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昨晚他让宁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这嫌隙继续生根发芽,君臣相和的美名还能在吗?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当真没想到他和宁倦之间也会发生这种事。

    越想越看不下书。

    外头的长顺忽然腾地跳起来:“哎呀,陛下好像回来了!”

    陈小刀:“你小点声,别吵到公子看书!”

    陆清则麻木地又翻了页书。

    看来外面那俩真当他是聋的。

    今天一天,也够把段凌光的祖宗八代扒了个底朝天了。

    不过光凭那点东西应当也看不出什么。

    他和宁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谅,也算不上不欢而散,顶多是宁倦看他虚弱,把气憋了回去,估计还窝着火。

    陆清则彻底看不下书了,看看外头天色都暗了,厨房还没送来晚饭,往后一靠,自言自语:“不送饭的话,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药了?”

    长顺正好带着人送了晚饭来,闻言板起脸:“自然不可以了,陆大人,徐大夫说了,您得好好吃饭,好好喝药,好得才快。”

    陆清则喝药喝得嘴里寡淡麻木,吃什么都没滋味,再加上暑热,就更没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么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愿,还是叹了口气,下了榻来吃饭。

    今晚厨房的菜色倒是特别简单,除了一碗莲子红豆粥,便是几道简单小菜,结果一入口,他就变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后,疑惑地看了眼碗里的粥。

    方才还说嘴里没滋味,没想到这会儿就能被这么难吃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真是疏忽了。

    长顺紧张地守在边上,见他忽然顿住,咽了咽唾沫:“怎、怎么了陆大人?”

    陆清则心里已经明白了:“……没事。”

    他脸色平淡,一口口将这碗甜到发苦的粥全吃光了。

    长顺看他吃完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夸奖道:“陆大人今晚胃口不错!”

    陆清则瞥他一眼,把碗搁下,倒了杯浓茶,等着看长顺接下来的动作。

    果不其然,等药凉下来了,陆清则灌了药,长顺又忽然一拍手,略显浮夸:“哎哟,咱家忽然想到,今儿行宫外似乎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陆大人在屋里闷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陆清则心道长顺领个俸禄不容易,点头:“好。”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拿了挡风的袍子来,给陆清则披上了。

    外面架着个梯子,长顺紧张道:“陆大人慢点爬,别摔了。”

    陆清则心里好笑,依旧没拒绝,顺着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檐,坐到屋脊上。

    他被关在屋里一天,的确有些郁郁烦闷,现在爬上了屋顶,不再被人盯着,凉爽的夜风习习吹来,拂在面上极为舒适,夜色里行宫秀丽,宫灯飘摇,隔着一条街外的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仰头是漫天灿烂星斗。

    霎时豁然开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咻”地一声,天空中倏地炸起绚烂的烟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连热闹的长街处,也有不少人驻足,纷纷仰头看来。

    陆清则的抱着双膝,抬头看着天空中灿烂夺目的烟花,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不知不觉掉下去的挡风外袍被人提起来,又给他好好披上了。

    他没有回头,由着人默默蹲到他身边。

    好半晌,陆清则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过头:“做什么?”

    宁倦低头耷脑的,像只做错事的小狗:“给老师赔礼道歉。”

    陆清则:“是吗?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还以为陛下是派人赐毒药来的。”

    陆清则偶尔嘴毒起来,忒戳人肺管子,宁倦脸都僵住了:“……不好喝吗?”

    他回来就钻进了厨房,做好了也没敢来见陆清则。

    长顺回禀他说陆清则喝得很开心,还难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谎报军情!

    陆清则眼风未动:“坐好,成何体统。”

    宁倦便蹭过来了一点,坐在他身边,眼睛依旧是黏在他身上的。

    和他想的一样,陆清则就是陆清则,没什么不一样的。

    但是若陆清则真是从另一个地方所来,会不会有一天,他又想离开?

