不拒,也从没有人见到过他说过什么偏颇之言,独有一条素来不同,他从不认为该和士族泾渭分明,反倒认为士族身上有他们可取之处。

    便是这一点,便有许多人早已经对他生出不满,但他行事素来让人找不到任何错处,即使不满,也毫无破绽可以发泄。

    如今被这声音尖刻之人从头到尾地“扒”了一遍,一个表明光明磊落善解人意,其实内心里满腹算计先抑后扬靠别人无能衬托自己的伪君子形象便跃然而出。

    哪怕平时对他再怎么敬佩感慨之人,只要一想到梁山伯今日得到的一切可能是用这种“不正当竞争”的手段谋取的,顿时心中都有些膈应。

    “我攀附权贵?”

    梁山伯听着那人尖锐的讽刺,一贯内敛的情绪也翻涌了起来,马文才那夜对他横加指责的侮辱似乎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不甘于人后,不愿此生只是人人践踏的尘泥,便是罪吗?

    他颤抖着身子,几乎忍不住放声长啸的冲动,满室里一张张昨日还满是善意的面孔,如今大多爬上了鄙夷和怀疑的颜色,甚至还有对他怒目而视之人。

    他看着那些曾经请教过他、结交过他、与他平日里称兄道弟之人,突然都一副像是自己曾抢走了他们什么似的表情。

    再看身边的祝英台突然不发一言,连刚刚握着他手臂的右手都转而轻揉着自己的下巴,梁山伯的心无可抑制地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也曾在黑暗里吃亏,他也曾在黑暗里忿恨,他还曾在无助的时候,如同一个盲人一般瞎摸瞎撞。

    在未曾遇见贺老馆主之前,他所有的天赋聪慧都像是一个笑话,他看不到任何的出路,在那些瞎摸瞎碰的日子里,他竭力不让自己成为社会上的渣滓,并不是因为良知,而是怕被那些在阴暗中窥探的眼睛抓到了把柄。

    他处事圆滑,他善于“借势”,因为他没有用自身权势安身立命的本钱。

    好谋之人容易阴沉多疑,在某些时候,他自然也会感受到一股怒气突然袭来,又或者因为内因外因,感受到这世道完全没有公道可言,索性向一切妥协,

    但总有一些东西,恰如贺老馆主,恰如身边的祝英台,犹如一道光芒,指引着他不沦陷进绝望。

    可这道光,现在已经慢慢黯淡下去了。

    “梁山伯,你先莫要开口!”

    贺革见他脸上浮现悲愤欲绝之色,连忙出身阻止他再开口。

    他早知这孩子心思重,将他安排到性子直率的傅歧身边,大半有希望他们在心性上互相影响的关系,也不乏日后能被人提携、借一场东风的心思。

    他却没想到这一番善意的安排,竟落得如今让他横遭指责,现在自然是心中大有愧疚。

    看着屋子里众人皆默然不语,学官们也是面露嫌恶愤怒之色,贺革一眼看到了正摸着下巴思索的祝英台,大声问道:

    “祝英台,看你若有所思,对此有何‘高见’?”

    若这孩子也这么认为,倒让他看清了他的“伪善”!

    “什么高见?”

    祝英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

    “我问你对鲁仁的话有什么‘高见’?!”

    贺革又一次重复。

    “啊,馆主说刚才那人说的话吗?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用心去听。”

    在旁人一片哗然之中,祝英台脑子里似乎找住了什么,突然一个击掌,又重新抓住了梁山伯的手臂。

    “我说怎么那么耳熟,梁山伯,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上次在西馆门口被你骂了的人!”

    祝英台兴奋地说道。

    刚刚还在义愤填膺的鲁仁,突然脸色一白。

    “就是他,上次你抓了仇三叫他还我琉璃子,他说‘你们那么有钱,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随便送人,今天却为几个琉璃子为难小孩子,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原本就性子活泼,记性又好,如今复述起来,竟将神态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刹那间,所有人面前都似乎浮现了那样的画面。

    “你则训斥他,‘不告则取即为偷,更何况抢乎!士族有财,便是出手去抢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财,我比你穷困,便可以去抢吗?’。原来这人和你有私怨!有私怨后作出的指责,我才懒得去听!”

