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郑垚将人拉到城门口,脸色冷酷:“尔等贪污受贿,玩忽职守,鱼肉乡里,罪不容诛——依陛下御令,当庭斩首!”

    十数人脑袋哐当落地,一溜被挂于城门之上,枭首百日。

    江右的百姓平日里受够了欺压,这会儿不仅不害怕,反而拍手叫好,争相围观。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地。

    前些日子,因陆清则病重,宁倦心余力绌,便将部分被关押的官员放了出来,协同处理江右的事务,以免冗务缠身。

    拖到洪都府当庭斩首的,都是当时没有放出来的那批。

    被放出来、逃过了一劫的剩余人得知消息,三伏天的,一股凉意也从脚底窜上了后脑勺,冒着涔涔冷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稍重一点,自己的脑袋就得跟着挂上去。

    没被放出来的,自然是罪大恶极的。

    他们被放出来的,应当是……没事了吧?

    众人劫后余生般地想着。

    然而很快,郑垚就大摇大摆地领着锦衣卫来逮人了。

    各个官署又被清空了一波,包括集安府外病患所。

    所有人战战兢兢的,皆以为自己就要被押去城门口,赴往黄泉路了,没想到他们并未被拉去洪都府砍头,反而被带回了集安府官署,隔着门跪见了圣上。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了几分希望。

    陛下莫不是召他们来问话的,还有一线生机?

    宁倦靠坐在椅子上,面前摊着院子里跪着的那批官员的名册,上面列着名字、官职、生平作为等,除了锦衣卫的调查,剩下的来自之前见过的几大商户,以及狱中的拷问交代。

    他执起朱笔,没有多余废话的意思,轻描淡写地划去第一个名字:“程岳秀。”

    外面传来一阵长刀破肉声。

    惨叫与惊呼随即而至,磕头求饶声也响了起来,乌糟糟一片。

    宁倦眉也没抬一下,继续划去下一个名字:“朱玮。”

    “姚茂。”

    “卜斌。”

    “桂玉平。”

    ……

    朱笔划去姓名,一个个名字念出口,面前的名册仿佛生死簿,少年帝王的声音成了催命符。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外面的惊呼惨叫求饶也渐渐消弭,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长顺屏息静气伺候在旁,等了许久,见宁倦随意翻弄着名册没再说话,试探着开口:“陛下,可是结束了?”

    宁倦“嗯”了声,搁下了朱笔。

    老师告诉过他,水至清则无鱼,若是都杀光了,江右恐怕也要陷入瘫痪了。

    修剪点烂枝烂叶罢了。

    此番数十名官吏的血泼洒而下,足以染成江右本地官头顶的血色阴影。

    不仅是江右的地方官。

    消息传出去,想必各地的官员都会对传闻里懦弱无能的少帝改观,不敢再轻视怠慢,阳奉阴违之举也能减少不少。

    余下的这些再行处置,罚奉降级皆看功过。

    屋内没有再传出声音,郑垚估摸着是结束了,甩了甩刀上淋漓的鲜血,凶悍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陛下的话说完了,诸位还不叩拜谢恩?”

    满地流淌着温热的血,溪流般潺潺而流,染过活下来的人的膝盖,混着他们滴下来的汗水。

    余下的官员身体抖得停不下来,仿佛现在不是三伏盛夏,而是数九寒天。

    鼻端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眼风稍稍一歪,就能看到满院倒地的、脸庞或相熟或陌生的脸。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一头磕了下去:“微臣……谢恩。”

    再抬起头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沾了血。

    郑垚鄙厌地睨着这群平日里为祸百姓的狗官,拖长了声音:“诸位大人,可以散了,陛下仁慈,允准各位回去休憩半日。”

    那声“仁慈”落进耳中,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来时一大片人,回去时不到一半,他们想立即离开这里,却腿软得几乎爬不起来,好不容易互相搀扶着起来了,又再次谢了恩,瘸瘸拐拐地回去了。

    郑垚不屑地嗤了声,跨过脚下的尸体,走进书房:“陛下,都办妥了。”

    宁倦勾画出几个替补的官员,兴致缺缺地合上了名单。

    郑垚杀了个尽兴,热血都还在沸腾,兴冲冲地问:“陛下,接下来做什么?”

