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皇后前呼后拥地离开,冷宫的大门嘎吱一声,砰地重重关上。

    小腹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发黑,呼吸一时续不上来,他蜷缩成一小团,眼睫忽闪地眨着,煊耀的日光中,他在大门的缝隙里,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首被卷在席子里,越抬越远,努力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宁倦清晰地记得那一日所有来到冷宫中人说的话、做的事、语气和脸色,甚至记得当时冷宫中独有的一种腐朽气息。

    却唯独记不清自己蜷缩在地上,有没有哭出来。

    前些年抓那个偷东西的宫女时,他让郑垚将当年参与其中的那些宫人也全部抓来,挨个折磨拷问,到底也没能问出她被丢去了哪儿。

    不过他继位登基后,静嫔被追封为圣母皇太后,以衣冠葬入了皇陵。

    ——讽刺极了。

    生前负罪名,身后徒劳补。

    唯留两空空。

    从久远的回忆里抽回神,宁倦接过侍卫递来的香,跪到蒲团之上,给母亲的衣冠冢上了三炷香。

    徐恕跟在后头,试探问:“陛下,我能上香吗?”

    宁倦没说什么,起身退开,让母亲见见她牵挂的师兄。

    徐恕也不客气,上前给师妹上香烧纸。

    他游历在外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回湖州府,不过每至清明和忌日,都会在外为梁圆烧一把纸。

    宁倦幽幽盯着徐恕的背影,想到他在外化名徐圆,母亲生前又总是望着那支簪子发呆,扯了下嘴角。

    若是从前不清楚,现在初尝情滋味,也明白了。

    母亲是痛恨崇安帝的。

    崇安帝不仅断了她为医者的前途,还断了她和她心悦的师兄的缘分,折翼将她锁在深宫里,腻味厌倦后就不再搭理,在她被陷害时,为了防止皇后母家不满,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并着她的孩子打入冷宫。

    凭什么不能恨呢?

    所以连带着恨他也很正常。

    在冷宫里的最后那段时日,病得神志不清时,她时常喃喃,也无数次在梦里梦到没有那一次出诊,没有被崇安帝看上,在江南继续行医,满心欢喜地嫁给徐恕。

    崇安帝未曾对他这个儿子上过心,只在临终病床前见过一面。

    母亲虽然爱他,但他厌恶他。

    宁倦正有些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在还未反应过来前,微冷的清幽梅香拂到了鼻端。

    陆清则在马车里等得无聊,掀开帘子远远地看去,虽然只能隐约看到小皇帝的背影,却能看出他是独自一人站着的,看上去有些岑寂空寥。

    于是想也没想就过来了,反正也没人敢拦他。

    “果果,想什么呢?”

    熟悉的嗓音随即到达耳边。

    宁倦陡然从那股莫名的冷寂情绪中抽了出来,转头时忍不住露出笑意,又赶紧板起脸:“老师,不是让你在马车上呆着吗,怎么过来了?”

    陆清则戴着面具,只露出微红湿润的唇瓣,比之前看起来丰润有气色:“大老远来一趟,也该给皇太后上炷香。”

    说完,也没搭理宁倦的小脾气,接了香,也去拜了拜。

    宁倦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陆清则大概是过来安慰他的。

    不由露出丝笑来。

    至少他还有老师一心一意对他。

    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这场祭祀十分简单,宁倦向来不喜人多,也不想有人来打扰梁家的祖坟,没用上湖州知府准备的大排场。

    禁军和锦衣卫守在祖坟外,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湖州知府匆匆赶来,碰了个壁,得知陛下不喜欢热闹,又赶紧回到城外,减少了点闲杂人等——也就是去掉些来蹭站位的小官,保留了各家推出来的少女,梦想着万一陛下进城时看上哪家姑娘,往后就结了皇亲。

    毕竟宁倦在江右所做之事已经传开了,杀伐冷酷,利落果断,手腕强硬。

    如今谁还敢小瞧这传说中的傀儡小皇帝?

    卫鹤荣现在是势大,但小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江右这场仗,皇帝陛下走得险,但赢了个满贯。

    等到这位陛下真正君临天下那日,昔日怠慢得罪过他的,都会是什么下场?

