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冲过去想要阻止,陆清则却已经伸出手,把小雪抱了个满怀,笑意加深:“这才多久,怎么长了这么多。”

    见小雪没有袭击陆清则,驯鹰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大吐苦水:“陆太傅有所不知,它吃得实在是太多了!一天就要吃掉三四只肥兔子,还得喂到它嘴边,哄着劝着才肯吃,吃完了放它出来,又不肯动,戳一下动一下,这要是放到猎场上,连猎物都逮不着啊!”

    小雪仿佛听懂了驯鹰师的背后吐槽,脑袋一歪,鹰眼横了眼驯鹰师。

    驯鹰师立马闭嘴。

    这胖鸟不仅吃得多不肯动,还记仇。

    陆清则费劲地掂了掂重量。

    胖是胖了点,不过伤也养好了,再继续这样喂养下去,让这小家伙丢了捕猎的天性,就不好了。

    还是得放归的。

    听驯鹰师说小雪不肯动,陆清则想了想,干脆带着它来到外头,放开这大鸟,试图与它交流:“我抛起食物,你能接住吗?”

    小雪收起翅膀,歪歪脑袋,眼神里充满了憨憨懵懵。

    陆清则接过驯鹰师递来的夹子,夹起块肉,小雪还以为是要喂自己,张开了嘴。

    却见陆清则用尽全力一抛,将肉扔向了天空!

    刷一下,院中几人眼前黑影一掠,大鹰双翅一振,快得犹如闪电,稳稳地在半空中叼住了那块肉,扇扇翅膀,优雅地落到屋檐上,得意地昂首胸膛,傲视底下众人,低头吧唧吧唧吃了宵夜。

    驯鹰师目瞪口呆:“原来它还会飞的?”

    陆清则摸摸下巴:“这就是祖传血脉的力量吧。”

    看来不需要担心这胖鸟放归后连食物都找不到了。

    驯鹰师缓缓合上张大的嘴巴:“您不知道,我们也尝试这样喂小雪,但它压根不理的,还得是您才成。”

    陆清则啼笑皆非:“我若是有空,就常来锻炼锻炼小雪吧。”

    陪着兴奋的大鸟玩了会儿,陆清则深感不仅小雪得到了运动量,自个儿也得到了,出了身热汗。

    见时间不早,再不回去,宁倦八成要派人来催了,他便把小雪送了回去,与驯鹰师道了别,回了乾清宫。

    路过南书房,里头灯影未熄,陛下还在奋笔疾书。

    陆清则去沐浴了一番出来,皇帝陛下还在奋笔疾书。

    先前陆清则陪宁倦看了一下午奏本,深感头大。

    这些奏本所用词句极为繁琐,骈四俪六,啰里啰嗦,看完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再提出重点信息,费神又伤眼睛,甚至可能看完长篇累牍,也提取不到有效信息。

    难怪会有皇帝看完五千字废话后,选择廷杖官员。

    本来许多折子应该先交给内阁处理,内阁票拟后,再汇报给宁倦,宁倦只需要裁定,交由司礼监官批红便可。

    但卫鹤荣故意将这些奏本也送到了宁倦面前,工作量便极为繁琐。

    大概是想让宁倦知难而退,放权回内阁,但内阁又以卫党为首。

    孩子还没年满十八呢,放到现代,都是雇佣未成年童工了。

    陆清则看看灯火通明的书房,有点心疼孩子,去小厨房端了碗冰镇着的绿豆银耳汤,回到南书房,敲了敲门。

    宁倦正锁眉看着面前废话连篇的玩意儿,以为门外是长顺,随意应了声:“进。”

    人进来了,却没出声,反而有什么东西被搁到桌上,宁倦烦躁地抬起眉,看到陆清则的脸,斥责的话顿时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先露出笑来:“老师回来了?是给我带的汤吗?”