    宁倦看了眼外头,折腾了一下午,已然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他接过长顺递来的丝帕,低头擦了擦手:“天色暗了。”

    郑垚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老师该喝药了。”宁倦道,“通知下替补官员,收拾下外头,别让老师知道这件事。”

    郑垚顿时肃容:“微臣晓得,必不会让陆大人知道此事。”

    陆大人病歪歪弱不禁风的,要是知道今天这场血色屠杀,再病倒一次,倒霉的就该是他了。

    宁倦嗯了声,放心地走出书房门,看也没看地上那一片血色蜿蜒。

    长顺也不敢多看,跟在宁倦身后,一溜烟离开书房的范围,胸口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才安稳下来。

    快到陆清则休憩的院子时,宁倦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朕身上有血腥气吗?”

    您还在意这个?

    长顺壮着胆,上前嗅了嗅,摇头:“回陛下,没有。”

    宁倦垂下眼,略作思索之后,还是没有走进院子,找了间空房,让人送来新衣裳换上,确保一丝血腥气也无了,这才跨进了院子。

    晚膳和药已经都送上来了,陆清则被宁倦当成雪人,禁止多走动,禁止多吹风,禁止处理公务,连看书也不许,无聊到了极点,听陈小刀说了一下午单口相声,才勉强捱下来。

    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便知道是宁倦回来了。

    陆清则在心里数了三秒,少年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老师,在等我吗?”

    陆清则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揶揄道:“厨房送来的是双份晚饭,都是陛下的旨意,哪儿敢不等。”

    长顺极有眼力,看陈小刀还没反应过来,上去拉着他就往外走:“小刀,陛下不喜欢人伺候着用饭,咱们也下去吃饭吧。”

    陈小刀感觉他急急忙忙的,摸不着头脑:“哦哦,好,你很饿吗?”

    长顺稍微一想书房那边发生的事,就吃不下饭,含泪道:“对,咱家饿死了。”

    闲杂人等离开了,宁倦颇感满意,净了净手,坐下来给陆清则布菜:“早上才吃了半碗粥,中午听说也没吃什么,老师得多吃点,好得才快。”

    陆清则病了这么几天,药一碗碗地灌,灌得嘴里没甚滋味,厨房送来的菜又偏清淡,一眼望去全是药膳,淡出个鸟来,搞得他本就不振的食欲愈发浅淡。

    不过在宁倦担忧热忱的目光中,他还是努力了一下,夹起菜往嘴里塞。

    宁倦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回忆起这张唇瓣的柔软滋味,半眯起眼,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角。

    小皇帝的视线存在感极强,陆清则在他看过来时就有所察觉了,忍了一会儿,见这小混账还是没收敛,忍不住偏头看过去。

    正好见到宁倦舔过唇角,心尖莫名颤了颤,活像唇上也一热。

    感觉怪异得很。

    陆清则甩甩头,把那种怪异的感觉挥去,故意轻松地调侃:“馋就自己吃,老师可不会喂你。”

    这话一出口,宁倦忽然又笑了。

    是那种低低笑出声的,从胸腔都有共鸣的笑。

    “嗯,谢谢老师。”宁倦满眼笑意地望着他,刻意咬重了“吃”字,“我会自己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较为擅长给自己挖坑。

    宁倦:老师答应我的求婚了(确信)。

    第四十三章

    翌日清晨。

    从京城出发,带着大批赈灾物资的范兴言,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江右。

    天才亮起一线微光,车马辘辘进了城,一到官署大门口,范兴言抹了把疲惫的脸,来不及休息,赶紧先去拜见皇帝陛下。

    跨进院子的时候,范兴言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

    他心里一惊,眼睛都不迷瞪了,拉住带路的长顺,紧张地问:“长顺公公,敢问陛下可是……龙体欠安?”