    这事件连续翻转,已经让室中诸人应接不暇,有一种如在梦中之感。

    那鲁仁脸色惨白,又被众人接连打量,吞吞吐吐之后,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祝英台兀自兴奋,紧抓着梁山伯手臂不放,为自己“明察秋毫”高兴不已。

    他看着身侧说着“我才懒得去听”的祝英台,心情大喜大悲之下,竟忍不住喉头的一股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但他并未怨恨而无助。

    曾在黑暗中不断闪现的那道光,还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照进了他的心底。

    小剧场:

    “谁,谁会放蛇啊……”

    马文才抱剑倚墙而立,并不对他们解释。

    马文才:(冷哼)我要知道谁放的蛇,我还在这里站着?斩的就该是人了!

    第48章

    怀才不遇

    士人轻贱寒生,殊不知寒生自己也最为轻贱自己,若有出类拔萃之人,无需士族出手,往往寒门之前的内斗,便把同样出身的人才掐灭在其中。

    因为寒门根本输不起,彼之崛起,便是己之灭顶。

    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不知发生过多少,是以许多爬上高位掌管机要的寒门,反倒不愿和同样出身之人抱团,并非是他们攀龙附凤,而是到了那个位置,谁也不想再一边冲锋陷阵,一边腹背受敌。

    到了那个位置,出身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唯有真正交心之人,值得被托付后背,同生共死。

    鲁仁跟梁山伯有私怨,且这私怨还有人知晓,他在大众广庭之下的“指责”,便不能作为“义愤填膺”后的仗义执言,而要考虑背后是不是有公报私仇之嫌。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也是丙科生出于对梁山伯素来品性的支持,但依旧还是会有怀疑之人。

    这些人心头对梁山伯人品的怀疑和猜测,并不会如同祝英台一般立场明确,很多苦熬不得出头的寒生都曾一边羡慕梁山伯有那样的本事,一边又不免生出各种阴暗的想法。

    “我比不过他,不是因为我不如他,是因为我不会做人。”

    “他那样攀炎附势之人,迟早要被权贵抛弃,有什么值得羡慕!”

    “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上次我被夫子训斥还是他出声维护的,我那时还在心里谢他,现在想想,岂不是借我之事在夫子面前为自己出头?我这傻子,被别人踩了还在心里道谢!”

    往日里,众人花团锦簇,人人都夸梁山伯如何如何好,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理,绝不能说出来引人怒骂,更显得自己气性狭小。

    可如今,这深藏在心里的话被人在明面上硬生生撕破脸皮,虽有祝英台相护之语,那些在阴暗中低诉了无数遍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涌了上来,甚至在梁山伯吐血之时,硬生生生出爽快之感。

    太过出类拔萃,便会有将别人衬得像是傻子一样的结果,傻子里有志气的,便会设法迎头赶上,那些赶不上的,就只能等着出类拔萃的倒霉。

    现在梁山伯真的倒霉了,他们却不高兴了。

    因为梁山伯没有被墙倒众人推,反而接二连三的被人维护。

    梁山伯心结太重又太过聪慧,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见得长寿,他一口血吐出,将屋子里众人吓个半死,立刻就有许多人围到了他身边,担心他的情势。

    这其中也包括离得最近的祝英台。

    “你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祝英台又想哭了。

    “有没有哪里难受?你别把那些话当回事啊!”

    她记得历史上梁山伯是抑郁而终吐血而亡啊!

    他不会有个动不动就吐血的毛病吧?

    这时代可没地方找输血去!

    岂料梁山伯吐出一口血来,原本铁青的面色倒渐渐恢复如常。他伸出手背擦去嘴边的血渍,摇了摇头道:

    “方才一腔悲愤之情无处宣泄,被我硬生生压下,后来情绪反复,吐出这口血后,心头反倒舒畅了许多。”

    还有这种事?

    祝英台将信将疑地看着梁山伯,见他脸上确实有了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

    学官们虽然都是怕别人惹事的人,却不是傻子,他们是真正的朝廷官员,还属于边缘的那一种,如果今日真逼死了无辜的学生,他日仕途也到了尽头。

    但刚刚还说抓梁山伯去送官现在就说再看看,未免又显得太过懦弱无能左右摇摆,再见同样是事主之一的马文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闷。

    是你这小子将我们都叫来的,叫来了倒好,站一旁看戏?