    陆清则毫无所觉,直到烟花稍歇了,才瞥了两眼宁倦。

    莫说君子远庖厨这个根深蒂固的古代观念,皇帝陛下亲手为他下厨,也确实有些惊世骇俗。

    他有一丝在被年轻的陛下小心翼翼讨好的错觉。

    “老师,我错了。”察觉到陆清则的目光,宁倦立刻毫不犹豫地认错,“别生气好不好?”

    陆清则淡淡道:“我没生气。”

    他只是在考量揣度与宁倦的关系。

    是会恢复原貌,还是走向君臣。

    正思索着,指尖忽然被勾住了。

    陆清则愣了一下,扭过头。

    宁倦担心他生气似的,只敢勾着他的小指,低声道:“听长顺说,老师想补偿那些侍卫,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也着人发了赏赐去段家,往后我不会对段凌光出手,老师要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据……”

    陆清则挑眉打断:“立字据就不必了,把盯着我的人撤走就行。”

    他倒是想看看,宁倦会不会愿意撤走监视他的人。

    皇帝陛下的猜疑,有那么容易消除吗?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宁倦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但要等回了京城。”

    陆清则沉默下来

    他能感受到宁倦想要将那丝嫌隙修补完好的急迫。

    至少在现在,宁倦还是视他为老师,全心全意对待他的。

    无论是为他下厨,还是让人准备这么一场盛大的烟火。

    陆清则安静半晌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好。”

    他笑起来太好看,宁倦歪头看着他,目光移不开:“老师不生气了吗?”

    “早就不气了。”陆清则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我哪儿有陛下能气的,陛下这会儿心里还是只河豚罢。”

    宁倦没有辩驳这句话,视线落到他下颌的淡青色的掐痕上,顿了顿,小心地伸手碰了碰:“还疼不疼?”

    老师这身皮肤,也太容易留痕了。

    虽然知道不该,他心里还是闪过了个念头。

    想让陆清则身上沾满他的痕迹。

    陆清则没察觉到宁倦眼底的深沉,摇了摇头,想到无辜的段凌光,还是忍不住再说道说道:“果果,手握重权者,便如手持利刃,你掌握杀伐,就得学会使用这把利刃,否则终究伤人伤己,我这么多年,就是在教你如何正确地使用这把刀。”

    他的目光落在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的少年身上,沉声道:“陛下,如果昨晚我没有阻止你,你会怎么对段凌光?”

    宁倦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陆清则对视。

    按他当时的心情,若是段凌光再不开口,他应当会让郑垚用刑。

    陆清则两指掐着宁倦下颌,将他的下巴抬起来,让他正视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几乎所有人的生死与荣华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所以更不可冲动。”

    宁倦和他对视许久,认真地点了点头,乖顺地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我知道了,老师。”

    无论身份贵贱,老师似乎都有种近乎悲悯般的同情。

    曾经宁倦会有些困惑,他从小长在冷宫中,随时要防备先皇后对他下死手,见惯了宫里不把人当人的场面,内心淡漠。

    不过在猜到陆清则的秘密之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但他愿意向陆清则靠拢。

    只要陆清则还在他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不知道马甲掉了):表演ing

    宁倦(默默扒掉了马甲):配合表演ing

    第四十九章

    七月中,以南下祭母为由,金蝉脱壳去江右来了一番大手笔的皇帝陛下,终于在江浙一种官员的期盼之下,早早启程归京。

    江浙一众官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感动不已——终于送走这位煞神陛下了。

    车驾一早便准备好了,锦衣卫和禁军贴身随行,不过皇帝陛下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快点回京,马车一路上都行得不紧不慢。

    个中原因,只有陛下身边的郑指挥使和长顺大总管知道。

    车驾一路向北,至八月中,鸣蝉不休,车队终于赶回了燕京。

    以卫鹤荣为首的百官在燕京城外等候已久,在宁倦露面时,不论众人心情如何,皆跪拜齐呼万岁。

    分明知道自己的把柄落入人手,小皇帝来者不善,卫首辅的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惊慌之感,看了眼随同在侧、脸覆银面的年轻帝师,露出个捉摸不定的笑:“恭迎陛下,陛下能平安归来,臣心甚慰。”