    进城时,他看到了城外大片大片的安置所,还远远看了眼病患所。

    一路而来,听闻陛下亲自去探视过好几趟病患所,如今看官署内气氛凝重,来往的禁军和锦衣卫巡守森严,下人行色匆匆,难不成……

    一个猜测滑过脑海,范兴言顿时脸都白了。

    长顺看他一眼,露出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只吐出四个字:“不是陛下。”

    不是陛下?

    范兴言有点疑惑,等进屋,看到瘦了一圈,戴着面具靠坐在榻上的陆清则,以及一脸严肃用手贴着药碗,正在试温的陛下,才恍然大悟。

    见人来了,宁倦将药碗捧给陆清则,睇了眼范兴言:“说说,朕离京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陆清则一大早被挖起来喝药,脑子还没开机,迷迷瞪瞪地捧着药碗,听他们说话。

    范兴言担忧地偷偷瞅了几眼陆清则,低头回答宁倦的问题:“陛下离京之后,卫党更加肆无忌惮,极为猖狂。”

    “五军营总兵樊炜当街纵马伤人,几位御史弹劾上谏,隔日,竟被拉到暗巷中殴打了一通!”

    “左佥督御史陈大人忍无可忍怒斥卫鹤荣,被刑部无文书关押……”

    范兴言本来就是个细致的性子,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宁倦脸色淡淡地听着。

    范兴言所说的,与他接到的密信中禀报的无二。

    五品官员说关就关,卫党这派头,与当初祸乱朝纲的阉党,快毫无二致了。

    陆清则在旁边艰难地把药灌完了,含着蜜饯问:“卫鹤荣呢?”

    说了那么多,似乎都没有卫鹤荣本人的动作。

    江右出了这么大的事,宁倦亲临到此,朝廷里必然很热闹,卫鹤荣发现自己被小皇帝摆了一道,吃了个大亏,也晓得潘敬民在他们手上了,居然没反应么?

    范兴言摇头道:“江右事发后,卫鹤荣被指袒护潘敬民、私藏灾情折子,卫鹤荣不否认也未承认,只是再没有出头,低调隐在卫府,对外称病。”

    江右一事,为宁倦收获了民心,也动摇到了卫鹤荣。

    想必卫鹤荣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以退为进罢了。

    等回京后,还有场仗要打。

    宁倦收回漫游而去的思绪,指尖轻点着榻上的桌案:“范大人,朕有一事交由你来处理。”

    范兴言肃容:“陛下请说,臣万死不辞!”

    “进城之时,你应当远远见过病患所。”宁倦的语气很沉静,锐利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笼罩在范兴言的面庞时,缓声道,“原本监管病患所的人因失职,已于昨日被斩杀,如今病患所无人监管,你可敢前去?”

    陆清则也正了正色,望向了范兴言。

    昨日小靳来报过病患所的情况后,宁倦就派人去处置监管病患所的官员揪出来拖行处斩了,如今病患所的管理方面还空着呢,这可不是小问题。

    之前太过匆忙,用错了人,此番必得选一个性格敦厚之人才行。

    病患所那地方,监管的官员虽不必亲自接触病患,但到底有风险。

    范兴言的妻子才被查出有身孕,他此番离开京城前来江右,至少也得分别几月,如今又要接手有染疫风险的任务,对他而言压力必然极大。

    他会愿意吗?

