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陆清则若是知晓,会怎么看他?

    会像当年被宁琮骚扰时那样,感到恶心反胃吗?

    宁倦垂下眼睫,漆黑的眼底晦暗不明,夜雾般朦朦胧胧。

    陆清则全然没注意宁倦在想些什么,放心地低头解开衣襟。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好似近在咫尺,宁倦陡然回神,撑着额头,蓦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感觉。

    是不是不该留下的?

    每一丝声音都像在勾着他转头去看。

    他难耐地闭上眼,耳根深深发着红,轻轻呼了口气。

    屋内盈满了热腾腾的水汽,深呼吸并不能暂缓胸口的热意。

    脑中反而浮现出身后的场景——柔软的衣衫委地,露出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之下,精巧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旋即哗啦一阵水声。

    宁倦和陆清则陡然同时松了口气。

    陆清则沉入温热的水中,舒适地眯了眯眼。

    萦绕在身周的淡淡不安感也消失了。

    屋里明明只有他和宁倦,方才他却有种仿佛被什么人紧盯着的感觉。

    真是奇怪。

    外边重重锦衣卫和禁军看守,还有暗卫盯梢,谁能越过他们,窥视他和宁倦?

    不过比他五感敏锐的宁倦都没发觉,看来只是错觉。

    陆清则认真思索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随即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捧了起来。

    陆清则偏过头,微微笑了笑:“陛下,你还真要给我洗头发啊?”

    “嗯。”宁倦生怕被看出什么,捧起他的头发,不敢多看,语气严肃,“别怕,我会好好洗的。”

    陆清则:“……”

    本来不怕的,你这么一说就怕了。

    他家这位小陛下比较独立,平时的衣食起居并不很依赖外人。

    但到底是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要宁倦伺候人,其实还是有点为难了。

    好在小皇帝的手法虽说没有多周到细致,却很小心翼翼,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物品,生怕不小心扯疼了陆清则。

    陆清则没那些被伺候的臭毛病,只要不是病到动不了手指,都是自己收拾自己的,纠结了会儿,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坦然,慢慢地生出股由衷的欣慰来,越琢磨越美滋滋。

    儿子养得好啊,都知道给他洗头发了。

    换他以前班里那群小鬼头,这会儿还忙着叛逆和家长吵架呢,哪儿知道要孝顺长辈?

    宁倦轻轻梳洗好陆清则的头发,垂下眼眸,握了握手中柔软浓密的头发,略微收紧了五指。

    像是想要将这个人也一并握进手心里。

    陆清则毫无所觉,语气揶揄地夸奖了一句:“陛下伺候得不错啊。”

    宁倦嘴角勾了勾:“老师喜欢吗?”

    “还行吧,”陆清则嗓音发哑,语气懒洋洋的,“下次光临。”

    还能有下次?

    宁倦略感惊喜,满意地放下陆清则的头发,乖乖地退到了屏风后:“老师有事就叫我。”

    陆清则大致擦洗了一遍,也没洗多久,眼前就已经开始发黑,呼吸也有些急促,只得赶紧走出浴桶,头昏脑涨地擦干换上干净衣裳。

    换好衣裳,浑身清爽,才感觉真正地活过来了。

    往外瞅了眼,没听到宁倦的动静,陆清则扶着桌子缓了会儿,擦着头发绕到屏风后,疑惑地叫:“果果?”

    却看到少年一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抵着额角,长睫闭合着,呼吸均匀。

    竟然就这么坐着睡过去了。

    这段时间熬下来,就算少年人精力旺盛,身体也撑不住了,下眼睑上的青黑明显。

    陆清则怔了怔,心疼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没有立刻吵醒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拜托守在门外的侍卫来搬走东西,动作轻些。

    听到进进出出的细微动静,宁倦的眼皮动了动。

    陆清则示意长顺来帮忙搭把手,两人合力把宁倦挪去旁边的榻上,陆清则顺便哄了声:“没事,继续睡。”

    本来挣扎着想睁开眼的少年天子拧着眉,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后,还真就平静下来了,由着陆清则帮他脱去外衣鞋袜,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这段日子,长顺怎么都劝不动宁倦上床睡一觉,看着这一幕,欣慰地掏出小帕子擦眼角了,心里感叹。

    还得是陆大人啊。

    陆清则暂时不想再睡觉,待在屋里怕吵到宁倦,朝长顺比了个“嘘”的手势,随手拿起支簪子,将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挽起来,轻轻退出了这个屋子。