    陆清则看他烦闷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喝点解暑的汤,稍微歇歇,还剩多少?我给你批,你在旁边看着吧。”

    晚上点的蜡烛再多,看这些东西多少也有点伤眼,宁倦不太乐意:“不多了,一会儿就能批完。”

    有过一次猜疑后,陆清则其实很难界定一些距离。

    是不想让他看吗?

    他琢磨了下,又怀疑是自己多想了,也没说什么,坐在一边,托着腮看宁倦喝汤。

    宁倦边喝甜汤,边偷偷觑陆清则。

    俗话言,灯下看美人。

    陆清则无疑是个如雪似月的美人。

    衣袖落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削雪白,视线上移,便能看到因刚沐浴完而有了几分红润气色的面颊,被披散着的乌发衬得脸庞仿佛会发光。

    和往日的虚弱苍白不一样,此刻他唇瓣水红,眸光潋滟,眼角一点泪痣,笑盈盈地望过来,顾盼神飞,令人难以移目。

    宁倦心跳加速,捏着瓷勺的指尖发白,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瞥开眸光,免得叫陆清则发现他眼里的炙灼。

    陆清则捻了捻还微微发潮的头发,随口闲聊:“小雪的伤养好了,方才我去鹰房看它,胖了许多,好在它捕猎的技巧没消退多少,找个时间把它放归了吧。”

    宁倦一顿:“老师不是很喜欢它吗?”

    喜欢的话,为何不留下来?

    陆清则眨了眨眼:“便是喜欢,所以更不能锁着它,否则强行留下,消磨了它的天性,岂不是悲剧一桩?”

    宁倦握着瓷碗的手一紧。

    若不是知晓陆清则于情爱一事上极为迟钝,尚未发现他那些阴暗污浊的心思,他几乎要以为,陆清则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他深深地看了眼陆清则:“让它在京城待着,每日有人喂食,想要出去散心,也会有人带着,与放归的生活相比,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不会再有危险,岂不是更好?”

    之前讨论小雪时,小崽子不是主动说要放了小雪吗?

    怎么这会儿又忽然改了主意?

    陆清则微蹙了下眉。

    俩人相遇时,宁倦已经十一二岁,三观性格都基本固定了,陆清则很难将一些不同于当下世俗的观念教给宁倦。

    而且也不能真把封建社会的皇帝教成现代思维青年,否则宁倦只会死得更快。

    所以他犹豫半晌,没有试图争辩:“除非它自愿留下吧,否则关在这里,总会枯萎的。”

    宁倦抿了抿唇,他赞同陆清则的绝大多数观念。

    但或许是陆清则无意间说的这些话,精准地戳到了他的心思,他难得生出了几分不赞同。

    老师是一株漂亮但脆弱,引无数人想要攀折的花,他们觊觎着想要折取,而他会打断那些人的手,小心呵护,精心浇水。

    唯一的条件,便是留在他身边。

    留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

    外面那般危险,只会比在他身边难过。

    心底膨胀的阴暗念头翻涌不停,宁倦咽下最后一口绿豆汤,浅浅一笑:“老师再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

    陆清则没得到个准确的答复,也有些纳闷,看宁倦又埋首伏案,只能暂时按下心思,等着宁倦处理完最后一点奏本。

    处理完的时候已是深夜,宁倦去沐浴了一番,眼底熬得有些红血丝。

    长顺挑着灯,将两人送到寝殿前,便迅速小碎步消失。

    陆清则眨了下眼,看出了一丝故意的成分。

    着急忙慌地跑什么?

    等进了屋,他才发现不对劲,纳闷地瞥了眼皇帝陛下:“你跟进来做什么?”

    宁倦更无辜:“老师,这是我的寝殿。”

    说得也是。

    陆清则方才等宁倦沐浴时喝了药,现在已经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那你早点睡,明儿还要上朝。”

    说完,扭身就想离开。

    宁倦被他气得简直心梗,忍无可忍,一把捞住陆清则,咬牙切齿:“长顺都提着灯走了,外头黑漆漆的,你去哪儿?”