    宁倦不用再在卫鹤荣面前装得唯唯诺诺,话音淡淡:“首辅替朕分忧,操劳国事也辛苦了,听说前几日你刚生了场病,朕既然回来了,你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卫鹤荣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两重含义,眉毛微微一扬,朝后面的十几辆马车看了一眼,觑见了潘敬民等人。

    既是囚犯,自然也不会有多好的待遇,囚车一路行来,风吹日晒,入伏的毒辣太阳把那群曾高高在上的狗官晒成了干枯的狗尾巴草,一个个眼神呆滞麻木。

    潘敬民在烈日下熬着油,肥胖的身躯还瘦了几圈。

    听到声音,潘敬民僵硬地转过头,看到卫鹤荣,愣了一瞬之后,眼底猛然迸发出巨大的喜意,努力张大嘴,大喊“卫首辅救我”。

    却因为嗓子干得冒烟儿,喉咙渗出了血腥气,声音嘶哑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卫鹤荣眼神凉薄,移开视线,伸手一礼:“陛下,请先行。”

    一到京城,宁倦先回了宫,还有一堆事务等着他,保皇一党日等夜等,也等着见他。

    尚在病中的陆清则则带着陈小刀和林溪,低调地回了阔别已久的陆府。

    被一起带回京的,除了即将被送去大理寺狱,接受三司会审的江右巡抚潘敬民、集安知府赵正德、江右总兵……等一干人,还有十几车浩浩荡荡的金银珠宝、玉雕字画,林林总总加起来,有数百万两之巨。

    这些东西大部分充入了空虚已久的国库,户部尚书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小部分宁倦留了下来,当晚在百忙之中,抽空选出了十几样,让人全部送去了陆府。

    陆清则刚沐浴出来,后脚宫里的赏赐就到了。

    宁倦挑的都是些符合陆清则审美的玩意儿,云锦蜀锦、玉环如意、青田石、名家字画,一堆赏赐下来,赏得陆清则莫名其妙:“陛下发了笔横财,我还能沾沾光?”

    ……也就您敢这么说了。

    长顺掏出小帕子擦擦汗:“陛下说陆大人于治水案和辅助江右重建上有功,亲自挑了物件儿让咱家送来呢。”

    宁倦倒也没厚此薄彼,把偏心做得太明显。

    除了陆清则,其他人也收到了赏赐,比如被从江右带回来的徐恕。

    徐恕治好了江右的疫病,救了数以万计的灾民,此等大功,就是直接封为太医院院使,也无人不服。

    但徐恕不想做官,宁倦便赏了他黄金万两,并着城东的一座四进大宅,兼之亲笔书写的“悬壶济世”四个大字。

    初到京城,化名徐圆的徐恕就名动京城,第二天就有不少达官贵人亲自登门拜访,求这位徐神医治病。

    徐恕药到病除,竟然几天就解决了几个贵人多年不愈的老毛病,一时门庭若市。

    虽然他性格怪异,还不通礼数,但既然是能救命的神医,谁会嫌他脾气臭。

    陆清则虽然足不出户,但耳听八方,京城的消息一个没漏,全给陈小刀带回来了。

    坐了一个来月的马车回来,就是马车里再舒适,他浑身的骨头也仿佛错位了,酸疼到了骨子里,兼之苦夏困乏,昏昏沉沉地在家睡了几日,那种浑身上下一碰就碎似的感觉才缓缓消退,精神恢复了些。

    醒来时是下午,陆清则朦胧揉了下眼,听到外面有声音,游魂似的飘下去,发现陈小刀和林溪正在院子里拉拉扯扯。

    他一坐下来,陈小刀就放开林溪扭过头来:“公子醒了?天这么热,要不要喝点什么?”

    陆清则摇摇头,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再睡下去人就该废了:“外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陈小刀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跑出去溜圈,找人聊天,听到问话就来了劲:“公子是想问‘那边’的消息吧,暂时还没呢,听说潘敬民在狱中又忽然改口翻供了,咬死不认卫鹤荣,刑部和大理寺意见不一,督察院也没表示,一时半会儿可能出不了结果。”

    陆清则皱了皱眉:“徐恕那边呢?”