    许多日不见光不见风,走出屋子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陆清则眯了眯眼,扭头问长顺:“我昏睡的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长顺自然不可能对陆清则说“陛下似乎对您有点不规矩”。

    虽然陆清则是陛下的老师……可君臣君臣,就算是老师,说到底,也只是陛下的臣子。

    万人之上,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一人之下,也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他挤出个笑:“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郁大人主持修筑江堤,十分顺利,那些个偷奸耍滑的富商不敢再有小动作,陛下将关在大牢里的地方官放出来办事,也不用大小事都操心了,各地安置所都修建好了,交上了统计名册……”

    长顺大致说了几句,看陆清则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十分机灵:“要不您还是回屋里再睡会儿?”

    等会儿陛下醒来看到陆大人就睡在身边,肯定高兴。

    陆清则摆摆手:“再不走走,都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

    陛下……奴婢努力过了。

    长顺默默把话吞了回去,扶着陆清则,在院子里缓慢地溜达了两圈。

    早上还不是太热,不过就这么几步,陆清则额上也浮出了点汗,感到体力不支。

    他不想回房间打扰到宁倦休息,长顺便搀扶着他,走进对面的房间坐下。

    这边说是宁倦休息的房间,但实际上压根儿没得到过皇帝陛下的临幸,也就书案上堆了些文书,有了点生活痕迹。

    陆清则一坐下,就看到篇摊开的文书,是病患所那边的上报。

    扫了两眼,他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上面记载了连日来病患所里染疫者的情况。

    染疫者在不断增加。

    整个病患所现在已经被彻底封锁起来,只有少数人能持令出入。

    他体质弱,抵抗力更弱,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在因为各种原因生病,按理说,如果是接触就会传染,他接触过林溪那么多次,应当不会幸免。

    所以传染途径到底是什么?

    陆清则摩挲着下颌,回忆着前世看过的各种传染病案例,又翻了翻桌案上关于病患所的文书。

    病患所离集安城较远,因风险太大,宁倦只去视察过两次,便没有再去,徐大夫与几位太医试药,也是从病患所里挑了发病程度不同的患者,没有全部进去涉险,否则他们一旦染疫,江右就没人管得住了。

    在病患所里的人很难出来,里面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都是由下面人上报的。

    本该派人去实地查看的,但宁倦这几日的注意力八成都放在他身上了。

    陆清则碾着那一页文书,思索良久,抬眸看向长顺:“长顺,能不能找两个人去病患所探探实际情况?不要报出陛下的名号,低调点。”

    长顺正要点头,门外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道热烈的视线突然笼罩而来。

    少年初初睡醒、带着丝哑意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老师有事找我便是,找长顺做什么。”

    长顺立刻闭上嘴,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

    陆清则惊讶地看过去:“陛下不是才睡下吗,怎么这就醒了?”

    宁倦的脸色隐约发着白,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语气却很平稳:“老师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他本想没想睡的,只是见陆清则终于醒了,精神稍稍一松,身体太过疲倦,靠在椅子上一闭眼,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直到他做了个噩梦,心脏紧缩着惊醒,睁眼陆清则却不见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噩梦成真,冷汗顷刻间如雨而下,慌忙跳下床到处找人。

    他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好,冲出房间时吓了守在外面的暗卫一跳。

    好在对面屋里的书案被搬到了窗边,他踏出屋子便看到了陆清则,狂跳个不停的心脏这才安定下来。

    陆清则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额头上还浮着虚汗,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猜到他大概是做了噩梦,起身摸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做梦了?”

    宁倦不声不响地伸手将他一笼,脑袋低下来,往他肩上一磕,闭上了眼。

    长顺还在呢,当着长顺的面撒娇也不害臊。

    陆清则无奈地顺了顺他的背:“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宁倦低缓地“嗯”了声,良久,重新抬起头来。

    他的头发没有梳,凌乱地披散着,透出了几分平时难见的少年朝气:“老师说得在理,底下那群宛如灯下之黑,是我疏忽了。”

    他觑了眼长顺,淡淡道:“传令给郑垚,叫两个人低调点去探探病患所的情况,再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上来。”

    郑垚看不起阉人,长顺也不太喜欢和郑垚打交道。

    不过他现在更害怕待在这俩人共处的空间里。

    见长顺要出去了,陆清则眨了下眼,忽然想起点什么:“是不是少了个人?”

    宁倦没睡足,困倦重新涌上来,声音打飘:“有吗?”

    陆清则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从醒来到现在,心里那股微妙的不和谐感是从何而来了:“陈小刀呢?”