    陆清则这才晓得长顺怎么飞快就溜了,一时无言。

    宁倦抓着他的手腕,敛起眉眼,郁郁地看着陆清则:“就这么不想和我睡吗?”

    陆清则愣了一下,陡然感觉,这样的宁倦和那一晚上有些像。

    那一晚宁倦并未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却让他产生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危险感。

    这小崽子似乎不止是会撒娇的小狗,还有着尖牙利爪,带着锋锐的攻击性。

    出于潜意识的不安,便不太想和宁倦一起睡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宁倦立刻松了手,落寞垂眼:“我就知道,老师果然还在怪我。”

    陆清则:“……”

    又来了!

    这小崽子演就算了,他怎么就这么吃这招?!

    陆清则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出那番伤人的话,面无慈悲地道出另一个原因:“实话实说吧,跟你睡太热了,晚上躺在一张床上,跟个小火炉似的。”

    宁倦:“……我让人再加个冰盆。”

    入夏以来,他是第几次被陆清则这么嫌弃了?

    拉扯了一通,最终陆清则还是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多拿了个软枕搁在两人中间,当做楚河汉界,规定宁倦不准过界来烫到他,才愿意躺上龙床。

    宁倦憋闷得火都没处发去。

    不知道多少人想爬龙床还爬不了,只有陆清则,想让他上个龙床,都得哄着劝着骗着,还得小心被他嫌弃。

    年轻的陛下郁闷地躺了下来。

    他平时睡得不好,寝殿内点着安息香,味道有些浓郁,陆清则又离得远,熟悉的梅香若有若无的,勾着人,安静地躺了会儿,宁倦忍不住往陆清则那边蹭了蹭。

    旋即额间便点来根冰冷的指尖。

    陆清则朦胧地半睁着眼,一指抵着宁倦的脑袋,将他推回去,半梦半醒地充满警惕:“陛下,过界了啊。”

    宁倦不情不愿地缩回去,悻悻地看着陆清则的侧颜。

    临近中秋,窗外的玉盘越来越圆,皎皎月辉洒进屋内,穿过薄纱床帐,被筛得更为柔和,均匀地抹在陆清则的脸上,两道长睫安静地闭合着。

    宁倦的呼吸不由得放轻,看陆清则的呼吸逐渐均匀,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师这么美好,他怎么可能放他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倦试探着往那边挪了挪,低低叫了声:“怀雪?”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宁倦身边,还是因为点了安息香,陆清则睡得很沉,毫无所觉。

    宁倦漠然瞥了眼被用来划楚河汉界的枕头,直接忽视,伸手轻轻一带,熟睡中的陆清则便被带到了他怀里。

    之前似有似无勾着人的淡淡梅香霎时变得馥郁。

    宁倦暗暗决定,往后把陆清则拐来寝殿时,都得把安息香熄了。

    陡然被带到个火热的怀抱里,陆清则不太舒服地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便怏怏皱着眉,继续安睡下去,接受现实接受得很快。

    宁倦唇角带着笑,没忍住在他额角亲了下,心满意足地搂着陆清则阖上眼。

    隔日一大清早,陆清则是被热醒的。

    梦里他好似被人丢在温水里煮着,怎么也逃不出去,阵阵热意袭来,逼得他从睡梦里拔了出来。

    也不知道放了两盆冰的寝殿怎么就那么热,陆清则满头热汗地睁开眼,朦朦胧胧地发现,腰间搭着只有力的臂膀。

    抬头一看,便看到少年熟睡中英挺俊美的面容。

    陆清则脑子还没清醒,念头一个接一个从脑海里蹦出来:

    宁果果一向很听话。

    难道是他昨晚不知不觉滚过来的?