    其中一人早就嫌他爱招惹麻烦,那学官看着马文才哼了一声:

    “马文才,都说你素来机敏,依你之见,这梁山伯应该如何处置?”

    像他这种厌恶庶族之人,此时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到学官问起马文才,许多人心中“咯噔”一声。

    正如学官所想,这马文才对庶人抱有偏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还有人见过马文才当面给梁山伯脸色看,两人私下关系不好,只要马文才一句无意间的诱导,就能让梁山伯天差地别。

    毕竟梁山伯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仅仅是吐血或鲁仁和他有私怨,并不能作为他没有做的直接证据。

    见学官问到了自己头上,原本抱剑而立的马文才将手中的佩剑佩在了腰间,平静地说:“我觉得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

    见学官露出意外的神情,马文才继续说道:“我挥剑斩那蛇时,梁山伯有刻意躲避的举动,如果他知道那是无毒之蛇,完全不必担心那蛇死而不僵。我将蛇斩成两截,他立刻推开了祝英台,自己再缓缓退走,无论是想法还是行为,都和他刚刚为自己辩解之言相符。更何况……”

    马文才挑了挑眉。

    “梁山伯现在不是和傅歧同住,我也曾住在他那里,他断然没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一条蛇。因为我在学舍养了一只猎犬,如今就养在他们院里,他身上要有蛇味,我那猎犬早已经吠了。”

    “莫说是蛇,就是只蚯蚓,也要给它刨出来。”

    “原来如此……”

    “梁山伯竟还和马文才同住过吗?以前没听说过啊……”

    “那祝英台不是一个人住?为什么好好不住在一起?”

    听到各种流言蜚语,祝英台欲言又止。

    她没想过马文才还会为梁山伯辩解,毕竟他们曾经在她院子里那般剧烈的争执过,还有那只狗……

    那狗现在是养在傅歧那吗?

    等等,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为何不早早解释?为何要让梁山伯蒙受不白之冤后,被别人问起才说?

    祝英台的心思百转千回,看向马文才的表情也是错综复杂。

    “我原本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果然有人急急忙忙自己跳出来。”

    马文才表情越发嫌恶,“会做出趁机落井下石之事的人,必定是心虚之人,这鲁仁能说出‘你们那么有钱’那样的话,想必平时盯着别人的‘钱’已经很久了。祝英台曾丢过不少东西,劳烦使君们带人去鲁仁和其他几人同住的学舍查查,看看丢失的东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

    马文才话音一落,鲁仁的脸色白如金纸,连带着好几个学子也俱是胆战心惊的表情。

    学官们原本只是想找个台阶下来,无论是放是抓都有马文才这个出头鸟顶上,没想到马文才反将一军,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学官,一定要彻查真相,不能让真正的小人逍遥法外!”

    “学官大人,祝英台平日里对我等友爱,若有几个小人想要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声,那我们无法接受!”

    “学官大人,去搜吧!”

    “搜搜看!你看鲁仁脸都白了,一定是心虚!”

    那几个学官正是要找“替罪羊”早日结案的,再见贺革对他们也点了点头,便商议了一会儿,由两三人带着十来个自告奋勇的学子走了,要去他们住的地方彻底搜查。

    一大早经历此事,无论是学子还是学官们都有些疲累,贺革命人将梁山伯和鲁仁几人一视同仁控制了起来,在没有得到最后结果前也没有苛待。

    但即便是如此,所有人都看得出鲁仁和他的几个舍友都表情不对,一直都在哆哆嗦嗦,满脸慌张之色。

    祝英台也累得够呛,被吓得一惊一乍,见马文才满脸不耐地坐在一张案后,连忙过去道谢。

    “刚刚谢谢你救了我。”

    祝英台笑嘻嘻地说。

    “我没救你,我是砍了蛇。”

    马文才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

    “就你要上课?”

    “是是是,你没救我,那我就谢谢你砍了蛇!”

    祝英台知道他的性子,依旧笑眯眯的。

    “还要谢谢你还了梁山伯的清白。”

    “我没还他清白,现在偷你东西的人是不是放蛇的人,还不清楚。”马文才淡淡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咦?不是鲁仁他们吗?”