    宁倦缓缓睁开了眼:“……”

    走到门口的长顺神色惶惶。

    陆清则瞬间看出几分不对,把往他身上黏的宁倦撕开,微眯起眼:“嗯?”

    “……顺子。”宁倦面不改色,“让人去把陈小刀接出来。”

    陈小刀还在隔离疑似病患的安置所里呆着呢。

    长顺不敢回头看,头一次那么思念郑指挥使的悍匪脸,连忙应了一声,飞快逃离现场。

    陆清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宁倦的额头:“解释一下?”

    宁倦抿抿唇,掀起眼皮,盯着他:“老师生了病,第一反应却是找陈小刀,我不喜欢。”

    陆清则用力敲了下他的脑门:“我为什么找小刀你还不清楚?因为他不会不由分说地破门而入!”

    宁倦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但再讨论这件事,必然会又吵起来。

    陆清则好不容易醒过来,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和陆清则吵起来了,干脆捂着额头痛叫一声,用脑袋抵着陆清则的颈侧蹭了蹭,小声撒娇:“老师,我头好疼。”

    这件事必须拧正宁倦的想法,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他怎么舍得真的教训对他掏心掏肺的小孩儿?

    但也实在气不过。

    陆清则又敲了他一下,冷冷道:“去睡觉。”

    第二下敲下来,力道明显比第一下轻了许多,没有什么惩罚意味。

    宁倦的嘴角悄悄弯了弯,再接再厉,知道陆清则的弱点,故意用无辜的眼神仰望着他:“可是老师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陆清则哪儿不知道他那点小九九:“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还有安神助眠的效果了?”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陪着宁倦躺到了床上。

    陆清则大病初醒,精力不足,醒来折腾了这么会儿,身体又叫唤着想休息了。

    本来是想哄小孩儿睡觉的,躺下来就有点昏昏欲睡。

    宁倦与他相反,身体与精神虽然疲累到了极致,但躺下来后,他却没那么想睡。

    朝思暮想的人就躺在身边,他怎么睡得着?

    宁倦忍不住地想往陆清则身边凑,磨磨蹭蹭地叫:“老师……”

    陆清则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身体还无意识地往外边蹭了蹭,手挡在两人中间,拒绝宁倦靠近。

    嫌他太热了。

    宁倦一时气结。

    陆清则,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气得不行,瞪了陆清则片晌,眼睁睁看着他没心没肺的,呼吸越来越均匀。

    宁倦简直给他气笑了,想伸手掐他一把,手伸出去了,却没舍得掐。

    大概是因为才刚沐浴过,那张两日前还苍白病气、生机摇摇欲坠的脸,难得有了丝红润的气色。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掐没了怎么办。

    “老师。”宁倦放低了声音。

    陆清则轻轻地“嗯”了声。

    “下次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找我。”宁倦缓声道,“你去找其他人,我会不高兴。”

    他要成为陆清则心目里不可替代的那个人,要让陆清则依靠他、离不开他。

    陆清则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是凭本能在回应宁倦,甚至没听清宁倦说了些什么,习惯性地“嗯唔”了声,示意小崽子别吵了,要睡就好好睡。

    宁倦看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什么答应什么,给碗糖蒸酥酪就能直接拐走,忍不住笑了笑,方才那股气也消了。

    沐浴过后,陆清则身上浸透了的苦涩药味儿散去了许多,那股沁人心脾的幽冷梅香又浮上冰面。

    是宁倦最熟悉的气息。

    这股气息总能让宁倦感到安心,原本没什么睡意,盯着陆清则看了许久后,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也没能睡多久。

    他连续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后,竟又续上了之前独自睡着时的那个噩梦。

    梦里的陆清则染了疫,最终没有醒来。

    所有人都在劝他烧掉陆清则的尸体,以免瘟疫传播。

    他看着陆清则苍白地躺在床上,眉宇间那点风中之烛般的生气彻底消弭,指尖变得冰冷,心口也随之冷了下去。

    那其实是他这几日反反复复的噩梦。

    只要他稍微打个盹,就会在短暂的睡眠里梦到这一切。

    他不敢睡。

    这次的梦里,不知道是谁点了一把火。

    冲天的火光烈烈而起,烧红了宁倦的眼,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入眼却是把烧得焦黑的尸骨。

    ……

    宁倦再次被噩梦惊醒。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并着呼吸都在颤抖,眼神近乎僵滞,滞涩机械地扭过头,眼神茫茫狂乱,直到看清身边躺着的人,看他胸膛轻微的起伏着,从梦中带出的痛彻心扉感才消减下去。