    他有时候睡觉是不太老实。

    精神和身体没有同步清醒,陆清则不着边际地思索了许久,感知逐步恢复后,陡然察觉有哪里不太对。

    薄衾之下,宁倦紧紧搂着他。

    寝衣单薄,俩人的身躯便贴得愈近。

    所以许多难以掩饰的东西,就毫无阻碍地让他感受到了。

    意识到那是什么,陆清则原本缓缓清醒了三分的脑子一下又蒙了。

    他活像被火舌甜了下似的,猛地挣了挣,宁倦从甜美的睡梦里被惊醒,警觉地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陆清则又挣扎了一下,少年顿时蹙着眉头,按着他的腰,嗓音沙哑:“老师……别乱动。”

    陆清则表情空白。

    屋内气氛未明,长顺也带着人到了寝殿外,正准备敲门进去,提醒宁倦该起身更衣上朝了,还没敲上去,就听到屋内传来“咚”的一大声。

    长顺心里一惊,顾不得许多,连忙推开房门冲进去:“怎么了怎么了?”

    便看到陆清则脸色古怪地坐在床上,衣衫头发俱乱,皇帝陛下则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下,皱着眉坐起身,冷冷瞥来一眼,抓起旁边的鞋子就丢了过去,嗓音犹带几分哑意,语气不善:“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一瞬间,长顺仿佛看到自己的小金碗飞走了。

    他想也没想,嗖地退出去,砰地关上门,板起脸守在门外,禁止其他人靠近。

    战战兢兢地等了良久,陛下自个儿净了面出来了,话音淡淡:“去旁边的暖阁更衣。”

    长顺:“……”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这是……被陆大人踹下了龙床?

    这话是不敢问出口的,犹豫再三,长顺还是小小声道:“陛下,您额头有些青……要不要涂点药?”

    宁倦:“……”

    见宁倦不语,长顺不敢再吭声,默默伺候着宁倦更衣,换上了衮服。

    他真的无时无刻都在担心陛下对陆大人用强啊!

    宁倦瘫着脸换好衮服,脑子里还在盘旋陆清则方才对他说的话。

    陆清则将他踹下床后,耳根都在发着红,像是被投了石子的镜湖,被打破了惯来的从容淡定,涟漪不断,眼神游移了许久,才轻咳一声,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正常现象,我不介意的。”

    第二句是:“嗯……果果很健康。”

    他坐在地上,看了看陆清则,故作不解:“老师也会这样吗?”

    一句话让陆清则耳根的红又加深了两分。

    陆清则的气息都不太稳:“自然。”

    宁倦的嘴角勾了勾,眼神晦暗不明,只要想想陆清则当时的表现,便有些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老师害羞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的心情忽然愉快不少,慢条斯理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留着老师,别给驾辇让他出宫。”

    若不是时间不够……等下朝回来,他还要再逗逗老师。

    还未体会过春宵苦短,他竟就有点不想早朝了。

    宁倦想得很美好,不过陆清则是长着腿的。

    被拦着不给驾辇,他就靠着两条腿,慢悠悠地晃出了紫禁城。

    路上听见些小宫女太监八卦,今日陛下上朝时,额角好像有点青,也泰然自若,只当没听到。

    等宁倦下朝回来的时候,人早就溜了。

    长顺也很无奈:“陆大人一定要走,奴婢也不敢真拦着,怕伤到他……”

    他心里坚信,在陛下心里,陆大人的安危,肯定比把陆大人留下来要重要。

    宁倦语塞,拿陆清则没办法,只能差遣长顺再跑趟陆府,多送些消暑的物件,又派人去搜罗新的玩意儿。

    免得下次还要被嫌弃。

    陆清则回到陆府,忽略陈小刀调侃的眼神,板起脸道:“这两日先闭门不见客。”