    在两人的注视下,范兴言只是怔了一瞬,稍作沉默后,神色毅然,长长一揖:“臣必恪尽职守,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陆清则不知道范兴言在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

    但在这一刻,他是很敬佩范兴言的。

    “范大人,不必担心,”陆清则低低咳了一声,弯了弯发白的唇角,“已有一位神医与太医共同研制出了治疫方子,这几日正在一些病患间试药,卓有成效,待过几日推下去,疫病很快便能消除。”

    范兴言愣了几秒,忽然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家中还有行动不便的老母,以及怀胎三月的妻子,若是能少沾染点危险,谁不乐意呢?

    宁倦收回试探的目光,低头抿了口茶:“行了,舟车劳顿,下去歇歇吧。”

    范兴言又行了一礼,这才依言离开。

    陆清则继续往嘴里塞蜜饯,欣慰地想,小范大人这是面试成功了。

    范兴言前脚才走,郑垚后脚又来了,禀报病患所的情况。

    “禀报陛下,病患所已经基本清理干净,按陆大人所言,病患的呕吐物和泄物已经掺进石灰处理掩埋,病患的旧衣也已挖坑烧尽,每间病患所发足恭桶、夜壶和痰盂,每日处理一次。”

    陆清则在旁边听着,又往嘴里塞了个蜜饯。

    每日送进病患所的食物和水源都是经过把控的,不会出错,病患所内病疫之所以还在蔓延,他猜测跟病患所内泄物遍地、蚊虫肆虐脱不了干系。

    他们现在还在江右,病患所那帮人得了令,不敢疏忽,等他们离开了,这件事就得交给范兴言来处理了。

    大清早的,皇帝陛下过得并不安宁,先是范兴言,后是郑垚,没一会儿长顺又来送公文了。

    陆清则目前被划定为啥也不能干的范畴,百无聊赖地再次往嘴里塞蜜饯。

    宁倦就眼睁睁看着他跟只仓鼠似的,一会儿塞一个一会儿塞一个,一盘蜜饯都要见底了,终于忍不住,扭头钳住陆清则的手,啼笑皆非:“老师,少吃点这个,当心你的牙!”

    陆清则叹了口气,也没挣扎,老实松开手,擦手时喃喃:“我连吃点甜食的自由也没了吗?”

    宁倦听他自言自语的,又好笑又心疼。

    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都堆到陆清则面前,让他挑选,但眼下为了他的身体,也只能小心谨慎些。

    陆清则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在宁倦的严令与范兴言的监督之下,各地的病患所都被修整了一番,清理出来的秽物用石灰消毒。

    徐恕也呈上了最终的药方,推及到各地病患所。

    如此过了几日后,再交上统计名单,果然就几乎不再有新的染疫者出现了。

    “九成以上的病患服下药后,都有了明显的转好,不再呕吐腹泻。”

    范兴言面带喜色:“听闻堤坝也已重建成了,多亏了陛下与陆大人,若是没有您二位亲临,江右的情况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好起来。”

    若是他独自来前,首先就得对上潘敬民等人。

    光潘敬民就够他吃不消的了,除了潘敬民外,还有那些投机倒把的奸商,推三阻四、阳奉阴违的下级,稍不注意,被吃了都反应不过来,阻碍重重。

    陆清则摆摆手:“能这么快整理好秩序,还是陛下的功劳,我没做什么。”

    俩人正面对面坐在亭子里,熏风阵阵。

    范兴言一到江右,就扑进病患所忙活,要不是今日回来汇报情况,俩人也见不着面。

    前几日见面,顾忌宁倦在场,范兴言都不好多问,现在仔细观察着清减了几分的陆清则,忍不住叹气:“怀雪,我听闻你大病了一场,差点没醒来……”

    陆清则眨了下眼,笑:“听小刀说的?哪儿有那么夸张,现在不是好好的,就当是节省衣料了。”

    范兴言简直哭笑不得:“怀雪,你也太乐观了。”

    陆清则上辈子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这辈子又在鬼门关反复横跳,对生死颇有点看淡的心态,随意道:“药也喝了,让调养也调养了,尽人事听天命,身体不争气,我也没法子,总不能成日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吧,那样岂不是死得更快。”