    然而湖州知府左等右等,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也没等到皇帝陛下的车队进城。

    他忍不住派了随从去探了探。

    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来了,满头雾水:“大人,没看到有车队来啊?”

    “怎么可能,陛下先前还在梁家祖坟那边祭祀。”湖州知府擦着脸上的热汗,挥挥手,“再去探。”

    随从只得再骑马离开。

    等到他再回来时,天色已然暗沉,天边的落日几乎被云霞吞没。

    随从急匆匆地赶回来,报道:“大人,陛下并未停驻,祭祀完后,便改道去了临安府!”

    湖州知府及身后一众登时傻眼。

    湖州知府在城门外干等着的时候,陆清则坐在马车里,喝完随行的人熬的药。

    他悄悄打着小算盘——等祭祀完后,宁倦怎么说也要进湖州城休息一下,与湖州知府客套客套,再去看看梁家的旧址吧?

    他就趁机编个像样点的谎话,哄骗一番宁倦,独自去临安府一趟,见见原著主角。

    反正湖州府距离临安府也不是很远,往返一趟来得及。

    左右来都来了,不去见见主角段凌光怎么行。

    他心里对这个主角始终怀有警惕,不论如何,最好别让宁倦和段凌光对上。

    只是喝完药后,最近几日赶路的疲劳也涌上来,随着马车轻微的催眠晃动,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眼皮还没睁开,陆清则就先察觉到,他并未躺在软和的大床上。

    马车还在轻微摇晃着,睁眼时桌案上的烛光随着摇晃的频率轻微晃动着。

    身上盖着件外袍,少年清爽的气息包裹着他。

    脑袋下是宁倦的……肚子。

    从他上次嫌弃过宁倦的肌肉太硬后,这孩子就试图用肚子给他当枕头。

    显然腹肌更硬,但陆清则对上皇帝陛下诚挚而湿漉漉的眼神,实在很不好意思再推拒这一片孝心。

    只是……进城的路有这么远吗?

    还是他只睡了一小会儿?

    陆清则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他稍微动了动,正安静翻看着书的宁倦便低下头来:“老师醒了?饿不饿?”

    陆清则本来想问怎么还没到,见他在看书,先教训了一句:“烛光微弱,仔细伤眼睛。”

    宁倦很享受被陆清则用严厉的语气教训,笑眯眯地听完了,才给自己辩解了一句:“消磨下时间,才刚拿起来,老师就醒了,不打紧。”

    陆清则撑坐起来,昏头涨脑地扫了眼那本书,脸上一时空白:“你看《金刚经》做什么?”

    他家皇帝陛下不是最厌憎鬼神佛道之说么?

    他就睡了会儿,醒来学生都要皈依我佛了?

    宁倦轻咳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随意丢开那本书:“就是和老师说的那样,随便消磨下时间罢了。”

    要不是一直盯着陆清则的脸,会忍不住冒出些他自己都觉得肮脏下流的念头,他也不会让长顺找来本佛经看。

    听说读佛经能让人凝心静神,清心寡欲。

    虽然他嗅着怀里的幽幽梅香,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清与静。

    果然佛道之说,都是虚妄。

    陆清则狐疑地又瞅了几眼那本书:“真没半路遇到哪位高僧,把陛下给度化了?”

    这话就是开玩笑了。

    也只有陆清则敢开这样的玩笑。

    宁倦莞尔,敲了三下马车,顺着他说下去:“那恐怕就算是真佛下来,要渡朕也不够格。”

    陆清则也没再纠结那本佛经,刚醒来口渴得很,伸手想倒杯茶水。

    宁倦动作比他快,手一伸,稳稳地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

    温热的茶水入喉,缓解了烧灼的干渴,陆清则欣慰地掀起眼皮瞅了眼宁倦。

    想来等以后宁倦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会这般体贴入微。

    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他家小崽子呢?

    他闷着乐了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怎么还没到湖州吗?”