    祝英台见鲁仁依旧抖得像是筛面粉的筛子,皱着脸说:“难道不是为了陷害梁山伯做的?”

    “这几个蠢货要有这样的心计,就不会急匆匆跳起来了,你们还是太沉不住气,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真凶自然会为了栽赃嫁祸而露出马脚。”

    马文才有些不耐。

    “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帮梁山伯才说那些话,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把我当傻子。”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你是口嫌体正直嘛!

    一天到晚说“我就是坏人我告诉你们我干所有事都是为了证明我有利可图不是傻兮兮的滥好人”的人,有时候更让人觉得他的别扭有意思。

    感觉马文才萌萌哒!

    好像那种摆出“我就是大人”样子的可爱小正太!

    连皱着眉一本正经思索的样子都像极了!

    “你别对我笑的这么恶心。”马文才嫌恶地皱了皱眉,“我看那梁山伯都吐血了,一定是身子不好又有心病,不是长寿之人,你最好离他远点,免得以后伤心。”

    “正是因为容易有心病,才需要人时时开解啊!”祝英台瞪大了眼睛,“哪有因为人有心病就离远点的,又不是恶疾!”

    这种说死就死的病比恶疾还可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两人谈论之后没多久,学官们就领着一群学生们跑了回来,大概是来去声势太大,许多其他课室里正在上课的学生也难掩好奇跟了过来。

    还未进门口,就已经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喊:

    “馆主,在他们的屋子里发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贺革脸色一黑,怒而转视几人。

    帮学官搜查鲁仁的学生们也都是丙舍的学生,对丙舍那种大通铺什么地方能藏东西了若指掌,有些干脆就是知道他们平日里形迹可疑的,待一进屋子一阵搜查,很快就找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馆主,鲁仁那里找到了祝英台的龙脑墨!”

    “秦大志的书匣里翻到了祝英台的玉笔搁!”

    “郝二那找到了金镇纸!”

    除此之外,零零碎碎,甚至连祝英台以前给那几个小孩的琉璃子居然也有一颗,不知他们是怎么搞到的。

    莫说是祝英台,便是其他人真的亲眼看到赃物放在眼前,也是气的浑身直抖,不知道该啐他们几口还是直接踢上几脚。

    他们就说为什么祝英台突然把所有笔具全部换成了学里发的普通货色,原来是真这样!

    真是丢光了他们寒生的脸!

    这些学官都是些杀人不见刀的狠角色,再看到鲁仁几人早已经预感到了结局,几声威逼恫吓之下,不必找官府严刑逼供,几人早已经跪地求饶,把来龙去脉跪地倒了个干净。

    原来祝英台第一次给别人琉璃子时鲁仁便已经看到,心中起了贪心,便怂恿那些孩子四处告诉别人,激的正缺钱为父亲治病的仇三一伙孩子,去哄抢祝英台的东西。

    他原想着祝英台心慈手软,等四下哄抢之时他再悄悄记住抢了的人,趁机再得一两颗实在是易如反掌。

    于是那时他只在门口遥遥相看等着他们得手,准备之后再以“报官为由”恐吓那几个孩子交出他们手中的琉璃子。

    却没想到梁山伯竟然出手阻挠,不但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原本要恐吓的理由也落了空,该是脏污的琉璃子倒走了明路,彻底让他的打算落了空,还被大众广庭之下训斥,掉了脸面,从此便对梁山伯怀恨在心。

    但也因为此事,让鲁仁看出祝英台是个不欲与人为恶的,即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逼迫别人,便对他起了不好的心思,只是那时候他没有理由接近祝英台,一个人也不好得手。

    后来等他发现有舍友趁求问之时顺手牵羊了祝英台的东西,便又以此为要挟,要他们和他同谋,一起盗取祝英台的所用之物。

    自那之后,其中几人假装向她求问吸引她的注意,再由另外一个惯偷下手,等得手之后便转出给从不和祝英台几人接触的鲁仁,趁人不备将它们送出课室,以免祝英台发现之后要求当场搜身,被抓了先行。

    只是祝英台确实没有声张,却也不是个任人宰割的,竟把所有用度换成了学里发放的竹木之物,他们从此没了发财的路子,只能暗恨在心。

    听到这里,终于有实在忍无可忍之人上前要对他们拳脚相加,却被学官们拦住,生怕弄出人命。

    “你名为‘仁’,却不仁不义,如今罪证确凿,人赃并获,你们以德报怨,还要诬陷别人,那些你们指责梁山伯的话,我此时再还给你们!”