    陈小刀摇头:“也没见卫府派人去。”

    陆清则不咸不淡道:“卫首辅倒很沉得住气。”

    卫鹤荣的独子卫樵,出生便患有不治之症,为了保护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卫鹤荣甚至狠心将幼子送回了亡妻的老家,多年来不闻不问,营造出他并不在意卫樵的假象。

    不过端午前,卫樵大抵是不太好了,卫鹤荣又秘密让人把卫樵带回了京城,寻京城的名医诊治。

    显然,卫鹤荣不想放弃拯救卫樵的性命,但面对徐恕这么大的诱惑,他居然还能继续维持冷静,冷眼旁观着。

    虽然徐恕化名徐圆,与梁家、与宁倦的关系都被抹除,无人知晓,不过人是他们从江右带回来的,卫鹤荣必然很警惕。

    除非卫樵再次发病,陷入险境,否则卫鹤荣应该还会选择再观察一段时间,但拖太久不是什么好事,拖得越久,卫鹤荣能查出来的东西越多。

    得去宫里一趟,找宁倦商量商量。

    陆清则懒洋洋地靠着栏杆,心里打定了主意,抬眸一看,陈小刀又在热情地拉着林溪说话。

    前者一脸热情:“林溪,你那天和郑大人打得有来有回的,也忒厉害了,能不能教我两招!”

    后者一脸惊恐,连连后缩,恨不得缩进阴暗的角落里,变成一朵无人在意的小蘑菇。

    陈小刀纵横人情网十几年,头一次遇到林溪这样蒸不烂煮不熟的,从江右到江浙、又从江浙回京,前前后后也快有一个月了,他居然还和林溪搭不上话!

    别说混不熟了,林溪实在躲不掉的时候,就缓缓自闭,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遭遇人生滑铁卢的陈小刀越挫越勇,每天都试图和林溪搭话。

    两个社恐啊。

    陆清则摸了摸下巴,不过陈小刀是社交恐怖分子,林溪是社恐人士。

    不过林溪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没什么安全感,陈小刀虽然唠叨了点,也是一腔赤诚的善意,俩人推拉了一通,林溪忍无可忍,飞快比划了几个手语。

    陈小刀蒙蒙地试探猜测,全部猜错。

    林溪气鼓鼓地拉着他蹲下去,一边在地上写字,一边默默地比划着手语,教陈小刀认手语。

    陆清则饶有兴致地观赏完拉扯全程,闷闷地笑了声。

    被陈小刀带着,林溪都没以前自闭了,让这俩孩子闹腾,家里也热闹些。

    说不定林溪能在武国公回京之前,再度开口呢?

    陆清则起了身,进屋自个儿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面具:“我进宫一趟,小刀就不必送我了,陪林溪玩儿吧。”

    陈小刀:“啊?那谁送您啊?”

    陆清则:“尤五。”

    陆府里的几个侍卫都是宁倦精挑细选的,平时并不会出来打扰陆清则,在内院扫洒干活儿也尤其麻利。

    陈小刀不太清楚这几人有多厉害,但他清楚侍卫领头的“尤五”有多厉害——上次他冒冒失失地端着菜冲进来,脚下没防一绊,差点连人带菜摔进池子里,尤五一伸手,稳稳当当地连人带菜全部接住,功夫相当了得。

    陈小刀顿感放心:“那公子你今晚还回来吗?”

    陆清则莫名有种要出门,被父母问“今晚留门吗”的既视感,甩了甩头把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肃然:“自然要回来的。”

    总是留宿宫中,御史的笔都要按不住了。

    陈小刀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我怎么感觉悬呢?您进了宫,陛下还会放您回来?”

    陆清则戴上面具,不怎么在意:“陛下还会拦我不成?”

    林溪眼神迷茫,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历史。

    看着陆清则跨出院子的清瘦背影,陈小刀转头道:“看见没?公子每次进宫,十回有八回都是这么说的,八回有四回被留在宫里。”

    林溪这才晓得陈小刀那个诡异的表情从何来,忍不住露出个笑。

    陈小刀含泪鼓掌:“你笑了你笑了!我陈小刀的一世英名,终于保住了!”