    宁倦怕行途匆匆,颠散了他好不容易凑起来的老师,所以马车行得很慢。

    长顺和陈小刀正在外面走着,叽叽哇哇地讨论些八卦,听到敲击的声音,长顺提着点心就爬上了马车。

    正巧听到陆清则的话,长顺笑着解答:“陆大人睡糊涂啦,这不是去湖州的路,是去临安府的。”

    陆清则:“……”

    陆清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因为大病了一场,病前有些模糊的回忆忽然清晰起来。

    他生病前一夜,宁倦和他卧床夜话时说的什么来着?

    宁倦想带他回临安府,让他带他去从小长大的地方转转……他哪儿知道去哪儿转!

    他完全忘了这茬。

    现在装大病过后记忆模糊还来得及吗?

    陆清则一时极为头疼,思考完装病的可能性,想想徐恕跟着随行而来了,又缓缓放弃了这个念头。

    小兔崽子,唯一的退路都给他刨了。

    宁倦察觉到陆清则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老师?”

    “没事,刚醒来,脑子有点发蒙。”陆清则知道这小崽子敏锐得很,按下内心复杂的心绪,脸色如常,“我们离开京城太久,卫鹤荣若是得知我们离开江右,恐怕也会有行动了,不宜久做停留,还是尽早回京为上。”

    宁倦托着腮,注视着他的脸孔:“上次下船,匆匆而过,这次仔细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三五日而已,耽误得起。”

    陆清则:“……”

    真是谢谢你的一片孝心啊。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身体还未痊愈,一副随时要断气的病歪歪模样,实在糊弄过去的时候,大不了就晕倒,反正他这套流程他熟。

    倒是宁倦主动去临安府,免了他找借口,毕竟要宁倦放心他独自离开,难度更大。

    陆清则迅速镇定起来,神色自若地和宁倦吃完点心,谈笑风生。

    等填了肚子,马车也终于慢悠悠地晃到了临安府。

    临安府一众官员就比湖州知府要会来事多了,早就派人探清楚马车会从哪儿过来,悉数等候在侧。

    有了上回招待的经验,巡抚李洵并未弄太大排场,待马车停下时,恭恭敬敬地来请见了宁倦,心里打着鼓。

    陛下的御令传来,让他拨粮支援江右时,他不是很情愿,给得也不多。

    小陛下大刀阔斧地在江右搞了那么番大动作,又特地来了趟临安府,应该不是来找他算账的吧?

    长顺昂着脑袋,拿捏着御前大总管的气质:“车殆马烦,陛下要先回行宫歇着了,李巡抚让人都散了吧。”

    看起来不像是来算账的?

    李洵脸上堆着笑应是,心口一松,赶紧让人都散了,别烦到陛下的眼睛。

    车队又辘辘进了城,到了先前的行宫。

    陆清则喝了药就很嗜睡,中途在马车上醒来那么一会儿已经是难得,稍作洗漱后,把意图和他睡一屋的陛下拍到门板后面,倒头就睡了。

    连续几日都睡在马车上,铺得再软那也是马车,睡着始终不如床踏实,浑身骨头都泛着酸,好容易躺到床上了,陆清则这一觉就不可避免地有点久,醒来时天光都大亮了。

    他自行洗漱了一番,出去时正好见着宁倦在庭院里练剑。

    前段时间在江右时,每日疲于公务,又要经常四处视察,宁倦已经好些日子没能练武了,好在并未生疏。

    少年身姿矫健,剑法行云流水,是蕴含着力量的视觉享受。

    陆清则含笑倚着柱子观赏完一套剑法,真心实意地鼓了鼓掌。

    宁倦方才就看到陆清则出来了,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噌地一声将剑收归入鞘,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才扭过头大步走来,满身朝气勃勃:“老师醒了?我见你睡得熟,没忍心叫醒你。”

    陆清则恍惚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只开屏的小孔雀。

    宁倦努力克制了一下,没有把屏开到底,拍拍手示意长顺送早膳上来:“老师离开临安府多年,想必很想家吧,用完早膳我就陪老师去看看。”

    陆清则微笑:“……嗯。”