    贺革显然对他们已经失望至极,连最后一点脸面都不给了。

    “你们既然已经偷了东西,又何必再放蛇去吓祝英台?是不是对祝英台和梁山伯怀恨在心,伺机栽赃嫁祸?”

    “冤枉啊!我们虽然偷了东西,可哪里敢放蛇!蛇不是我们放的!”

    其中一人惨叫了起来。

    “我以为是他们放的!”

    他拼命指着鲁仁。

    “也不是我们放的,我们来的比祝英台迟。如果要以你们先前怀疑梁山伯的理由,那我们清白的不能再清白。”

    此时鲁仁脸色阴沉,哪里不知道自己是画蛇添足了。

    他也和那同谋一般,在听说蛇没毒以后,以为是同谋不忿祝英台换了用器,有意要放条蛇出气,便存心误导,想要趁机落井下石,让那梁山伯倒霉。

    即使没有诬陷成功,也可以用一时义愤为自己解释,若是能因此让梁山伯倒霉最好,就算没倒霉,两人之后必定会生出间隙,那梁山伯日后想要再交好士族,难如登天。

    一想到这报复的快感,鲁仁就情难自禁,所以才会不管不顾地要置他于不仁不义之境地。

    只是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你们还嘴硬不肯承认!”

    学官们也是气的发笑。

    “将他们关在明道楼的角房里,也不必我们送去了,通知会稽县衙来提人吧。”

    听到会被会稽县衙里的差吏提走,带着枷锁犹如猪狗一般从山上被拖到城里去的,鲁仁的同仁们顿时大急,齐齐求饶起来。

    唯有那鲁仁性子阴鸷,知道求饶已经无用,反倒冷笑几声,恶语相向。

    “什么一视同仁,俱是骗人的。梁山伯嫌疑未洗,馆主却不愿送到山下,我们迟来明明没有放蛇,却几罪并加,诚心要让我们顶了所有的罪名。每次皆是如此,第一个偷的逍遥法外,后效仿的却要被斩断手臂。”

    他的眼神犹如择人而噬的毒蛇,阴暗而可怕。

    “也是,优待如梁山伯,哪怕每科成绩都极为优异,因为是寒生,便连前三都不能进去,只能拱手让给士人,屈陪第四。我们偷了又如何?他们用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民脂民膏,我这不过是劫富济贫!是祝英台自己蠢,他怎么知道我们要花费多少努力才能爬上去?他一个连能上甲科却非要在丙科厮混之人,能知道什么叫怀才不遇,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法伸展!”

    “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祝英台被骂的满肚子怒火,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鲁仁鼻子就骂。

    她是别人眼中出了名的“和善人”,如今跳起身来大骂,顿时连马文才都吃了一惊,以为白日见了鬼。

    “就你知道什么叫怀才不遇!就你懂!就你什么都明白!”

    祝英台长久以来的压抑,在面对此人的无耻时轰然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银镜反应吗?你知道什么是灌钢吗?你知道什么是蒸馏吗?你知道什么是蔗糖的吸附脱色法吗?你知道什么叫铁和可溶性的铜盐发生的置换反应吗?你知道什么是一硫二硝三木炭吗?!!!”

    虽然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人人都知道她已经极端愤怒,随时都可能掀了这屋子。

    ‘老子一身屠龙技尚且不敢施展,你们这些只敢偷偷摸摸的本事也叫怀才不遇?’

    “你知道我要有多强的自制力,才逼自己别想着用自己会的东西?你知道我现在要多忍耐,才忍住用一硫二硝三木炭把你们这一群败类都送上天?!”

    你知道一个化学生要多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

    “谁不惨?谁不惨?就你惨?!”

    小剧场:

    马文才有些不耐。

    “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帮梁山伯才说那些话,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把我当傻子。”

    马文才:(仰头)我才不是觉得梁山伯吐血的样子看的太让人憋屈了才说话的呢!我这么长时间不说话就是想让他倒霉,就是这样,哼!

    第49章

    卑躬屈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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