    范兴言眼睛一瞪,还没“呸呸呸”,边上就传来刻意踩重了一分的脚步声。

    宁倦走过来时瞪了眼轻松将生死挂在嘴边的陆清则,脸色不虞:“范大人,公务繁琐,先去忙吧。”

    哎,被听到了。

    陆清则垂眉耷眼,当起鹌鹑。

    范兴言看他从侃侃而谈到被抓包的样子,不等陆清则开口挽留,就幸灾乐祸地起身行礼告辞,走得飞快。

    陆清则张了张嘴,只得在宁倦还没兴师问罪之前,立刻先截断话题:“听说林溪已经康愈了?我们就快离开江右了,事不宜迟,尽快与他说清楚吧。”

    宁倦没好气:“老师,下次你再这般口无遮拦,我就要教训你了。”

    陆清则非常敷衍:“哦哦哦,好好好。”

    宁倦气结。

    老师还是把他当小孩儿哄着!

    陆清则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他气得磨了磨牙,忍气吞声地吩咐长顺:“去把林溪和于铮带过来。”

    当日发病之后,得到宁倦命令的太医一直在用心诊治,此后徐恕又被带来集安府,林溪与于流玥近水楼台,最先得到治疗,好得也最快。

    生死在前,于铮照顾着女儿和养子,记忆也恢复了大半。

    一家人早就想来拜见宁倦,以表谢意,只是虽同在官署里,皇帝陛下却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长顺去叫了人后,林溪和于铮当即放下手上的事,很快便过来了。

    林溪年轻体壮,又是练武之人,大病初愈也不显憔悴,步伐十分稳健。

    陆清则羡慕地叹了口气。

    林溪依旧有点害羞,跟在于铮身后,不太敢与人直视。

    父子俩被长顺引着走进亭子里,见到宁倦,想要行礼,宁倦抬了抬手:“免礼。”

    陆清则含笑打量着林溪:“两位不必多礼,陛下叫你们过来,只是想问一件事。”

    林溪还有些不明所以,于铮却已经猜到了什么似的,脸色顿变。

    宁倦一眼看出了于铮的脸色变化,脸色浅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看来你已经知道朕想说什么了。”

    于铮的面色变幻不定,他的记忆恢复后,想起了赵正德的事,对人的信任感也不免薄弱了三分,尤其听闻当日被带下山的山贼,多半没了踪迹。

    眼前这位小陛下并不是什么手软之辈。

    万一林溪其实是什么罪臣之子,陛下是来赶尽杀绝的呢?

    万般念头滑过脑海,他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手无声紧握:“草民明白。”

    既然已经将他们找上来了,料想陛下已经调查清楚了,再意图隐瞒也是枉费工夫。

    于铮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忽然砰地一声跪下,艰涩地道:“陛下,无论林溪的父辈做过什么,但草民捡到他时,他不过是个总角小儿,什么也不知道,望陛下……”

    “于先生,你误会了,”陆清则看他着急的样子,愣了一下后,笑着起身去扶他,“快快请起,陛下不是来问责的,林溪的身世我们确实已经调查清楚,但与你想的相反。”

    他望向惶然不知所措的林溪,温和道:“林溪的父亲不是什么罪臣,而是守卫大齐的功臣。”

    于铮和林溪一齐愣住,尤其是林溪,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陆清则和宁倦对视一眼,开口解释:“十二年前,漠北战乱,史容风大将军派亲兵护送五岁的小世子回京,不料途中遭袭,小世子失踪。小世子肩上有一月牙形胎记,身上带着信物,这些年来,大将军一直在寻找小世子。”

    只是林溪被带到了江南,史大将军身在漠北,手实在伸不到这么长。

    陆清则的话出口,于铮震愕不已,倒吸一口气:“史、史大将军?”