    陈小刀猜他是不是又和陛下吵架了,挠挠头应是。

    醒得太早,陆清则还发着困,摇摇晃晃地回屋里补觉。

    他一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这回却辗转反侧,怎么都入不了眠。

    一想到早上的事,就尴尬得浑身都不对劲。

    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可他却跟着魔了似的,怎么都忘不掉,哪哪儿都别扭。

    藉由此事,陆清则终于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宁倦是当真长大了。

    陆清则在府里当了几日的乌龟,宫里的赏赐三五不时地送来,长顺每回都隐晦地提提陛下很想他,他也只是笑笑,没打算去宫里。

    又过了两日,皇宫里闹得风风雨雨,藏着掖着的,隐约传来个消息。

    陛下被人下毒,昏迷不醒。

    第五十一章

    还未至夜,天色便已经乌沉沉的,风雨交加,电光豁开黑压压的乌云,沉闷的滚雷之后,冷雨簌簌急下。

    宫中来人急速敲开了陆府的大门,陆清则坐在书房里,第一时间听到了消息。

    陆清则没有多言,行云流水地披上外袍,扣上面具,嘱咐陈小刀:“我可能会离开几日,这几日看好家里,大门关上,不需见客。”

    陈小刀原本还有些慌,见他四平八稳的从容模样,吸了口气点点头,撑着伞,忧心忡忡地将陆清则送进了在大门外候着的马车里。

    陆清则坐在马车里,闭了闭眼,徐徐呼出口气。

    不必恐慌。

    和前几日与宁倦讨论的一样,只是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宁倦假装中毒,引出徐恕的身世,勾卫鹤荣上钩。

    这几年他们尝试派人潜入卫府,却始终会被拦在最边缘,卫鹤荣过于警惕,将卫府内院守得密不透风、宛如铁桶,徐恕若能进去,便是在这铁桶上钻出了一条缝隙。

    这几日他没进宫,宁倦应该是安排好了。

    只是这小混账行动之前,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他一下?

    因这突发的情况,紫禁城的巡防显然比往日要更严密几分,就算是陆清则,也经过了重重筛查。

    路上还碰到了闻讯而来的冯阁老、左都御史秦晖几人,众人面带忧容,谁也没吭声,等到了乾清宫门口,以卫党为首的卫鹤荣、许阁老等人竟已经先到了一步,只是锦衣卫挎着刀守在宫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

    与其他大臣一起,陆清则自然没有坐车驾,赶来时气息不匀,唇色苍白,看上去受惊不小,上前拱了拱手,淡淡道:“卫首辅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卫鹤荣衣冠齐整,来得并不匆忙,闻声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许阁老站在屋檐下等了许久,就是撑着伞,下摆也被雨溅湿了,闻言冷笑一声:“我等忧心陛下身体,听闻消息便赶来了,不过来得再快也无用,郑指挥使派人守着乾清宫,眼下既然陆大人来了,看来我们也能进去了。”

    仿佛印证了他的话。

    守在宫门口的数名锦衣卫里,为首的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多才多艺的小靳,见到陆清则,他便侧了侧身:“陆大人,请。”

    许阁老的脸顿时又沉了几分,心里很不痛快。

    江右一事后,傻子才看不出郑垚早就效忠小皇帝了,锦衣卫的态度,便是小皇帝的态度。

    这小皇帝当年在他们面前俯仰唯唯,现在当真是翅膀硬了,被这陆清则教得连几位阁老的面子都不给了。

    他抬步想跟着陆清则进去,却被锦衣卫伸手挡住。

    直属皇帝的锦衣卫可不会看候在外面的这些人是谁、官职多大。

    卫鹤荣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郑大人好大的权力,我等担忧陛下的情况,郑大人却只让陆太傅一人进去,如此不信任,不怕寒了诸位大人的心?”

    此次计划仅有几人知晓,并未告知太多人,几个保皇党着急赶来,听到卫鹤荣的话,脸色登时有些复杂。

    锦衣卫的态度就是皇上的态度。

    他们在皇上尚幼时,就无条件地选择拥护,支持正统,然而皇上却依旧只信任先皇点的太傅,对他们并无信任。

    这感觉确实是……让人有点寒心啊。

    陆清则越过这几人,冷冷睇他一眼:“卫大人若真担心陛下,还是少说两句挑拨的话罢。”

    顿了顿,他扫了眼赶来的几个大臣:“郑大人担心陛下安危,仓促之间考虑不周,外头雨这般大,几位大人能进去避避雨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小靳说的。