    陆清则不知道陈小刀是怎么跟林溪说的,陆府离皇城不远,他坐上马车,没等太久,就到了宫门前,递出进宫的牙牌。

    禁军看过牙牌,立刻放了行。

    到乾清宫时,宁倦正在南书房里批折子。

    从前宁倦名义上亲政,却被卫鹤荣压着,奏折都是先送去卫府,批阅过后,再送到宁倦面前,过残渣似的,把处理过的丢给宁倦。

    此番他崭露头角,卫鹤荣自然不能再以少帝不懂事为由,做得这么肆无忌惮了,至少奏折大部分都送到了宁倦面前。

    但掌握一国的政事,比管理一省的政事要繁杂困难无数倍。

    卫鹤荣故意丢来的都是些麻烦的折子。

    卫党翘首以盼,暗中祈祷小皇帝只是花架子,对这些折子无从下手,解决不了问题,最后丢回给内阁,大权便依旧能稳稳掌握于卫鹤荣手中。

    不过他们的期盼显然会落空。

    听到长顺通报陆清则求见,埋首于政务中勤奋耕耘的皇帝陛下惊喜抬头:“通报什么?快让老师进来!”

    陆清则跨进书房,慢吞吞走到书案边,瞅了眼案头积累的一堆奏折,习惯性想要拿起,帮忙看看,手伸到一半,指尖一顿,还是收了回去:“听长顺说,你这几日不眠不休的,也要注意下身体。”

    宁倦敏锐地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顿生不悦。

    他知道陆清则只是习以为常地想帮自己的忙,但想看便看了,何必谨慎?

    在江右处理公务的时候,他们之间可不是这样的。

    宁倦勉强按捺着不高兴,没有显露在脸上,起身把陆清则推到自己的座前,按着他坐下去,站在椅背后,两手撑在桌上,几乎是将陆清则圈在了自己怀里,撒娇:“这群废物点心,芝麻大的事也要上报,眼睛累得慌,老师也帮我看看嘛。”

    见皇帝陛下如此明目张胆,长顺看得眼角一抽,使了个眼色,让书房里伺候的宫人都出去,自个儿也默不作声退到了门口。

    陆清则也有点不自在。

    宁倦早就不是能被他抱在怀里念书的瘦弱小孩儿了,变得比他要高大挺拔,虽然只是按着桌子,没有直接的接触,但少年的体温贴着背脊,气息从耳侧拂过,让他有种被从背后抱着的错觉。

    这个姿势要说侵略感,倒也不强,但想要起身,也是不可能的,退路都被堵死了。

    被推着坐到皇帝陛下的书房正座上,陆清则颇感不妥,猜出宁倦是什么意思,无奈道:“果果,朝廷奏本和一省的政事不同。”

    一同商量没问题,但让他来批奏折,就越界了。

    他可不想做权臣。

    宁倦喉结滚了滚,一句“那又如何”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其实再清楚不过,陆清则对权力没什么欲望。

    或者说,陆清则似乎对所有东西都没什么欲望,生杀大权,金银珠宝,情情爱爱,都和他隔着层距离,当真似九天之上的明月,唯有清辉洒在人间,想要用世俗的手去触碰,却甚为遥远。

    这是宁倦最惶恐的一点。

    最可怕的不是权欲熏心之人,而是没有欲望的人,他想要将陆清则牢牢地按在身边一辈子,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引诱陆清则留下来的东西。

    只能拼命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送到陆清则手上。

    就比如皇帝的这点权力。

    他不止要月辉满身,他还要拥明月在怀。

    宁倦低低道:“老师是不一样的。”

    陆清则看看这浩浩荡荡的工作量,又回头瞅了眼少年眼底的淡淡青黑,还是没能忍心不管:“把不重要的都交给我来处理吧。”

    宁倦笑了笑,至少他清楚,陆清则吃软不吃硬。

    但他的目的并不是让陆清则劳累,只是想让陆清则“拥有权力”,没有把话题接下去,转而问:“老师许久不来宫里看我了,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话到最后,带了几分寂寥的叹息。

    伴着那一脸的失落,活像是只被主人遗忘在家,以为自己被抛弃了的小狗。

    陆清则听他幽幽怨怨的,哭笑不得:“回京统共不到七日,哪有许久?怎么说得像是寒窑苦等了十八年,你是宁宝钏吗?”