    用过早饭,陆清则在宁倦的盯视下,喝上了新药。

    徐恕说要给陆清则调理调理,这两天就琢磨出了新方子,只是路上不便找药材,昨晚到了临安府,宁倦就吩咐人去抓药了。

    新的方子倒没那么苦,陆清则喝得很爽快,不再磨磨唧唧。

    喝完药,俩人便换了辆普通的马车,只带了几个侍从,离开了行宫。

    陆清则甚至不太清楚原身住哪儿,路上十分缄默,多说多错,只偶尔看看外面,努力做出怀念的样子。

    宁倦也饶有兴致地掀开帘子,看着外头热闹的街景:“临安人喜甜,街上都似有股甜香味儿,难怪老师喜欢吃甜的。”

    陆清则笑而不语。

    他也没那么嗜甜,只是总得喝药,喝得嘴里没滋没味的,舌根发苦,只有甜食能缓解缓解。

    马车路过个街角铺子,宁倦瞥去一眼,忽然问:“那边的糖水铺子看起来生意很不错,老师去过吗?”

    陆清则哪儿知道去没去过,瞥去一眼,看是个老店的样子,挂起来的招牌也很普通,价位应该不高,与从前清贫的原身适配,便模棱两可地糊弄:“去过吧。”

    宁倦的笑意忽然一顿,深深看了眼陆清则。

    他只是见陆清则兴致不高的样子,突发奇想试探一下——那家铺子是近两年才开始卖糖水的。

    宁倦想起来,他生辰那晚,陆清则提出的奇怪习俗。

    他忽然生出几分窥探到陆清则秘密的兴奋感。

    很久以前,他对陆清则就充满了好奇,诸如陆清则对朝中许多臣子的了解,以及总能切中要害的预判。

    仿佛他不是此间人,而是从天而降的神仙。

    老师也的确如仙如月,不止是风姿,还有他的性格。

    那种看似平易近人、却总与人有种淡漠的疏离感,像是天然便有一层隔膜,靠得再近也触碰不到最真实的他。

    在未明了心意时,宁倦就总是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更何况现在。

    他要看清楚陆清则。

    宁倦的面色未变,坐下来凑到陆清则身边,黏糊地抱住他的手:“说起来,老师伯父的忌辰也快到了吧,但我们过两日便该回京,赶不上了,我陪老师去上炷香吧?”

    陆清则刚要点头,脑袋点到一半,生生止住了,疑惑地看了眼宁倦:“果果,你还会记错时间么?

    虽然他不是很清楚原身伯父的具体忌日,但既是在进京赶考前病逝的,春闱是三月,从江浙赶去京城,再慢也不会超过俩月。

    怎么也不可能是这时候的忌辰。

    陆清则和善地与满眼无辜的宁倦对视着。

    这小崽子,在试探他?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人):不好,他在试探我,是不是想拉我去跳大神驱邪?

    宁倦(狗勾):了解老师,有助于和老师更深入地谈恋爱!

    第四十五章

    气氛微妙了那么几瞬。

    宁倦垂下眼角,他眼眸狭长锋锐,眼眸深黑,望着人时,总有些沉渊般的冷意,极具攻击性,但在陆清则面前,示弱示得十分熟门熟路:“昨晚临时让郑垚去查的,看来他办事不力,弄错了时间,老师生气了吗?”

    边说边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陆清则的袖子。

    堂堂皇帝陛下,做足了低姿态。

    临时查的?

    陆清则心想,以你的性格,刚得到锦衣卫的暗中支持,就查过好几遍了吧。

    他也不恼宁倦暗中查他,皇帝陛下没这么点心思反倒不正常,微笑着摸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得也对,难得回来一次,当然要去上炷香。”

    宁倦朝着陆清则甜津津地笑起来:“嗯。”

    只是个老铺子罢了,老师多年未归,记错也没什么。

    凭此就想揪出老师的小秘密,好像有点冒进了。

    下次可得小心些。

    师生俩相视一笑,心思各异。

    外头的侍卫充当着马夫,知道里面两位都金贵得很,尤其是那位陆大人。

    不求速度,只求稳当,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过长街。

    陆清则换了个放松的姿势靠着,随意道:“南北方的精怪故事好似不大一样,京城流传的故事皆是狐狸报恩,临安这头是白蛇定情。”