    他忍不住靠过去,耳朵贴着陆清则的胸口,听着里面并不强劲、但足够稳定的心跳声。

    是活的,温热的。

    不是梦里那具枯骨。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倦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下来。

    只是噩梦而已。

    幸好只是噩梦。

    宁倦闭了闭眼,竭力将意识从混乱的梦里拔出,撑起身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清则,指尖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摩挲了一下,低声叫:“老师……怀雪。”

    这个一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好像他真的将陆清则掌握于手心里了一般。

    陆清则只是眼睫抖了抖,便没有其他的反应了。

    这是陆清则对他的信任。

    他所思所想的人,毫无所觉、浑然无知地躺在他身边,美好的面容恬然安静,浑然不知身边是头觊觎自己的恶狼。

    宁倦对这样无知无觉的陆清则忽然充满了怜惜,沉沉地望着他仍有些发白的唇瓣,心尖微微发热。

    想要像之前那样,以指抹上去,将那张唇揉红,揉烫。

    想弄得陆清则叫不出声,又逼得他叫出声。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宁倦耳边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声与陆清则清浅的呼吸声,喉结干渴地抽动了一下,手指正要往下滑动。

    外头忽然传来阵脚步声,长顺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有封密信,奴婢给您送……”

    长顺踏进门槛,声音戛然而止。

    宁倦并未惊慌,不紧不慢地收回动作,解开床帘放下,眸光淡淡的,掠去一眼:“小点声。”

    长顺就跟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似的,讪讪地往后退了退:“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宁倦玩味地重复了声“什么也没看见”,脸色有种意味不明的情绪:“你就是什么都看见了,那又如何?”

    长顺眼皮突突直跳,只感觉这话不像是对自己说的。

    陛下莫不是准备对陆大人……用强?

    可是陆大人那个身体,受得住吗?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小狗勾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小狗勾坏心眼多着呢!

    第四十二章

    长顺哀愁地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这个话题:“陛下,那密信……您要看吗?”

    宁倦仔细拉好床帘,离架子床远了些,才放低声音:“嗯。”

    见宁倦这么小心,长顺也屏住呼吸,垫着脚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把信送到宁倦手上。

    宁倦拆开信封扫了眼。

    是京城的来信。

    信上将京城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一通,除此之外,还有一则消息。

    明日一早,由范兴言携领的朝廷赈灾队伍便能抵达了。

    如此一来,在江右重建恢复之前,灾民不会再无米可食,等江堤修筑好,解决疫病,也能恢复基本的安定了。

    宁倦捻着信笺,垂眸静思。

    再过些时日,就是母亲的忌日,他想赶在那之前回江浙。

    在那之前,得将事情交接给范兴言。

    江右的沉疴宿疾非一朝一夕能拔除,等他离开之后,现在显得老老实实的各府官员、乡绅富商可不会那么好说话。

    不过那都是范兴言的事。

    他若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就证明了不堪大用。

    不过离开之前,需要处理的还是得处理一下……

    正思索着,垂下的床帘忽然被只白皙瘦长的手拉开一角。

    陆清则露出半张脸,睡眼惺忪地看来:“怎么又起了?”

    嘶,完了完了。

    真把人吵醒了!

    长顺都不知道是把陆清则吵醒了严重,还是打断了陛下的好事更严重,无果,默默地缩到一边自行面壁。

    宁倦剜了眼长顺的后脑勺,转头眉宇一松,嘴边衔了笑意:“老师被吵醒了么?刚接到消息,范兴言明日便能抵达江右了。”

    陆清则眯着眼,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总算来了?江右这边局势收拾得撒把米鸡都能管好了,等交接一下,便回江浙吧。”

    宁倦听他促狭的说法,嘴角弯了弯。

    陆清则慢条斯理地拢好衣领坐起来,心里琢磨了一番。

    宁倦母亲的忌辰也快到了,到时候他陪宁倦去祭拜。

    小家伙应当会在当地停留个几日,届时他找个借口,独自溜回临安府,去见见主角段凌光,没什么大碍的话,就可以回京城了。

    他们离开这段日子,卫党在京城应该没少闹腾,也是时候回去了。

    回过神来,陆清则又揉了下眼,发现面壁中的长顺,诧异道:“你又怎么长顺了?长顺,别面壁了,转过来吧。”

    听到陆清则的声音,长顺饱含着心虚,默默又转了过来。

    宁倦睨了眼长顺,含笑的目光里带着三分警告。

    长顺干巴巴地摇摇手:“没、没什么,奴婢就是来送封密信的,顺便回禀陛下,郑指挥使已经派人前去病患所探明,陈小刀也回来了。”

    陆清则挑挑眉,不太相信。

    不过比起探究他睡着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陈小刀更重要点。

    “小刀人呢?”