    宁倦被叫宁宝钏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

    王宝钏与薛平贵是夫妻,老师这么比喻……很难不让他开心。

    宁倦越琢磨越喜滋滋,顺手拉过椅子坐下来,趴在陆清则身边,脑袋靠到他瘦弱的肩上,再接再厉:“可是我很想老师,无时无刻都在想。”

    顿了顿,他又低落道:“老师在家中,左有陈小刀,右有林溪,热闹非凡,恐怕都想不起我吧,若不是今日有事,也不会来宫里看我。不过老师能来顺便看看我,我也很高兴了。”

    “……”

    这小兔崽子,怎么茶里茶气的?

    陆清则越听越好笑,往他脑瓜上扇了一巴掌,动作轻得像在抚摸,笑骂道:“你一回宫便忙成那样,我又有些咳嗽,进宫来干什么,打扰你,顺便传染你一起咳吗?收着点。”

    宁倦适时收起小脾气,顺便小小声争辩:“老师来宫里怎么会是打扰我,而且我身体好得很,不会被传染的。”

    陆清则这回用了点力,拍了下他的脑瓜:“坐直,陛下,你的皇家仪态呢?”

    见陆清则又像以往一样教训自己了,宁倦的嘴角满意地勾了勾。

    脑袋收回去时,他状似无意间轻蹭了下陆清则的侧颊。

    柔软的发梢先蹭过去,旋即灼热的呼吸也在他颈侧一掠而过,攫取了一抹淡淡的梅香。

    陆清则下意识地别开了头,看宁倦脸色正正经经地坐直了,又感觉是自己敏感,愣了小片晌,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来宫里,是想与你谈谈徐恕的事。”

    眼下潘敬民突然翻供,咬死不认,只有账本却无书信往来,无法奈何卫鹤荣,反而很容易被卫鹤荣挣脱,半途出什么变故。

    卫党在朝廷人多势众,根深蒂固,五军营指挥使樊炜还是卫鹤荣的绝对拥趸,这股力量太庞大,要想干净利落地拆除,是不可能的,得先削弱卫党的力量,再一举拔除。

    五军营就驻扎在京卫所,扭头便是京师,樊炜绝对是个大问题,有他在,暂时也不能随意动卫鹤荣。

    不过他们本也没想这次能直接解决了卫鹤荣。

    用徐恕或许能加快点进程。

    若不是徐恕在江右的动静颇大,瞒不过去,他们是想安排徐恕用另一重身份进京的,能让卫鹤荣少一些警惕。

    宁倦知道陆清则在说什么,了然道:“探子上报,卫樵目前病情还算稳定,卫鹤荣并不急于一时,我和老师一样,也想加快一点速度。”

    他两指一伸,从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案间,精准地抽出一封密信,递给陆清则:“这是徐恕的身世,我觉得可以利用一下。”

    皇家的背调做得十分厉害啊。

    陆清则接过来密信,打开一看,眉梢不由微微扬起。

    他知道徐恕是梁家收养的孩子,但没想到,徐恕居然和朝廷也有些关系。

    三十多年前,太医院曾有位姓许的院判,这位许院判医术了得,负责一位贵妃娘娘的平安脉。

    未料那位贵妃娘娘被惊动胎气,半夜突然生产,大出血而亡。

    于是负责请脉,又救人失败的许院判就遭了秧。

    那位贵妃是皇帝的心头宠,皇帝震怒之下,许院判一家被下了狱,女眷没入掖庭,男丁悉数处死。

    徐恕就是那个漏网之鱼。

    出事时,他正在江南的外婆家中,官兵抓捕而来,他匆忙逃跑,坠入了江水里。

    别说是个小孩儿,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坠入了江中,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很低微,官兵等了许久见人没冒上来,便感觉徐恕已经死了,离开报了上去。