    大齐的黎民百姓,谁不知道史家军?

    他们或许不知道崇安帝叫什么,但必然都知道史容风的名字,怀有无尽的崇敬。

    便是有史大将军镇守漠北,震慑着虎视眈眈的鞑靼与瓦剌,大齐才能免于战乱,安定至今。

    如果林溪当真是史大将军的孩子,那他当初冒险收养林溪,当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相比又惊又喜,兼之情绪复杂的于铮,林溪则一直处于发蒙的状态。

    他忘了幼时的事,听陆清则说起这些,脑子模模糊糊的有如浮光掠影,很难拼凑出具体的印象,忍不住揉了下太阳穴。

    陆清则耐心地等了会儿这对养父子消化信息,才又徐徐开口问:“于先生,你愿意助史大将军认回独子吗?”

    于铮拍了拍林溪的背,心里虽不舍,挣扎了一下后,还是点头:“就算林溪不是史大将军的孩子,既然当初并非有意遗弃,也该让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那你呢?”陆清则转向林溪,循循善诱问,“林溪,你愿意寻回亲生父亲吗?”

    若是对陆清则说的话毫无印象,林溪会毫不犹豫摇头。

    可是他确实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东西,因此沉默下来,没有否决,也没有立刻答应。

    这样的反应在陆清则和宁倦的意料之中。

    宁倦冷眼旁观了许久,开口道:“当初你遇到林溪之时,捡到的信物在何处?”

    于铮递给林溪一个安抚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这几日草民回了趟于家村家中拿东西,正好将玉佩带了出来,陛下请过目。”

    长顺垂首接过玉佩,呈给宁倦。

    玉佩颇为精致,上面雕刻着一个特殊的字符。

    缝隙间隐隐有洗不掉的血迹。

    “是漠北史家军的标志。”

    一锤定音。

    陆清则心里一松。

    彻底确定了。

    看林溪还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陆清则也能猜出他的纠结,不免又多了几分怜惜,语气更为温和:“林溪,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便先回去与家人商量一下,如何?我想你应当会想随我们回去见见史大将军的。”

    林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才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只得伸手比划了一下:谢谢。

    于铮的心情也复杂极了,行了一礼后,带着林溪回暂住的小院。

    宁倦全程没说几句话,看陆清则有些口干舌燥了,暗戳戳地把自己身边的茶盏推过去:“老师喝点茶。”

    陆清则也没在意,接过来便喝了。

    宁倦的嘴角勾了勾,为避免他发现问题,随意问:“老师觉得,林溪会同我们回京吗?”

    陆清则果然被扯开了注意力,瞥他一眼:“我倒想问问,若是他不愿意,陛下打算怎么做?”

    平日里陆清则都是称呼宁倦的小名,在外人前则一本正经地叫他“陛下”,两人私底下相处时,很少会这么叫,有时是对待某件严肃之事,为了提醒他他的身份,有时则是这样……不那么正经,带着点调侃的调调。

    从前还不觉得,如今听陆清则这么不怎么正经却又正经地叫自己……总有些说不出的心痒难耐。

    宁倦垂下眼皮,微笑:“老师怎么这么问。”

    如果林溪不肯,不过就得麻烦一点,让郑垚去把人打晕带走罢了。

    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陆清则一猜就猜到了宁倦的坏心思,但若是林溪不答应,要达成目的,的确得用点非常手段,只得默认:“你啊……决定好让谁来辅助范兴言了吗?”