    宁倦对鬼神精怪之说向来没什么兴趣,托腮注视着陆清则眼角的泪痣,漫不经心道:“老师还信这些么,什么仙女、精怪的,不过是酸腐秀才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罢了。”

    陆清则道:“不可妄断鬼神,小时候我还听说附近有人借尸还魂呢。”

    宁倦眉梢轻抬,只以为陆清则在同他随意闲聊,轻描淡写道:“装神弄鬼罢了。”

    陆清则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如他所想,宁倦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万一他当真察觉到自己的老师就是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也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做出什么事。

    还是捂好的好。

    马车慢慢停在了一条颇为破败的街巷前,侍卫回头道:“陛下,到地方了,您和陆大人要下来走走吗?”

    宁倦伸手捂了捂陆清则的手,都入伏了,那双手却依旧冷冰冰的:“不必,继续朝前。”

    陆清则身体还没好,他对此处的好奇,都是源于对陆清则的好奇,孰轻孰重,分得很轻。

    陆清则无声松了口气。

    和他想的一样,宁倦会在意他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虽然他也没娇弱到路都走不了,不过眼下还是别逞这个强的好。

    这条街巷有些陈旧,附近有小河穿行而过,石桥青砖,垂柳扶风,颜色明净,婉约秀致。

    宁倦往外瞅着,颇有兴致地左看右看,试图追寻陆清则长大的痕迹:“老师从前来过此处吗?”

    陆清则心道我哪儿知道:“嗯。”

    宁倦顿了顿,对情绪的捕捉十分敏锐:“老师好像不太开心?”

    陆清则垂下眼睫,语气平淡:“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宁倦脸色一滞。

    陆清则父母早亡,小时候想必吃了不少苦。

    就连感情深厚的伯父,也在他进京赶考时亡逝。

    皇家亲缘浅薄,他凉薄得很,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些。

    虽说于他而言,陆清则没有太多亲友算一件好事,那样老师就只能依靠他了。

    但故地于陆清则而言,应当也算是伤心之处。

    宁倦抿了抿嘴,像只被做错事的小狗,耳朵一下耷拉下去:“老师,对不起。”

    陆清则就是想避免谈及旧事,看宁倦这副模样,小小地愧疚了三秒,温和地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去陆家祖宅看看吧。”

    从前原身就是与伯父一同住在祖宅里,原身父母和大伯的牌位应当都供在里头。

    他既然占了人家的壳子,代他继续存活世间,也该去上炷香。

    宁倦仔细看了看陆清则的脸色,见他的确没有特别不悦的样子,才稍微放下心。

    马车很快到了陆家的祖宅,说是祖宅,但确实不怎么大,甚至有些破败。

    但从门前挂着的略微褪色的灯笼看得出,里头有人住着。

    陆清则透过帘子看了眼,蹙了蹙眉。

    陆家祖宅的地契在他手上,就压在京城的府里,虽说他不在这儿住着,但归属权也是他的,怎么还有人住在里头?

    宁倦也看出不妥,抬指敲了下车壁:“去打听一下。”

    侍卫得了令,跳下马车,去找附近的行人小贩打听。

    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禀陛下,周围的乡亲说,这宅子是陆家的,眼下被陆大人的二伯陆福明占着。”

    陆清则眉梢微扬:“他又没有地契,占着我的宅子,官府也不管?”

    侍卫都打听到了:“大人当年高中状元,消息传回临安府,陆福明便以状元郎二伯的身份自居,言都是一家人,他还是长辈,占了这宅子,也没人敢说什么。”

    陆清则先前只知道原身有个大伯,没想到又跳出来个二伯,且听起来不像个好东西的样子,静默片刻后,取出面具戴上:“果果,下去走走吧。”

    如果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他也该替原身解决点问题。

    宁倦朝随侍在旁的侍卫丢了个眼神,亲自扶着陆清则下了马车。

    离开行宫时,宁倦不欲引起太多关注,马车看起来普通,俩人穿得也低调——至少看起来很低调。

    方才被侍卫问话的老伯就坐在附近卖着菱角,瞅了俩人几眼:“两位莫不是来找陆老二的?”