    但徐恕没死,他很通水性,九死一生逃出来,被梁家的人救了。

    梁家家主与许院判有同窗之谊,颇为交好,眼见许院判一家出事,不忍之下,暗地里收养了徐恕,并把他的姓从“许”改成了“徐”,对外只说徐恕是孤儿,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

    陆清则看完密信,暗暗摇头。

    “救不了人,你们一块儿陪葬”——这句话在后世是个被无数人吐槽的烂梗,但在这个时代,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是很可怕的。

    先是自己家出了事,后又是师妹被皇帝强行带走,再是收养自己的梁家被宫中牵连,静嫔也病死冷宫。

    难怪徐恕这么厌恶京城与皇室。

    若宁倦不是梁圆的孩子,他恐怕也不会给面子,宁肯被砍了头,也不会乐意进京帮忙吧。

    “徐恕答应了吗?你准备怎么用?”

    陆清则想了会儿,放下密信,眼睫一抬,才发现他看信的时候,宁倦支着肘托着腮,在看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见陆清则抬头,宁倦也不慌张,淡定地和他对视:“他应当不会有意见,调查此事,也有他自己的袒露。如今过去的线索抹除,徐圆就是徐恕,被梁家收养一事,只有我们知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陆清则从他话里嗅出几分意思:“你是想说,利用徐恕对皇室的‘仇恨’下手?”

    一家人都死在皇帝的盛怒波及之下,简直是飞来横祸。

    谁能不恨?

    见陆清则立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宁倦露出几分笑意:“嗯,演出戏给卫鹤荣看。过段时日,让徐恕请脉时给我下毒,再着人查出是他下的毒,暴露徐恕是许家遗脉一事,如此一来,徐恕便彻底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不会是我们的人。”

    陆清则接道:“卫鹤荣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施恩于徐恕的机会,刑部是他的地盘,徐恕被打入刑部大牢后,他必然会想办法把徐恕救出来,带进卫府,给卫樵治病。”

    宁倦笑意更浓:“正是如此。”

    顺利地商量完毕,陆清则放心不少,便不再耽搁,帮宁倦分去小半的奏折,俩人同坐书房里,一起奋笔疾书。

    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

    陆清则从繁琐的政务里拔出头来,揉揉太阳穴,看了眼外头:“宫门要落锁了,我该回府了。”

    宁倦静默了一下,搁下毛笔,幽幽道:“我就知道,若不是有事,老师绝不会进宫看我……罢了,老师回去和陈小刀共用晚饭吧,切莫忘了喝药,要仔细身体,如果记得想一下我,我会很高兴的。”

    陆清则:“……”

    长顺缓缓从外面冒出脑袋:“陛下,您今日早膳和午膳都没用,晚膳要宣吗?”

    宁倦垂下眼:“撤了吧,没胃口。”

    陆清则:“…………”

    陆清则对上宁倦偷偷瞄过来的眼神,无言地坐回去,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别演了!长顺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我留下来还不成吗!”

    陆府。

    待到宫门落锁,也没见陆清则回来的陈小刀丝毫不以为奇,和林溪一人捧着瓣西瓜,冲自己比了比大拇指:“看吧,我料事如神。”

    林溪啃着瓜,赞同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长顺:三句话,让陛下为我涨了十八贯工资。

    第五十章

    今晚乾清宫的晚膳相当丰富。

    长顺在听到陆清则进宫时,毫不犹豫地就去偷溜吩咐传话,让厨房将晚膳改成了药膳。

    陆清则看一眼菜色,就猜到了三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宁倦:“长顺倒是越来越机灵了,你平日里少欺负他。”

    “知道了。”宁倦乖乖应下,仔细看看陆清则,又不满,“暑热难消,老师看起来又清减了几分,陈小刀在府里就是这般照看你的吗?”

    陆清则:“差不多得了啊,禁止拉踩。”

    陆清则的胃口一直很差,今晚在宁倦的贴心投喂下,多吃了大半碗,吃完只感觉胃里发胀,塞得过于饱和,不溜达溜达消消食的话,肯定是睡不着了。

    他稍一琢磨,猛然想起件事:“对了,小雪怎么样了?”