    长顺早猜到了陆清则会想见陈小刀,弯腰道:“陈小刀就在院子外等着。”

    陆清则往外看了看:“快带他进来。”

    虽说陈小刀接触过林溪,但被关了这么久,显然是宁倦这兔崽子的私心。

    宁倦猜到陆清则的想法,不悦地抿了抿唇。

    前几日他那般焦灼煎熬,哪有心思去教训陈小刀,只不过是把人忘了而已。

    陈小刀很快进了屋,先朝宁倦行了一礼。

    再一转头,看到陆清则完好无损、清醒如常地坐在那儿,他的眼眶一下湿了,冲过来时声音都哽咽了下:“公子!”

    他一直在陆清则身边,见他病倒昏迷过无数次,但像这次这般严重的,也还是第一次,慌得六神无主。

    好在陆清则没事。

    陆清则摸了摸陈小刀的脑袋:“我没大碍了,在安置所受委屈没?”

    陈小刀看他脸色也好看了点,傻乐摇头:“没有,大伙儿都很照顾我。”

    宁倦虽然如鲠在喉,但也不会故意去折腾陈小刀,他又是陆清则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亏待,在安置所待得也好好的,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很牵挂着陆清则。

    陆清则察觉到宁倦幽幽的目光在他手上扫来扫去,似乎很不满他这么安慰陈小刀。

    他斜斜瞥去一眼,眼神严厉。

    宁倦和他对视一眼,委屈地撤回视线。

    还委屈上了?

    陆清则决定三天都不摸这小混蛋的脑袋了。

    陈小刀十分兴奋,也没注意到宁倦默默的不满,围着陆清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安置所里的灾民都很感激陛下和公子呢,说等洪水退了,就给陛下和公子供长生牌呢。”

    陆清则含笑听他说着,时而附和一下。

    宁倦就像只被人盯着骨头的小狗,气得团团转,但又没办法,只能闷在一边生气。

    长顺为陈小刀狠狠捏了把汗,试图挽救一下局面:“小刀过来得急,还没吃饭吧?刚好咱家也没吃,要不要一起?陆大人才醒不久,也需要多休息呢。”

    陈小刀的确来得急匆匆的,听长顺这么一提,才感觉到饿意:“是哦。”

    陆清则似笑非笑看了眼长顺,也不想让陈小刀被拉仇恨,颔首道:“快去吃饭吧。”

    陈小刀也不像宁倦那样黏黏糊糊的,嘿嘿笑了声,就乐颠颠地跟着长顺走了。

    宁倦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陆清则实在头疼:“我就跟小刀说了几句话,至于吗?”

    宁倦绷着脸:“我又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老师这么说我作甚。”

    他可乖了!

    陆清则心道,你是没说什么做什么,但你盯得我后背都要冒烟儿了!

    他抄起杯茶水,抿了两口,不去戳破宁倦的小心思:“差些忘记问了,林溪与于姑娘的情况如何了?”

    “服了徐恕的方子,今日也退了热,需再观察两日。”宁倦顺坡往下走,脸色如常地切换话题,“他们二人是最先服药的,若能恢复,徐恕的方子便也能推及其余病患了。”

    陆清则略松了口气,就算林溪不是小世子,他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稍晚些的时候,郑垚派去病患所的人总算回到了官署。

    郑垚立刻领着人去求见宁倦。

    前几日,集安府上空仿佛笼罩着层厚厚的诡谲阴云,来往之人路过小院附近,连步子都会放轻再放轻,不敢惊动一分尘土,生怕引来帝王的注视。

    生病的虽然是陆清则,但大伙儿也不太好捱。

    听说陆清则醒来的那一瞬间,郑垚满心都是:嚯,救星重临世间了!

    不过陛下没有召见,他也不敢主动来求见。

    郑指挥使没有长顺那般前排围观的机会,但经过此事,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三分怪异,陛下在意陆清则,在意得似乎都有些扭曲了。

    至于更深的,他倒没有去想。

    ——毕竟陆清则可是陛下的老师呢。

    一到院子外,郑垚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了在廊下的俩人:“陛下,臣郑垚求见!”