    陆清则点点头:“算是吧。”

    “那得小心点,”老伯打量着他单薄的身形,感觉他病歪歪的,像是一碰就倒,便好心提醒,“这陆老二可是个无赖。”

    宁倦眯了眯眼,示意身旁的人掏钱。

    身边的侍卫立刻麻利掏银钱,把摊子上的东西全买了。

    这才开了口:“无赖?怎么说。”

    东西都被买了,老伯的脸色瞬间更慈和了,嘿嘿笑道:“这位小公子官话说得地道,是京城来的吧?莫不是陆家那位状元郎从京城派来的?”

    皇帝陛下这是头一遭被认成小厮吧?

    陆清则心里闷笑:“老伯好眼力。”

    “当年陆家分家产,陆老二哄着陆老爹,说他照顾陆小公子,借机把家产全分走了,就留这么个破宅子给陆老大,等家产到手,找了人牙子就想把陆小公子卖了,还好陆老大及时赶去,不然我们这儿哪儿出得了状元郎?”

    “陆老二还嘲笑陆老大捡了个拖油瓶,等他自个儿把家产挥霍完了,见陆家小公子中举了又变了脸,凑上来要这要那,后来陆老大死了,陆小公子进京赶考,他又跳出来,把宅子占了,赖着不走,还借着状元二伯的名头,平日做这做那的……”

    “这陆家状元郎从小就沉默寡言的,像个书呆子,是个好欺负的闷葫芦,被这么占便宜了也不出声,如今派你们来,难不成是终于想明白了?”

    住一条街的,对彼此的事简直如数家珍,老伯细细碎碎说着,边说边摇头。

    陆清则听着听着,就感到一丝不对。

    怎么还说起他了?

    宁倦也扭头看向陆清则,眼里升起几分明显的疑惑。

    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老师以前是那样的吗?

    日光太毒,老伯说完,笑呵呵地收起摊子,提前收工回家。

    这回换陆清则无辜地和宁倦对视了。

    宁倦很清楚陆清则的脾气,他的老师向来温和淡静,从容不迫,瞧着病骨支离的,脊背却永远笔直。

    和这个老伯口中的陆清则简直判若两人。

    人的性格会发生改变,但最核心的地方是不会变的。

    老师的小秘密还真是多啊。

    “看来乡亲对老师误解颇深。”半晌,宁倦笑了一声,没有深究也没有多问,“老师要把宅子拿回来吗?”

    陆清则对这宅子没什么念想,但此处对原身来说想必很重要,即使有让宁倦进一步察觉到不对的可能,也还是点了点头。

    见俩人有了决断,侍卫便过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侍卫并不气馁,继续敲门。

    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侍卫准备拔刀破门而入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刷地开了门,面容有些尖酸,语气极冲:“谁啊!青天白日的敲个不停,要死啦!”

    宁倦眼底露出几分冷意。

    陆清则不欲多生事,开门见山道:“这座宅子的地契不在你们手上,你们也未有租赁,占着宅子,于法不合,今日若不搬走,官府就来人了。”

    那妇人的脸色顿时变了,“嘭”地砸上门,脚步声急匆匆走远。

    没多久,门又刷地开了。

    这回出现的是个一脸醉相的中年男人,应当就是陆老二陆福明。

    大概是听了那妇人的话,以为陆清则是官府来的人,张口就骂道:“我侄儿是当朝皇帝的老师,你算老几,不搬!信不信我修书一封去京城,罢了你家老爷的官!”

    陆清则顿感啼笑皆非,这无赖平日里就是这么借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的?

    宁倦厌恶地蹙了蹙眉,嗓音冷凝:“陆清则是皇帝的老师,与你何干,搬不搬由不得你。”

    “你又是什么东西。”

    陆福明瞅他一眼,青年和少年站在门前的阴影里,身上的衣料看起来暗沉沉灰扑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装束,见他年纪不大,并不放在眼里:“知府老爷都管不了我,有你说话的份儿?”

    后面的一众侍卫听得冷汗津津。

    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若不是陆大人在这儿,这个无赖还能站着说话?