    小靳犹豫了一下,想到老大说的“等陆大人来了一切听陆大人的”,拱手道:“自然可以,诸位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请。”

    许阁老哼出一声,抬脚跨进乾清宫。

    整座宫殿里的气氛紧紧绷着,来往宫人行色匆匆,长顺面色惨白地在寝殿外来回转着,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到陆清则背后的卫鹤荣,眼里多了丝警惕,绷着脸细声细气道:“陛下眼下不宜被打扰,先请陆大人一人进去便可,劳烦诸位大人等候片刻了。”

    文人武将没有看得起阉人的,但长顺是宁倦身边伺候的人,说话有分量,惯来也不会踩低捧高阴阳怪气,语气比外头那些就会横刀阻拦的锦衣卫好多了,其他人便暂时没了意见,看着陆清则步入寝殿。

    陆清则本来以为,进了寝殿,看到的会是精神奕奕的宁倦,装着中毒躺在床上,见到他就蹦起来撒娇卖乖。

    左右就是设局,为了让卫鹤荣跳进圈套罢了。

    但没想到,走进寝殿时,迎接他的是静静躺在床上的宁倦。

    以陈科为首的几个太医围在龙床边转着,少年皇帝脸色苍白,长睫闭合着,唇色透着点不太正常的微青,额上微微发汗,陷在昏迷之中。

    一路上都十分从容的陆清则瞬间变了脸色。

    难道计划有误,假戏变真了?

    他竭力稳住了语气,但走过的步伐依旧乱了平稳风度:“陈太医,陛下怎么样了?”

    陈老太医躬了躬身,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慌乱,怔了一下,陡然想起在江右时,因陆清则病倒而险些失去理智的皇帝陛下。

    这师生俩的态度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某种程度上来看……感情很深啊。

    他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叹气道:“陛下中的是一种前朝的毒,药性复杂,早就消失多年了,下官派人翻遍太医院脉案,却只有两则中毒记录,并未记载解法……”

    陆清则紧抿的唇色愈发苍白:“陛下是怎么中的毒?”

    陈科道:“陛下睡梦不稳,每夜会焚点安息香,方才郑大人派人搜查了一通,搜出了香灰有异,下官看过,是安息香中被掺了毒。”

    顿了顿,他看看陆清则紧握着的手,低头补充道:“此毒毒性猛烈,极为危险,好在陛下只是焚烧吸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我等会竭尽全力找出解毒之法。”

    陆清则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徐大夫呢?”

    陈科脸色更显遗憾,叹息一声:“您应该发现了,郑大人不在,自徐大夫随着陛下进京以来,都是徐大夫进宫为陛下请平安脉,方才排查了一通后,确认只有徐大夫有机会下毒……徐大夫医术甚为高明,以他的天资,毒术与医术必然不分伯仲,恐怕……郑大人已经去抓捕徐大夫了。”

    听到这句话,陆清则反而冷静了下来。

    既然郑垚去抓徐恕了,那这就是还在按计划走着。

    只是……

    他扶着床架,额角还是禁不住突突直跳,简直想把宁倦掀起来。

    做戏就做戏,你做那么全套干什么?想让卫鹤荣给你发个小金人吗!

    陆清则垂下眼睫,半跪在床边,握住宁倦冷冰冰的手。

    和少年以往炽烈、充满生命活力的热度不一样。

    就算知道这是做戏,宁倦会醒过来,他也不想看宁倦这样冷冰冰地躺在床上。

    他应该是意气风发、志骄气盈的。

    虽然经常嫌这小崽子烫乎乎的,但他喜欢的也是摸起来热乎乎的宁倦。

    陆清则盯着宁倦苍白俊美的面容,花费了一点时间整理思绪,仔细将宁倦的手掖进被子里,转身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朝着几个太医深深一鞠:“诸位,陛下就交给你们了。”

    几个太医连忙回礼。

    “在陛下醒来之前,诸位便请住在偏殿吧,”陆清则望着他们,语气很温和,“陛下的情况,劳请把住口,切莫外泄。”