    郑指挥使跟头黑熊似的,嗓音相当具有穿透力,精力十足。

    陆清则转头一笑:“郑指挥使来了,请进。”

    郑垚带着人进了门,偷偷用余光瞟了眼陆清则。

    病了这么一场,本来就清瘦的人又清减了几分,倚栏而坐着,弱柳扶风般,浑身笼罩着层苍白的脆弱感。

    啧,也不怪陛下看得跟什么似的。

    郑垚也就只瞄了一眼,轻咳一声,把身后的人推出来:“把在病患所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来,不得有任何虚言。”

    陆清则拢着袖看向郑垚身后的人,意外发现是熟面孔。

    是上回去贼窝营救宁倦时,那个又会小语种又会开锁、相当多才多艺的锦衣卫小靳。

    小靳砰地单膝跪地行礼,低下脑袋,口齿清晰:“启禀陛下,城外的病患所虽建了不少,但因患者众多,且染疫者每日增加,一间病患所内,至少有十余名病患,病患躺在窄硬的小床板上,周遭除了低泣,只余痛吟。”

    宁倦眼神一沉。

    他此前去病患所视察时,条件可不是这样的。

    下面那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当真敢在他眼下玩这种把戏!

    莫不是觉得他来江右后,只关不杀,心慈手软么?

    宁倦的面色莫测,淡淡道:“继续。”

    想到在病患所看到的一切,小靳无声叹了口气:“暑气溽热,东西烂得快,人也是。有的病患下肢已经开始溃烂而不自知,引来了苍蝇蚊虫,又因着发病后,许多病人会上吐下泻,病患所地上积垢一片,隔着布巾,都会闻到浓浓的恶臭。”

    郑垚听得已经有些反胃了,瞪着眼看过去:“没人清理打扫吗?”

    小靳犹豫了一下,看向宁倦,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陆清则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想说什么便说吧。”

    小靳还是不敢说。

    宁倦负着手,居高临下望着他,眸子如一块冷凝的冰:“说,朕不会怪罪。”

    “属下听到管理病患所的官员闲谈,原话是……”小靳咽了口唾沫,“‘这小皇帝在京城被卫首辅压着,就来江右逞威风,脏活累活都丢给我们干,自己逍遥快活赚好名声’,另一个说‘这群染了病的贱民,早点死干净的好,省得本官成天提心吊胆的’。”

    周遭的气氛死寂了一瞬。

    宁倦冷冷勾了勾唇角。

    郑垚眼皮狂跳个不停,瞪了眼死心眼的小靳。

    让你原模原样说,你还真就原模原样说啊?!

    总有人跳着想找死,陆清则脑仁发疼,瞅了瞅没表情的宁倦,感觉他应该快气疯了,轻轻吐出口气:“看来有人不服你啊,陛下。”

    宁倦对着他还能露出笑来:“老师才醒不久,听这些事伤神,朕去书房与郑大人详谈,你先回去歇息吧。”

    语气柔和,但不容置疑。

    陆清则愣了一下。

    怎么还要特地把他支走再谈?

    但宁倦做的决定,他一般不会反对,也不会利用老师的身份,强硬地要求宁倦做什么,只是心下失落了一瞬,便点点头,没有非要插手不可:“好。”

    见陆清则转身回了房,宁倦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一整衣袖,下了台阶,大步朝外走去,一直走到书房里,才叫了声:“郑垚。”

    郑垚和小靳一直跟在后头,听到叫唤,低首应声:“陛下请吩咐。”

    宁倦从桌上捡起两本名册,漫不经心地翻开,薄唇启合,似乎是自言自语:“朕好像让他们误以为朕很仁慈。”

    那语气也不冷,尾音却渗着股说不清的森寒,直往人头皮里钻,听得郑垚眼皮又跳了跳。

    宁倦扫了眼手中的名册,丢过去:“去做你该做的事。”

    一刻钟后,在官署里休息了几日的锦衣卫全员出动,骑着快马飞散出城,如雷的马蹄声踏遍江右。

    不到一时辰,十数个曾在这场天灾人祸中火上浇油的酷吏从大牢里被提出来,锁上镣铐。

    郑垚骑着马,拖行这十几人,一路到了洪都府。

    洪都府的百姓虽未受灾,但在江右这班子地方官手下过得也十分水深火热,在发现被拖行的竟是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盘剥自己的官员后,百姓们一下沸腾了,几乎是全城出动,围观唾骂。

    绕城跑马一圈后,这些人也都半死不活,快没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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