    走去鹰房看看小雪,再走回来,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宁倦很不喜欢那只破鸟,不太情愿地回道:“应当好了吧。”

    陆清则站起身,宛然道:“那我过去看看。”

    宁倦腾地跟着起身:“我陪……”

    “陛下就接着处理政务吧,”陆清则两指敲敲桌面,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别偷懒,卫鹤荣的人都在等着看你闹笑话呢。”

    闻声,宁倦也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腿,怕陆清则觉得自己不务正业,闷闷地哦了声,叫了两个侍卫,提着灯给他引路。

    看陆清则就要走了,忍不住嘱咐:“那老师早点回来。”

    那只破鸟心机深沉,别被勾得不想回来了!

    陆清则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跟着侍卫离开了乾清宫。

    长顺跟着宁倦回了书房伺候,见他像是不太高兴,了然安慰道:“陛下,陆大人今晚留宿宫中,说不定明后日也愿意留下,陛下早些批完折子,也能与陆大人多些时间相处呢。”

    宁倦瞥他一眼,不置可否,想起陆清则的话,淡淡道:“你最近的差事办得不错。”

    今晚的药膳也安排得不错。

    挽留陆清则的法子,还是长顺提醒了一嘴,陆清则吃软不吃硬。

    他知道不能心急,但却很难抑制那些奔涌在四肢百骸的冲动,上次在临安府的事过后,虽说已经和好了,但大概是那一晚太过混乱,陆清则留下的记忆不好,在对待他时,偶尔会多出一分他自己未发觉的、从前没有过的谨慎。

    就比如今日来看他,想看看奏本,又止住了手。

    也已经很久没和他一起睡了。

    从江浙回京城的路上,陆清则都独自在另一辆马车上,说是怕病气过给他。

    他只能多卖卖乖,让陆清则心软。

    长顺很心知肚明自己是哪个差事办得好:“陛下过奖了,能为陛下分忧,奴婢就十分欣喜了。”

    “这次从潘敬民那儿缴了一对金碗和金杯,赏你了。”宁倦执起笔,在旁人面前,又成了威严淡漠的帝王,“去领了吧。”

    长顺眼睛一亮,喜滋滋地谢恩:“谢陛下赏赐!”

    陆清则离开乾清宫,不紧不慢地溜达着,跨进了阔别已久的鹰房。

    天色已暗,驯鹰师却还没睡下,正坐在门口刻鸽哨,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见到不远处行来面覆银面的白衣青年,哎了声,惊喜地蹦了起来:“陆太傅,您可算回来了!”

    陆清则含笑颔首:“我来看看小雪,伤养好了吗?”

    提到小雪,驯鹰师的脸色顿时十分复杂:“您与陛下南下不久,小雪的伤便养好了,只是……”

    “怎么?”见他面露难色,陆清则的心微微提起。

    “只是……哎呀,一言难尽,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驯鹰师摆摆手,收起鸽哨,在前头带路,唏嘘不已,“小的前前后后也熬过五六只鹰了,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

    陆清则怀着满腔疑惑,跟着他走进关着小雪的鹰房。

    巨大的鹰笼中,一团庞大的雪白缩在角落里,支在架子上,脑袋埋在一侧的翅膀里,似是已经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角落里的海东青脑袋动了一下,警觉地扭过脑袋看来。

    一人一鸟的目光对上。

    陆清则不免愣了下:“怎么……胖了这么多?”

    胖成个雪球了都。

    驯鹰师语气沉重:“因为它不愿意飞,还吃得恁多。”

    小雪认出了陆清则,锐利的鹰眼一下放圆,唳叫着撞上笼子,想飞出来。

    驯鹰师连忙过去,把锁扣打开。

    下一瞬,张开翅膀一米多长的大鸟扑腾着飞了出来,鹰嘴倒钩如刀,在烛光下寒光闪烁,看得驯鹰师心惊胆战。

    这可是猛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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