    他的瞳仁颜色原本很浅,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面具,加深了一重阴影,盯着人看时,那股温和恍惚又像疏冷,陈科几人被看得莫名背后一寒,齐声应下。

    陆清则这才旋身出了寝殿。

    外面的几个大臣还在巴巴儿地等着,保皇党忧心如焚,唯恐方崭露头角的陛下有个什么闪失。

    卫党则幸灾乐祸,巴不得小皇帝早点嗝屁完蛋,方便他们名正言顺地从宗族抱个三岁小儿立为新帝,扶持个新的傀儡。

    听话可以是真的,不会说话就不会是假的了。

    两拨人本来就互相不对付,平时撞见少不得唇枪舌战、互相挖苦,这会儿难得齐心协力,保持着静默。

    见陆清则出来了,秦晖忍不住朝前跨了一步:“陆大人,陛下怎么样了?”

    陆清则神色如常,语气平和:“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醒来,实在没有精力见人,诸位散了吧。”

    此话一出,冯阁老的脸色依旧没有转晴。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卫鹤荣狼子野心,妄图当个无名的摄政王?

    少帝初露锋芒,卫党感到威胁,此刻若是少帝倒下了,卫党自然欣喜雀跃,所以陆清则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陛下很有可能还昏迷着。

    看卫鹤荣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模样,这毒就是卫党下的也未可知。

    毕竟潘敬民还在狱中,若他改口咬死卫鹤荣,再次翻供,卫鹤荣还想独善其身,就不可能了,少帝若是死了,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许阁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眯着眼盯着陆清则,估摸了会儿他话里的虚实,眼前的青年气度沉静,却是看不出什么,他捋捋胡子,犹带狐疑:“陛下既然无碍,那便让老朽进去看看,我等在此等候多时,总要看看天颜,回去才安心呐。”

    秦晖虽然也担心宁倦的情况,闻言冷笑一声:“是吗,就怕许阁老进去见着陛下了,今晚都会睡不着。”

    许阁老吹胡子瞪眼:“你!”

    陆清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精神不振,方才又歇下了,不宜喧哗,也不便见诸位,等陛下精神好些了,自然会召集诸位见上一见,请回吧。”

    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破绽。

    卫鹤荣和陆清则对视片晌,随手一揖:“那就劳烦陆太傅,代我等照看陛下了。”

    话毕,领先离开。

    其余的卫党虽有不甘,但以卫鹤荣马首是瞻,还是跟着走了。

    那几人一走,冯阁老的脚步便慢了一拍,压低声音问:“陆大人,陛下的情况……”

    “冯老安心,”陆清则不便道出真相,宽慰道,“太医正在全力施救,陛下不会有事的。”

    有陆清则的话,几人这才放心了些,纷纷告辞离开。

    把人都送走后,陆清则在檐下站立了片晌,抬手接了手冰凉的细雨,用力握了握,转身时正好撞见从寝殿里出来,提着药箱的几位太医。

    几人先前已经商讨着写了药方,但只求稳,具体的解毒之法,还得回一趟太医院,再翻看一遍所有的卷宗脉案,寻求突破。

    陆清则朝他们微微颔首,叫了几个锦衣卫,护送兼监视,撑着伞送他们回太医院。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昏蒙。

    陆清则目送几个太医离开后,折身回了寝殿,一走进去,就听到哐的一声,他心里一紧,赶紧绕过屏风,视线落过去,却撞上了长顺哭丧着的脸:“陆大人,陛下不喝咱家喂的药,还把药打翻了,可能得您才能喂得进了。”

    陆清则脚步一顿,愣了下:“这是什么道理?”

    宁倦昏迷着,哪儿还能认出谁是谁,他喂和长顺喂,有什么区别么。

    长顺支支吾吾的,不敢解释,把搁在桌上另一碗药递给陆清则,又草草擦了擦地上的药渍,捡起地上的药碗:“陆大人安心,这药是徐大夫开的,咱家全程盯着熬的……您先喂药,咱家再去厨房盯着!”