    陆清则简直被气笑了。

    不仅借他的名字招摇撞骗,还敢拿着他的名头去压临安知府?

    难怪上次在荷风楼的宴席时,临安知府望向他的眼神总是有些欲言又止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陆清则再是好脾气,语气也微冷了下去,“陆清则的名头还能这么好使?”

    话音才落,后头传来片急匆匆的脚步声。

    陆福明抬头一看,竟然是临安知府带着一众捕头捕快来了。

    他心里不满,刚想说话,就看到临安知府砰地一下,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微臣参见陛下!微臣惶恐,陆家老宅一事,是微臣处理不周,还望陛下见谅!”

    陆福明方才当然是胡说八道,临安知府就是顾忌陆清则的名头,给他三分薄面罢了,罢官不罢官的哪儿是他说了算。

    眼见着临安的父母官声音微颤地跪下来,他有些呆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陛下?哪来的陛下?

    然后就听到方才那个穿着普通的少年朝前走了一步,俯视着临安的父母官,平淡开了口:“望朕见什么谅,太傅还未说话呢。”

    直至此刻,陆福明才后知后觉,这少年穿得并不普通。

    那身暗蓝色的袍子绣着暗纹,站在阴影里不显,走到阳光底下,仔细一看,就会发觉暗纹流动如云,光彩华动,端的是贵气逼人。

    跟“普通”可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脸色大骇,呆滞地看了宁倦半晌,陡然反应过来,看向戴着面具的陆清则:“你是……”

    临安知府生怕他再多说两句,替自己把陆清则得罪得更深,惊慌地一挥手:“陆福明,你强占私宅,在陛下面前还敢辩驳?带走带走!捂着嘴,别让他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

    后头的官差呼啦一圈全上来,熟练地捂住陆福明的嘴,抓着就走。

    在门后探头探脑的妇人也被官差抓过来,捂着嘴一并带走。

    陆福明呜呜挣扎着,竟然还蹦出两句:“陆清则……陆清则,老子是你二伯,你敢目无尊长……陛下冤枉啊……”

    临安知府听得眼皮狂跳,拼命打手势,示意把人带回去关好,转向陆清则,干巴巴地开口:“陆大人,这……”

    陆清则看他冷汗都浸出来了,开口接话:“怪不得知府大人,我远在京城,并不知晓这些。此事便交给大人处理了,相信大人会处理好的。”

    临安知府一时分不清楚,陆大人的气消了没?

    总之处理好那个无赖,总是对的。

    他只是稍微想一下江右那边传过来的、仿佛沾染着血腥气的消息,就冷汗冒个不停,小心翼翼道:“陛下在江右一行辛苦,微臣等重新设了宴,不知陛下今晚能否赏光?”

    这次的宴席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只是惯性的接风洗尘,众位官员想的都是陪这小皇帝耍耍,心里也没太把宁倦放在心上。

    但经过江右一事,谁还敢小瞧宁倦?

    明显宁倦下江南游玩只是掩人耳目,真实目的就是为的解决江右的事。

    宁倦向来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这种虚与委蛇的宴会,眉心一皱,刚想拒绝,就被陆清则暗暗拍了下腰,隐含警告。

    他委屈了下,到口的话只好改成了声淡漠威仪的:“嗯。”

    江浙富庶,当地官既然有心讨好,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陆清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旁边看到全程的侍卫看得心惊胆战,望着陆清则的目光又多了三分敬畏。

    临安知府话说完了,很有眼色地不再在这两位面前晃悠,带着人回去。

    附近的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躲在屋后投来纷乱的视线,陆清则担心有原身的什么熟人又上来认亲,扒拉了一下宁倦:“外头这么晒,进去吧。”

    话罢先走进了祖宅里。

    祖宅并不大,上头的片瓦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漏雨,院子里也乱糟糟的,杂草丛生,唯有天井下干净些。

    看得出虽有人住着,但并不上心打理。

    几个侍卫跟随着鱼贯而入,仔细检查了下各个屋子,确认没什么危险,才请俩人到了后头供奉灵牌的灵堂。

    灵堂也不知道多久没上香了,门一开,灰尘扑出来,在阳光下经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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