    “嗯,”宁倦颔首,“郁书荣。”

    郁书荣才从江堤边累哈哈地回来,代知府这个名头里的“代”字就被划掉了。

    陆清则调侃:“哦?你罚过他抄写,我还以为你看不惯人家。”

    宁倦:“……”

    这事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若真解释清楚了,老师估计会被吓跑。

    他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算了,罚抄就罚抄吧。

    又过了两日,宁倦逐渐放权给范兴言与郁书荣,逐渐退出江右的管理。

    病患所那边也传来一溜的喜讯,徐恕的药方救了上万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病患。

    瘟疫有了对策,江堤修筑完毕,各府堆着赈灾粮,只待洪水退去。

    混乱的江右终于被拨乱反正,余下的那些顽疾与修复,就交给范兴言和郁书荣来解决了。

    就像陆清则所言,江右现在的局势,撒把米鸡都能管好。

    再过三日就是静嫔的忌辰,去江浙的时间比较紧,好在宁倦早就做好了准备,有条不紊地交代好了所有事。

    林溪当了几天小鸵鸟,既舍不得于家的人,又想去见见史大将军,摇摆不定的,难以抉择。

    眼见着宁倦就要离开集安府了,于铮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忍无可忍,直接在当日清晨将林溪绑起来,丢给了郑垚。

    林溪呆滞地看着郑垚那张凶恶脸,吓得含泪默默缩进了马车里,不敢再挣扎。

    郑垚咧嘴道:“于捕头放心,我会照顾好小林公子的。”

    陆清则坐在铺得软和舒适的马车里,听陈小刀跑来讲这事,忍不住笑了下。

    虽然都是被绑来的,不过被于铮绑来,和被郑垚绑走还是不一样的……也算是个好事了。

    大清早的,天边才泄出一丝晨光,城内静悄悄的,随行的三百禁军与三百锦衣卫前后开路,护着一列马车,朝着城外而去。

    宁倦眼神示意长顺把陈小刀撂走,周遭清净了,才满意地拍了拍腿,企图诱惑陆清则:“时辰这么早,老师要不躺在我的腿上再睡会儿?”

    陆清则打了个呵欠,嫌弃瞥他:“不,太硬了,我躺被褥里,不比躺你腿上软和?”

    宁倦:“……”

    快出城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骚乱。

    宁倦皱皱眉,敲了下马车壁:“外面怎么了?”

    郑垚骑着马守在外头,闻声勒马过来,低腰回道:“陛下,百姓在为您送别。”

    江右原先那班子搅得百姓不得安生,恨不得将他们敲骨吸髓,死了那么多人,也不见得他们在意。

    那些被射死、活埋死、差点被烧死在灵山寺的灾民就是证明。

    宁倦来了一月余,贪官污吏便被抓的抓,杀的杀,百姓重新有安身之地,能吃饱穿暖,有了救治之策,对朝廷也从起初的不信任,慢慢有了改观。

    说到底,平头百姓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个容身之所,能吃饱穿暖,便能安稳度日。

    天色才蒙蒙亮,两道旁竟站满了来送行的百姓,老弱妇孺皆有,朝着辘辘而行的马车深深而拜。

    呼唤声四面八方传来:“陛下永福!”

    嘈杂的,却又是诚挚而热烈的。

    宁倦怔了怔。

    陆清则掀开帘子看着外面,面上露出几分笑意,眼底流露着璨璨光彩:“陛下,听到了吗?百姓在呼唤祝福你。”

    往后他的小果果定当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沾染着丝丝凉意的风从马车窗外拂进,没有那么熏燥,清风拂动着陆清则的额发,晨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得近乎有些圣洁的好看。

    陆清则在看着外面。

    宁倦在看他。

    半晌,宁倦微微笑了一下:“嗯。”

    作者有话要说:

    宁倦:陆清则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果儿,这不是看你吗。

    果果攻起来了,于是果宝特攻。

    第四十四章

    湖州府距离临安府并不远,因湖笔而得天下文人共赏。

    梁家最辉耀之时,特地来湖州府求医者数不胜数,连当地官也巴结着梁家,煊赫非常。

    后因宫中之乱,梁家得罪贵人,在一场大火过后彻底消弭,老宅早被撅了地基,改了新房。

    湖州知府在听闻陛下要降临时,就赶紧着人将占着梁家旧地的人赶了出去,连夜换了府上匾额,琢磨着到时候告诉陛下,这是他为梁家新修的宅子。

    一干人左等右等,就等着陛下光临。

    哪知道陛下却没来梁家宅子,甚至没有进城,得知消息时,车队已经直接去了梁家的祖坟。

    梁家虽然没落多年,不过祖坟还不至于被人扒了,只是荒凉得很,就算宁倦登基后,也几乎没人记得宁倦的母家就是湖州梁家了。

    不过湖州知府临时提前派人割了荒草,上了供奉,所以抵达的时候,看上也没有那么凄惨。

    昨夜才下过场潇潇小雨,空气也没那么黏稠湿热了,只是进祖坟的道不好走,路面泥泞,走上去有些打滑,容易摔倒。

    宁倦掀开帘子看了眼外头,眼瞅着长顺走过来时哎哟一声,砰地摔了个屁股墩,淡定地扭过头:“路不好走,老师就不用下去了,我去上柱香,很快回来。”

    赶了两天路,陆清则浑身骨头都在疼,见了风容易咳嗽,也没为难自己,探了探头:“长顺,没摔坏吧?”

    宁倦把他的脑袋按回去,免得他又吹了风咳嗽。

    身子那么单薄,每次咳得撕心裂肺的,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叫人揪心。

    陈小刀笑嘻嘻地跑过来,把闹得个脸红的长顺扶起来,调侃:“顺子啊,我们都知道你对陛下忠心耿耿,但也不必随时行如此大礼啊。”

    听着这话,长顺也没那么尴尬了,偷摸瞟宁倦。

    宁倦整整衣袖,不必人搬凳子来,利落地下车,清清淡淡的眸光落下来:“去换身衣服。”

    话罢,带着几个侍卫,又看了眼跟过来的徐恕,并未发一言。

    风有些凉,陆清则也不想咳得浑身散架,在马车里好好待着。

    静嫔当年是病死在冷宫中的,梁家人在老家为她立了个衣冠冢。

    走进梁家的祖坟地,宁倦的脚步没有停留,目光滑过一块块石碑,最后落到了静嫔的碑上。

    静嫔闺名梁圆。

    宁倦停下步子,凝视着那个名字,潮热的湿气弥漫着周遭,隐约勾起了些回忆。

    他记事很早,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个燥热的夏日。

    那是建安十八年七月的一个早晨,京城暑气旺盛。

    他从母亲冰冷的怀里醒来。

    皇后身边的侍从三五不时地就会来折磨羞辱一番静嫔,那天也气势汹汹地来到冷宫,推推搡搡时发现她已经没气了,才慌了下,提溜跑去禀报了皇后。

    没多久,凤仪万千的皇后就降临了冷宫。

    那时候宁倦还太小太矮,仰着头只觉得光芒刺眼,看不清这个倨傲的女人的面容。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紧紧抓着母亲冷冰冰的手。

    和冷宫里腐朽发潮的气息不一样,皇后身上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浓香,手指涂着血一般的朱蔻,掐着他母亲的下颌看了眼,冷冷笑了:“贱人,害死本宫的孩子,死得倒轻巧。”

    边上的小太监点头哈腰:“静嫔是病死的,娘娘可得小心,别沾染了晦气。”

    皇后面露嫌恶,立刻收回手擦了擦手指。

    另一个宫女问:“娘娘,静嫔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还要如何处置,”皇后低头瞥了眼一动不动守在母亲尸身边的小宁倦,当着他的面,嗓音里淬着恶意,“万一染了什么病传到宫里怎么办,烧了。”

    在那几个宫人准备把静嫔抬出去的时候,宁倦忽然动了,他冲上去,想要抢回母亲的尸体,拼命撕咬怒踹——但一个五岁孩童的力气又有多大?

    小太监一脚踹到他腹上,啐了声:“小杂种,下一个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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