    说完,不等陆清则回话,一溜烟就跑了。

    怎么冒冒失失的?

    陆清则摸不着头脑,端着药碗坐到床沿上,见宁倦昏睡中无意识蹙着眉,有些心疼又好笑。

    小崽子皮实得很,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闻到苦涩的药味,排斥也正常。

    何况又是个警惕性子,平日里要到他嘴里的东西都得经过几重检查,睡梦里打翻药碗也在意料之中。

    陆清则有很丰富的喝药经验,担心宁倦又把药碗打翻,便坐到床头,把宁倦移到自己怀里半躺着,顺带钳制住他的双手,然后舀了一勺药,试图喂进他嘴里。

    或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梅香,宁倦紧蹙着的眉尖松开了许多,没有什么挣扎,很乖地将药喝了下去。

    和长顺说的“极度不配合”正相反。

    这不是挺简单的嘛,哪有那么难伺候。

    陆清则安心地想着,放松对宁倦的钳制,耐心地一勺勺喂了药。

    毒是徐恕下的,解药也是徐恕给的,应当不会有问题。

    但是喂完药后,过了许久,宁倦依旧没有醒来。

    陆清则竭力按下焦虑,拧了块湿帕子,给宁倦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才带着空药碗出去:“药陛下已经喝下了,郑指挥使那边如何了?”

    外头便有锦衣卫守着,闻声立刻回道:“指挥使已带人捉拿了徐恕,现已带回北镇抚司审讯了。”

    陆清则顿了顿,下毒都来真的,审讯不会也来真的吧?

    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小靳小声道:“陆大人放心,指挥使心里有数。”

    闻言,陆清则点点头,递去空碗,关上门回到殿里,坐守在宁倦身边。

    天色愈来愈暗,小雨转急,隆隆的闷雷声不断,整个乾清宫却静得落针可闻,陆清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宁倦微弱的呼吸声。

    宁倦既然敢这么做,想来也把事情都交代好了。

    出了这么一遭事,今夜不知道多少人会睡不着觉。

    陆清则眄了眼床上的罪魁祸首。

    宁倦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让他很不习惯。

    他喜欢的是那个一见到他就眼神亮起来,黏黏糊糊小狗似的宁倦,即使有时候黏糊得叫人受不了,但都好过这般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等这小混账醒来,他一定要狠狠地骂一顿才解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很远,有些催眠,陆清则趴在床边,不知道守了宁倦多久,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一小会儿。

    宁倦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趴在他身边的陆清则,虽浑身因毒发痛,嘴角还是勾了勾。

    如他所料,陆清则会忧心地守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陆清则的头发,想将他抱上床来睡。

    岂料中了毒的身体十分虚弱,尝试了一下,非但没抱动陆清则,反而把陆清则弄醒了。

    陆清则揉了下眼,抬头对上宁倦的眼睛。

    俩人都不由愣了愣。

    宁倦:“……”

    从没这么没用过。

    他迅速切换眼神,可怜无辜地望着陆清则:“老师怎么趴在床边,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陆清则不吃这套了,霍然站起来,气得肝火旺:“小兔崽子,两天不看着你就做出这种事,谁让你用真毒的?!”

    宁倦虚弱咳了两声:“老师,我是有原因的,怕你不同意,才……”

    “说,”陆清则面无表情,“说不出个合理的缘由,今年我不会再进宫来看你。”

    宁倦忍着毒发的痛脸色都淡然自若,听到这话,面色顿时变了,急急忙忙地拉住陆清则的袖子,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开。

    他平日里身体再好不过,难得虚弱一点,看着便觉得脆弱可怜,陆清则发现自己忍不住又心软了,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不解气地狠狠揉了把他的脑袋:“好好说话,不准卖惨。”

    宁倦眨了眨黑亮的眼眸,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低,听不太清。

    陆清则只能坐到床上,俯下身,微微贴近他:“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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